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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糊的天鹅

(2011-04-02 21:15:53) 下一个

        赵凌云的博士后导师皮特森象喝醉了酒,走进赵家。 
        赵凌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时,觉得奇怪。
        皮特森是百分之百的白人,一顶四季雨雪风霜的光头,刮得是青光闪闪,脸上骨象支棱,骷髅表面只是蒙上了一层皮,大大的眼睛从眼眶深处很安全地看着你。皮特森有日耳曼血统,看上去高贵而有点冷漠,给大家的印象很傲慢,平日里从来不到他的博士生家中做客。同事们在一起欢度春节、庆贺生日、乔迁新宅、小孩满月、涨工资、烧烤……每次盛情的邀请,都被皮特森婉言谢绝了,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在皮特森的实验室工作的同事们,一看见他就下意识地整理一下领带、看一眼皮鞋,拉拉上装下摆,或者干脆一个急转弯,绕着走算了。

        赵凌云的老婆秋月一听皮特森要到家里来,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跳起身来,想收拾一下这个平常非常随意、但透着点儿凌乱的家。没想到,这垃圾越收越多,她无可奈何地放弃了,把不中看的东西一股脑搬进了后院里的工具房。她刚刚摘下那双橘黄色的橡胶手套,就看见一辆黑色的林肯轿车停在他们家的车道上了。

        和平时一样,皮特森的光头青光闪闪,一身黑色的西装,黑色的衬衣,领带也几乎是黑色的,上面飘过几道波浪形的粉红色的水纹,让他的一身黑衣很有艺术品位。 
        皮特森是个 190 的大个子,身材瘦削得体,说他走进了屋里,还不如说他钻进了屋里。他偏着头,绕开那顶大大的水晶吊灯,对着那些尖锐的水晶吊件多看了两眼,好像他的光头受到了威胁。他下意识地用手抚弄了一下他的光头。 
        他知道,他的到来让赵凌云两口子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他长手长脚地瘫坐在大沙发里。赵凌云毕恭毕敬,在皮特森出声儿之前,先揣摸一下,他今天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

        皮特森果然语出惊人,像个小炸弹,炸了:“我——离婚了。” 
        正在厨房里忙着沏茶的秋月,手一哆嗦,一只瓷杯“啪嚓”一声,摔成八瓣。 
        她端着给皮特森泡的“铁观音”低着头走进客厅,忐忑不安地看了皮特森一眼,他那像海水一样蓝的眼睛中,此刻浓云翻滚,好似那曾经横扫路易斯安娜的卡特里纳飓风正在来临。

        “又离了?”赵凌云惊叫一声。

        秋月是中国有名的芭蕾舞演员,出国两年多了。赵凌云在研究所里没日没夜地做课题搞项目,把秋月这个大美人扔在家里。秋月百无聊赖,又种花又剪草,想上街转转,可又怕开车,到了市中心就要无休无止地转来转去,寻找停车位,好不容易有了,又要费尽移山心力,进进出出多少下,她常常憋得满脸通红,还经常看着好心人的手势,才能把那辆小型的宝马车塞进停车位。

         他们结婚五年了。秋月知道,热恋的激情早晚要冷却,特别是赵凌云这种人,像个机器人一样,在专业上死缠烂打的,很有成就,可对更需要细腻感情的女人却无从面对,好像秋月就是客厅里的那个长沙发似的。他那个在乡下开砖窑的老爸,要的就是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媳妇。不知多少电话打来,问了又问,恨不能把赵凌云和秋月的肚子都弄开看看,里边到底是个什么装置搭错线了,为什么就没有个孩子呢。 
        没出国的时候,越洋长途电话是他们夫妻之间唯一的联系。她在话筒里听着赵凌云逐渐有点不耐烦的声音,要当个好妻子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好不容易在国外团聚了,可赵凌云像是个移情别恋的二流子,全部的身心都扑到大学的生物实验室去了。她甚至怀疑过,他的团队里是不是有只漂亮的小狐狸在勾魂儿摄魄,可赵凌云把她带到了团队的聚餐会上,大伙认识了一遍。团队里的那几员女将真是一副让人放心的面容,深度的眼睛片后面是那种坦然而又有很大的学问的眼睛,和善得一点城府深度都没有。

  赵家的厨房里,锅碗瓢勺叮当作响,那是秋月在发狠苦练烹调。炖红烧肉的高压锅买来了,蒸包子的大锅、和面机也装备了,水果榨汁机和搅拌机都有了。越来越多的美食出现在赵家的餐桌上,这里慢慢成了一大帮中国科学家最愿意来聚会的地方了。和赵凌云他老爸的愿望正相反,秋月的肚子没大起来,赵凌云的肚子却慢慢大起来了。不能怪秋月,一点英语都不懂的她,又能干什么别的呢?

        她到政府开办的英语班学英语,那个俄国口音很重的老师把教室的气氛弄得更加沉闷,几个胡子拉碴的来自伊朗、乌克兰的大块头新移民,贼溜溜的眼睛根本不看黑板,老是在秋月身上扫视,弄得她好像虱子上了身,怪怪痒痒的。
        秋月出色的身形让街上所有的男士驻足而望。几个月前的一天,在大学的食堂里,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对她投来探索的一触。那个高大得有点不正常的男人,大约五十出头的年纪,正坐在她对面,他是赵凌云的博士后导师皮特森。
        秋月在那片大海中读出自己的一片慌乱。糟糕的是,她竟然不知这一波海潮缘何而起。艺术家的直觉告诉她,那双眼睛肯定不是一双科学家的眼睛,里边是一片令人惊诧的艺术的浪漫和似水柔情。她礼貌地对这位大名鼎鼎的生物学教授点了点头。她回头看了看身边正在狼吞虎咽的赵凌云,心想赵凌云你真是一头特别会干活的牲口。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暴,在城市上空翻卷肆虐,这个宇宙中的人们就像是些色子,在赌场中被放进赌色子的罐子里,摇个不停。等停下来了,你揭开一看,人生中的一些定命之数已经悄然改变。
        秋月在迷茫的大风雪中赶到学校,可学校因为雪太大,关闭了。她给赵凌云打电话,赵凌云说今天忙得不得了,让她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高档的购物中心逛逛,吃顿午饭,再看一场电影。他下午才能来接她。
        购物中心里人很少。一家家装修讲究的店铺,玻璃窗深处反射着别的闪闪发光的店铺,玻璃里面还是玻璃,冷光闪烁,虚虚实实的幻境像进了镜子迷宫一样,到处都有秋月窈窕的身影,都被切得支离破碎,半截半截的。她才想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的妆,周围又有好几个秋月,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缓缓的乐声飘飘扬扬,不知来自何方,像天堂的仙音偶泄。
        她停在一家时装店前,并没有在意那些珠光宝气的时装,而是痴迷于店里那一片橙红色调的装饰墙板,一片严冬里温暖的梦幻小岛。
        “秋月?”一声怪声怪气的呼唤,让她从梦幻小岛中回到现实。她正身陷一个高大的阴影中。是皮特森。
        “我休假了,”皮特森尽量将语速降慢,他知道,秋月的英语是从零开始的。 
        “我今天应该去巴哈马度假的,因为大雪暴,航班取消了,我只好到旅行社来改其它航班,正好遇见你。” 
        秋月认真小心,缓缓地用英语说,她的英语学校关门了,赵凌云不能来接她回家,她只好在这里面东游西逛。 
        “赵先生干起工作来不要命,他是我手下最能干的人了……我想邀请你到那边的一家小小的咖啡厅喝上一杯咖啡,你不会反对吧?那个老板是我的朋友,以前是个画家……” 
        秋月满心欢喜,跟着皮特森走进那家温馨的咖啡厅。那里面色暖融融,灯光很暗,紫红色的墙上,大幅小幅的油画在昏暗中留下了浮云淡淡、森林河流、野渡无人,风帆片片。咖啡香气四溢,乐声浮动。笑容满面的意大利老板迎了出来,有点儿异样地看了秋月一眼,秋月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

        “这是赵太太,她先生是我的实验室的项目主管……” 
        “欢迎您到我的小店来,赵太太,呜呜!您太美丽了,呜呜!一定是位很有品位的表演艺术家吧?” 
        老板滑稽地做了一个舞蹈动作。秋月微微一笑。她并没有听懂老板的英语,但见他那么一比划,秋月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她点点头,说:“芭蕾。” 
        她发音不准,皮特森和老板都没明白她的意思。她只好站起来,作了一个潇洒的芭蕾舞的姿态。就这么一下,有点儿石破天惊了。 
        皮特森瞪大双眼:那个优美的芭蕾舞姿,她做得如此轻巧,比煎一只荷包蛋还容易。赵凌云喜欢吃荷包蛋,大口大口的吃。秋月常说,看他吃荷包蛋比自己吃还香。这么乖巧的女人,每天在家中煎炸爆炒,炖骨头汤,包饺子……

        秋月对咖啡没什么好感。那东西苦苦怪怪的,就像她在北美的日子,放多少糖和牛奶都没用。这家咖啡馆的咖啡怎么这么香喷喷的,她呷了一口,连连点头,咖啡馆老板满意地笑了。

        秋月的目光落在墙角里的一架乳白色的大钢琴上。那架琴血统高贵,虎死不倒威,苍苍凉凉地呆在那个清清冷冷的角落里,像极了老电影《简爱》里边那个瞎了眼的老贵族罗切斯特先生。 
        老板注意到秋月的目光,说这架钢琴是他家祖传的,二战时从意大利运过来。如今,家中没有人再好好弹琴了,他把它放在咖啡馆里冒充风雅,自己胡乱弹上几曲,偶尔还有人鼓掌,直到皮特森发现了它,说这是一架名钢琴。 
        皮特森?他怎么知道这是一架名钢琴呢? 
        “赵太太不知道吧,皮特森是一位很有造诣的钢琴家呢?” 
        秋月如入五里雾中。 
        咖啡厅老板告诉他,皮特森早年受过专业的钢琴训练,造诣非常高。前些年皮特森只是个大学教授,时间很多,一直有个专业演出经理公司为皮特森安排钢琴音乐会,直到他成了实验室的老板,才没有时间去演出了。

        皮特森在钢琴前坐下。秋月的心不知为什么跳得厉害,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皮特森沉默了片刻,那有点神经质的忻长的手指轻轻滑过琴键,像蜻蜓划过水面,一连串音符泉水般跳跃而出。 
        秋月的母亲是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这首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从小伴随着她,时时鸣响在她家简陋的房中……她忽然有了回家的感觉!家中的那架钢琴声音闷闷的一点共鸣都没有,声音像是一只小鼓在敲击,可母亲那双象是会说话一样的双手让那只奏鸣曲响彻了那个小院子,流进邻居们被煤球炉子熏得漆黑的过道和厨房。父母可曾安好?她临行时母亲心脏病发作住院了……秋月禁抗不住,泪眼婆娑。地球上人种繁多语言各异,唯独这音乐语言,心有灵犀一点通,居然走到哪里都引起如此的共鸣。

        皮特森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赵凌云。他非常抱歉,说不该在皮特森度假的时候给他打电话,可是他们的项目遇到了大麻烦,连经验丰富的赵凌云也一筹莫展,急需皮特森的帮助。 
        皮特森作了几点指示,说他被大雪所阻,没走成,下午会去实验室。他顺便告诉赵凌云,不用来接秋月了,他会送她回家。

        周末,赵凌云叫了几个中国同事在家里包饺子。那天皮特森在实验室发火的情形,大家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儿哆嗦。 
        赵凌云知道这次是他的错。有几个他认为非常无关紧要的数据,他带了点儿侥幸心理,为了赶时间没有作最后一次核实,还真就出了大事了。 
        “这老秃鹰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咱们每天加班加点的干,一分钱都没要他的!再来一次吧,大家打起精神来,要不然咱们只好走人了。” 

        秋月笑了。皮特森身高手长,风度翩翩,智慧过人,又沉浸在艺术之河的流淌之中,简直就是秋月理想中的白马王子的化身,这会儿忽然和老秃鹰这种飞禽形象扯到一起,居然也挺贴切的!这就是为什么尼古拉斯·凯奇和玛丽莲·梦露这类帅男俊女,让那些高明的漫画家一鼓捣,也变得半人半鬼的,让人笑得那么开心。秋月越想越觉得皮特森像个老秃鹰。 
        “笑什么?你不就是欣赏老秃鹰的那点儿艺术细胞吗?”赵凌云有点醉意了。
  “去你的!”

        皮特森和赵凌云谈起过,他不太赞成赵凌云和他的团队的做法。他提醒他们注意自己的生活质量,总是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生活就失去了意义。在一个周末,他拿出两张芭蕾舞剧票,是秋月最喜欢看的《胡桃夹子》,他让赵凌云放下他的工作,陪他的大美人去换换脑子。可赵凌云一听说去看芭蕾舞,就一脸的褶子,他宁愿叫上一帮哥们儿,找个馆子坐坐,也不愿意去看什么舞剧!他拨了一通电话,可朋友们居然都有了节目,谁都没空下馆子。他吃完了晚饭,开着车到实验室去了。
        赵凌云从小精力极其旺盛,求知欲强,素质优秀。一路读书上来,从国内读到国外,科研能力卓越超群,所有教过他的教授都对他刮目相看。只有秋月知道,除了他的专业,他的脑子就像没完成一个完整的发育过程。他从小到大只看过半本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古今中外这么多名著,都是他小时候在卖连环画的地摊儿上东看西看,知道了那么一点儿。
        秋月沉着脸,拿着那两张票,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拨通了皮特森的电话。

        秋月惊讶地发现,这一步跨出去了,以前认为遥不可及的事,原来近在咫尺。世界级的音乐会、歌剧、舞剧,在中国时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在北美却像到超市买菜一样容易,买张票就进去了。 
        一天,她对皮特森谈起一场《天鹅湖》,对其中的女主角的演技的评价不是太好,皮特森因势利导,主动提出,去找这家舞剧院的业务经理,当面向他提出这些问题。 
        秋月显然不太适应这种方式:这么找上门去行吗?人家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皮特森说,哪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在中国认为是天方夜谭的事儿,在北美却简单得很。既然我们的话题是《天鹅湖》,就拿天鹅来说吧。比如说,在中国你要想带上几条面包去公园里喂天鹅,不太容易吧,在北美的大城市里,天鹅多得很,你到哪里都能找到。

        皮特森在艺术界的人缘很好,轻易地约定了见面的机会。
  稍微有点吃惊的业务经理知道碰上懂行的人了。他从眼睛框上面看着这个有着非常出色的体形的亚洲女人,听着皮特森的翻译,收下了她带来的一盘数年前她在美国纽约百老汇剧场演出的光盘。过了几天,一份三个月试用期的工作合同就寄了过来。

  赵凌云傻了:连英语都不会说几句的老婆要去芭蕾舞剧院跳舞?
  秋月也傻了:机会这么容易就来了?她每天毫无希望地把大腿放在厨房的工作台面上,狠狠地压下去,像垂死挣扎一样在客厅的地毯上翻来滚去,练着她的基本功,极力想延长一下她的已经走下坡路的舞台艺术生命。

        秋月像一只雏鸟,出现在舞剧院巨大的排练厅里。静极了,大家看着这个来自中国的东方孔雀。她那有着强烈表现力的肢体语言让大家惊叹,对她那稍嫌生疏的舞技,也只是会心一笑。大家都知道,这个曾在百老汇大舞台上飞舞的“天鹅”已经阔别舞台六年之久。

  皮特森觉得他又多了一个学生。
        他敏感地感觉到,秋月在他心中一天天重要起来,那个重要的东西压得他的心脏嘎嘎作响。一个如此完美的东方女人!让他奢侈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每当那只东方的天鹅在聚光灯下轻盈地飞转、滑翔时,皮特森简直觉得灵魂出窍而去。他不想承认,可他生命中每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异样的感觉时,都像是硬物划过光滑的金属表面,细如游丝的尖锐的摩擦,会让全身心发出异样的颤动。在皮特森面前有点羞涩的秋月哪里知道,她的一颦一笑都在给皮特森加温,终于融化了他那冷漠的外壳,炽热的火山岩喷薄欲出。

        以他在艺术界的人脉和名声,他像指导赵凌云做生物实验一样,一步步将秋月带入了主流社会。秋月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主流社会的社交场上,来捧场的都是些律师、医生和大公司的头面人物,到后来,连一些议员、部长之类的人物也慢慢出现了……时间像刚刚解冻的河流,缓缓地流动着。这个东方女人的魅力逐渐征服了一个个的社交圈子。

        她在厨房里、客厅里努力延续的艺术生命让她恢复了状态。正好舞剧院又要上演《天鹅湖》了,天赐良机啊!多年来在国内的《天鹅湖》的演出经验,终于让她争到了那个美丽的天鹅的角色。

  有好心的朋友悄悄地提醒过赵凌云,皮特森经常和秋月在一起。赵凌云什么都没有说,实验室的工作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他心里明白,皮特森不是胡来的人,他对秋月的激情完全是艺术家的疯疯癫癫一厢情愿,连赵凌云自己也觉得,他老婆的舞蹈天才储藏在厨房里太憋屈了,如果皮特森能帮秋月指出一条光明大道,有什么不好呢?可要命的是,现实中的生活有点乱套了。 
        以前,他晚上回来都是秋月做好了饭菜在等他,现在可倒好,秋月早早地就跑了,坐在舞剧院的化妆室里描眉毛、画眼、穿戏服。赵凌云的餐桌上,大大的青花盘里扔着几片芹菜炒肉,芹菜已经有点干了,像一条条的毛毛虫一样贽伏在在盘子一角,肥肥的肉片鼓鼓囊囊地瘫平在盘子里。桌子另一边放着一大盘已经半干了的红苹果,软塌塌的一脸的褶子,好像有九十多岁了,老干妈辣椒酱的瓶子总是忘了盖,瓶子口四周的辣椒酱干干的,泛着白色的盐霜,水池子里泡着家里所有的杯盘碗碟,一根从桌上掉下来的筷子疲倦地靠在一只拖鞋上。
  日子过得全然没有一点儿章法了,争争吵吵的时代降临了。这场没有观众的表演拉里拉杂,两个拙劣的演员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一场一点都不让人发笑的相声,像一阵阵淅淅沥沥的毛毛雨,让人粘糊糊的难受,然后雨声渐大,直到大爆发前的电闪雷鸣……

        赵凌云讽刺秋月:秋月你还真看上老秃鹰了?那家伙在学术上是有一套,艺术天分也挺高,可别的不说,他都离过两次婚了,他的那点财产全都让前两届老婆瓜分得差不多了。现在这位夫人听说又跟他闹得鸡飞狗跳的了,你们这些艺术家都怎么了!你要再煽乎一下,老秃鹰这回不光又变成老光棍,他还会变成一个穷光蛋,只能靠着他那二十多万的年薪,把他的余生从头来再一遍。 
        秋月说赵凌云你真是俗到头了!你听听你说的这些话,像学校食堂的老娘们说的。平常你看谁顺不顺眼,都拿人家的财产当镜子,你哪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赵凌云火了。我俗气!我是乡下长大的,你看着不顺眼了是吧?当年我千辛万苦挣出这份家业,把你也接出国了,你现在成了小天鹅了,看我不顺气儿了。秋月你要真是不想和我过日子了,什么时候告诉我都行。 
        很少发火的秋月急了。赵凌云!你真以为我只能靠着你这个大博士活着?到实验室做你的试验去吧,你这个活死人。指着我给你生孩子,做梦去吧,我受够了。这么些年,你就拿我当个大沙发,席梦思,我一点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你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咱们的缘分也就算是尽了。现在就告诉你,这日子不过了! 
        哗啦啦一阵撕心裂肺的杂物撞击声。

  北美的大房子就这点好,里边闹翻了天,外边却是月明星稀,乌雀南飞,暗淡的树影下,獾熊出来找吃的了,一辆夜车无声从赵家的门前滑过,刹住了车,红色的刹车灯亮起暖融融的一片:一只老臭鼬带着几只小臭鼬,旁若无人,静悄悄地在过马路。

  秋月很委屈。赵凌云的胡说八道,让她突然真觉得,在赵凌云眼里,她简直矮小得可有可无。
        在中国给赵凌云打电话时,他那冷漠的声音在电话里带着回声,就像那精彩绝伦的老电影《简爱》里那个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救了简、却不会爱她的牧师。

        她永远忘不了 圣约翰那空洞的声音:

        “……除了肉体之外,有更多的道路通向幸福。我常常感到很奇怪,在生活中很少有人懂得这个道理。不过,当然,人不是用同一块泥土造成的,有的人被赋予超过他们所需要的力量。我要他们知道这力量和为什么赋予他力量。我现在奉上帝的旨意,让你参加他选民的行列,我说,跟我走吧!我要求你侍奉万王之王,我要你从事巨大的事业。跟随我!不要惧怕,上帝会保佑你,因为你从事的是他的事业……
  嫁给我!我们结合在一起的力量将会是无穷的!我们把它献给上帝。这一定会填补你的空虚,事业是种良药,最好的治疗!你要挣扎出来,专心侍奉上帝。
  简:可是我们彼此不爱!
  圣约翰:会爱的,会合得来的。我们一起去国外,用我们的全部精力传播上帝的福音。也许在爱上帝的同时,我们会彼此相爱的。这样不好吗?不好吗?答应我,简!

  秋月现在才更深地体会到,简要是嫁给了那个牧师是个什么下场,就像她嫁给了赵凌云一样!

        最隐秘的田园已经被皮特森的海水淹没。那些水雾升腾迷迷蒙蒙无形无影的感觉,好像一点点清晰了。这个人不动声色地托举着她,呵护着她,让不谙水性的她在他的海洋中游向艺术的彼岸。她能感觉到,这是他那双深澈的眼眶中深蓝清澈的海水。秋月知道,她再也游不出这片温情的海湾。

        现在,这个皮特森离婚了。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呢?秋月心底掠过一丝自私的欢喜,莫名其妙,但很快被迅速生出的巨大不安取代。那不安像是水下长得过分茂盛的水草,在心海中飞快地失控蔓延,填充着每一处空间。

        “我妻子对佛教着了迷,马上就要去印度了。她要去帮助那些贫穷的孩子。他从十几岁就喜欢帮助穷人,在教会里已经工作了三十多年了,我不能干涉她,只能尊重她的选择。我同意把我们的财产都让她支配,没想到,她最后的要求是离婚。
        她说她从来就没真正爱过谁,她爱的是整个人类。是看到我上次离婚后悲惨的样子,心生怜悯才嫁给了我的……她见我这一年多为秋月的前途奔波忙碌,以为我钟情于秋月了……总之,我们非常平静地分手了。”皮特森淡淡地笑了笑:“赵博士,你不会也这样认为吧?你真的不觉得我和秋月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吗?”
        赵凌云没想到皮特森会这么直截了当!他尴尬得很,结结巴巴地笑了笑,好像只有脸皮动了一下:这洋鬼子的思路和中国人真是不一样。
        “皮特森,你一把岁数了,你还记得这是第几个老婆吗?结了离,离了结的,你累不累啊?还想再结一回吗?”赵凌云那眼角余光瞟了瞟秋月。他没有直接回答皮特森的问题。
这句话听上去是不温不火的,其实更有挑战性。
        话题终于涉及到自己,终于躲不过去了。秋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怎么会这样呢?皮特森,需要我去向你妻子解释一下吗?”
        “越描越黑!”皮特森忽然说出一句地道的中文,语惊四座,稀释了他们三人之间奇怪的气氛。三人都笑了起来,笑声有点儿古古怪怪的。
       
        那是个非常惬意的夏日的夜晚,晚霞散落在树顶上,和那些叽叽喳喳的鸟搅在了一起,红光点点,像是一幅印象主义的油画。一串邻居的小孩们穿着旱冰鞋,飞快地滑上赵家长长的车道,哗哗作响,围着皮特森的林肯轿车转了一个大圈,扬长而去。

        那个夜晚,皮特森成了单身汉。

        那个夜晚,赵家的厨房里有了剧烈的动静。又是一次激烈的毫无意义的互相揭伤疤揭老底的尖酸刻薄的争吵,只是在出血的旧伤疤上洒上了更多的酒精和盐。赵凌云在厨房里疯狂减压,那只秋月专门买来炖红烧肉用的大号高压锅,连蹦带跳地从厨房里逃了出来,在客厅的地板上,像是一只失去了能量的陀螺,原地歪歪地转了两圈,不动了。秋月不动声色,扭动柔软的腰肢,潇洒地扫走了一大桶破盘子烂碗。

        第二天,几个好朋友龟缩在一家中餐馆的角落里,他们想劝劝赵凌云,夫妻一场,别干傻事儿。赵凌云大概没睡好,换上了一对儿熊猫眼,他醉了。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是在一个煎饼摊上认识的。我忘了带钱。我们甘肃哪有长得这么水灵的女人?我不听人劝,先是吃了豹子胆,后来又吃了天鹅肉,生生是把这个课题给解决了,攻关成功,秋月就成了我老婆。别人的话我当时那里听得进去?总觉得别人说得实在太难听。都说文艺界的人不靠普,一个大院子里,今天张三和李四睡了,明天王五就躺到张三的床上去了,赵六又在王五家折腾呢。
        那时秋月刚从舞蹈学院毕业没几年,挺单纯,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扯不到一块儿去。她一天到晚和我聊的都是艺术艺术艺术。我说我对艺术一窍不通,她说她非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半吊子艺术家不可。那年一个意大利歌剧团访华,她非要拉着我去看。后来我告诉秋月我后悔极了,那一舞台的人都像是猫在叫,弄得我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耳朵里全是那嗷嗷的声音。秋月说,艺术是条大河,平常没人理也照样流淌。什么人下河了,就被浸洗、冲刷,连心灵都被洗净升华了。现在,老秃鹰把我老婆拽到河里去升华了,可我他妈的却掉到河里淹死了。

  秋月坐在那个购物中心里的咖啡厅里。好久没到这儿来了,那架大钢琴上蒙上了一块沉重的紫色天鹅绒的套子,上面放置了一张不知哪位艺术家的油画,上面标明了价钱,看来是放在这儿连展带卖的。
  皮特森纳硕大的身形出现了,咖啡厅显得更小了。秋月把他和赵凌云的事儿告诉了皮特森,她已经搬出去住了。
        皮特森好像已经有所察觉,说今天早上在实验室里赵凌云垮着一张脸根本不理他。但他万万没想到秋月会搬走。他的情绪波动,平时高傲冷峻的城堡里边儿好像塌了一堵墙似的,他有点疲惫地在她对面坐下,看着秋月。她显得那么可怜无助地坐在那只半圆的圈椅里。

  皮特森从小就相信教堂里那耶稣身后的灵光。
秋月的出现简直就像是一幕舞台剧:一束来自天顶的灵光,照亮幽暗中一只雪白的天鹅。他不愿意这只天鹅像一只鸭子一样,默默无闻地呆在一个小水塘里,他要引导她去寻找更广阔的水面,让秋月正在枯萎的艺术生命找到新的土壤。现在这只天鹅正在水面上起飞,在皮特森的死水一般的生活里拉出一道长长的浪花晶莹的涟漪……真没想到这个娇小的秋月,会跟赵凌云针锋相对,就差没动刀子了。皮特森内疚万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什么都不想多说,任何有关他们俩的话题都会显得更加愚蠢。
  秋月说,皮特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怪你,我只想告诉你我非常在乎你,欣赏你的才华和气质,真正的心灵神交一次就够了,我欠你一辈子的情。
  皮特森知道秋月想说什么。这个中国女人,那沉默的嫣然一笑、一汪清水一样的目光,那舞台上翩然若仙、鹅毛一般轻盈的飘柔,走起路来好似一点体重都没有的轻盈……和她在一起简直是妙不可言。
  那个夜晚,他们从咖啡厅出来,皓月当空。秋月说,湖边上一定很美。
        那很美的湖边是大自然专门为情人们准备的。
      
        月儿如钩挂长天,清辉流泻照无眠。秋月乖乖巧巧自自然然地缩进皮特森的暗影之中。他们寂静无言,只让目光随着湖面上闪闪的银辉,随波散开、合拢。
一艘大帆船从碎碎的月光中穿行而过。
        秋月凑着皮特森的耳朵悄悄地说: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小青蛙呆在一张巨大的荷叶上。皮特森笑了,说他小时候个子就很大,所以很喜欢一本有名的美国童话,叫《小镇里的大青蛙》。在皎洁月色下他吻了秋月,轻轻的,秋月只觉得他的唇软软地在颊上印下一个无痕无迹的水印。
        她如此贴近看着皮特森,那外凸的眉弓和深陷的眼睛让她回想起新疆高昌故城遗址。夜幕下古城披上有点冷冽的银灰色月光,苍穹深邃,那一个个隐入黑暗中的洞穴深不可测。离得太近了,她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粗粗细细的皱纹太多了,皮特森的沧桑暴露无遗。
        皮特森说,那天晚上在你们家,赵博士问我累不累?这个问题很中国化。我想了很久,真是很累了。我祖父是德国贵族,父亲是天主教徒。从家中继承来的爱情观非常老式,结局一定是“婚姻”这个坟墓,就像农场里的牛羊,不管白天跑到哪里,晚上都要回到圈里。
        秋月想到了赵凌云,圣约翰,那些牛圈羊圈,婚姻。
        她想起了老秃鹰这个雅号,偷偷地笑。皮特森问她笑什么,她没回答,心安理得地靠在他那富有安全感的怀中,像用放大镜一样,仔细地琢磨着面前这个五十岁的大孩子。皮特森从小到大都在非常优越的环境中度过,他多愁善感浪漫柔情,沉浸在艺术的虚无缥缈之中,不食人间烟火,而现实中锅碗瓢盆的人生和爱情,实实在在的一个接一个的女人,真实到结婚证上的名字想涂都涂不掉的一个接一个的女人,和他开着一次次的玩笑。他太能体会不同女人的不同的可爱之处了,肆意流淌的炽热的火山岩浆一次次被浇铸进“婚姻”这口标准模具,这让他疲于奔命。
        那个浪漫柔情、风灵水动、融化在贝多芬的《月光》中的皮特森,像个精灵一样离开了他疲惫的躯壳,这个躯壳才是那个在生物实验室里威风凛凛的老秃鹰。

        秋月忽然有了个主意:自己走回去。借着皮特森的大阴影的掩护,她在他的唇上印下了自己的唇印。
        月光如水,皮特森似水流波的眼中忽然透出万念俱灰的无奈:天鹅总是要飞走的。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肌肉和筋骨嘎嘎作响,转动不灵,空荡荡的血管像城市的下水道一样,流动着不新鲜了的血液。
        熟悉的城市在月光下也会完全陌生。秋月以前从未在夜幕笼罩下,单独在一条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大街上行走。路灯半明不暗,两旁的店铺橱窗中,明灯暗影,橱窗设计精彩,很有艺术品位,上演着一幕幕商业活报剧,那些风情万种的模特儿们浓妆艳抹、凤目低盼、朱唇半启、柳腰轻舒、玉臂漫展,一条条长的出奇的大腿像有生命一般弹动扭转,一片大腿的森林……这些个大美人儿像是被孙悟空突然施了魔法的蟠桃女郎,立定在那里,保持着最后一秒钟的艳姿。秋月忽然想,要是她自己正在跳芭蕾舞时被定在了舞台上,一定和这些模特差不多吧!
        在一个街角上她停了下来:一栋房子亮着灯,萨克斯管吹出的蓝调旋律婉转钻出窗缝,悲凉地流到了空空的大街上;一个男人走过来了,在手机里和什么人大声叫骂,日爹操娘的声音把沉静如水的空气震荡开来,和忧伤的萨克斯管蓝调缠绕在一起,水银泻地一般溜进街边的下水道。
        前面就是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饭馆了。以前她每天很早就到这儿来,把她和赵凌云的早餐买回去。刚到国外时,她心里无限充实,冬天一身滑雪衫,夏天一身紧身短袖,头上的马尾巴上下煽动着,饭馆老板说她的每一步都透着笑意。
        她忽然心里发空:秋月你真的是一只一尘不染的天鹅了吗?你真能在异域的水面上环游徊转、临风亮翅、翩翩而舞?一阵轻微的风就可能让你折翅铩羽,灰溜溜地回到鸭子阵中……当她转上那条熟悉的街道时,她吃惊地发现,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赵凌云的家门口。房子里黑灯瞎火的,长长的车道上一个人影,像个魂儿似的游来荡去,一星烟火明灭……赵凌云抽上烟了。

        皮特森辞去了实验室的工作,回到大学生物系教书去了。没有什么悬念发生,学术水平高人一筹、实践经验丰富的赵凌云博士成了生物实验室的头儿。
        雪白头发、脸红得像胭脂水罗卜的大学校长,扶着金丝边的眼镜,在宣布大学的任命书时拥抱了他,说他是大学历史上第一个掌管生物实验室的中国人,他为中国人感到骄傲。
他的博士后论文在皮特森导师的手下通过了,过了没多久,教授职务也水到渠成地弄到手了,他成了大学里人人羡慕的中国人,还真有点儿扬眉吐气的感觉呢。
        赵凌云不愿意回家。他的家里冷锅冷灶的,米忘了买了,酱油早就没有了。那顶像个带盖的小棺材似的博士帽,他一生追求的最高荣誉的象征,几个星期以前就一直扣桌子上的一堆花生壳上。那天,他想看看那堆花生壳里有没有没剥过的炒花生,见到那顶帽子,一股无名火窜上脑门。他抓起那顶博士帽,狠狠地往墙上扔过去,砸在了那张秋月在百老汇大剧院演出的剧照上,那是他让秋月留下来的。
电话铃声突然大作,吓得赵凌云一激灵!老爸又来关心秋月的肚子了。

        《天鹅湖》的演出结束了,掌声和呼叫声阵阵滚过天顶,空气震荡着,好像就要掀掉大厅的天蓬。秋月接过一束束鲜花,她仰起修长的脖子,目光越过一层层来祝贺的人群,往皮特森的座位的方向望过去,见到他和他的三个妻子生的四个孩子在一起,白人小孩子们穿西装、打领带的可爱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他身旁是一个衣着考究举止高雅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激动地望着秋月,正起劲地为她的演出鼓掌。皮特森对秋月点了点头。
        秋月知道,这是皮特森的第一任夫人,他们又要结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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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就跑 回复 悄悄话 读您的作品回肠荡气,笔法很奇特,老是从想不到的地方扎下去,冒出来,鬼气很大!一会让人感到是个老头子,一会儿又觉得是个很有阅历的中年人。您说您早年在德国呆过,你的文风很像早年在《莱茵通信》上写杂文的“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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