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兵是真厉害,一点儿声音都没出,就结束战斗了。那些广东来的望风的都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民兵一到,部队立即把他们交给了民兵,押解到外面的警戒线附近。查他们到达指定位置时,部队已经包围了所有的房子。房子的所有的窗户大概都从里边封死了,黑压压一点亮光都不漏出来。士兵们全是用手语来说话。几个特种兵倒退了一个距离,正准备破门而入!民兵们按照指示,把所有的胡同口都堵死了。
一个指挥的军官看着表,作了个手势。咣当!门被撞开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潮水般涌了进去……里边立即传出一片鬼哭狼嚎,乱乱哄哄的人声,有大声的命令声,叫骂声,哭喊声……民兵把门口围住,留出一条路来。屋里还不断地传出“举起手来!” 的命令声。
里边的人开始往外走了,他们双手高举,有士兵拖出几个满地打滚儿的女人来,交给了民兵。她们嚎叫着:我的钱!我不活了!立刻来了几个女民兵把她们押走了。
查好奇地进到屋里,他眼睛都直了:桌子上全是钱!一个指挥的军官马上把查轰了出去。他告诉查,屋子里什么东西都不能动,由市公安局的人来处理。
士兵们团团围住几个上了手铐、五花大绑的广东罪犯,要把他们拖出屋子去。查从屋里出来时,见到好几条胡同都有部队的士兵和民兵押解着赌徒们走出来,汇总在一个十字路口,地上蹲满了赌徒,黑咕隆咚哪里还能分辨出老岳来。
许多士兵团团围住一辆公安局的囚车,那些重要犯人全在里边。周围全是公安警察的警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看来这一环接一环的,安排得真是有水平。那边真是戒备森严,连民兵都不准靠近。没几分钟的功夫,十几辆车全走了。
查趁着没人看见他,溜到卡车那里,把饭盒拿出来,吃上了。路口那边,老邢拿着个喇叭在指挥民兵看押参加聚赌的人。已经空了的这条街上闪过一个人影,明明是往这边来了!这人专挑没有灯光的墙角,看来非常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他好像受了伤,一拐一拐的,走得很快。查心里一个激凌:漏网的赌徒!
查躲进驾驶室,想出其不意,生擒这家伙。到时候了!那人已经走到了一个工地的铁丝网旁边儿,要是钻进去就麻烦了!
就在他决定出击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人是老岳!那平头,那匀称的身板,虽然因伤疼而走形了的身态,都太像他了。而且,他就住在这一带呀。瞧他走过的这些沟沟坎坎的地方,地面凹凸不平,路上漆黑一片,几乎没有路灯。他挑的这些路线真是很难被发现。查断定是老岳!
这下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按道理,他应该把老岳抓起来,可老岳以后抬不起头来了,他还会看不起查,说他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再说,今晚主要的抓捕对象不是这些陪着玩儿的小人物,而是全国通缉犯!这百十号人往哪关?明天不出来后天也就出来了。全国通缉犯落网,赌头都没了,老岳上哪赌去?我现在过去,逼得老岳现了身,他七尺之躯跪在地上求你,你是放还是不放?那不就是华容道上的曹公遇关公了。我不如就猫在这驾驶室里得了。
还是不行!民兵们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呆在这儿太不像话,最好还是到路口那边去露个面,没准儿还有事儿呢。想到此,他钻出驾驶室,猛地把车门关上,咳嗽了两声,对着那个人影儿大喊:“干什么的!”果然,那人忽地钻进铁丝网围着的工地,不见了。
查追过去看了看,发现一大块军装的后摆被铁丝网给扯下来了,挂在铁丝网上。查把这块布片仔细收了起来。
查庆幸自己料事如神,民兵真的在集合点名!警备区政委、公安局长都向民兵道谢,然后又是讲形势任务之类,政委哪有当兵的喊命令的气势!说起话来又和报纸上一模一样了。
第二天,昨晚出勤的民兵都放一天假。查约了几个朋友去公园照相。
初冬的公园里,根本就没什么人,放眼望去,淡淡的紫灰色的枝梢连成一片,薄云中的阳光略显灰白,为树丛投下了柔和的影子,让树丛看上去有了立体感,一层层叠上了一座小山坡的顶。坡顶上,一个破败的电影院在树丛中露出一角。
那年头,什么娱乐都没有,翻来覆去的几个电影,谁都不想看。几个人绕着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了的小径,照来照去,几下就没劲了。郝军买了一大包瓜籽儿,大伙在一个大凉亭里坐下来,吃开了。
郝军伸了个懒腰:“哎——呦!没劲!昨晚上玩的太晚了,到三点了,才胡了一把,这个月的工资全输了!就这几个钱,买完了瓜籽儿,没了!”
海燕说:“你们家有钱,不用着这个急。可你也不能老在家里窝着吧!”
郝军仰着头,正在找太阳在哪儿,想让刺目的阳光帮着他打个喷嚏:“我也不知道,我靠什么活着。我妈好唠叨,我要是有钱••••阿——嚏!早就搬到集体宿舍去了!可不是没钱吗?连饭票菜票都不够花的,只好住在家里,听我妈唠叨吧!”
大明:“那你就别打麻将了,那玩意儿上瘾,其实是输多赢少。我有时也打,
但输赢超不过五块钱。”
郝军鄙视地看着大明:“去!你那也叫打麻将!我们大院儿的老太太,老得牙都没了,玩儿的都比你大。你到底跟什么人打呀,你们当司机的,又不是没钱,不如上我们这来打,输了拉倒,赢就赢个痛快!”
大明:“我可不到你们那去,你小子也忧着点儿吧,这钱要是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知道老岳吗?我今儿一早到他们家去了(查集中注意力,支着耳朵听着)。哎呦那个穷啊!他让我坐,可我往哪儿做啊?满屋里找不着一把椅子!那桌子,也就是一块板儿,下边全是他妈妈捡来的报纸垫起来的。都这年头了,你猜怎么着?林彪的像还在墙上挂着呢!我说老岳,林彪早就叛国投敌了!你找死啊?老岳倒好,跟没事儿似的,上去一把给撕了,说:有谁知道啊?谁上我们家来啊?这年头,活着跟死了也差不多,没准儿死了还好点儿!你听听老岳这话!有时候我真觉得他跟咱们不太一样,他看你一眼,那眼神儿能让你起一身鸡皮疙瘩!”
查找了个空档问:“老汪,你怎么会上老岳家去呢?咱们谁都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儿。老岳明显地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家的事儿!他怎么了? ”
汪大明自觉失言了:“嗨!我他妈这张嘴!老岳昨天夜里不知在哪儿伤了腰,回家一看,他妈得了重病躺在地上,已经动不了了,比他还惨!早上五点他打电话
到车队找我,我正好值夜班,他让我一定帮个忙,送他妈上医院。我一听就知道是
出了大事儿!老岳什么时候求过人?一定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了。
闹了半天,他们家原来住在二道河子那个破地方。我照着他说的地方绕了好几
圈儿,愣是没找着!还是老岳出来迎我。那个破胡同,我的卡车哪进得去?他的腰
也不灵了,我只好进去把老太太给背出来了……听医院的大夫说,要是再拖上一
个钟头,老太太就过去了!真他妈悬!”
查有点儿急了:“老岳的腰伤得厉害吗?”
“我看够呛。在医院里,我让他也找大夫看看,他死活不干,我说让大夫看了,弄点儿药吃,弄几块膏药贴贴也好啊,他才去看了病。大夫说,老岳的腰伤得挺重,是很重的东西给砸的!我问他,他也不告诉我是什么砸的。清早那会儿,他
是一点儿都动不了,但愿现在好点儿了?”
“他人呢? ”
“今天厂子里休息,但他还有个活儿,是在水泥厂。”
查怎么也没想到老岳这么玩命:“那几个钱有那么重要?这小子不要命了!”
郝军有点儿不耐烦了:“怎么老说他呀!咱不说老岳了,吃瓜籽儿!今天天气
真不错,他妈的,忘了带一付扑克牌出来了!”
几个人吃着瓜籽儿,聊起别的话题。
大明试着问:“郝军,有人看见你和我们厂的罗小曼在大街上压马路呢,有这回事儿吧?”
“谁在这儿胡说啊,没那么回事儿!”郝军一口否认。
海燕说:“是我在这儿胡说呀,那天我看着你们俩从百货大楼的楼梯上走下来,你手上还抱着个大洋娃娃,跟抱着你孙子似的……我想跟你们打个招呼吧,又怕吓着你们,你郝军还行,挺镇静,像许云峰,可罗小曼躲躲闪闪,像是个女特务似的,老怕让人看见……”
郝军有点不知所措。他并不是想否定他把罗小曼约出来玩儿了两次,这个女孩儿远远看着挺让人心醉的,可是相处起来就硌硌硬硬,真有点儿如履薄冰的感觉。
“是有这么回事儿。以前净是女孩儿找上门来,这回我说自己出来找一个,就看上她了。小曼这人是太漂亮了,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这个妞儿心胸太小,知识实在是少得可怜,她说她初中毕业,我怎么总觉得她小学毕业就不错了!我问她知不知道刘伯承是谁,你猜她说什么:说好像是你们厂澡堂子门口卖票的老头叫刘伯承。”
海燕“啪!”地一声,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嗨!我说郝军,你脑子有病啊?你跟她说点别的不行吗?你要是实在没得说的,就听她说呀!你那些刘伯承连我听了都打盹儿!”
“既然好不容易认识了,就多处处,哪有这么几天就知根知底儿的?互相了解
也得有个时间问题吧!”大明一说起话来就像个老师似的。
“没时间了,我不会再去找她了!查用他那把破胡琴儿,把小曼给拐跑了!”
“啊——!”海燕、大明齐齐转过头来,盯着查!
查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查!有这么回事儿吗?你这事儿干的可是不地道了!宣传队的人都知道,小曼有一阵儿是迷上你那把破胡琴了,”海燕很有正义感,他有点儿怒不可遏。“你要是喜欢罗小曼,你那时候干嘛不动手呢? 等郝军和小曼都成了,你又来插上一杠子,棒打鸳鸯散,我看你这件事儿干得有点儿混蛋!”
郝军连忙站起来:“没那么严重!我是跟你们开玩笑呢!刚开始,我真是跟海燕想得一模一样!就为这个,我还把查给揍了一顿呢!”
“啊——!”今天的故事就像肥皂泡一样,一个一个冒出来,一个比一个更让人不可思议。
大明的手使劲挠着头,弄得头皮乱飞:“郝军居然把查给打了?要说咱们仨把
查给打了一顿,可能还有人信,你郝军能有那么大本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查笑了笑。说:“就是两天之前的事儿。”
查一大清早就觉得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那天,他起床了,想开开门,给小天堂换换新鲜空气,一开门,见罗小曼站在门口。查简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啊!我不太去想这个女人的事儿了,可人家都堵在门口了,再不说话就不对了。
“小曼!你好啊,找我有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就不能找你吗?”
查发现小曼今天好像更漂亮了:她没戴着那顶了无新意、每天都顶在头上的工装帽,密密的头发被精心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长长的脖子全在外面。浅灰色衬衣,下身是一款深灰色长裙,飘飘摆摆的,上面有很多小小的白色的仙鹤的图案,鹤顶上鲜红一 点!嚯!她的个头儿怎么和查快一边高了?小曼一米七的个子,再加上头顶上的发髻,足足高出了好几公分,显得更加袅袅婷婷。查捉摸着:今天是怎么了,小曼是春光无限啊!别是要出什么事儿吧?有点儿悬那!
“你……别老在门口站着呀!进来坐会儿?”
小曼终于进了查这个神秘的小天地。
查赶快把后门打开,散散屋里的味儿。他看着离他近在咫尺、这个他曾经像望梅止渴一样仰慕的女孩儿,实实在在的出现在他的小屋里,心里一阵乱跳。他把没叠好的被子推到墙角里去,拉平床单,说:“这些板凳都矮了点儿,你坐床上吧。”
屋里很乱,靠墙的书架子上书是真不少,地上的一个小桌子上铺着衬布,上面摆着一尊外国人的石膏头像,还有几个画架,上面都架着一张没完成的素描,画的就是桌上的那个石膏头像。墙上也挂着很多素描习作。怎么啦,查什么时候又开始练画画了?
“这是你画的吗?”小曼好奇地问。
“是啊,没事儿干呗,画着玩儿的。”
看着屋里的架势,不像是画着玩儿吧!从查偶然暴露了的他的京胡演奏的水平,小曼推想,查一定是下狠功夫在画画,她这才觉得,最近好像真是很少见到查
了。他要干什么呢?她也有点儿知道查的把戏了:该玩儿该闹的时候,他照样在那儿,大家散伙了,他就猫在自己的小屋里忙活着自己的事儿!她偷偷瞟了查一眼,
查斜靠着墙站在她面前,头发刚剃过,衬衣干干净净的,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荡然无存。
“这几张是我的朋友们画的,他们晚上来,我们一起学画。”查指着几块画板上的素描,告诉小曼。小曼不懂画画的事儿,她觉得每张画都挺像的。
距离太近了,查看着今天的小曼,觉得有点和平常不一样。她坐在床边,从查的这边看过去,有点儿逆光:阳光从后面的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小曼的上身镶上了一圈金边儿,后面霞光漫射,小曼一条手臂曲肘倚桌,另一条手臂自然下垂,她歪着头正在欣赏那个石膏头像,她那条查曾经最为着迷的白皙的长脖子暴露无遗!腰以下的长裙落地,简直像一个女神一样坐在那儿,像是一张查不记得是哪个欧洲画家笔下的油画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