我是在阿布扎比漂亮的滨海大道(Corniche)附近的公园里碰到辛格的。

那天一大清早五点多，我就起床准备出去晨跑了。外面的气温已经升至三十四度。我穿上红色的短袖运动衣，黑色的长跑短裤，套上一双刚花两三百美元购买的NIKE牌专用跑鞋，出门前，我在镜子前再次端详自己的脸庞，感觉良好。手里揣了一瓶饮用水，将房间的Card Key往兜里一放。坐电梯从十八层下到主层时，豪华的五星级Le Royal Meridien Hotel还显得格外的安静。我匆匆往外走，服务台的小姐和服务生们一个个朝我点头问安，我也以礼作答。 

一出配备有冷气的宾馆大门，一阵热浪就扑鼻而来。但多年的长跑习惯，没有使我却步于即便是凌晨也早已热得不行的气流中。穿过几个街道，我便来到滨海大道，沿着在海湾边上依水而建的十好几公里长的人行道跑动。我的一侧是蓝蓝的海水，清澈干净，露露岛即躺在不远的地方，另一侧则到处是人工养植的树木花卉，身穿蓝色或橙色工作服头戴防晒盖布的园林工人已经在劳动了。天早已大亮，但太阳还躲在东边厚厚的云层后面。要不了太多久，灿烂的太阳就会不顾一切的磅礴而出。一旦太阳升起后，气温将急剧上升。我要赶在大太阳露脸之前完成我的任务。三个星期前，我在同一个地方，只是稍许玩了个把钟头，高升的太阳一下子将我的力量差不多全部摄取走。

六点半时许，太阳已在云彩中跳跃。我来回跑了将近十公里，汗如雨下，浑身臭味。一瓶矿泉水早已下肚。Le Royal Meridien宾馆圆盘形的塔顶已跃入眼帘。再坚持五分钟，我便可大功告成。在中东沙漠地带练长跑的确是需要非常意志的。幸好，我经受住了考验。

我气喘吁吁来到一个小公园的绿草地上，那里有供游人休息的长椅。我将一条腿搁在一张空闲的长椅上，挺身，弯腰，伸臂，下蹲，踮起双脚的脚尖，做着一系列的收尾动作。最后，在长椅上坐下，呼吸新鲜空气，平心静气。同时环顾四周，才发现草地上已有两班人马正在比赛板球。

几米开外另一张同样的木长椅上，坦然自若地坐着一位黑幽幽的年轻人。我心中一动，便走了过去，同他搭讪。

“早安!”我用漂亮的英语大声跟他打招呼。

“早安，先生!”他也有礼貌的欠身作答。

“你坐在这里看他们打板球啊？”

“是的，先生。”

”你为什么不参加他们的球赛呢？“

”我喜欢看他们打球。“

“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不，他们是工地上的建筑工人。今天他们轮休。”他指着附近几幢正在兴建中的摩天高楼说，一边脸上露出笑容。

“他们都是从印度来的吗？”

“嗷，先生，在那边打球的一队从印度来。而这边的人是巴基斯坦人。”

“怪不得。我知道，无论是在印度还是在巴基斯坦，人人都非常喜好板球的，你们也是世界上最棒的板球大国。”

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哎，我叫加贝利。”我将一只湿呼呼的右手递给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辛格，先生。“

”你是从印度还是从巴基斯坦来的，辛格？“

”我从印度来，先生。“

我礼貌地建议他改叫我加贝利。然后，我们的对话继续。我看着他说话，偶尔也会将脸转向那边因进球而欢呼的球队。他也如此。

”我不曾去过你们的国家，但我很向往。“我对他说，一番诚恳的心。”我知道你们的首都新德里，你们还有一个大城市孟买，跟我的家乡上海差不多。另外，我有一些朋友原先从旁遮普邦移民出来的。你从那里来的吗，辛格？“

”不是，先生。那是印度的北方。我是从南方来的。“

”南方哪里啊？“

”喀拉拉邦，先生。“

”你来阿联酋有多久了？“

”三年。你呢，先生，你从中国来吗？“

我笑了一笑。”我的确原本是从中国来的。不过，我在加拿大居住很久很久了，所以应该说，我从加拿大来。“

”加拿大？加拿大很远哦？“

”很远，很远。“

”那先生你也在阿布扎比住吗？“

”没有。我住在巴林，也在那里工作。我的家留在加拿大。我到这里来是出差。你呢，辛格，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一名司机。我在这里为这些工地开汽车。”

“送货吗？”

“不是。我开班车接送这里干活的工人。”

“那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今天要上班的，先生。我刚把这一班工人从宿舍运来工地，所以我现在是休息时间。”

我抬起头，仰望快要完工的高高的新楼。大楼在光亮的太阳笼罩下，出现在我眼中的是一片黑色的高大影子。我问：

“这些工人在大太阳底下干活一定很辛苦。他们一天干多少时间？”

“十二个小时，先生。”

“一周五天吗？”

“一周六天，有时七天。”

“夏天七八月份也要干这么久吗？”

“是的。”

我心里一紧。“那他们干得实在辛苦。一定给自己挣了不少钱，等着将来娶个漂亮媳妇。”

听我这么一说，他干干地笑了几声。我觉得他笑得不自然，笑声后面一定有意思，便问：

”辛格，你为什么笑？我说的不对吗？“

”先生，他们确实干得非常辛苦，但并没有挣很多钱。“

”是吗？你能否告诉我，他们一天能挣多少钱？“

”扣除吃饭和睡觉等等的费用，净挣每天大约十个道勒。“

”什么？你说每天才十美元？还得冒着生命危险，在烈日底下苦干？“

”是的，先生。“

”这也太少了。辛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像你们做司机的，一天能挣的不止这么些吧？“

他又笑了，并且，这次他还露出了骄傲的神气。”我们挣的，至少是他们的两倍。“

”两倍？你的工作又干净，又没有太多危险，至少不用在太阳底下暴晒，但你挣的比他们多多了。你的运气很好嘛。“

他笑出声来。

我说：”既然在这么富裕的国家拼死拼活地干才挣这么一点钱，那他们还来这里干吗？“

他看我一眼，换了一付口气：”先生，如果他们不来的话，在后面排队等着要来这里的人多着呢。“

”辛格，你来这里之前，就会开车吗？“

”不会，先生。我来这里后才学的。“

”那为什么你能学开车，而他们非要干又苦又重的建筑活呢？“

”因为我识一点字，而他们什么也不会，除了有力气。“

我惊讶之余又感觉不惊讶了，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我问辛格：

”你能告诉我吗，辛格？如果他们不出来，他们在家乡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现在在这里辛辛苦苦的干，又能怎样？“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略微沉思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先生，他们在这里干一年，至少可省下二千道勒。他们一般在这里要干两到三年。回去的时候，他们的家里已经手里有好几千道勒了。他们可以买一块地，娶个老婆，就可以过好日子了，比周围的人不知好多少。“

”那你辛格回家的时候要成为大地主了。“我半开玩笑地跟他说。

他笑得很灿烂。他此时转过话题，问起我的情况来：

”先生，你在加拿大一天能挣多少钱？“

我被问得有点尴尬，倒不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收入要保密，守口如瓶，既然人家干脆爽快地分享他们的隐私，我岂有掩藏之理？我之所以感觉尴尬，是因为我们在加拿大挣的跟他和他的同胞相比，多了何止以几倍或十几倍可数？与他们相比，我们是幸运儿，是上帝的宠儿。我感到惭愧和不安。于是，我只好借故”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我们在加拿大挣的的确比你们在这里多出很多，但是，加拿大是个生活非常昂贵的地方，再加上政府要课克许多的税收，苛捐杂税一扣去，也就所剩无几了。所以说，我们是挣的多，花的也多。许多人到年头，还不如你们能省下几千块钱呢。“

辛格以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我，最后，他将眼睛放回还在热火朝天打球的人们身上。我知道他无法相信我所说的，但我知道他在他的家乡同胞面前，头抬的比我要高。于是，我说什么，于他而言，实际上也没有那么重要。

我晓得该离开的时间到了。我谢谢他跟我分享这些信息，我握住他的手，祝他好运。在回宾馆的路上，我盘算着在旅馆里喝一杯咖啡，就将建筑工地上的一个工人一天辛苦挣来的工钱花光了；在餐厅里用一顿餐，便相当于他们一个月的积蓄打水漂了。我忧豫起来，不知是不是今天应该禁食一天。

繁华富裕的阿布扎比。漂亮的滨海大道。人工扶持起来的绿树成荫的绿化区。摩天高楼。还有萍水相逢的辛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