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立秋
周修流精心筹办的“明泉茶楼”,在七月初五那一天,终于在板桥边上,临近“望春楼”酒家的秦淮河边,大吹大擂地开张了。这事轰动了南京城。
茶楼分上下两层,共有大小桌子五十来张,明敞鲜亮。茶楼大门上的匾额是左都御史、刘思任的父亲刘宗周题的。他本来不想下笔的,最后经不住周修流的软磨硬泡,终于在茶楼开张的前一天,才落手写下了苍硬遒劲的这四个字。茶楼上下的四壁上,张挂着当朝名人们的字画,包括史可法,钱谦益,东阁大学士王铎,“皖派”代表画家程遂的墨宝,还有马士英,黄道周,曹溶,杨龙友等人的书画,古雅气派,一时占尽风流。
史可法题的“思茶”两字,骨格瘦硬挺拔,别有风味,周修流把它挂在了楼下正厅里最显眼的地方,旁边衬着由王铎书写的一对七尺来高的挂轴联,用楠木刻就。那联题写的是唐代元稹写茶的诗:
“夜后邀陪明月,
晨前命对朝霞。”
周修流跟刘思任商量之后,共发出了四十多张请柬,邀请南京城中相识的名流,在这一天到新茶楼来一聚。请柬上写的比较俏皮:“略备菲酌,敬请光临!”想想看,茶楼开张,却是备下了好酒。不过,在茶楼上请人吃酒,如今说起来其实也不算新鲜事。文人们心知肚明,吃酒和品茶,就像逛青楼和娶亲一样,一俗一雅,妙趣难与君说。
茶楼上下,一共摆了十几桌酒席。来主厨的,就是不远处的“望春楼”的大厨陈师傅。他带了三把锋利的菜刀,四个帮厨,一大早就过来忙上了。他知道,今天的菜色做好了,也正是他在南京城里打响名头的时候。因为今天来的客人中,多是南京的有些头面的人物,是他们餐饮业的衣食父母。
那一天一早,周发就在在茶楼上下风风火火,吆三喝四的,带了几个小二忙得不亦乐乎,好不兴头。刘思任进来的时候,看到周修流正在中堂边上板着脸教训周发。周发垂着手,低着头,满脸的委屈。周修流歪着脸说:“你看你这奴才,像个掌柜的样子吗?真是白穿了这身好行头。你以为今天这里是咱们周家庄闹中秋啊?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你得拿出点派头样来知道吗?老躬着身子屁颠屁颠的忙乎什么?你知道今天来的都是谁吗?别让人家小瞧了咱。你如今往这里一站,就是这个茶楼里管事的了,在唐朝宋朝人家得管你叫朝奉,别老当自己还是个下人,茶博士,伺候人家的。点头哈腰的算什么?礼数也该有个礼数的样子。你你你把腰杆子给我挺直了,笑的时候别把那两个大牙给豁出来。”
刘思任在一边听了,忍不住暗笑。周修流今天的穿着上下一新,头上是竹色缎巾,身上是白色道袍,玉色绦带,雄姿临风,英气勃勃。刘思任看了,心下里暗暗感慨,觉得跟周修流相比,自己不觉得老都不行了
这天在茶楼里主持做东道的,还有郑森,曹溶等人。郑森此时已经考进了国子监太学,曹溶先是回了一趟老家秀水,与家里人核计安排好了秋后迎娶周菊的事体,然后终于是耐不住寂寞,又到南京来了。
未牌之后,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家慢慢地赏玩着四壁的字画。曹溶在一边充当讲解员,一一评点,妙趣横生。
这时,正在大门口招呼客人的刘思任,忽然看到门口外来了一乘软骨绿呢官轿,旁边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着盖了黄缎子的锦盒,看样子像是宫中来的。他怔了一下,忙迎了出去。只见轿帘掀处,下来一个年岁不大的太监,刘思任仔细看了,认出来是当今皇上朱由崧身边的贴身内官监太监田成,他两个多月前在阮大铖的家里匆匆见过他一面的。不过,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往,不知道他今天到这里来为了何事?
他想:“莫非是朱由崧知道今天茶楼开张,让他来赐贺的?”但是他马上就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不管是他还是周修流,都谈不上跟朱由崧有任何的瓜葛。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心里不觉油然一阵酸楚:“定然是浈娘一个月前被阮大铖送进宫中,为朱由崧献演,而后朱由崧又看上了她的美貌,将她留在身边陪侍了,封了妃子什么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浈娘当初想要为家人申冤的意图,也就很有可能遂心了。”
但是,刘思任总觉得这其中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这样一来,浈娘不等于将自己这辈子给毁了吗?!”他叹了一口气。
关于浈娘入宫演戏的事,刘思任是在上个月,也就是六月十五,朱由崧在武英殿摆设生日寿筵宴请百官时,阮大铖敬献的阮家戏班子当场演出了《双金榜》,为朱由崧祝寿,他事后才从他父亲那里知道的。他父亲在筵后回家,气呶呶地向他大骂阮大铖的谄媚和下作用心,还抱怨朱由崧不顾国难当头,贪图享乐。他猜想浈娘一定是随着戏班子入宫了。但是那时他还不能确定浈娘有没有留在宫中。他因为这一个多月来忙于镇抚司中的公务,因此也没时间到阮府去打听,而且他也不愿意跟阮大铖有什么接触,竟将浈娘的事给缓下了。
他来到田成面前,行了个礼。田成也认出了他,就笑着说:“呀,恭喜刘千总财源茂盛,生意兴隆。宫中的巧妃娘娘听说今天你们的‘明泉茶楼’开张了,就让咱家来给你们贺喜了。”他看到刘思任有点惘然,又说:“啊,是这样的。这巧妃就是当初你在武昌带回的那个女子浈娘。他念叨着你们的恩惠,因此就备了些仪礼,让咱家送过来。”
刘思任纳闷着:“原来是浈娘——,呃,如今皇上面前宠幸有加的巧妃娘娘。不过,她身处宫中,却是怎么知道我们开了这茶楼的?”他本来是想打听一下浈娘怎么变成了巧妃的事的,忽然又觉得不妥,看起来也是多此一举。
田成说:“刘先生还不知道吧?巧妃娘娘可是个有心人,即便是她如今得宠于皇上,她也没有忘记你对她的救命之恩,还有她的那个表弟。”刘思任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提到的表弟,就是周修流了,心情不觉一沉。田成接着笑说:“前儿韩公公到后宫伺候皇上,正好遇上了巧妃娘娘,娘娘就向他打听你的情况。韩公公说托娘娘的福,刘先生的新茶楼就要开张了。娘娘因此留心了。”
刘思任想起来了,在今天邀请的宾客中,也有韩赞周的,那请帖是十天前就发出去了的。他想,看来浈娘即便是进了深宫,可是心里还是惦着他跟周修流的。如此一来,他的心情便更糟糕了。他听得田成继续说:“娘娘是个有心人,记得刘先生喜欢喝酒,今儿就让咱家送来了三瓶御酒给你。这些御酒可是庐州的黄得功将军,进贡给皇上的三十年窖藏古井原浆酒,醇香怡人。刘先生定然会喜欢的。”
田成抬抬手,后面的一个小太监便捧着锦盒过来,刘思任躬着身子接过了,谢了圣恩,心下百感交集。田成笑着说:“巧妃娘娘还特意关照咱家,问候她的小表弟,还赐送了一件绿色苏绣锦袍给他。”
刘思任呆了一下,接过锦袍。他要请田成进茶楼去坐地,田成笑着说:“改日吧,我知道今儿来的都是朝中大臣,我一个内务府的小太监在此,多有不便。皇上那边也等着我回去侍候呢。请刘先生谅解。”他附着刘思任的耳边说:“刘先生,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些话须点到即止。巧妃娘娘小表弟的事,你关照一下,不然咱家到时候在皇上跟贵妃娘娘面子上,须得不太好看的!”
刘思任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田成,笑着说:“田大人,你是谁呀?你是晋公子重耳身边的狐偃、介子推这般的人物呢。些须小意思,不成敬意,改日再到田公公府上拜访。”
田成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刘先生能将福王比作晋文公,这眼光就异常不同了。这话咱家一定要在皇上面前费劲说几句。”他不再推辞银票,笑着就收下了。
刘思任说:“代我和周修流谢过贵妃娘娘的隆恩,就说我们给她请安了!”
田成喜滋滋地上轿去了。
刘思任叫周发去楼上叫下来周修流,把浈娘的事跟他说了。周修流捧着浈娘送来的那方锦袍,愣怔了半晌。在浈娘离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又把少女贞操献给了自己,眼圈竟自红了,一种千秋大梦被击破的流片,叮当飞泻而下。
他悲从中来,只觉得脑门上冷飕飕的,一时说不上话来。刘思任怕他心里难受,就拍拍他的突然间显得有些松垮的肩膀,叹了口气:“流儿,浈娘走到了这一步,一半也是自己糊涂,她心比天高,为了目的,可以玉碎。可这些事一半也是由命的,身不由已。你就把她忘了吧。咱们茶楼今天还有很多客人,你要接待好了。不然,这茶楼你还怎么开下去?”
周修流说着,使劲抹了一下眼睛:“姐夫,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该怎么做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些都是哄人的话。”不过,想到自己身上还揣着浈娘留给自己的“女儿红”手帕,他毕竟还是胸口如裂,思绪中万般痴血似水奔涌。
此时,他经营茶楼的热情,猛然就降落了。他暗中痛苦:与火蛇一样的情欲相比,清淡的茶,实在只能算是身外之物了。
甲申八月三十日那天,刘思任接到内阁首辅马士英的传召。他以锦衣卫千总的身份来到马士英位于鸡鹅巷的住处。
本来,他们锦衣卫是不隶属于这位拥有东阁大学士,凤阳总督,兵部尚书,右佥都御史等头衔的马士英管辖的,应属于内务司总监韩赞周,还有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卢九德的节制。但是马士英让人拿来的是兵部的宣召牌子,要他到他府上商议长江巡防事宜。同时马士英又拿着个人的玉牌名刺相邀,说镇江监军杨龙友也在。这样刘思任就不好拒绝了。
杨龙友一见到刘思任,就笑着说:“畏行,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意见是,金山岛盘踞于大江中间,控制南北东西,是个要塞。我想将整个金山岛建筑成一座坚固的石城,置以重兵,扼守长江咽喉,以此保证江防万无一失。”
刘思任点点头:“山子的这个计划很好!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杨龙友说:“畏行,据我所知,雪江大师在镇江的金山岛那里有一位至交,这人名叫柳雨眠,七十出头年纪。平时深居简出,住在金山岛边上一座叫做‘雨庐’的别院中,看起来像是个隐士,实际上暗地里却交游广泛,江湖上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是个厉害角色。那‘雨庐’正对着长江对面的瓜洲镇,四周巉岩崇峻,地势险恶,扼着长江咽喉。我几天前曾经去拜访过他,却被他拒之门外,吃了个闭门羹。”
刘思任仰头想了一下,讶然说:“山子说的,莫非是江湖上诨号叫‘睡翁’的柳老头?他可是雪江大师当年在朝鲜‘壬辰战争’时的战友呀。听说他脾气古怪,眼睛时常半睁半闭的,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床榻上度过。他很少在江湖上走动,而且从来不买官府的账。每年只出山两次,其中有一次就是到鸡鸣寺拜访雪江大师,另一次是出手做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
杨龙友朝他拱拱手:“这事就拜托畏行了!”
那一天秋雨连江,扬子江江面上白雾皑皑,雨丝绵绵,飒飒飘忽。只见一叶轻舟,正从下游方向,慢慢地往烟雨凄迷的金山岛方向驶来。宽阔的江面上,笼罩着乳白色的薄雾。此时江上没有几条船,因此这艘在雾中出没不定的小船,就显得格外的孤单,醒目。
刘思任坐在小船的船舱口,因为天气开始转寒,又值清早,他在面前摆了一壶酒。他一手端着酒杯,一边望着不远处的金山岛,只见江水荡漾着岛岸边的巉岩石壁,轰鸣不已。岛上林木蓊郁,绿意盎然。远处的“金山寺”在细雨中若隐若现,巍峨的“慈寿塔”顶,笔直地矗立在半空中,使雨天显得更加遥远。
刘思任是在凌晨的时候,离开下游的丹徒镇的。他戴一顶桐油竹笠,打着灰色行缠绞棉布绑腿,八搭水磨麻鞋,麻衣葛衫,干净利索。身上背着一个羊皮行囊,腰挎那把日本长刀。监军杨龙友打着油纸伞,顶着濛濛雨丝,和刘思任的长随杨七儿,一直送他来到码头上。杨七儿是刘思任带来顺便处理他们茶行的商务的。他在吩咐了杨七儿一些事情后,杨龙友就笑着跟他说:“畏行,这次金山卫城的修建能否顺利施行,就看你了!”
刘思任也笑着说:“山子,你回去告诉镇江总兵郑鸿逵,要他一定要善待昨天我们‘请’到的那批客人,让他们吃香的,喝辣的,酒要管够。他们一根毫毛都不能少。我留着他们还有用。”
杨龙友笑着说:“你只管放心前去,我保管不动他们一根指头。傍晚的时候,我们的船队就会按时到达金山岛北岸接应你的。”
就在几天前,曾经在三个多月前请刘思任帮忙置备一批鲜茶,贩运到日本九州岛赶趟贸易的苏州巨商钱裕鞠,在经过两个多月的艰难的海上颠簸航行后,终于顺利地带着一大船的货物回来了。满载货物的船只在进入扬子江口之后,就停泊在下游的江阴港口。钱裕鞠他们准备在稍事补给后,就从扬子江航道,南下到高桥,转入运河,再驶回苏州。
然而他们沉沉的船只,自然很快就引起了活跃在扬子江一带江湖上黑道朋友们的关注和眼红。
刘思任在获悉货船回来的消息后,马上就请杨龙友点了一批靠得住、善水性的水军,跟舵把子洪哥一起,驾上他自己的那艘“水月”号大商船,由乔装打扮、隐瞒身份的朱之瑜统领,再带上他的长随侍卫杨七儿,匆匆赶到了江阴,然后请自己的绍兴府同乡、江阴典史陈明遇配合,一起动作,设下陷阱,准备套捉那批水匪。这陈明遇曾经在黄田港一带,跟随前任江阴典史阎应元一起,制服过扬子江上的著名水盗顾三麻子,在对付江匪水盗上很有一套。
他们经过精密的筹划之后,动用了几艘官船,将商船上的货物转移到了官船上,悄然驶去苏州。随着又把数百石军粮装上了钱裕鞠的那艘大商船,朱之瑜等人带着水军们装扮成客商和水手随船同行。而沿江上则布满了官军哨探,只等一有风吹草动,杨龙友和陈明遇手下的官府水军们,就会立即出动,配合朱之瑜他们行动。这是一个精心安排的诱饵,其目的就是让活跃于扬子江上的那一大批江洋匪盗上钩的。大家就等待着瓮中捉鳖了。
第二天,大商船就大摇大摆地转向上游驶去。匪盗们果然上当了。他们在这艘大商船进入长江口的时候,就暗中开始盯上了。只是由于疏忽,不知道大商船上的货物,早已经在江阴时,不到一个时辰里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移花接木了。夜半时分,商船在经过扬中北面江道时,突然被几十艘来历不明的小船给包围住了。当那些水匪跳上商船,发现船上装载的货物,全是打着鲜红官印的军粮时,一下子就呆住了。他们当然知道抢劫军粮意味着什么,其罪行可要比抢劫一般的商船要严重得多!正当他们要扯呼撤退时,官军的大船队包抄上来了。在经过一阵一边倒的短兵相接之后,上百号的水匪仓促之下,束手就擒,被押往镇江丹徒水军营寨,由总兵郑鸿逵发落。被擒拿住的水匪中,包括扬子江上三个著名的水匪头目:“猪婆龙”龙紫江,“没心肝”鱼三娘,“滑鳗”花子。可谓是收获不小。
这个计谋,主要是出于刘思任和朱之瑜的精心策划。而朱之瑜在帮完刘思任的忙后,就又悄然离开了江阴。他不想让郑鸿逵知道他也参加了这个行动,以免到时候又要被保举出仕。刘思任对他们安排的行动初试锋芒便即告捷,也感到十分的鼓舞。因此,今天早上他要上金山岛与拜会“睡翁”柳雨眠时,便显得信心十足了。
当刘思任的小船靠上金山北面石岸的时候,正是辰牌末时。他跳上岸,招呼舟子把船系了,上岸歇着。此时江面上的雨丝,已经渐渐地淡下来了。刘思任顺着一条窄小的山路,迤逦拾级而上。只见路两边怪岩林立,石骨嶙峋,树木萧疏,绿意婆娑,曲径通幽。他爬了一段路后,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到了一片开阔的半山坡地。只见老树森森,崖壁岑寂,缘着山腰处,有一道白墙,匝绕着几座寂静的青砖瓦片大院子。那院子的大门,正对着浩淼的江水。远处的瓜州,一眼望去,气象磅礴,让人豪情顿生。
刘思任来到那幢古院落门前,举目一看,只见丈许宽的门额上面,悬挂着一块题着“雨庐”两个魏碑的嵌金匾额,气势流动。院门紧闭着,只有檐上的琉璃瓦沿,时不时地有些雨珠滴落。刘思任就翻起大门上的铜扣环,敲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大门“咿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清俊的小童子。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刘思任,问说:“你是谁?这么早就来敲门?!你不知道我们家主人在午时前是轻易不会醒来的吗?”
刘思任笑笑说:“——这已经不早了。我是他南京一位老友的朋友,有要事想来拜访他的。”
童子说:“睡翁可是从来不稀罕待见陌生人的,惹得他老人家生气,一顿臭骂把你轰走。这位大爷,你回吧,别自讨没趣了。”说着就要掩门。
刘思任不急不慢地摘下肩上的羊皮背囊,剥开了,取出一个尺来长的桃香木盒子,递给小童说:“小哥你进去,就把这个桃木盒子送交给睡翁,剩下的就没你的事了。”
童子摸着悬胆似的鼻子说:“嘿,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将老爷子他擂醒,他的床头挂着条老水磨皮鞭子呢。鞭子下去,鞭鞭见血。我挨不起呀。”
刘思任笑了笑,顺手在身上摸出一小锭霜色纹银,搁在桃木盒子上:“小哥,你只管进去将老爷子叫醒,其它的事,都是我来担当,包括皮肉之苦。”
童子狐疑地接过盒子和银子,转身的时候,趁机一把就将银子搂进怀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童子就笑嘻嘻地出来了:“这位先生,我家老爷子有请,让你先在花厅上候茶。他正在沐浴更衣呢,他用过早点后,就与你见面。”他凑近刘思任说:“老爷子看了你的桃木盒子,好像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
刘思任笑了笑,就踱进了院子。
这时,江天上已经雨霁云收,阔敞的院子里,几颗大梧桐树,淡黄的叶子上,不时有雨珠滴落。檐下的十几盆青翠的菊花,正含苞欲放。刘思任心下里叫了声彩,就慢慢步入了厅堂。只见堂正中挂着一幅画轴,远远看了,好像是唐代王摩诘的山水名品《雪溪图》。他吃了一惊,忍不住就走近去端详了一下,不觉笑了。原来画幅上的落款是柳雨眠,而上面的题诗,却是雪江大师,这显然是一幅仿作了。
他就到一边的花厅里候着。约莫过了有半个多时辰,已是午牌初时了。那童子过来说:“先生,老爷子请你进去后堂品茶。”
于是刘思任摘下桐油竹笠,脱了芒鞋布袜子,穿上童子给他拿来的木屐,抖索一下身子,就缓缓地走到后院中来。他绕过长廊,仄到空阔的后厅中,那里最显眼的就是一张两丈宽,三尺高的大木榻。上面半躺着个肥大的老者,手里拿着一根烟杆子,正吧嗒吧嗒地在吞云吐雾。他的身边站着两个童子,两根嫩葱似的站在那里。老者抽着旱烟倒也罢了,只是木榻的边上,还有个彝尊式大铜香炉,狻猊嘴里喷出的“鸡舌香”,和烟味混和,产生出一种不伦不类的气味。刘思任差点打了个大喷嚏,不过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刘思任趋前打了个恭,笑着说:“原来柳老爷子也好烟霞之道。什么时候我给你送两斤上好的日本烟丝孝敬你。”
老者点点头,翻着肥肿的眼皮子打量了一下刘思任,皱了皱眉头说:“你这份心意是好的。你带来的棋子不错,果然是个个晶莹圆润,都是些海水经年冲刷的沙滩碎石,天然而成,不经人工雕琢,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凑成这两奁,真难为你能收集到这稀罕物了。不过却不知你的棋艺如何?倘若手技过于寒碜,那就只好委屈你到‘金山寺’里剃度为僧了,然后一年后你再来会过我一次。——你知道,到了金山寺里的棋手,至今还没有一个还俗的。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
刘思任笑着说:“我当然知道。”
这老者就是“睡翁”柳雨眠。他听刘思任对他的规矩已经了然,就仰起身子,干咳几声,抹了一把浊黄的眼屎,然后吩咐身边的童子:“清风,去取我的潢海铁网山的樯木棋盘来。把这位刘先生方才带来的棋子也给拿过来。另外,上两盅好茶。”说罢,他抬了抬手,让刘思任脱去木屐坐上榻来,又叫身边的另一个童子明月去取一件白色道袍来,给刘思任换过了,说:“你刚才的行头就像是跑单帮的,入娘贼的锦衣卫有这样充面子的?穿了白色道袍,这样才好有雅兴对弈。”
明月又去捧过一盆热水。刘思任于是解下佩刀,放在一边,净过了手。柳雨眠伸手拿过倭刀,轻轻抽出半截,只见寒光浮动,壁上流光如电,屋中一片清白。柳雨眠双眼猛然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他沉吟了一下:“这是嘉靖爷时凤阳抚台唐顺之的佩刀吧?”
刘思任一怔,心想,真不愧是行伍出身,在南高丽经过阵仗的。便笑着说:“睡翁好眼力。”
柳雨眠捏了捏浮肿的眼泡,淡淡地说:“这刀是好刀,不过却要看是谁佩挂它了。唐抚台是个异人,文采斐然,武功绝世,是嘉靖朝的英才啊。”说着,霍然一刀挥出,只见一只小指尖大的没头苍蝇,登时断为两瓣,落在案上。柳雨眠幽然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了。本来我可以把它切成四片的。”
这时恰好又有一只苍蝇飞过,刘思任笑着接过刀来,倏然出手,只见白光闪了几下,那苍蝇分散为五瓣,掉落在案上,恰好组成了一朵暗红色的小梅花。
柳雨眠点点头,抽了口烟说:“看不出来,还有点意思啊。接下去我们就可以玩其它的事了。”
这时,清风已经把刘思任带来的两个古瓷瓯装着的围棋子,摆在棋案上。柳雨眠低沉着眉目说:“小子,看在这两瓯石磨棋子的份上,我饶你先。”
刘思任笑了一下,便用右手食、中指夹起一个黑子,“啪”地一声敲在散发着淡香的樯木棋盘的对角上。柳雨眠眯着眼跟着敲下一个白子。两人一来一往,在下到第九手的时候,睡翁忽然问说:“喂,小子,莫非你参研过山阴王思任王谑庵先生的棋谱《弈律》?”
刘思任笑着说:“王思任先生是我的蒙学业师。我的表字便是他老人家给起的。”
柳雨眠听了,顿时紧了一下脸色说:“这就难怪了。二十年前王思任到‘金山寺’来问经,曾经和我有过一次手谈。”不过他没有透露谁胜谁负,刘思任也就不便问。两人又下了几手,柳雨眠问刘思任说:“小子,你是不是在云间(松江)呆过?”
刘思任微笑着说:“我年轻时曾经游学云间。云间王世贞元美先生是隆庆、万历朝的文坛巨擘,领袖风骚二十年。不过他的棋经《弈旨》,《弈问》,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他本人其实是个臭棋篓子,只是喜欢筹措棋赛,颇有棋界伯乐之誉。听说他自幼就开始旁观永嘉的鲍一中弈棋,却是冥顽不化,只看到了鲍氏棋风中的‘巧’劲,却看不出鲍一中的散漫分野之势。”
柳雨眠眼神一闪,盯着他说:“这么看来,你还精研过岑乾的《弈选》了?因为自嘉靖朝以来的棋坛中,只有岑乾是最具天赋的黑白行家,也是最善于变化的棋手。”
刘思任笑着说:“我只是略微涉猎而已。其实我的这些棋技,大多都是跟我的大舅子学的。他倒是精研过岑乾的《弈选》,并且把书上的棋谱全都背下来了,后来在京师中少有对手,为‘京师派’一时之翘楚。”
柳雨眠打了个喷嚏,砸吧着烟管说:“如此你这大舅子也算是个奇人了。他现在在哪里?”
刘思任的脸色,忽然就有点惨淡了:“他可能已经死了。听说在今年初京师陷落的时候,他决意殉国。他曾经跟思宗皇帝和田贵妃下过棋,能饶皇上两子。”
柳雨眠凝眉说:“我听说过崇祯爷善弈,经常与宠妃田贵妃对弈。咦,你说的大舅子,莫非是前詹事府少詹事,庶吉士出身的闽中周修涵?”刘思任点点头。柳雨眠登时坐直了身子说:“呀,你说周修涵是你的大舅子?那你就是山阴刘念台先生家的大公子了?我怎么没看得出来呢?!——也难怪,瞧你方才进门时一副跑单帮的模样,若不是看在这两甌棋子的份上,我都懒得见你的。你知道吗?十八年前,周修涵上京赴春闱时,曾经在‘金山寺’呆了半个月,我跟他手谈两次,都败在他的手下。”
这一次,他终于提到棋局的胜负了,好像还并不以为耻。他一边敲子,一边缓缓说道:“我入娘贼地服了他了!你可能不知道,我跟潞王朱常淓也下过棋呢,我在他的府上做过半年多的清客。我一般一年只离开‘雨庐’两次,一次就是去南京的‘鸡鸣寺’找我的老朋友雪江,杀上一盘,另外一次,就是各处闲云野鹤地兜一圈。前几年我去了潞王府,那时他刚刚编写好《万江仙机》棋经,上下两集,一百个局,十分得意,其实入选的差不多都是二、三流的谱儿。他这人是个玩家,那指甲长的碍眼,所以他下棋的时候,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棋子,再摆放在棋盘上。不过他最后还是输了我半子,嘿嘿。好在他这次没有坐上龙庭,不然的话,这江山入娘贼的就要成为棋局了。啊哈。”
刘思任想起三个月前,南都一些朝班官僚们在“牧园”关于迎立储君的争议,不觉微微一笑。柳雨眠说:“刘公子,现在你可以报上你的名号了。”
刘思任从雪江那里知道,当柳雨眠要人家报出家门的时候,就是已经把他当作上宾了。他于是笑着说:“在下山阴刘汋,字伯绳,又字思任,号畏行,靠在江湖上卖点茶叶,胡乱混口饭吃。”
柳雨眠扬起头说:“大茶商刘思任这名头,我是听说过的,有点小孟尝的风头。听说你这人虽然卖茶,却嗜酒如命。”于是他招呼清风过来,让他撤茶上酒,用丹阳“曲阿”老酿招待刘思任。他微笑着跟刘思任说:“小瞧你了,刘公子。咱们还是继续下棋吧。”
这是刘思任自入院门之后,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于是他的心情慢慢地开始舒展开了。在此后的将近两个多时辰里,柳雨眠神情专注,一声不吭,只是不住地吸着烟。他咳嗽的时候,就拿起一块手绢掩住嘴巴,一边的明月就赶紧拿过铜痰盂接着,让他把痰吐在里面。刘思任心想,一般人要是就这样面对面同他下棋,不被他熏输了才怪。
两人下到第七十九手的时候,柳雨眠忽然跟刘思任说:“刘公子,我觉察到你的身上,似乎暗藏有一股杀气。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今天就进错庙了!”
刘思任一怔:这老头果然是个老江湖!随即他笑着说:“柳老爷子何以见得?”
柳雨眠吐了口烟说:“因为我发现,你在‘打劫’的时候,过于投入了。其实我觉得,你劫下的那几手棋子,并不是很重要的,对全局没有什么作用,还不如弃子。”
刘思任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笑着说:“睡翁果然是个高手!”
柳雨眠“嘿”然冷笑一声,然后眯着眼睛,重重地抽了一口旱烟说:“刘公子,我看你的样子,像是成心到我这清静之地来搅局的。不然的话,方才在下到第六十八手的时候,你就可以封杀右上角我的棋气了。但是你却故意将棋势移到了左下角,靠近我的地方。这就有点弄巧成拙了!须知,老夫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不爽快的人!”
刘思任心下吃了一惊:这老头果然有两手!看来自己的确是小瞧他了。于是他笑着问说:“睡翁,此话怎说?”
柳雨眠冷笑着说:“因为,你今天根本就不是真心为了下棋来的,你另有所图,却投我所好。我知道,你送给我的这两瓯石磨棋子,都是东瀛那边弄来的难得的天然水磨石子,我一见之下就喜欢上了,也怪老夫修养终究不够,没有定性,让你钻了这个空子。但是,你知道吗?我这院子是难得有外人来的,因此你一进来时,这院子中就有了一股阴气和杀气,就像古井微澜涟漪。你的整个形象,就像是雪上留痕一般。因此老夫考量之后,你的用心,就昭然若揭了。虽然方才你已经解下了佩刀,但是你身上的杀气,却是卸不掉的!”
刘思任看了一眼佩刀,心里剔然一惊,愕然道:“睡翁,你这话何意?你过虑了!”
柳雨眠说:“你可能不知道吧,你别看老夫我睡眼惺忪的,但是跟我下过几手棋的人,我大抵都能窥透他们的面目,不然的话,我这把年纪,就算是白活了。像你的大舅子周修涵当初跟我下起棋来,物我两忘,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动,那是何等的境界!而你呢,一看就是投我所好而来的。像你们吃锦衣卫这碗饭的角色,我不知道见过多少了。你跟我装什么糊涂?我自己也吃过几年锦衣卫的饭呢。万历三十八年,山东都指挥使丁孝荣,松江卫指挥使石墨,参将游于虎先后被刺身亡,他们的尸体上,都有一个特征:他们的致命之处,都在咽喉,而且都是死于同一把剑下!而他们呢,都是丧命在于你的这把佩刀之下的!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吗?你给我装什么蒜?!”
刘思任听了,大吃一惊,他对柳雨眠提到的那三个人的死因,也是一直耿耿于怀的,本来半年以前,他还以为那是庄白干的呢。于是他拱拱手说:“前辈,我也正为这事的当事人纳闷呢。愿闻其详。”
柳雨眠将烟杆子敲了敲榻沿说:“万历年间的‘壬辰战争’,是国朝自‘土木堡’变乱以来,经历的最残酷的一场战争。朝廷所费的银两,不计其数。但是有很多银两,其实都到了诸如丁孝荣,石墨这些鸟官的宦囊中。所以呀,像我们这些当年在前线奋战的将士们,都恨不能生啖这些人的肉。后来听说他们都被干掉了,我们暗中都畅快地舒了一口气,对于那位不露庐山面目的朋友,私下里表示钦佩。现在看到你这把刀,我终于明白了,这位尊长是谁。”他仰头笑了笑:“除了他,我想不出有谁会有如此酣畅淋漓的手段!快事,快事呀!”
刘思任此时心里也有些清楚了,柳雨眠说到的这位“尊长”,可能便是雪江大师。虽然感到万分的吃惊,但是他的脸上仍是一派笑容:“睡翁,你说的该是雪江大师吧?但是,唐抚台的这把剑,后来却流落到了日本,而雪江大师,可是一辈子也没去过日本的。”
柳雨眠耸了一下鼻子,说:“万历末年,雪江在杭州的禅友贝叶大师东渡日本,雪江就将这把名剑赠送给了他。这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也是从你方才挥剑斩落苍蝇时,才悟到这一点的。这手‘梅花剑法’,跟当年那几个王八蛋脖子上的剑痕,如出一辙!当年雪江赠剑给贝叶的时候,我也在场,这也是我方才一下子就辨出这把剑的缘故。”
刘思任心里恍然了,于是笑着说:“睡翁,都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如今睡翁你这做派,算是中隐呢,还是小隐?!”
柳雨眠眯着眼说:“自然是小隐了,我哪能跟雪江比呢!啊哈。对了,你贩茶时一定没少去闽中,可曾见到过陈知耕那老家伙?他也是我在‘壬辰战争’时的战友。”
刘思任笑笑说:“他硬朗着呢。”
柳雨眠叹了口气:“我们两个老家伙已经有三十来年没见过面了。下次你要见到他,代我问个好,让他少抽两口烟。”
刘思任答应了。他觉得,此时应该可以点到今天到这里来的正题了:“柳老爷子,据我所知,在你手下听你使唤的江湖人物,不下千人,你这还算是小隐吗?”
柳雨眠一愣,咳嗽两声,随即笑着说:“刘公子,你绕来绕去的,终于还是亮出题目了。好小子,有两刷子啊。雪江没看错人!说吧,今天你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刘思任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柳雨眠。柳雨眠展开来看了,轻轻笑道:“啊哈,不出所料,果然还是为了那个要在我眼皮底下筑城的鸟事啊!入娘贼,雪江真是老糊涂了。臭小子,你想想看,要是现在谁要在‘鸡鸣寺’一带大兴土木,修建一个不三不四的鸟城池,让他雪江搬出他的宝贝藏经楼,他会答应吗?!”
刘思任笑着说:“睡翁,恕我直言,如果是出于战争的需要,雪江大师他顾全大局,一定会答应的。你也是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翻滚过来的一条硬汉子,你应该清楚军机的。”
柳雨眠“唔”了一声,就让小童拿过火煤子,给他点上烟,说:“不过,如今时过境迁了。他是他,我是我。我跟你说白了,我手下的人上千号呢,他们家里人都等着吃饭哩。这江面一封起来,你让他们上哪儿去过活?。不像他雪江的寺院里,连扛扫帚、清粪坑的都算上,也不过几百号人,而且都靠别人供养着的。他讲面子,老子讲过日子。我可不能撂下几千号人的日子不管!”
刘思任笑着说:“老爷子,我呢这里想了个两全的招数,正想跟你老讨教呢。”
柳雨眠吧嗒着烟管说:“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说吧。让老夫琢磨琢磨。”
刘思任紧了一下牙床,接着笑着说:“第一,我先奉送上两百把日本快刀,给你老手下的弟兄们玩玩。这些倭刀,可都是我托人费了千辛万苦从日本用重金购买的,算是我个人对你老的一点敬意。另外,再加三百石粮食,这是官粮,是给你手下的弟兄解燃眉之急的,这是朝廷的恩赐。——老爷子,你不知道吧,你的三员得力的干将,我前天已经见识过了,他们眼下都在我的手里。他们几个人从今往后,必须听你和我的号令。我有口饭吃,他们也绝不会饿着。”
柳雨眠怔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小鬼子的倭刀,我是领教过的,你不服都不行。我先谢过你了。至于我手下的那些人,你真能摆平他们吗?你应该清楚,他们可都是江湖中,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呐!”
刘思任正色说:“我想应该是可以的。不然的话,今天我立马就会把他们押到金山来,当着老爷子你的面,将他们全数斩首了!”他冷笑一声:“老爷子,我说到做到!他们抢劫军粮,犯了死罪。既然大家不能为国家效生,那么就必须为国家而死!这是我的脾气,你听好了!”
柳雨眠听了这些话,心下里吃了一惊。他双手一撑,下了榻来:“小子啊,你手段不错啊!你真把‘猪婆龙’,‘没心肝’跟‘滑鳗’他们都给抓住了?!”
刘思任双眼冒着冷冷的幽光,脸上却平静地笑着:“如果你有兴趣,过会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不过我觉得眼下你还是不见他们为好,免得大家尴尬。这第二呢,我想请老爷子暂移尊驾,搬到对面的焦山去住,我已经给你在那边安排了一个宽阔的大院子,十分清雅,不比这地方差。”
柳雨眠紧紧盯着他,冷笑说:“我如果不去呢?”
刘思任拿起长剑,“喀嚓”一声插入鞘中,一边笑着说:“那是你的事。老爷子,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出于保卫国家社稷战争的需要,我不是在威胁你,更不是在跟你抢地盘。我是朝廷授命的锦衣卫,如果你冒犯军机,我现在就可以取你的首级。这事我已经跟雪江大师打过招呼了。”
说着,他携着柳雨眠的手,从中堂一直走到院子外面。两人站在空旷的庭前,柳雨眠展目一望,只见江面上正有数十艘大船,布满各色旗帜,迅即往这边驶来。
这是杨龙友率领着官军队伍到了。
柳雨眠抖了一下烟杆子,望着迷蒙的江空,萧然冷笑着说:“好了,小子,我就把金山交给你了。不过,到时候你们要是守不住金山岛,把它丢给了满洲人,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刘思任笑着说:“咱们一言为定。老爷子,我们接着弈棋吧。”
柳雨眠气打不到一处来,气咻咻地说:“入娘贼,胜负已分,我输得连内衣衫都没有了,还下个屁!
刘思任陪同杨龙友在金山岛处理完释放一百来个水匪,交接粮食与倭刀的事宜后,就别了杨龙友,于夜雾中乘船回到了丹徒镇。那里还关押着三个水匪头目“猪婆龙”龙紫江,“没心肝”鱼三娘,“滑鳗”花子。他要亲自义释他们。本来他想先去丹阳城见一下总兵郑鸿逵的,他毕竟官阶比他高,算是上司。不过他随之想想,这样一来,反而会让郑鸿逵觉得自己是要跟他争功了,人心终究难测。于是他就直接返回了丹徒镇。
他上了码头,杨七儿早已经带了几个锦衣卫在那里等他了。杨七儿一身黑色麻衣,头戴竹笠,腰挎长刀,看上去精神的很,不像以前在茶庄做伙计时缩手缩脚的模样了。刘思任满意地朝他们几个点点头,就问杨七儿:“你跟丹阳的郑军门他们打过招呼了吗?”
杨七儿唱了个喏:“黄蜚黄军台中午时往下游江阴一带巡江去了,丹阳军衙里由郑军门坐镇指挥。他说谢过你了。”刘思任就问他,对郑鸿逵的印象如何?杨七儿因为是茶庄伙计出身,平时善于察言观色,又兼人乖巧,因此刘思任就想听听他对那个郑芝龙的弟弟,郑森的叔叔的前锦衣卫指挥使的看法。杨七儿说:“郑军门看上去温雅随和,不过内心里似乎总暗藏着一股冷峻之气,让人捉摸不透,对谁都提防着,是个连睡觉的时候都要睁着一只眼的人。”
刘思任眼神一动,笑了笑说:“他跟他海匪出身的哥哥可不一样,是正牌科班出身的武进士,文武双全。只不过是因为当过两年的锦衣卫指挥使,养成了一种深藏不露的阴鸷气度。”他说这话时,想到了自己眼下的身份,心里忍不住一笑。其实,他内心里还想到了一个问题:有的人天生就有一种疑心病,也可以说是生存的本能。比如他自己,对人总是坦荡荡的,反而时常给人造成了一个错觉,以为他这人虚伪。所以这么多年过来,他终于明白了,做好人是极难的。
他又问杨七儿,钱裕鞠从九州带回来的剩下的那三百把日本快刀都打点好了没有?杨七儿说:“那些快刀,还有你托钱掌柜带回来的两石烟丝,下午我已经叫人装到了一只船上,明天随我们一起运回南京去。”
刘思任微笑着舒了口气说:“这几天总算办妥了两件大事,算是有惊无险。第一件事,金山岛那边的江防工事的麻烦总算解决了,又收罗了一批江湖盗匪,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还能派他们用场呢。第二件事,就是钱裕鞠的商船终于从日本回来了,我的一颗心也可以放下来了。原先我还担心海上风浪大,还有海盗出没,你想,船上毕竟有咱们的几万两银子悬着呐。”
杨七儿说:“我打听了一下,听说钱掌柜另外还送了一批贵重的货物给郑军门,还有几十把上好的倭刀。”
刘思任笑了笑:“这老钱是个工于心计的生意人,他攀附郑家这颗大树,原也是无可厚非的。况且上次他出海的时候,郑森还把郑家的铜牌借给他做护身符。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倒是忧虑这钱老板今后会助纣为虐!”他顿了一下:“这‘纣’,便是满洲人。”
杨七儿笑着说:“先生果然看人看事透彻,对人留一手总是应该的。”他忽然想到自己当初在茶庄里暗中盘点沈九云的事,不觉有些心虚了。他接着说:“先生,另有一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多嘴?”
刘思任神情一错,盯着他:“你说。”他知道眼前的这位长随,说话一卖关子,就一定有什么秘事要告诉他。
杨七儿说:“下午我闲着时,偷空跑到镇江城街上去转悠了一下。我逛到了‘四条街’一带,看到有一家叫‘云江’的大茶庄,门庭若市,生意兴隆。因为自己是吃过这碗饭的,因此不免好奇,就仄了进去。我装成一个顾客跟店里的伙计攀谈了一会,你猜怎么着?”刘思任似乎已经估摸到是什么事了,双目登时一凝,望着杨七儿。杨七儿继续说道:“那个伙计告诉我,这个茶庄的老板姓沈,是咱们南直隶安庆人。”
刘思任虽然已经估摸到几分,不过心里还是一沉。他冷笑说:“沈九云他现在翅膀硬了,能在这江南一带暗中跟我较劲,分庭抗礼了。不过,我们做生意的行当的,讲求公平竞争,我们自己做大了,也总该让别人发点财吧?”
杨七儿说:“问题是,姓沈的他在暗中做了手脚,吃里扒外。我问那个伙计,他们店里有没有‘明茶’出售?因为我们郑鸿逵军台是闽中人,想喝家乡茶,愿意花重金购买。结果那伙计果然卖了我半斤‘明茶’,花了我十五两银子。先生你想,一般‘明茶’在我们茶庄才卖二十两银子一斤呢!”
刘思任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七儿,你为人果然乖巧,我没有看错人。回头我把十五两银子还给你,茶叶就算是我买的。老沈这人不地道,待过些时日,时局稍微定了,我要跟他好好算算账!家贼比外盗更可恨。”
杨七儿又说:“还有一事。后来那个伙计说滑了嘴,告诉我说,他们茶庄在扬州那边也有个分号哩。”刘思任凝眉不语,一边走一边听着他继续说下去:“这倒也罢了,这家伙近来居然跟北边的满洲人做起了生意来了。”
刘思任听了,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目光如刀,看着杨七儿:“此话当真?从扬州到山东,不是都有本朝总镇高杰原先手下的军队驻扎着吗?!那些丘八可不是省油的灯啊。”
杨七儿冷笑说:“那些兵哥们哪个不贪钱?姓沈只要肯花钱铺路,他这龌龊生意还不是做的稳稳当当的?你看驻扎在通往北边要衢徐州的高杰高鹞子的部将,外号‘李诃子’的总兵李成栋,那可是个出了名的好利之徒。”
这时候,刘思任终于按捺不住了:“入娘贼,果真如此,看我不废了他!”他下意识地攥住了刀柄,顿了顿,随即又松了手,冷静了一下:“不过,此事眼下还不能动手,因为前些时朝廷以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左懋第为主使,以陈洪范、马绍愉为副使,出使京师,与满洲人通好议和,如今他们还没到北京,结局还不知道怎么样?我们如果操之过急,闹将起来,恐怕到时反而授人以口实,反被小人咬上一口,陷于被动。满洲人说不定也会拿禁绝与他们通商一事,大做文章。所以,这事你先不要声张。”
杨七儿说:“小的明白。”
刘思任带着一行人来到丹阳军营外面。这里的营房里,关押着扬子江上著名的水匪“猪婆龙”龙紫江等三人。刘思任到了大门口,忽然记起什么,就吩咐杨七儿:“你到咱们的船上去,挑三把上好的倭刀来。”杨七儿去了。
刘思任向守卫军官出示了锦衣卫牙牌。那位军官两天前曾经跟他一起去过江阴的,便笑着行了个礼说:“是刘大人回来了。听说今天你在金山岛那边已经得彩了?立了大功,恭喜恭喜!”
刘思任笑着说:“那还不都是郑军台跟弟兄们的功劳,你们出力,我只是多跑了一趟腿而已。另外,那艘从日本回来的大商船的钱老板为了答谢,犒劳了大家一些茶酒资,到时大家可以到军需官那里去领了,好好乐一乐。”一番话说的那军官跟手下的兵卒们眉开眼笑的。军官笑着说:“这位老板的姓也姓得好。”
他一边拿出钥匙开了门。只见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中,粽子似的捆绑着两男一女。刘思任让兵士们点着了火把,屋里顿时光明了。然后他摘下竹笠,在一张木杌子上坐下。借着亮堂起来的灯火,他细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三个人。右边靠屋角的那个女人,年纪看上去不到三十岁,长得腰细胸凸,头发散乱,遮住了半边脸,不过从她那一对冷傲冰寒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此女定然是个绝色美人。刘思任微笑着点点头,心想,她一定就是那个女水匪“没心肝”鱼三娘了。而这鱼三娘既然诨号“没心肝”,那么不是杀人不眨眼的蛇蝎女人,便是对男人深恶痛绝的、情场失意过的角色了。刘思任笑着朝看守她的兵士扬了一下下巴:“把她的绳索解了,动作轻一点,要懂得怜香惜玉。”
那兵士和鱼三娘同时怔了一下。兵士小心翼翼地笑着问说:“大人,什么叫怜香惜玉?”
刘思任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就是动作要温存些,免得美人生气。”
鱼三娘听了这话,眼神闪烁着,有点紧张地问刘思任道:“你这官府的黑爪牙,你想干什么?”可能她以为刘思任看上她的美色了。看到她惊慌的目光,刘思任的心里就像被刀扎了一下:难道自己现在在女人们眼中的形象,就是一副流氓的样子了?!
刘思任掉过目光,先不去理她。他继续打量着她下首的一个矮壮的中年汉子。那汉子双目鼓凸,冒着精光,嘴唇豁起,昂着头,一副视死如归的豪气样。刘思任心里笑了一声,他想到了扬子江里的鳄鱼,也就是俗语说的“猪婆龙”,于是就问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猪婆龙’龙紫江了?”
那汉子果然就是“猪婆龙”,他愕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龙老大?”
刘思任笑着胡诌说:“我有相人之术。我不但知道你是扬子鳄,我还晓得你在十五年前,曾经为了朋友,替他去蹲了六年牢狱,原因不过是因为你的朋友家有老母,无人侍奉膝下。后来你出狱后,知道了你的朋友居然当上了卫所的千总,于是就把他给杀了。”
“猪婆龙”听得睁大了眼睛,因为刘思任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刘思任又笑着对蹲缩在一边角落里的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说:“我说‘滑鳗’,你从小到大都是靠要饭活过来的。后来怎么要饭从陆地上要到水上去了?而且你们三人中,还就数你的水性最好。”
“滑鳗”名花子,自幼没爹没娘的,后来是柳雨眠收留了他。这时他翻着一对细长的眼睛说:“你管得着吗,鹰爪子?!”
这时刘思任又笑着转向鱼三娘说:“三娘,这样吧,我想把你的两个同伙杀了,然后放了你,条件就是你以后好好地陪着我,我让你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吃喝不愁。你愿意吗?”
一屋子十几个人听了这话,除了“猪婆龙”三人之外,全都放纵地大笑起来。鱼三娘朝刘思任啐了一口:“你这朝廷的鹰犬,你就等着舌头长疮吧!要是你把他们两人放了,姑奶奶倒是可以考虑陪你玩一把。”
“猪婆龙”和“滑鳗”都急得瞪大了眼睛:“‘没心肝’,他身上功夫了得,你斗不过他的!”
刘思任冲鱼三娘笑了笑:“看来这江湖上的传言并不可信,三娘,你不像是个没心肝的人啊?”
正说着,杨七儿抱着三把倭刀来了。刘思任对鱼三娘三人说:“好了,我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我还要趁着夜色赶回南京,没时间陪三位玩了。你们自便吧。”他站起身,走到“猪婆龙”和“滑鳗”面前,众人只见两道刀光如闪电划出,眼睛俱是一炫。鱼三娘惊呼一声,大家再细眼一看,只见“猪婆龙”、“滑鳗”两人身上的绳子已经全都脱落在地了。那些军士们都喝了一声采。
刘思任跟杨七儿说:“你把倭刀给他们,然后再送他们出营。”
鱼三娘三人听了,呆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们本来因为抢劫军粮,都已经做好了死罪的准备的,没想到刘思任居然要放他们走。那个军官狐疑地说:“刘大人,这些要犯没有郑、黄两位军台和杨监军的令牌就放走他们,只怕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卑职担当不起啊。”
刘思任笑着说:“不妨,我事先已经跟他们约好了,这事由我承担,不干你的事。”他跟还愣在当地的鱼三娘三人说:“你们回去之后,代我向‘睡翁’问好。就说我改日再登门谢过。”
“猪婆龙”一时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我们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刘思任笑着说:“你就说是山阴茶商刘思任。现在在锦衣卫混口饭吃。”他这话其实就是跟他们三人说的。三人面面相觑,都惊讶地张大着嘴巴。刘思任接着说:“你们回去后,如果觉得弟兄们实在是没饭吃了,可以来找这里的兵部郎中杨龙友杨大人,他是监军,他可以安排你们一些修筑金山城的差事,领点官饷将就着过日子。你们帮忙修筑工事,就是替国家朝廷出力,总比老是在水路上讨些不三不四的生活要正经得多。”
杨七儿送三人到了军牢门口,神情一直迟疑着的鱼三娘,这时忽然转过身来,她捋了捋蓬乱的头发,整张脸全露了出来,刘思任只觉得眼前一亮:这“没心肝”果然是个大美人。鱼三娘犹豫了一下,低下头问说:“刘大人,我想斗胆问一下,那天晚上在那条商船上的那个穿着褐色麻衣,身手快捷的中年汉子是谁?”
刘思任愣了一下,猛地想到她问的应该是朱之瑜,因为那天晚上在商船上指挥埋伏的人就是他,也是他一手擒住了鱼三娘的。他观察了一下鱼三娘的眼神,觉得她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微妙的热切之情,于是心里就有数了:这个婆娘八成是对朱之瑜有好感了。他也不去点破,只是笑着说:“你可以在江湖上随便打听一下,谁是松江的鲁屿先生,就可以知道了!不过他这人是闲云野鹤,等闲寻他不着的,你得有耐心。三娘子,我也想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会有‘没心肝’这么个不雅的诨号呢?你外表看上去,可不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母夜叉啊。”
没想到鱼三娘听了这话后,就紧紧地咬着嘴唇,一双黑大的眼睛里微蓄着泪光,一声不吭地低着头,跟着杨七儿他们走了。
刘思任带着几个锦衣卫随扈来到江边码头上,他的私人船只“水月”号早已准备好了,泊在那里,洪哥正坐在船头上抽着烟等着。这时,他的酒瘾忽然上来了,正要打听手下人船上备酒了没有?杨七儿已经匆匆地赶回来了。他笑着跟刘思任说:“刘先生,我知道你忙完了事,现在嘴上一定淡了。我下午已经在城里给你备好了一大罈三年鸡醪酒,就是在老黄酒里放进鲜鸡腿泡上三个月,那酒喷香清醇,闻了便醉。另外我还准备下了一道红烧甲鱼,一道拆烩鲢鱼头,都是这里的名菜,你上船就可以慢用了。”
刘思任一怔,随即笑着说:“七儿啊,我本来是让你做我的长随的,没想到你现在居然钻到我的肚子里去了!有点意思啊。”
此时雨势已歇,天色黯淡,船只扯起满帆,直往大江上游驶去。刘思任坐在船头,一边品尝着芬香美味的酒菜,一边跟洪哥和杨七儿啦呱着。第二天中午,“水月”大船到了南京,从石头城进了三岔河,再拐入了秦淮河。刘思任因在江上已经睡好了几个时辰,因此醒来时神清气爽的。他让洪哥把把船驶回山阴去,顺便安排交接一下从日本运回来的货物。
刘思任没有马上到马士英那里去复命,——这样倒显得他像是要表功了,而是先去了“明泉茶楼”看望周修流。进了茶楼大门,只见里面上下一片热闹,生意做的有声有色的。刘思任看了心里喜欢。周修流一见到刘思任,就高兴地说:“姐夫你回来了,我正要找你呢。昨天刘兴从山阴家中来了,说我莘姐说了,秋后我们闽中老家要送菊姐过来,先到山阴,然后跟曹秋岳完婚。估计眼下他们已经在路途上了。”
刘思任听了,也是喜不自胜:“秋岳他知道这事了吗?他要是知道了,还不乐死了!这小子,便宜了他,本来该让他亲自上闽中去迎亲的。”
周修流说:“这个秋岳,亏他还当过监察御史呢!昨天他一听说菊姐就要过来了,喜得抓耳挠腮,手足无措的,当天下午就匆匆雇了辆车子,乐颠颠地赶回嘉兴秀水老家去了。”
刘思任沉吟了一下:“眼下是九月初,秋茶马上就要上市了,今年闽中那边我吩咐过了,想让庄白先生押茶过来,顺便散散心。”
周修流高兴地说:“庄先生要跟菊姐一起过来的,这下子热闹了!”
刘思任笑了笑说:“有庄先生跟周菊他们一起走,咱们可以放心了,估计抚台张肯堂先生也会派人送亲的。——至于太湖那一带茶叶的采购,今秋我想就你去看看吧,你也该熟悉一下茶行的运作了。你准备一下,明天就动身,看完太湖的茶情后,你就顺路去山阴,准备你姐姐的喜事。这次周菊的婚事,我想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你周莘姐老是跟我念叨着这事呢。茶楼这里的事,就由杨七儿和周发先看着。”他想了想,笑着说:“流儿,你还记得上次你在枫桥遇到的那个红歌姑娘吗?”
周修流脸上一热,点了点头。刘思任笑着说:“你到了太湖后,别忘了抽空到西洞庭山上去看望人家。这是一位好姑娘。”
周修流嘟囔着说:“姐夫,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她是她,我是我,有什么好看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姐夫,你是不是觉得红歌他长得有点像谁呀?我一时说不上来。”
刘思任暗地里吃了一惊,心想,难道周修流也见过梅云,觉得她们长得像?可这是不太可能的事。因为梅云在世和他在一起时,周修流可是一直呆在闽中的。不过,他也觉得红歌好像有点像谁,是那眼神,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他笑着说:“如果是这样,那么你见了她后,不是就显得更亲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