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人
北半球的早晨。
清凛的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眼角余光里,还是瞥见一条长长的人影,在身边滑过。太阳还没升起来,几乎平射的阳光,极大地拉长了那条影子,长得跨过了 “梅特罗”面包房门前宽大的停车场,在墙角那儿折向上,把变形的一截上身和头部清晰地印在墙上。
凭那锲而不舍的步幅和墙上清晰的头形就知道,又是迪拉维诺这个老家伙。
才凌晨六点多,面包房大门紧闭,“八点钟营业”的白底红字牌子醒目地挂在窗户里,可迪拉维诺好像根本不在乎这块牌子的存在。像往常一样,他站在那辆红色的皮卡旁边,时不时溜达一圈,固执地在停车场上踱来踱去,不会走出离他的小卡车十米左右的距离,然后又走回皮卡旁边,仿佛在画地为牢,圈划着他的无形的气场,像极了中国民间说神道鬼的故事“鬼打墙”。
认识这家伙已经快三年了。他到面包房来买面包的时间,离开门时间差得太远了。周围的邻居们曾经提醒过他几次:以后别来这么早,面包房要到八点才开门呢。可他似乎是非常健忘,又或是他的时间很奢侈,时间有的是,不值几个钱,可以大把大把地撒在面包房的停车场上。下次依旧是早早来到面包房门前,每次都在停车场里把他那辆小卡车停在同一个位置,然后开始他像神经病人一样的踱步。
懒得再跟他啰嗦了。
面包房北边是一家杂货店,再往北,是个把在街角上的小小餐馆,提供咖啡、热巧克力和一些单调而油腻的食物。小饭馆开门很早,每日清晨,小小的饭馆里居然人头涌涌,挤满了已经退休的老头、无事可干的老太太。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起早摸黑,现在退休了,还维持着早起的习惯,往往四五点就醒了,叫醒熟睡的老伴,或把熟睡的老伴儿留在床上,轻轻出门,像魂灵,在街上游荡。小餐馆一开门,他们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去,一杯滚烫的咖啡就把他们安抚得舒舒服服。最早的话题一定是天气,东海岸的雪暴,北边的冰灾和大范围的停电,再就是自己的健康状态,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状,各种各样的不舒服和痛苦,等待中的手术和冷漠的医生……又有老朋友过世了。
铁板上正在煎炸的食物嗞嗞作响,油腻的烟味在饭馆里漂游,悬在天花板上的电视屏幕中是令人麻木不仁的新闻:中东的人肉炸弹引起的大火和爆炸废墟,北韩的金正恩把舅舅给杀了,欧洲经济的持续不景气,加拿大关闭的汽车工厂,遥远的非洲,永远的饥饿……
许多人手上都有从隔壁的杂货店里买来的刮刮彩票。如果某一天有人赢了一张大额彩票,就会在饭馆里引起一阵激动,赢了钱的那位,就像是母鸡下了个蛋,涨红了一张脸,咯咯惊呼。有人咽不下这口气奔向杂货店,飞快地买回一大沓刮票,喀喀喀刮个不停。
小饭馆就像是一颗树,树上站满玩彩票的鸟,要是有一天,这棵树让人给砍倒了,那个杂货店的彩票生意就要一落千丈。
迪拉维诺有时偶越雷池,走过杂货店的停车场,到小饭馆那边看看另一个世界的场景。天气好时,很多人都坐在饭馆外边的桌椅旁,吃着喝着玩着聊着,有人招呼他过去坐坐,他总是摆摆手,一笑置之,然后慢慢走回到卡车那儿去。
迪拉维诺六十多岁了,和意大利南部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他个子不高,身形矮小壮硕,圆圆的脸,浑浊不清的眼睛红红的,好像里边还有残存的酒精在燃烧。最出彩的特征,是他的那只超大的酒糟鼻子,色泽殷虹,上边布满细细的血丝和深深的孔洞。他、老伴,还有两个儿子,三个家庭,一起住在一个离小城十多公里外的农场里。他每星期进城一次,买足供全家吃上一个星期的新鲜面包,这是他的短途旅行的重中之重,三十多年从未间断。
多年前,只有几毛钱一条的意式切片面包,已经涨到了如今的两块钱一条,从久远的年代走来,不知何时,这间小小的面包房已经变得大名鼎鼎,里里外外翻修了好几次,外观也越来越漂亮。迪拉维诺对一间面包房的外形和色彩漠不关心,重要的是,老板托尼的家族,一直经营着这家面包房。他们家传的烘烤手艺一代代传下来,让迪拉维诺能生活得坦坦荡荡,吃着实实在在的意大利面包。涨价又能说明什么呢?种子和肥料不是也涨价了吗?各种农业机械和消耗零件都涨价了,柴油和汽油也涨价了,翻修住宅和谷仓的材料都涨价了,可他种出来的玉米、大豆和麦子也涨价了,更令人兴奋的是,脚下的数百亩农地,当年他爷爷花了两万块钱买的这片农场,现在已经价值连城,足以让他之后的几代人高枕无忧。
迪拉维诺像许多意大利人一样,对意大利式面包的痴迷、渴望和挑剔,近乎于病态。他面目祥和、与世无争,如果说还有一争,那就是比其他人更在乎、更沉醉于“梅特罗”面包房的存在。他觉得,这个他赖以生存的世界里,有了“梅特罗”面包店,让他幸运之极、受宠若惊,简直是上帝对他的眷顾和救赎。他操劳一生,余生中仍可以受用世界上最新鲜的面包。严格来说,这已经不是一种生活习惯了,而是一种充满人类尊严的高尚境界,一种痛痛快快呼吸最清洁的空气、喝最清洁的水的境界,这种境界,对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中生存的人民家来说,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得的穷奢极侈。
一条刚出炉的面包,麦香扑鼻,焦黄金脆的表皮微微开裂,露出松软白皙的内里,想象中,一口咬下去,面包皮碎裂塌陷的同时,松脆的皮屑迸起,有时候竟然会弹跳到眼皮上!咔咔作响令人惬意非常,那面包皮碎裂的声响和口舌快感,无异于春之萌发、大湖冰裂、候鸟归巢。迪拉维诺可以像在湖边上被人喂食的候鸟一样,一块块儿吞进原味儿的面包,不需要任何佐餐的黄油果酱奶酪火腿片酱牛肉。这才是享用最新鲜的面包的最高境界。那些小餐馆里的人,烘烤着陈旧的面包片,在上面涂满各种廉价的油脂,再夹进些来源和质量都不清不楚的肉片和奶酪,就以为他们在进行一场盛宴,真是愚不可及。
太阳逐渐升高,迪拉维诺和他的卡车投在地上和墙上的影子慢慢地缩短,面包房的墙上已经没有了迪拉维诺的影子。他靠着皮卡,地上的影子变得很滑稽,他靠在车头上的时候,皮卡的影子看上去像是一个火车头,他站在车尾的时候,影子看上去像是一只鞋,呵呵。时间缓慢前行,地上的影子不断缩短,影子的形象也在变换着。
他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在七点五十左右到达呢?在一个没有牢笼地方,他却刻意、或者说,宁愿,去营造一个幻象一般的笼,像一只笼中野兽一样,在里边左右奔突,乐趣何在呢?
在他自己制造的一场漫长的等待中,他为什么不像一条鱼一样,游进热气腾腾的小饭馆,融汇于同龄人的高谈阔论?
或许,迪拉维诺正沉浸在一种戏耍时间的游戏,而真正令人振奋的一刻正在慢慢赶来。他的耐心如同史前世纪的冰川,以不易觉察的速度,慢慢融化,消失于无形。往往当他对自己的笼中漫步忍耐到了极限时,对幻象中面包的色香味的渴望也到了极限。这时他的喉头明显蠕动不止,咽下忽然增多的唾液。正在这个艰难的关口,面包房开门了,如同天幕开启,金光四射。才明白,他的漫长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进入。进入面包房这一刻,丝毫不逊于公元9世纪阿拉伯人马蒙首次进入埃及大金字塔;虔诚的艺痴们不远万里、进入大英博物馆和卢浮宫;蒙面大盗进入国家金库。
每次进入面包房,他都像是第一次进入那么倾心投入,去品味、体验和见证那个激动人心的瞬间。
那是店内的面包陈列极为齐整的一刻,是没有一条面包被触动、抚摸和挑选的一刻,是炉温尚存、麦香四溢的一刻,是宠辱皆忘、幻海神游的一刻。货架上的条条面包似乎有了生命,像育婴室内一个个呱呱坠地的待哺婴儿。迪拉维诺小心翼翼、举重若轻,他抓起一条条面包,小心放入随身带来的一个藤条框中。藤条框里铺垫了一块红白相间的细麻布,他用这块布轻轻盖住那些面包,像是为婴儿盖上了一床被子。
饭馆里的那一大群人说说笑笑的,把小餐馆里的海阔天空带进面包房。他们随手抓起各自需要的面包,货架上的面包立刻凌乱了,横七竖八、肚皮朝天,就像沉静的卢浮宫里立刻充满旅行团队,导游挥舞着小旗子,嘴里喋喋不休,游人拉帮结伙四处照相。人们把面包重重摔在柜台上,开始付账。迪拉维诺觉得,面包一定像婴儿,在哭。他礼貌地和人们打了招呼,走出面包房。
春秋交替,冬夏轮回,忽然惊觉,好久没见到迪拉维诺了。
听别人说,去年冬天,狂风卷着白毛雪,袭击了这一带。迪拉维诺买完了面包,驾车回家,在荒凉无人的雪野上,突然神秘地受到一群饥饿的大鸟的袭击。它们大概嗅到了面包的香味儿,自空中俯冲而下,轮番冲击着小卡车的挡风玻璃。慌乱之下,迪拉维诺的小卡车失控滑出路面,头朝下,一头栽进路旁的排水沟,车身呈九十度直立在雪沟里。人们发现他时,还发现了被抛出车外的面包筐子,里边所有的面包被鸟和田野上的小动物一抢而空。迪拉维诺是死是活,就没人知道了。
渐渐淡忘了这个段子。一日清晨早起,早雾垂纱,街空如野,开车路过“梅特罗”面包房,远远看见一辆崭新的皮卡,停在以前迪拉维诺停车的那个车位上,一个男子的身影在旁边踯躅。一下子急急刹住车。
嗨!迪拉!真是你吗?
真是迪拉维诺。他转过身来,笑着挥挥手,手臂平伸,好像是在抚摸什么。他用另一只手指指那只肩膀,又摇了摇手,大概是说,肩膀废了,手臂不能再高举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