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她面对面站着。你们站在火车车厢跟车厢之间的过道里。火车轰隆轰隆向着东方飞奔。虽面对面，但你们的眼睛并不老是看在对方的脸上。她比你矮，矮出一截。她也比你瘦，瘦出一块。于是，你越过她的头顶，看着窗外，不时你也收回目光看她一眼。同样，她一直斜着眼睛，从你身边的空档，看着列车另一侧的车窗外，外面是江南一派冬天的景象。她也偶尔瞄你一眼，一种慌恐不安的眼神。你们并不说话。并不是你不想说话，其实你很想跟她说话，一直想通过一个有礼貌的年轻男人所能想象得到的各种手段和各样措施引她说话，但她无动于衷。她不想答理你。你也不好对她生气，不能因为她不答理你而对她生气，因为你们根本不认识。你抬起手臂，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SEIKO牌高级手表。你和她这样面对面站着已经快有四十分钟了。

一个小时前，列车终于从南京车站驶出，但还是比正点晚了五分钟。不过，你，或者说你们，反正已习以为常。车子一开动，火车广播喇叭就响了起来：

”旅客同志们，本次列车是从南京车站开往上海方向的第189次短途快车。请您保管好自己的行李物品，请您不要在车厢里吸烟，也请您将座位让给有需要的老人和孕妇。谢谢您的合作。祝您旅途愉快。“

你纳闷，播音员为甚么没在列车开动前报告一下自己的车次，这样万一有人坐错车也还来得及更换。但你很快安静下来，庆幸起自己凭着年轻力壮手脚麻利，捷足先登的占了一个座位。此时，你又转头四顾，想看看周围有没有老人或孕妇，想看看自己是否需要让座给这些有需要的人，以免有损自己受过高等教育的尊严。然而，你发现没有。倒是有好几个跑单帮的人，也有一两个农民模样到城里打短工的人，站在车厢过道上。你想，人家大概不会在乎一直站立着，反正也就是短短几个小时的路程。然后，你抬眼向远处车厢之间交接的过道那里看去，你看到了一两个人站在那里抽烟。你也看到了她，她只是站在那里，她并没抽烟。不知为什么，你站起身来，装做要上厕所的样子，将一个小行李袋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免得座位被人抢走。你并没有去上厕所，你走向她所在的地方。你对她点点头，客气地说：

”同志，那里有座位，你要不要坐下呀？“

她对你笑笑，表示感谢，然后又摇摇头，表示谢绝。但你好像突然觉得她若是这样干站着不去坐下，你也就不好意思再去坐下了，你于是再次做出邀请的动作，她仍然微笑着轻轻摇摇头，此时你注意到她微笑时露出两个可爱的旋涡。你对她似乎有了一些兴趣。于是，你转身走过去跟站在那里一直在抽烟的男人打招呼：

”老哥，去上海呀？“

”是的，做点生意。“

”你一直站在这里不累啊？“

”你不是没瞧见吗，车厢里没有座位了呗。“

”老哥，我那里有个座位，我让给你怎样？“

”那你……“

”嘿，我要跟这位女士聊聊天，陪陪她。“

于是，男人高高兴兴的得到了他的座位，你高高兴兴的得到了就你和她两人的空间。你想跟她说话，想作个自我介绍，想告诉她你是思迈通仪器公司中国分公司驻华东办事处的销售经理，你还想告诉她你对她没有恶意。可是，你除了得到她刚开始时对你客气的微笑之外，什么也没再得到。但你没有泄气，更没有生气。就这样，你们面对面站着不说话。不过，你也没有在意，毕竟陪伴一位年轻可爱的女孩子还是一件赏心悦目令人快活的事情。

你在不知不觉中发现时间过得真快，实在是太快了。随着列车播音员的声音再次响起，火车眼看就要到站了。你很不高兴，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不高兴归不高兴，火车还是不通人情的驶抵上海站。你看到了一个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到车站，接走了她。你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互相交换过彼此的姓名。你有点依依不舍，又有点无可奈何。你的眼光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你也没有想到你们居然会第二次再见面。那次你在上海站等车回南京，你在候车厅里一眼认出排在队伍里的她，她也认出你来。你们就互相点点头，算是彼此打个招呼。你东张西望，发现那个以前来车站接她的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没有来送她。你说：

”你也回南京啊？“

她简简单单地”嗯“了一下，并不多话。你接着说：

”那你不介意我们一起走吧？“

她摇摇头，微笑。你感觉这天太阳第二次从东边升起，虽然已快到下午三四点了。你问：

”他没来送你啊？“

”他忙。“

”看上去他像似个学生。他在读研究生，是吗？“

她又点点头。这时，你不失时机地自我介绍，并向她伸出你的右手：

”你好，我叫王大海。“

她也伸出她的手：”请叫我菲菲。“

你轻轻的握了一下她纤细柔软的小手。你本想多握一会儿，但出于礼貌，你忍住没有这么做。一路上，你们坐在一起，用聊天打发时间。其实你很希望火车慢慢开，时光慢慢流逝。说是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你在说话，她应答，一两个顶多三四个字。你总算明白了以前人们常说”惜字如金“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你告诉她你是南京人，大学毕业工作几年后跳槽到了一家外企工作。现在在华东地区到处跑生意，常驻上海，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回去南京。你断断续续地听出她也是南京人，现在在南京一所事业单位工作。她的男朋友是大学同学，现在在上海读研究生，所以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上海看望他。

你们分手时，你祝她们幸福，但你自己都觉得说得很勉强。她只是再次将她的小手伸给你，说后会有期。同时再次为拒绝你要送她的请求而致歉。

你很失落。你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系在一顶风筝的竹骨上，被带走了，被带着飘向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要东西南北飘向何方的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陌生的，你有点迷茫，又有点彷徨，你问，你还能回到原来那个熟悉安静的地方吗？你发觉，无论是在上班，还是在外面消遣，她娇小的身影仿佛总在你的眼前出现。晚上一个人独处的时间，情况就会更糟糕。你盼望尽快再去坐从南京到上海，或从上海回南京的短途快车，渴望能重新遇见她。你感觉以前你初恋的女友跟你拜拜时也没有这么让你揪心。一定是出了问题，你这样对自己说。你有好几次扇自己的脸颊，要让自己从迷迷糊糊的思念中摆脱出来，你理智地对你说：臭小子，你醒醒，人家已是名花有主的人，你不是夺人所爱的人，你是个受过良好教育有风度有教养的人。忘了她吧，你们不就是见面一两次吗？

于是你试图忘却她，想方设法将她完全忘掉。然而，当公司要你南下到广州去为那里新开设的华南分公司的销售人员做一个月的培训时，你那个情不愿心不甘哦，好像这一去公司要将你的心肝宝贝给挖走似的，培训班一结束，你连同事们请你在广州观光游览的邀请也推三阻四，趁机早早地溜了。你想要尽快再见到她。

你果然又在南京到上海的短途快车上见到了她。那是在一九八九年的春天。她吃惊，你更吃惊，但惊奇之余，你更多的是喜悦，是快乐，你有点手足无措，你在她面前表现得有点像青春期的小男孩。这次，她对你稍微大方了一点──她的话多了一些，笑容也多了许多，当然，你发现，她比以前就更漂亮了。她说，她去看望她的男朋友，她说他告诉她今后一段日子他会非常非常的忙，要是她不抓紧时间去上海看她，也许她得等好长时间才能看得到他。当她说到他的时候，脸总是透出一些红晕来，也老用眼角看你。而你呢，尽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却不怎么自然。这逃不过她的眼睛，但她什么表示也没有。你多么希望她能说点体贴的话，说点能让你的心得安慰的话，虽然你一定会表现出男子汉不夺人所爱的气慨来。但她没有。在这一方面，你觉得她特别吝啬。

后来，你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直到一九九○年春节过后不久。你又在回南京的车上遇见她。你几乎没能认出她来，因为她比过去略微胖了一些，也憔悴了一些，更重要的是，你惊奇地发现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小婴孩!

你有点张口结舌：”是，是你吗，菲菲？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淡淡一笑：”这是我女儿。刚过满月。“

嗷，怪不得快有一年时间没再见过她，原来她怀孕生孩子去了，你这样对自己说。你前后看看，但你没有发现一个似乎跟她有点关系的人。于是你问：

”你爱人呢？他怎么没送你们一起回南京？“

”你是说我男朋友？“

”你们……“

”王大哥，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们怎么有孩子却没结婚？“她苦笑一下，眼睛里游动着一丝忧伤和不安。”是的，我们还没有结婚。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再结婚了。“

”为什么呀？“你也不安起来。

你从她的脸上马上看到痛苦的样子。

”自从我怀上这孩子到现在，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好像他突然从地球上蒸发掉了似的。所以孩子出生满月后，我就急忙赶来上海，但他们研究院也说没有他的任何线索。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因为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被关进了监狱，也有人说他出国了。可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应该给我们留一个话，给我们一个交代，不能像现在这样人完全消失了啊!“说着说着，伤心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你这下不知说什么好了，平时你那种搞销售的人三寸不烂之舌现在也哑火了。你掏出几张餐巾纸递给她。你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你希望这样可以让她感受到你对她的理解，同情，还有……你的心仿佛也疼痛起来。

最后，你将你的名片递给她一张，并说：

”菲菲，我能理解你，也支持你。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请你随时告诉我。“

你停顿了一下，开始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你好像遇到了说话的困难：

”你，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我想你会知道的，就是，就是我喜欢你。我知道你现在很难的，我也不想趁人之危。不过，不过，要是你哪天想通了，要是你认为你可以接纳我的话，那，那就，就请你给我打电话。卡片上有，有我在上海，和，和南京两地的电话号码。“

你将一切托付了上苍，你相信你和她是有缘的，不是下一辈子，是现在这一辈子，因为你知道，你与她在短途快车上这么巧合地多次相会，就是一个明证。你说你要等待。你会等待。

很久你没有再见到过她。你也没有关于她的任何音信。至于究竟有多久，几周，几月，还是几年，你也搞不清楚。你只觉得日子过得挺长挺慢，你只晓得她在你心里，她瘦小的身影，她说话时细声细气，她温柔可爱的模样，你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没有忘记她，你也忘不了她。

那天晚上，你在上海开完了跟客商的会，你刚刚迈进你在上海的临时居所，你打开的方便面才刚刚泡上不久，放在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你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接。你听到了一声”喂“，一个熟悉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不语。你急得喂了好几声，你也急得催促起来，你说：

”喂，你说话呀。“

”……，“无声。

”喂，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说话呀。你跟我说。“

”……，“还是无言。

”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在意。请你跟我说话。“

”我，我……我想跟你见一面。“于是她给了你她在上海的地址。

你胡乱扒了两口方便面，抓起搁在床上的外套，快快地往外走，临关门前，你检查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带上手机和钱包。然后你匆匆消失在夜幕之中。你发现你特别喜欢上这个东方大都市了。

……

我们的故事结束了，但你的故事还没有完，还在延续着。

2011．04．23

Copyright◎版权所有by申檐，砖砸也归他一人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