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的红卫兵打着红旗,翻山越岭,来到鸡脚镇,拆了砖墙,里边一座宏伟的拱门牌楼赫然而出!这牌楼的气势显然有点吓着了红卫兵,他们带来的铁锤也太小了点儿,他们照牌楼一通猛砸,砸掉了龙头凤尾,云纹水纹也是硬伤累累,但直到他们砸累了,这镇门还是巍峨不动!红卫兵用红油漆把镇门刷了个遍,像道士抓鬼时喷的鸡血一样。再一调查,这赵总兵竟是镇压造反派的刽子手,手上有好几万太平军的血债。这一来,赵家百年的清静毁于一旦,儿辈孙辈皆四散而去。目前的鸡脚镇百十户人,竟没有一家姓赵的了。幸好这鸡脚镇太偏僻了,县里的红卫兵只来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村里慢慢恢复了平静。可大家出工、收工,天天从那百孔千疮的镇门那儿过,心里都结了个疙瘩,不敢好好再看那镇门一眼。
老孙他们围着这座镇门,上下打量着。柱子被破坏得太厉害了,油漆有好些深深地留在凹陷的石头缝里,要清洗干净是要花大气力了,上部的牌坊因为太高,红卫兵有点够不着,所以破坏的不太厉害,完全能看清一百多年前的精雕细刻。查很喜欢中间两根高的柱子脚下的一对背着大鼓的小狮子。不知为什么,红卫兵居然没砸这对小狮子。
镇子里的房屋式样与周围村镇的不太一样,有点像安徽一带的村镇。据说,赵总兵回乡后请江淮带过来的匠人建造,邻居们见赵宅气派非凡,依样而造,遂成一时风气。
他们打听到老雷他们住的旅馆。这旅馆也很是雅致,进山门,前有鱼池,后有影壁,从左右两侧门进到大院里,两侧的房间都是旅馆的房间,院中有参天古木,枝伸叶展,树荫铺地,好个优雅去处,当年一定也是个大户人家。因为用作旅馆,院子当中的古树下堆满了小山一样高的取暖用的木柴,每间屋都有一个烧木头取暖的大炉子,如果觉得冷,潮湿,就到院子里拿木头来烧,大夏天都可以烧火,去去潮气。老孙眼尖,看到几大块花梨木竟被砍了,当柴火扔在木头堆里。
他们进屋时,几个人正在打扑克,老雷输大发了,头上顶着枕头,耳朵上夹着夹子,跪在小板凳上。见老孙他们到了,如释重负,扔枕头,取夹子,站起来揉着跪麻了的膝盖:
“总算是解放喽!你们怎么来的这么晚?我都和食堂说好了,随时过去,休息一下,洗洗脸,有酒有菜!”
老孙哎呦的一声,坐在一张床上:“庆书记的拖拉机死在半路上了!搞了半天都不行,要冲下坡才能启动,真是吓死个人!当时想写遗属都来及了!”
周生:“我当时想,要是翻下崖去我就太冤了,连老婆都没有娶过,一下就完沓了!”
老雷说:“那小查不就更冤了? ”
周生:“他还是个小孩子,不在乎这个……”
一个服务员走进来:
“您们的饭菜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去吗?今晚公社那边的打谷场上放电影!村里人都要去,如果您们想去,吃完饭可以和村里的人一起去。”
“电影!”查一下跳了起来,:“什么电影?公社离这儿远吗? ”
服务员说:“不知道是演什么电影,每次都是去了才知道。公社离这里三四十多里路吧,要走将近两个小时吧,我去告诉师傅,说你们马上就来。”
老孙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我的骨头都快要被庆书记给抖散了,哪儿也不去了。”
周生也说:“我也不去了,这里能有什么好电影看。”
老雷说:“走了那么远的路,都别去了,这一去一来,又是好几十里,看完了电影,怕是天都要亮了!在家里喝点酒,多舒服!”
查飞快地吃完饭,喝了几口酒,驱驱潮气,就跑到旅馆的院子里,见一大帮女服务员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人一个小板凳,正准备出门。周生一见这么多姑娘,又后悔了,说我也去吧!
老雷叫住周生:“算了!你看到姑娘就坐不住!小查是个细伢崽,跟着这些女崽去玩耍,你去干什么呀,又不是相个婆娘。你真想娶个鸡脚镇的女子当婆娘,还要把她带回大上海去不成哪?”
周生满脸通红:连声说:“算啦算啦,不去了,小查今天晚上算是掉在花堆里了!”
旅馆的老主任叫住这帮女服务员:
“你们带上这个省城来的后生,他也要去看电影。他不认识路,莫要把他走散了。花妮子,我就把这个后生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咧。”
查听着这个名字觉得有点好笑,他和花妮子点点头。花妮子比其她女孩儿个子稍微高一点儿,一条带竖条文的裤子,使她的大腿很有线条。她长得大大方方,不知是脸大了点儿,还是眼睛小了点儿,看上去说不上漂亮,但又不是不好看。
花妮子不是苗条型的女孩儿,她正值妙龄,身形健美,一付精力充沛的样子。一件新的灰色夹衣,服服帖帖,裹住她不胖不瘦的身子。花妮子已经在旅馆里工作了两年多了,她只比查大个两三岁吧,说气话来却像个大阿姨。她告诉查,他们要穿过这一带的水田,才能爬上上岗去。要走很久的水田埂,不小心掉下去,就会踩进小腿肚深的烂泥里面……
查看着花妮子,心想,花妮子?这是个什么名字!八成是小名吧,不过,古代不是也有个花木兰吗?
花妮子有点儿好奇地看着查:“你发什么呆啊?这个凳子是给你的,走喽!”
查忍不住说:“你这个名字我总觉得耳熟,想起来了:是花呢子大衣……”
周围的女孩儿都大笑起来,花妮子有点儿不高兴了。这个人怎么刚见面就胡说八道!她打量着这个城里来的小伙子,只有十五六岁,一身精瘦,头发有好久没剪了,东一撮西一缕的;山里的风,山里的雨,日升日落,风餐露宿,衣服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变得灰不灰蓝不蓝的,哪里还有什么城里人的影子!一种类似姐姐心疼弟弟的感觉,油然而起,驱散了她的不快。他爱开玩笑,就让他开吧,反正山里边儿太静了,大家笑笑也挺好!她大大方方地说:
“呢子大衣又怎么了,看你一身破衣服,你还买不起呢!你要是不喜欢叫我花妮子,就叫我姐吧!走喽!”
真是一幕深刻脑际的风景!黑沉沉的高山大岭,只剩了个轮廓,像纸片一样贴
在天边,倒映在水田里一湾一湾的水中。碧空如洗,月明星稀。全村的二三百人差不多全出动了,个个手持松明火把,扛着大凳小凳,走在水田的田埂上。远看像极了火龙阵,连绵好几里路啊!火把倒映在水田里,浩浩荡荡一支大军,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在漆黑的山影里移动着。查想起了北京的中国军事博物馆里的一张大油画,上面是毛主席坐在路边的一块的大石头上,背景是井冈山的夜景,红军也是在一条条田埂上,打着火把,缓缓而行。眼前这真山真水,真人真景,可比画上的景激动人心多了。
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垄上走着,还有点不太习惯!前面负责照顾查的花妮子咯咯地笑着,回过头来说:“勘探队的大英雄!深山老林都闯过来了,却要栽在这水田里了!”
她怕查掉到水里去,一手高举火把,一手牵住查的手,查也就乐呵呵地让花妮子牵着,屁颠儿着往前走。那帮女孩儿叽叽喳喳地在查后面说笑,花妮子前面也有几个女孩儿,大声武气地扯着嗓子唱山歌。
后边的一个女孩儿忽然说:“你们看哪!花妮子牵了个新郎官在走咧!”
有那么两秒钟的安静,大概周围的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突然。一阵大笑爆发了!花妮子牵着查的手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松开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玩笑会开到这个份上。她好像才意识到,这个她牵着手的弟弟,原来是个个头比她还高一截的伢崽。她转过身来,对着小姐妹们大叫着:
“好了好了,你们哪个愿意就来牵啊!查,你喜欢哪个女崽来牵你啊?”
查也有点儿犯傻。这种玩笑好像他没有勇气面对。那个年代,一个城里的男孩儿一旦被谣传与某女孩儿有点儿亲近,立刻就会在他的小圈子里身败名裂。现在他在大山里,本来无所谓,但在这么多双眼睛的睽睽注视下,他还是有点儿不自在。
现在,花妮子把她的尴尬转移到查这儿来了,怎么办?必须要应对才行啊。查突然转过身去,一把抓住他身后的那个女孩儿:
“你就来牵我的手 吧!”
那女孩儿一点准备都没有,吓得一阵尖叫!连远处的老乡都听见了,有人在前面叫着:“哪家的母猫发情喽! ”
马上就有好几个妇人的声音在谴责这个冒失鬼:“你个死人!那些女崽在玩闹嘛,你说的那么难听,山鬼要抓你走咧!”
花妮子哈哈大笑起来,她把火把一上一下地举着,唱着红色娘子军的军歌。这夜路也不好走。虽然爬坡上坎儿的事儿不是太多,但水田埂有宽有窄,又不平整,很是麻烦。 查没有火把,只拿了个小板凳,倒是轻松,走上一阵,他有点适应了。
一个姑娘问道:“查,你们城里人天天都可以看电影,你今晚不好好休息,和我们跑到这里来,凑磨子热闹嘛!”
查:“就是图个好玩嘛。我才不管是什么电影,八路打鬼子的,解放军打老蒋的,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