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到达湖南零陵的基地。他们将在这儿修整一下,然后就要进山了。
从出发以来,查第一次觉得,周围有了点儿与城市不一样的东西了。
在北京长大的查,觉得零陵很是独特,很象他读过的《南行记》等描写中国南方小镇的小说里边的感觉,像是一场没有色彩的、水墨画一样的梦。
这个小小的城镇,没有几条像样的街道,沿街的房屋多数矮小、老旧,连三层楼的都不多,没有什么色彩可言,和街道的水泥地连成一片,灰灰白白,漫漫而去;更有点点行人,散布其间,只要没有车行,人们喜欢走在宽宽的大街中间,你来我往、松松散散、懒懒洋洋、款款而行,就像有人喜欢穿宽松衫、大号鞋一样;大道朝天,中间有走路的骑车的,有推车的拉车的;有背包的,提篮的,挑担的;有急急而行上班上学的,有拖拖拉拉无事可干的,反正猛然一看满街都是人,可是细细数来又没有多少。
那时的时装来源很是特别:蓝色的是从工厂里托人弄来的的工作服,绿色的更为珍贵,是从部队里弄出来的军装,年轻人穿的是平平整整,小小心心,一尘不染;老农民穿得是皱皱巴巴,泥汤粪水,飞溅其上。
零陵街道两旁有很多树干非常漂亮的法国梧桐,但疏于修剪,大小高矮不一,又有车辆飞土扬尘,覆盖其上,灰色多于绿色,远看犹如破絮蛛网一般。
零陵就是这么一个在长江以南的地区多得数不清的小城市。
只有一场暴雨之后,斜阳复出,小城才尽显本色:深蓝色的远山,水雾深锁,平时静静的箫水突然奔腾,携上游的黄波绿浪,滚滚而来,俨然一条大江河!一片片湿湿的屋顶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将所有怪奇丑陋的房屋都隐入暗影之中,那法国梧桐更是一洗轻尘,婀婀娜娜,秋波无限,阳光下,叶含甘露,树影婆娑,水滴晶莹而坠,珠落玉盘。
不知为什么,零陵电影院深深地刻在查的记忆中。
这是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灰色建筑,但依山而建,门口有几十米宽的台阶,一级级扶摇而上,令人仰视的电影院高居其上,威风凛凛。
多年之后,在法国巴黎,查仰望蒙玛特高地上那个白色神庙,沿着巨大的白色大理石石阶往上走时,在多年尘封的记忆中,能与之相比的,竟然只有湘南小城零陵的这个破破烂烂的电影院!
黄昏之后,电影院的台阶上凉风习习,家中闷热无比的人们,倾巢而出,来到电影院的石阶上,这一堆,那一堆,席地而坐,吃西瓜,嗑瓜子,读报纸,谈恋爱,可谓“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是也。
入夜,台阶底部出现了一排挑灯夜战的食挡,那个年景,虽然食品的种类寥寥可数,不外乎是卤肉炸鸡花生米,但在一排红灯的照耀下,色彩斑斓诱人食欲,加上每家都备有一大坛散装的玉米酒,让天生善饮的零陵人寸步难行。没有几个钱的人,在这儿花不了几个钱,吃着喝着,说着聊着,苦苦乐乐,也就过了。
要是赶上电影散场,可就热闹了。散场的人流鱼贯而出,浩浩荡荡,沿阶而下,台阶上乘凉的人望风而走,小吃摊挡就像是一道渔夫布下的拦河网,将散场的人们拦在那里。有些人脱网而去,回家自己做夜宵了,更多的人则经不起眼前的诱惑,落入网中。
一辆军用卡车连人带东西全装下了,他们坐在卡车两侧的长凳上,一应物品,设备和仪器都用带子固定在车前部的车厢板上。
查一路上的颓丧一扫而光,一进山区,他完全精神起来了,忘了和父母一起生活时,长期受到周围的人群的政治歧视和人身攻击,忘了他和妹妹被“红卫兵”们追打时的狼狈奔逃。深山老林是他逃离山外边的现实的最好的境界,在这儿,无限延伸的青绿色友好地包围着、保护着他,人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在乎他是谁,这是一种不曾拥有的境界,一个清凉平和的接纳。直到现在,查依然固执地认为,人和自然相处最为和谐的地方就是在大森林里了。他痛恨一切报纸新闻里看到的毁林事件和行为,真正的源头心态也从这个特殊的时期开始。
车子出零陵,沿箫水南行,逆流而上。因为是要收集箫水上游几个支流的水文资料,所以,他们舍弃了过南津渡摆渡进林区的近路,漫长的行程开始了。
天色黯淡下来,山中的瘴气骤起,湿冷的空气浸入皮肤,直达骨髓,难怪老雷他们早就把夹克穿在身上。卡车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了,山区公路上几乎没有车了,偶然对面有车来,一看就是当地林场的车,又脏又旧,两辆车交会时速度几乎是零。坡度是越来越陡了。
查很喜欢山区行车的感觉:两旁的树木像士兵一样慢慢展开,车子总是像往一个个黑暗的洞里钻进去。
他透过一个散开的雾洞中往下望,竟然见到了两小时之前他们路过的一座大桥。偌大的一座钢筋混凝土的大桥,现在望去,只有香肠那么大点儿,查知道,现在是在很高的山上。
进山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在一个林场的招待所住下。这招待所是一幢两层楼房,依山而建,室内两床一几,别无它物,简洁明快。查推窗而望,视野非常好,湿湿的空气很稠,凉凉地贴在脸上。对面山上的林木密不透风,被山雨洗涤后,绿得深深沉沉,越往下,绿得越深,下到峡谷中,几乎是黑色了。有乳白色的雾障自谷底冉冉而出。目极之处,云雾洞开,有红霞一抹,洞外似乎天外有天。
查很想随之而去,弄明白那边是不是有仙山琼阁,珍肴玛瑙。
周生那带有浓重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把查从神仙那里拉了回来。
“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啦,赶快洗个澡,就到下面的食堂吃饭。老雷、老孙他们都下去了。”
查问周生:“你们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吗?”
“这个鬼地方!我都来过三次了。赶快去洗个澡吧,再往里边走,洗澡的条件就不会有这么好了”。周生摇摇头,“我们可能会住在一些炸礁石的工棚里,也可能住在老乡家里,最糟糕的是住帐篷。反正是走到哪里住到哪里啦。”
这一带萧水的支流很多,支流上游都是珍贵的森林资源。由于山高林密,地势复杂,有很多地方短期内通公路是不可能的,大量的珍贵木材运不出来,只好任其烂在山里。当地林业部门多次组织人沿河疏通,但由于缺乏整体的勘查,费力不讨好,上游林场将一段河道疏通了,好不容易将木排放下来,但在下游又遇到礁石,或是河道的弯度太大,落差太大,触礁、散排的事儿太多,放排工常常是非死即伤,失控的浮木横冲直撞,顺流而下,又让下游的人担惊受怕,在河里捞生活的人为了抢这些浮木而大打出手,时不时就闹出人命来。所以,这次由省里直接进行全面的勘测,做出统一疏通河道的计划,让各个支流都能将木头放进箫水,再往外运就方便多了。
这以后果然应了周生说的,他们离开了萧水,进入了支流,沿河而上。河道变得越来越窄,没有了浩浩荡荡,多了礁石点点,水流湍急。自己的汽车是没有了,每天走上几十里路成了常有的事儿,如果路太远了,想坐车就要走到最近的公路上去,在路边拦那些林场拉木头的卡车。
住的地方也越来越简陋了,很多时候是住在林场的招待所,或是农民家。山里的林场招待所和刚出来时住过的那个招待所相比,简直就是马圈牛棚一般,好像没有几家的窗户是可以关得严实的,被单也越来越脏,有一天,查和老孙的房间里还堆满了橡皮管子、木盆、柴火、水桶等杂物,老孙提出抗议,招待所的人还觉得这帮人有点儿太挑剔了。
他们开始越来越多地在河岸上工作,测量,记笔记,画地图。有时想去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路,只好在树丛中砍出一条路来。
查光着膀子,抡着一把头上带着一个弯钩的柴刀,把那些盘根错节、横亘在脚下的灌木枝条斩断。那把柴刀锋利无比,但面对砍不完的荆棘丛,查一会儿就觉得有气无力了。草丛中不时飞出一窝一窝的小鸟,还有数不清的飞虫和蚊子,他的肩膀和后背都被弄得粘呼呼、痒痒的,上面沾满了小虫和蚊子的尸体。
半个多小时了,他只砍出了二三十米的路,大伙沿着他砍出来的路,勉勉强强地前进,将水准仪、经纬仪、标杆等扛到了河边上,开始进行坐标测量。他懒得烧热水了,只好下到河里去洗净身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查生了一堆篝火,抓了一大把干艾粉末洒在火上,淡蓝色的烟开始散开来,周围的空气中散发着很好闻的艾草的芳香味儿,蚊子可不喜欢这种气味,可以把蚊子赶远点儿。
天有点晚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帐篷支了起来,周生又开始了他的上海人的拿手戏:煲汤!不管有什么东西,他都能拼拼凑凑地弄出一大锅汤,还别说,风吹日晒累了一天的人,能坐下来,喝上一大碗浓浓的汤,再来上二两酒,就着打开的军用罐头红烧肉、肉丸子,非常惬意。
查喜欢听老雷讲他当年在这一带剿匪的故事。当年进山剿匪的解放军根本就见不到土匪,冷枪打来,许多战士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了。就在这么糟糕、恶劣的环境中,解放军居然把湘西、湘南的土匪收拾得一个不剩,也真是了不起啊。
查非常向往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不像现在,人都默默无闻地活着。
查毕竟是个大孩子,别人都累了,他的精神头还大得不得了。这不!傍晚,吃完了晚饭,大家坐在帐篷门口的雨沿下打扑克时,查的头上戴着他自己编的藤条伪装,提着队里的一只自动步枪,隐身在河边的灌木丛后面,聚精会神,纹丝不动,盯着水面上的野鸭子。
大家在篝火边上海阔天空一通胡侃,然后钻进帐篷,昏昏睡去。
他们沿河而进,还要不时爬上断壁,去看看上面的水流。查别无选择,只好顺着这帮人拴好的绳子爬上去;如果太陡了,他干脆就在下边等,让先上去的人把他提上去就算了。有一次下大雨,当地的公社书记借给查一双雨鞋,查两天就把那双雨鞋走出个洞来。
有时,观测点正好早河流中间,这就麻烦了。水深了没办法,水浅的话查就只好下水了,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扶着观测标杆,一点英雄的感觉都没有。查不喝酒,所以干完了活儿,从河里爬上来,又是煮姜汤又是熬茶。老雷说,这小子身体好,又年轻,没事儿,要是我们这几个老头在水里泡上半个钟头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