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马望东成了我在大学里要好的朋友。刚入学那会儿,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因此还沾沾自喜了一阵子。可班长过来说:
“唐子良,你别高兴的太早。我们班里要来一个比你年龄还要小的同学呢。他叫马望东,才十五岁。这么小的年龄就考进全国重点大学,人家才是神童呢。”
那天,班长的一席话,就像三九天里的一盆冷水,将我从头到尾浇了一个冰冷通透。还好,开学第一个星期,系党总支书记给我们这批新生们做的一番严肃而重要的训话,倒是让我失望的心稍得些安慰。书记费了一个小时的口舌讲在校纪律,我清楚记得其中有这么一条:在校期间,一律不准谈恋爱,除特殊情况以外。有一两个胆大一点的同学,举起战战兢兢的手,提问说:
“请问书记,那特殊情况是指什么?”
“特殊情况就是,除非你年龄已经过了国家规定的晚婚年龄,而且你上学前就已经有了恋爱对象。”
这句话立刻把在场许多人变成了哑巴,只有少数的人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我虽然不会属于那终于露出欣慰笑容的这批人,但我心里在想:马望东,你小子想谈恋爱,至少还得比我晚两三年,哼,你等着慢慢长大吧。
不过呢,马望东家里临时有事要晚入学一个星期,因此,书记庄严的话他一句也没听到。我心里想说的话,他自然也无从知道。
一周后,上海本地来上学的同学都回家去过入学后第一个周末了。星期天一到下午,我不知为什么就匆匆地早早离家回校了。刚走进宿舍门口,班长就从隔壁寝室大声叫我:
“喂,唐子良,你过来认识一下马望东同学。”
呀,马望东到了。我马上走进班长的宿舍,立刻就看见了一个高个子大男孩,上身穿着一件旧军装,脚上穿一双黑布鞋,可能因为个子长得太快的缘故,身子清瘦,背部微微有些驼了。再看他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长着一套不怎么对称的五官,大而高凸的门牙将他的嘴唇翘了起来,好像成天要生气的样子,幸好他脸上堆起的可爱笑容把他这个缺点掩盖了不少。笑的时候,细小的眼睛眯缝起来,眼眶边一些淡淡的皱褶便显得格外生动活泼。五官中就数他的鼻子好看,还有一对浓眉。他说话的嗓音很大,头发也仿佛要跟嗓子比赛似的,每一根都坚挺起来,而且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还有了一些白发。我心想,他或许是个少年老成的人。就这样我认识了马望东。
没几天,我就看出,他绝对是属于那种聪明透顶的人,我无法跟他比。粗粗拉拉不太好看的外表丝毫无法掩盖住他内心的才气,他的真诚,和他的善良。他说话大大咧咧,不知高低,行事为人直来直去,毫不掩饰。后来我们做了朋友之后我才得知,他不是来自军队大院,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小伙。他的父亲在五十岁的时候生下他,于是省吃俭用将他这个极其聪慧的宝贝独生子供起来,指望着有朝一日他可以出人头地,就像过去的老人们盼着在自己这一脉里,能走出来一个中举的人,最好全乡、全县甚至全省就出这么一个。果然,恢复高考后,他父亲的愿望实现了:十五岁的他果真像中举似的考进了上海这家全国重点大学。
年少有才的马望东,做了几件特别的大事,让周围所有知道和不知道他的人后来都对他刮目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一件大事。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虽然不是读物理专业的,却居然已经将物理专业研究生的课程全读完了,而且在考试中把物理系的学生个个都打败得落花流水。为此,他在那年破格获准转系。
第二件大事。大学四年级时,他考取了美国留学名额,后来真跟着一位曾获得诺贝尔奖的著名教授去美国专攻物理了。二十四岁的时候,他已经在一所美国著名大学当教授了。
至于第三件大事,那就更显示出他独特的秀才本色了。
我们读二年级时的某一天,他神秘地悄悄对我说:
“唐子良,我看中一个漂亮女孩了。”一付神采奕奕的嘴脸。
“什么?”我惊奇的就好像他刚刚向我宣布说上海晚上要发生地震一样。
“我喜欢上测量工程系的一个女孩了。嘿嘿。”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就跟做物理习题一样认真投入。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浓黑的眉毛跟着一跳一跳的,头发照例竖立起来。快乐的五官更加不对称了。
“我比你大几岁,都不敢这样做,你小小年纪怎敢胡作非为呢?”我不服气的说,且带点妒嫉。
“你说什么呀?人家把你当朋友才这么告诉你的。怎么一点鼓励也没有,尽是些损人的东西呀?”他生起气来。
我一看自己做的有点过头了,赶紧露出抱歉的笑容,问他:“哎,望东,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约她出去。到外滩,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哎哟,你知道这叫啥么?这叫谈恋爱。你怎么敢这么做?你难道不怕让系里知道吗?再说了,人家女孩子肯吗?嗷,对了,你跟人家说过话吗?”
“还没有。”
“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约人家啊?”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那个年代,你想要见一位漂亮女孩的话,最好的地方大概不是图书馆就是学生食堂了。图书馆要雅致多了,既安静又隐蔽,比那个吵吵闹闹的食堂强多了。而且,你真想要与一位你心仪的女孩幽会的话,图书馆里晚上黑乎乎的背景里只有用灯光照亮看书的桌子椅子,是你最佳的掩护。马望东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是在图书馆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后的一天,他哭丧着脸对我说:
“坏了,唐子良,出事了。”
“出什么事啦?是家里出事了吗?”
“不是,家里都挺好的。是我自己出事了。”
“快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那天晚自习的时候,就是我告诉你我看上一个女孩的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将我的第一封情书递给了她,那时我们都在图书馆的二楼阅览室里。她笑着接过信,却什么也没说,带着一脸迷惑的神色看我。我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这是给你的’,说完就跑走了。我当时就像是刚从澡堂子里泡了澡出来一样,浑身热乎乎的。但我心里觉得挺高兴的:她没有拒绝我的信。她还对我笑呢。我心想,这事准有戏。第二天,我如法炮制,塞给她一封更长的信,她同样笑着接受了。本想跟她说说话,但我看她在忙着功课,就不想自讨没趣,走了。就这样,我一连给她写了十封情书。她竟然全都收下了。
你知道,我那时真是欣喜若狂。我感谢上苍真眷顾我,当然啦,也眷顾她。我居然一帆风顺。真的,子良,我得意地想到,我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那些天,你是否注意到我春风得意呢?”
“是的,我果真注意到了。我还以为你考试又得了什么好成绩呢。”
“对,不是什么成绩不成绩的,是我得到了我的心上人,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
可是,过了两周,有一天,系办公室突然通知我说,总支书记要找我谈谈。我感到挺意外,但没有多想。等我跨进书记的办公室大门时,我惊奇地发现在他的枣红色办公桌上,赫然躺着两封我写给她的情书。我一眼就看出,因为信是我用一种特别的信纸书写的。我正在诧异当中,书记发话了:
‘你的信件躺在我的办公室里,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是。’我只有承认。
‘你不知道在校学生的纪律吗?我在你们入学的第一个礼拜就嘱咐过了。’
‘书记,我,我第一个礼拜还没入学呢。’
‘嗷,对了。不过,那也不是什么理由啊。我们不是反复强调过吗:学生在校时不准谈恋爱结婚的?’
‘我没有谈恋爱,我只是想对我喜欢的女同学表达一点爱慕之情。’
‘还说没有谈恋爱?那跟谈恋爱有什么两样?你看看,你在信中所说的话,你所用的词。我看了都心跳脸红呢。’说着,他把桌子上那两封情书拿起来,递到我跟前。
我一看,这是我写给她的第一和第十封信。正当我在纳闷她为什么将这两封情书交给我们系里,却留下了余下的那八封情书的时候,我听见书记继续在说:
‘你明知故犯地违反校规,我们要好好处理你。这种事情是要及时制止的。你们年纪还小,要把全部心思用在学习上。国家费这么大力气,花这么多钱,你们父母培养你们长大,是要指望你们成材,将来可以为国家效力,为父母争光的。谈恋爱嘛,要等到你们毕业以后嘛。’“
说到这里,马望东停下了。我着急的问他:
”那他们准备怎么处理你呢?“
”不知道。这正是我烦恼的事嘛。“
”没事的。他们只是想吓唬吓唬你。“我自作聪明地说着轻松话想安慰他。”哎,望东,你说那女孩干吗在告发你的同时,又将其余的信扣下呢?“
”我也想不明白。“
几天后,系里真的对他作出了处分决定:鉴于马望东同学在校期间无视学校明文规定,在不符合年龄条件的情况下谈恋爱,为严肃校纪,经研究决定,并考虑到该同学系初犯,给予书面警告一次,以观后效。希望马望东同学改正错误,再接再励。
于是,我们所有的同学都私下说:完了,这棵年青的爱情幼苗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从马望东的嘴里听他提起过那个漂亮女孩。
过了一年,他从我们系转到物理系去了。后来,我们都忙着搞毕业设计,然后忙着毕业。毕业后,我去了外地工作。马望东则很快去了美国留学。我们虽然保存彼此的通讯地址,但因各自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也顾不上太多的联络。尤其在我自己后来找到女朋友之后,那就更忙了。大概进入恋爱中的人,看到的世界都是静止不动,是死的,因为在他们眼里,只有他们自己还兴奋地活着,快活的笑着忙着,在大口喘气着。
多年后,等到我兴奋过、忙过后,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从美国打来的电话:
“喂,是唐子良吗?我是马望东。”
“喂,我是唐子良。你好吗,马望东?咱可好久没联系了。”我有些激动地说。
“是的。我很好。我现在在美国一所大学当教授,真的做起教书匠了。你呢,你怎么样?刚到加拿大还习惯吗?”
“凑伙。反正一家人刚刚来,一切从头开始。”
“OK。告诉你,我五年前结婚了,现在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我一听,就来了情绪,忙问:“夫人是美国人,还是咱中国人呢?”
“Well,你猜猜看。”他逗我。
“这我哪能瞎猜啊。”
“哈哈,告诉你吧,你还记得读大学时我曾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女孩吗?为了她,我还受过警告处分呢。”
我赶紧大声说:“你说是她?”
“正是。”
电话里传来一阵开心的笑声。
2011年1月23日
谢谢您阅读我的文章。欢迎到访我的文学城博客:申檐| blog.wenxuecit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