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山位于潇水之东,双牌县境内东北隅,与零陵、祁阳、宁远等县接壤。主峰海拔1600多米。方圆数十里间,自然风光秀丽,素享“北有庐山,南有阳明”的美誉。境内山高谷幽、石怪峰奇、林茂竹修、古木参天,更兼以云天雾海、流泉飞瀑,查觉得,人间仙境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据地方志载:“阳明山,名山也。荒蟠百里,秀齐九疑。”又云:“其麓险绝,几疑无路。有银沙十里,鸟道盘折,上与天齐。及登顶峰,左衡(山)右(九)疑,极目千里,身在云际,超然出尘。”
阳明山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早自东汉起,就是周边地区的朝佛圣地,鼎盛时有大小寺庵108座,万寿寺、歇马庵、白云寺等皆为历史上有名的寺庵。
宋代时阳明山及周围山上大兴土木,建立大小僧寺几十座。明朝皇室妙竹公主逃婚至阳明山歇马建庵,被皇帝封为一品仙姑;明嘉靖年间,郑秀峰禅师在此坐化成佛,其身不朽,被皇帝封为七世佛祖。如今寺庵虽大多只剩遗址,但身处其中,浓厚的历史文化气息扑面而来。
历代文人骚客,唐宋时代文学家柳宗元、欧阳修、吕温、明代尚书陈荐、地理学家徐霞客等历史名人在此留下了无数墨宝和揽胜足迹。柳宗元就到过阳明山下不远的地方,著有名篇《游黄记》。
齐县长说,他家离阳明山第一大寺——万寿寺不太远,他从小就喜欢在这大山之中跑来跑去,跑到那些庙宇中,将石碑上的刻字用宣纸拓回来玩。那时万寿寺里还有和尚,齐永志也偷偷去看过和尚念经。那些和尚念经时古古怪怪、高深莫测的样子,现在想来还是印象深刻。
齐县长家就在群山环抱的一个小村子里。他把吉普车停在一个镇上的供销社门口,说走上三里路就到了。清晨的太阳有点发白,清亮而不热,把这大山,这树林子,这镇子,这山里的人都照得的亮亮堂堂的。镇上什么人都认得他,他一下车就和这些老乡们又打招呼又扯闲篇,好像二十分钟内是走不成了。
查闲着没事儿,他揭开供销社的旧得没有颜色了的门帘,走了进去看了看。里边光线很暗,可以用“空空如野”来形容。空空的货架上,只有两、三种廉价的香烟,还有两个大玻璃罐子,里边装着没有包装的糖果,土呛呛的,红色和绿色都快分不清楚了。再就是一些手电筒用的电池;地上的几个大陶缸里分别装着散卖的酱油、醋、白酒。柜台里边倒是有很多包盐,墙角上有一堆大包的卫生纸,再加上一些斧子、锄头、铁锹等简单的工具,就是全部的东西了。老板是个很老的男人,动作迟缓,目光呆滞,满嘴的牙只剩了一粒,不甘寂寞地呆在嘴唇外边。查在这个店铺里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腰升起,往上顺着脊梁骨把爬上来,麻麻酥酥的,扩散到整个后背。好似在墓穴里呆着。他挑开肮脏的门帘,跑了出来,站在阳光下,看看自己是不是有影子?
查忽然像是醒悟了什么!他在山里与树为伴,与林为伴,与高山大川为伴,与飞云乱卷为伴,领悟的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奇光掠影,姹紫嫣红,一个七彩斑斓的世界,而但凡走村串寨,寄宿人家,闲逛镇街集市,呷酒街边食肆,放眼左右,则是一周没有色彩的世界,如发旧了的黑白照片一般!有古镇山门,有石板铺地,有老脸沧桑,有耕牛田埂,都是黑铺灰点,精细白描,一点颜色的感觉都没有!
一路上的山清水秀啊!查从小爱读家中的旧版《聊斋》。里面全是些似是而非、亦真亦幻的地界,豪门大宅,夜宴达旦,灯红酒绿,美女如云,天光下却是荒郊野冢!他抬起头来,因为这小镇正在青山脚下,逼得很近的是青翠欲滴的山峰,往上渐入云端,一切都真真实实矗立在那里。查试着猛回头,觉得小店应该按照书中的说法,化作一片坟茔,但他失望地看到,小店真真实实地停在那里。
齐县长在前边引路,他兴致很高,指着周围的景物,告诉大伙,这边以前是个卖牲畜的市场,那里以前是打铁修农具的。查去过的那个供销社,是童年的齐县长最为崇拜的地方。那时的老板年轻,店里的货物满满的,齐县长每次去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 去齐县长家的几里山路实际上很平坦了,在山坳里左左右右地摆动着,手扶拖拉机是可以开进去的,镇里马上就要加宽道路,那样一来,齐县长的吉普车就能一直开到家门口了。路过一个小石桥时,齐县长指着下面只有一尺深、从水田里流出来的水,说他的大伯夜醉而归,失足滑落,竟淹死在这个小水坑里••••
查大叫起来:“这个水里也能淹死人吗!”
齐县长淡淡地笑了:“是啊,村里人赶来时,他脸朝下,水只是把脸淹翻了,连耳朵都是干的,人就死了••••”家里人去世了,话从齐县长嘴里说出来,却是淡淡如烟,没有精彩的描述和悲伤。
可能是时过境迁,年华已逝,这些在齐县长脑子里栩栩如生的东西,查听起来却是弥漫着淡淡的伤感。
牲畜市场上现在停着几辆手扶拖拉机和一大堆旧的轮胎,一大群小孩在轮胎的缝隙中钻来钻去,追逐着;修农具的打铁作坊现在已经是人去屋空,里面堆满了去年的稻草垛子,大群的麻雀出出进进,衣食不愁。路两边全是快熟了的水稻田,齐永志说,稻子长得太好了,可农民总是富不起来!双牌县80% 是林区,发展林业才是当务之急。
齐县长家的老宅子大得出乎意料,这应该是以前的大户人家。齐县长指着前院里的一条埋在地下、只露出一条的条石,说这里是以前的大门,家里的老照片上看到,这里以前有个很气派的山门,有飞檐斗拱。进得院内,中间有一道石铺院道,直通正房,当年的石板早已裂成大大小小不等的碎石块儿,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块还算完整。 入屋之前,正屋前面有三层石阶,石阶也是稍有塌陷,但大致完整。上了石阶就是宽大的门廊,有四根红色的柱子支撑着门廊的屋檐,横梁上隐隐看见些残留的手绘的兰花、紫藤之类的廊头画。
因为大院的门很早就毁了,院墙无所支撑,逐渐倒塌,齐永志父辈时只剩下断壁残垣,只有山根处还保留着一大节当年的水墨粉墙。小时候,齐永志帮着父亲用石头又砌出一堵墙,接在原来的老墙上,现在这石墙尚在,只是多年雨雪风霜,墙上青苔绿裹,草上墙头,反而有一种与周围的青山绿水连为一体的沧桑感。
老雷忍不住说:
“这齐家当年是何等的显赫之人,有如此阔大的宅子!而现如今又这等破败不堪?”
是啊,齐家老宅的山墙、梁柱、飞檐、屋瓦、石基,所有的窗棂门扇、石阶地板都退尽了颜色,查看久了山高林密的青翠欲滴,姹紫嫣红的日升月落,猛然把目光转向齐家大宅时,又有了刚才在镇子上的那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像是看一幅老旧发黄的黑白照片。
齐县长的爱人在门口迎着客人。她黑瘦单薄,一付大病初愈的样子,但她五官端正,面目祥和,查觉得她很好看,可能比齐县长还大上个一两岁吧。他们来时,她正在用一把硬鬃刷子沾着皂角水(一种树上的果实煮出来的水,可作清洗衣服用)刷洗门框和以前的掉了色的对联。上联为“四海翻腾云水怒”,下联为“五洲震荡风雷激”,横批为“全球红遍”。这是前几年很红火的一付对联,书店里供不应求。
大家都去到堂屋,拜会了齐县长的母亲。老太太见来了这么多人,非常高兴。她和儿媳妇在厨房里忙坏了,沏茶倒水,准备午饭。
齐县长有间书房兼办公室,就是大堂屋旁边的若干屋子中的一间。查漫不经心地走进去,见一个大书架,上面放满了查听都没听过、而且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的书,有马、恩、列、斯、毛的书,也有中央关于农林工作的各类文件。忽然,几本古本线装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抽出这几本发黄了的旧书,原来是几本历史书,如《道州志》、《永州府志》、《康熙宁远县志》等,查惊奇不已,这齐县长居然有兴致看这种老古书!
宽大的堂屋里架上了一张大桌子,厨房里飘出非常好闻的味道,看样子一会儿有一顿好吃的了。齐县长和他爱人进来了,他们忙着把书房里的椅子都拿到外边去。查见了想帮忙,齐县长说,你看你的书,小查坐的这把椅子一会儿吃饭时再搬吧!
齐县长忽然注意到查在翻那几本老书,很惊奇地问:
“你看得懂这些书?这都是我从宁远县图书馆的旧书库里弄来的。他们都不要了,我觉得扔了太可惜了。那个柜子里还有一捆呢。”
查点点头:“这些都是周围这几个县的历史上的一些啰里啰唆的事,瞧,这本《宁远县志》里还有阳明山上的那些庙的历史呢!齐县长,咱们明天去山上的万寿寺吗?这上边说,万寿寺里有一口能响彻千里的南屏晚钟,您这里离万寿寺才十几里路,也应该能听见呀?”
齐县长这回可觉得奇怪了: “等等!听老孙说,你小学三年级以后文革就开始了,你怎么会看得懂这些东西!连我都看不太懂啊。”
查告诉齐县长,他家以前有好多老古书,他小时候没事在家,什么都翻来看。再说,又不是非懂不可,不认识的字跳过去拉倒,太难懂的一两句话,也不去追究了,慢慢的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齐县长:“有意思!有意思!我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看书!小时候我经常爬到阳明山上去,见那些和尚读书念经,心想这些和尚好大的学问!我去看看那些经文,还有院子里那些碑文,看不懂啊!现在看来,庙里的和尚大概也和小查一样,连蹦带跳就过来了!哈哈哈……老孙!这小家伙真不简单咧!那《孙子兵法》,有注释,有翻译,那么薄一本书,我还弄了很久,这小伙子,清朝的书他拿起来就能读啊!这孩子才十多岁,没地方上学了,以后怎么办哪?” 老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查猛然想起来,听刘主任说,齐县长有件宝贝,是陈毅元帅题了字的《孙子兵法》!平日里没有缘分,今天都到了齐县长家里了,再不提出来,怕是要一辈子后悔!查壮了壮胆,跟齐县长说,他想看看齐县长那套陈老总题字的《孙子兵法》!他再三强调,只看一眼!
齐县长很痛快:“老刘这张嘴真是碎,我的这点儿事儿,他什么都给你们说!要看就要好好看,看一眼还不如不看呢!” 他大概觉得林勘队这帮人都是实实在在的知识分子,大大方方地把他的宝贝拿了出来。他从柜子里拖出一只箱子,打开锁,从一套军装下面拿出一个包袱。大概这个箱子从部队里运回来还没打开过呢,军装上的领章帽徽都还在上面。
齐县长说:“瞧这一箱子东西,里边什么都有!新兵连的大红花,这是我的第一件军装,提干后的第一套干部服,二等军功证书••••这就是《孙子兵法》,60年出版的,也有十几年了。”
查双手接过《孙子兵法》,书的周围已经有点变色了。他按照刘主任“传说”中的说法,打开扉页,果然见到了他梦寐以求、让人感慨万分的题字:“常备不懈,保家卫国!陈毅题赠边境部队曾朝阳小战士。”
齐县长一声长叹,坐在一张椅子上:
“陈老总的追悼会毛主席参加了,总算是对老总戎马一生有了个说法。雷队长,您也是当兵的出身,解放战争,湖南剿匪,您都是参加了,是我的老前辈了。您说,像陈老总、粟裕将军,这都是何等的英雄,怎么当年一起打天下的人,后来非要说他们这也不好、那也不对了呢?我是怎么也没闹明白。”
老雷:“齐县长,有的事弄得太明白了,就什么都干球不成了!”
齐县长哈哈大笑起来:“老雷这一句话顶不了一万句,也能顶个九千句了!”
齐县长的爱人进来了:
“我说这么多人都到哪里去了,挤在这个小书房里多不舒服,到外边去聊吧,马上就要吃饭了,永志,去开那瓶葡萄酒! ”
林勘队要离开林区了。告别那天,齐县长只是握住查的手,另一只手在查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一句废话都没说。查好像一切都明白了。
查在县城的大街上剃了头,买了件套头衫和一条裤子,把所有的又脏又破的衣服塞进旅行包,连旅行包一起扔进招待所院子里的大垃圾箱里。
查站在一辆卡车的车厢上,看着远去的林区。大森林竟像是舞台上的幕布一样关了起来,他知道,他生命中的一段故事结束了。没有了他,那浓荫遮蔽的绿色世界里照样演绎着每日不同的喜怒哀乐的故事,老土匪、庆书记、花妮子、齐县长……他们都依旧有声有色地活着。
齐永志,这个在查的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值得他敬佩的人物,随着查逐渐长大成人,人际关系日渐复杂,生活日趋丰富多彩,齐永志的形象慢慢淡化了,但这形象已经和湘南的山山水水一起,融化在查的血液中。查没想到的是,这种亦真亦幻的悠悠意境,在随后的几十年中,竟然时时浮现脑中,魂牵梦萦,就像一个八十老翁对他的初恋情人的回忆, 随着时间的拉长,慢慢的只有模糊的情愫,没有清晰的细节了。
记忆中的东西会慢慢地中和,真实而琐碎的细节会被淘洗至尽,剩下来的,是一种抽象而模糊的印象,就像啤酒发酵一样,每天都在变化,任由你的大脑主观臆想,加进新的发酵的因素。你觉得记住的,其实已然忘却,以为忘却了的,却深深根植在大脑的一个什么隐秘的区域。一幅幅的画面,淡淡绿绿的色彩,没有边框,虚淡了边缘,轻飘飘的,诡秘地伴你前行。
故事完
如果对齐县长的命运还感兴趣,可阅读外一篇"齐永志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