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阿咪,是和她老爸、我的岳师兄约了,一起去打猎。
我师兄老岳混到了一局之长,鸟枪换炮了。
这么多年不见,岳师兄还是那么肉蹭,提前一小时打电话,告诉他我开车去接他,我在门口还是等了十分钟。老岳终于现身了,奇怪的是,两只手提的都是煤气炉汤锅热水壶和一个大号的冰盒子,怎么看这些东西都和打猎没什么关系,倒是和野炊有点儿关系。
老岳,你的家伙呢?
不用问了。一个毛丫头风风火火提着大包小包,跟了出来。
阿咪,我女儿。老岳得意地介绍着:这个叔叔是当年和爸爸在一个工厂干活的,刚从国外回来,我们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老爸,您这几天都给我念叨了多少遍了。
一看见阿咪,就觉得自己先老了一截。
阿咪细长的身形,一米六几的中等个头,一身时髦的猎装,一束马尾发上下跳动,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模样,活力四射,彭拜的生命好像在身体里已经关不住,喷薄欲出。她客气地冲我点点头,砰的一声把一个细长的沉沉的箱子扔进车里。
你轻点儿!要是把枪摔坏了,还打什么猎啊……
反正您什么也打不着,野炊完了就该回家了……
哈哈哈。
这么多年了,看来老岳还是这德行。当年我们一起出去打猎,几个哥们儿每次都得给他凑上几只野鸭子、斑鸠什么的,给足了面子,让他回去吹。那会儿,他正追求阿咪她妈呢。
老岳,我可是没枪,全靠你了。
放心吧,今天带了两把枪,国产的那把枪刚买了一年,健卫-2005,仿造老美的雷明顿霰弹枪,还真好用。
不知道国内的牌子,可一听雷明顿,如雷贯耳,心里挺踏实。
出城后高速路上车不太多,不像在国外听说的那么拥挤。老岳拉开话匣子,不一会儿,当年我偷了工厂的木料给老岳他妈妈家盖房子、让保卫科的人给抓走的事儿,阿咪都知道了。
老岳说你车开得真溜,比我的司机开得好多了。
我说在国外都是自己开车啊,谁的钱也没多到敢雇人开车的地步。
路上休息,老岳说他要和我换着开车,阿咪大叫起来:老爸你算了吧!你开车我真不放心。
我悄悄问老岳:怎么把丫头也带出来了?咱们在野地里转悠,半天打不着一件猎物,是常有的事儿,她一会儿就会觉得无聊了。老岳叹了口气:他妈妈走得早,我一个人把这丫头拉扯大……
看不出来,阿咪都二十五岁了,刚和第一个男友分手,事发突然,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心里很郁闷。正好我回国溜达溜达,约老岳重操故技,老岳乘机把她带出来,到野外透透气。
重新打量了一下阿咪,顺着老岳的话语,仔细品味了一下,慢慢品到了她的成熟。阿咪这丫头,除了说话有点儿口无遮拦,一招一式都非常女性化,特别是那张脸,那双梦幻一样的眼睛让人心动。睫毛长长的,老是有些睡意朦胧,让人极易进入梦境。可她一张嘴,就是蓬勃可爱的天真浪漫,春到人间。
阿咪慢慢地和我熟悉了。后来她居然敢问我:
……我老爸一提起您,就说您长得像个活土匪,可我看您的脸很有佛相嘛。是不是后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您后来上大学了,我老爸怎么老也考不上?他以前是不是特老土啊?
老岳急了:阿咪!怎么跟大人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哈哈,你看我像活土匪吗?
阿咪醉眼朦胧地瞟着我,捂着嘴,嗤嗤笑个不停。
阿咪这双眼睛真漂亮,像你妈妈。
不太像啊,我妈的双眼皮特清爽,我的眼皮却模糊不清的,好几层叠在一起。我妈老是说我长了一双梦眼。
梦眼?太好了,真是个好词儿,梦眼。
一路上,阿咪跟我完全熟络了。
一声接一声的叔叔,叫得我老气横秋心如死灰。
她坦坦荡荡,没把我当成大灰狼,完全把我当成她老爸的肠肝肚肺的老朋友了。我给他们父女拍照片,她抢过相机,争着为我和她老爸拍个不停,还老是给我单独拍上几张。我说一个人就免了吧,她把相机递给老岳,非要和我一起照上几张。这丫头扮靓装嗲的名堂多得很,一会儿挽住我的臂膀,头歪过来,眼睛半睁半闭,樱唇嘟成一个O形,一会儿让我搂住她的腰肢,她伸出两指从后面放在我的头上,做成一个V形,最后竟钻进我怀里,让我搂着她照了几张相片。为了统一笑容,他让我说“茄子——”,我说着茄子,却是一脸的苦笑。
她的这些小把戏,搞得一个大男人先是心惊肉跳,继而万念俱灰:天底下半老不老的男人,明明进入垂死挣扎时期,却总是告诉自己:心理年龄还很年轻;自以为魅力犹存,还在大街上瞄着漂亮妞的腰身和长腿,想入非非。让阿咪折腾了一遍之后,我知道那些说头全都是自欺,看来有点儿不知趣了。
自信受到惨绝一击,看来自知急需调整:一个尴尬的年龄,容颜一定也好不到哪去了。老婆还没完全放心呢,芳龄少女早就不把你当一盘菜了。
偷偷撩起衣襟闻闻,那里残留着淡淡的曼陀罗的暗香。对着后视镜看了一眼:我的老脸旁边,是后座上阿咪的妩媚面容,那双梦眼波光滟潋,秋水流转,她正在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讲着她的校园里的笑话:她研究生快毕业了。
悲催啊。我老得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毫不设防,和你照相时,她完全把你当成一段土崩瓦解的古长城烽火台,一栋沧桑尽显的百年老屋,一截倒在路边、被虫蛀空了的老榆木疙瘩。
灌木轻微晃动,我悄然而上,是一对野雉在枝头上下追逐。我抬起霰弹枪:在这个距离射击是不需要瞄准的。忽然一只手悄悄伸过来,软软的,蒙住我的眼。是阿咪,她的梦眼圆睁,看着我,纤细的手爬上我勾住扳机的手腕子,细声细气地哀求,叔叔,它们多漂亮啊,还是小两口呢,行行好吧……
我仔细地品味着她的梦眼:阿咪纹了一道隐隐的眼线,又加了一道淡淡的紫蓝色的眼影,眼皮上一些细碎的金沙闪烁,原来她的眼妆很有品味。明亮的瞳眸里,映射蓝色的天空和灌木丛,当然还有灌木丛中那一对儿看不见的野雉情侣……
我的枪口沉下去。看来,这打猎的事,是没法打下去了。
老岳赶上来:阿咪,你叔好不容易回国一次,出来散散心,你捣什么乱啊,早知道不带你来了……
阿咪委屈地嘟囔:你们这辈子人,好像特冷血,看见什么都想吃,吃,吃,野鸡和市场里买的鸡有什么不一样……
唉,这你就不懂了。什么叫山珍啊……
我打着圆场:老岳,那两只野雉是挺漂亮的,打死吃肉,有点儿可惜了,咱也不缺那两只野鸡……
让阿咪一搅和,我也觉得,在国外呆了这么多年,不像以前那么热衷打猎了。
出国前一年的春节,我牛哄哄请了两桌席,全是我射杀的山珍,清蒸鹌鹑、油焖野鸭、红烧麻雀炖兔子……大伙惊诧之余,兴奋了一晚上。老岳就是在那个晚上,吃完了我的山珍,痛下决心,要扔了他那把破枪,去买一把最好的猎枪。
一只野兔出现了,离我很近!居然直起身来眺望我。绝好的机会!我瞄准它,它竟然像着了魔一样,一动不动。用枪朝它比划了一下,它钻进灌木丛跑了。
远处的树丛里,砰的一声枪响,是老岳的那只步枪。一般打大动物才用步枪,我连忙拨通了他的手机:老岳,什么收获?手机里传来老岳懒懒的声音:什么都没打着……像是一头野驴,跑了……电话里突然出现阿咪的声音:什么野驴,可能是人家农民的……
太阳像只水瓢挂在头顶,没有一点儿热量。中午了,我们把车停在在巨大的从头顶上伸出来的岩石下面,休息了。老岳和阿咪开始把车上的煤气炉汤锅热水壶和一个大号的冰盒子一股脑搬下来,阿咪自告奋勇,让我们聊天,她一个人下厨就行了。
阿咪的野炊的功夫果然一流,一碗黄花鸡蛋汤端上来,春意盎然,淡黄色的蛋花起丝极细,那是控制水温的功夫;阿咪心细如丝,每根黄花菜的硬头都剪掉了,软软地盘在汤里;绿绿油油的,是几枝绵绵糯糯的木耳菜,汤上面飘着新鲜翠绿的葱花和一层黑胡椒粉。春寒乍起的山里,喝上这么一口鲜汤,真是令人击掌称绝。
一阵脂肪融化、滴进炭火激起的蓝色烟雾升起,令人食欲大开。烤肉串儿、牛仔骨、鸡翅、豆腐果……印象深刻啊,比所有宾馆里饭馆里的都好吃。
我和老岳看着一件猎物都没有的行囊,相视而笑。
吃着聊着,忽然想起,问问阿咪: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阿咪抿嘴浅笑,梦幻的眼睛偷看了老爸一眼,神神秘秘凑到我耳朵边上,来上一句悄悄话:警察学院刑侦专业,法医。
差点儿晕过去:你……?
阿咪开心了:挺严重的,吓着您了吧?
顾不得阿咪了,我冲着老岳问:这是真的?这丫头蒙我,拿我开涮吧?
老岳摇了摇头:是真的。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反正怎么劝都没用,男朋友就是为了这事,最近跟她吹了。
我看着阿咪,她正歪着头看我。我读出她的一丝惆怅:她的目光并未在我脸上驻留,她朦胧的瞳眸漫无边际,越过我的脸,在高爽的清空中探寻着什么。
老岳的手机响了,局里边有急事,要找局长,我们的狩猎大概就到此为止了。我们往回走,在快要出山的猎场路口处,已经有一辆铮光冒亮的黑色奥迪轿车等着老岳呢。
我送阿咪回家。路上,她非要听听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糗事,还刨根问底,问我们那时候是怎么出去打猎的。我就讲了个故事,保证她以后可以用来拿老爸开心……
我卧伏在一条小木船里,身上盖满稻草,一支猎枪架在船头,像极了电影上对着鬼子汉奸打冷枪的游击队员。我沉住气,慢慢驱赶一群野鸭,就像要把小鬼子赶进游击队的伏击圈。不远了,前面一块巨大的岩石伸进湖中,岩石后边什么地方,说好了,老岳在那里伏击鸭群。
鸭群慢慢绕过岩石,消失在视野里。我连续发出和老岳约好的两短一长莫尔斯电码:鸭子来了!
那时没有手机,对讲机更是买不起。我们用的是从香港弄来的一对玩具对讲机,两百米以外就什么都听不见,但那玩具居然有发送莫尔斯电码的功能,在很远的地方还能收到信号。我的信号发出,可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气急败坏从稻草里钻出来,滴、滴、滴——按个不停,以为这破玩具出毛病了。拼命划船,绕过岩石一看,野鸭子密密麻麻浮游水上,独独不见老岳的踪影。
想开枪,又怕老岳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从哪里蹦出来,一枪把老岳给毙了。吆喝一声,鸭群噼噼啪啪腾空而起,没有速度,我照着空中的鸭群开了两枪,好几只鸭子扑通掉进湖水里。
老岳被枪声惊醒,从一块岩石后面现身,一边揉眼睛一边大叫:哎呦!打着了?几只?
阿咪听到这儿已经笑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