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芒种
甲申年四月二十九日,阳光依旧照在长江汹涌的波涛上,然后迅速消泛的无影无踪。天气有些闷热。久居南京的人们都知道,枯燥乏味而冗长的夏天,已经来到了。
清晨时候,凤阳总督马士英、凤阳监军太监卢九德,与马士英督下的亲信,庐州总兵、靖南伯黄得功,徐州总兵高杰,寿州总兵刘良佐,山东总兵刘泽清等江北四镇五万兵马,浩浩荡荡地护送着福王朱由崧来到江北浦口,并驻扎在那里,等待着南都方面迎驾仪仗队的到来。
江北的江面上,一长溜停泊着一千来艘船只,每只船上都站着全副武装的甲士,旌旗招展,金鼓喧天,气势庞大,威风凛凛。当天,魏国公徐弘基等一干勋臣,南京内务司守备总监韩赞周,以及兵部尚书史可法等一干卿班,渡江迎驾。
南都来的迎立仪仗队在浦口逗留了一天。
五月初一日那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早上吉时一到,以南京留都首席大臣史可法,内内务司守备总监韩赞周,凤阳总督马士英,凤阳监军卢九德等四巨头为首,庞大的仪仗队簇拥着福王渡江南下。马士英命令所部的诸镇麾下的五万护驾兵马,暂时驻屯在江北浦口一带,隐隐对南京构成胁迫之势。
金鼓喧天,数十艘列满数千威武甲士的大船上,插满了锦旗,浩浩荡荡,迎风破浪往燕子矶驶来。
留守南京的百官一时都会齐了,罗列在燕子矶相迎。同时在这里恭迎储君大驾的,还有大批的士绅,以及民众。
那一天,从燕子矶到钟山南麓玩珠山下孝陵的一路上,遍布着南京卫的军士们。众多的生员、孝廉、士子,早早地就侍候在路旁,群情踊跃。还有数以万计的百姓,从朝阳门一直罗列到南都内守备府,摩肩接踵,在炽热的艳阳天下夹道迎接着福王的到来,也可以说是希望的到来。路上的百姓人家,虽然是在国丧期间,不能张灯结彩,不过喜气和生机随处可见。官府贴出告示,要城里各户人家都摘下菖蒲,准备香花接迎。有人不解为什么要挂香花?官差解释说,福王来监国了,中兴有望,你挂菖蒲辟邪是什么意思呢?!
一时之间,一个多月来笼罩在南京城里的阴霾,顿时被排山倒海的欢乐气氛驱散了。南都继成祖北狩之后,再一次成为了帝国的政治中心。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南京人感到骄傲的?!
申牌时分,随着几声礼炮响过,朱由崧在卢九德、韩赞周以及马士英、史可法等文武官员的簇拥下,上了留守内府准备的马匹,前面由一干威风凛凛的仪仗队开路,先赶赴城东的孝陵祭祖。午时正点,朱由崧引领百官拜祭过高太祖陵墓,便折而从朝阳门迤逦进入城内。
让朱由崧吃惊的是,城里的士子与百姓们蜂拥而出,肃立在街道两旁,那气氛就像迎接一个凯旋归来的大将军一样。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如此隆重的待遇,联想到自己这两年多来的颠沛流离的日子,于是情不自禁地黯然神伤了。他的眼角浮起了热烫的泪花。他极力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不停地笑着,向路两边的人群挥手致意,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那天午牌时分,在西城门通往皇宫留守内府的路上,发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这个插曲在当时只是一闪而过,除了当事人,几乎没有人留意其中的微妙的细节。
那一天一大早,周修流就带着周发到“明泉茶庄”呆了一个多时辰,跟沈九云聊了一会商务。然后让周发留下帮忙,他自己回到凤凰台刘思任的住院,这时浈娘也刚好梳洗完毕了。
浈娘听说当天福王朱由崧要到南京来,就怂恿周修流带她一起上街去见识一下盛况。周修流本来是不愿意去趁这种热闹的。——他小时候跟着他父亲在北京,天子脚下,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可是他经不住浈娘的撩拨,浈娘说,如果周修流不跟她一起去,她就自己一个人上街去。周修流想到几天前在玄武湖浈娘任性独自上了阮大铖的画舫的尴尬之事,只好带着她,雇了一辆车子,来到了朝阳门附近的一处街道旁候着。
那时正是艳阳当空,夹道的阴凉之处早都已经挤满了人,他们两人只能呆站在阳光下,热汗淋漓。
浈娘站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些受不住了,她一边拼命地打着团扇,一边抱怨着朱由崧的仪仗队怎么迟迟不来:“哼,要是有一天我能够风光起来,我一定也要让大家在酷暑中活受罪。”
周修流笑着说:“这罪可是你自己愿意跑来受的。好在你的这种恶念头只能等到下辈子了。”
迎接监国的仪仗队终于过来了。只听得金鼓喧天,最先开道的是一面押队的龙凤大纛,接下来是龙头幡、丹凤旗,金爪、立爪、卧爪、金钺、仪刀、红杖,青灯,日月珍珠旗、朱雀玄武旗、青龙旗、白虎旗,曲盖,日月掌扇、龙凤掌扇、功德旌、褒功旌,双龙赤帜、双凤青帜,豹旗、虎旗、狮旗、象旗、风雨旗、雷电旗等排场。南都留守内务司的这些仪仗是齐备的,只是两百多年了,到今天才第一次使用。沿街的百姓都看得呆了。
朱由崧此时已经换乘上车辇,坐在黄盖紫伞下面,那感觉舒畅多了。庞大的仪仗队轰隆隆地压过来的时候,众人都抢着往前挤。周修流慌忙一手拉着浈娘,一手摇着撒扇,暗中蓄了劲,站在人前,屹立不动。
浈娘原先以为,朱由崧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年轻王子,没想到一见之下,却是个满脸酸样臃肿的年近四十的中年汉子,心下顿时大为失望。她说:“这个福王哪像个王爷啊,就跟一个落魄的酸腐土老财似的。真是没劲!”
周修流笑着说:“他这是故意装出来给大家看的的,不然怎么像是历经磨难的样子呢?所以孟子才说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的话。你没有看到他手上露出来的那一身白净的好肉吗?!我当年在京师见到过一次大行皇帝,那才叫英俊呢。”
朱由崧的车辇经过他们的面前时,人群都往后退避。浈娘却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就近看清他的真实眉目。然而车辇边上的高大彪悍的一个内府护卫,马上就凶神恶煞横枪将她挡了回来。
浈娘冷冷地“哼”了一声,咕哝着说:“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个护卫正要发作,恰好此时朱由崧无意中跟浈娘照了一面,浈娘正好也在看着他,她的目光与他一碰,随即就冷冷地盯着他,嘴角挂着微笑。
朱由崧自从逃出洛阳,惶惶然流窜到了淮安后,近一年多时间来,还没有见过如此清丽美艳的女子,于是眼睛登时一亮,闪烁出一片光芒。他的心里不觉一动,随即跟车辇边个贴身太监田成悄声说了一句什么话。
田成当初从洛阳出逃时,就一直跟着朱由崧了,对他算是忠心耿耿。他看了一眼浈娘,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反倒弄得浈娘有点不知所措了。
此时,跟随在马士英身后的阮大铖,将方才朱由崧他们瞬间的神情,尽收眼底。他当然还记得浈娘,那个泼辣而颇有戏曲天赋的姑娘。他心里倏然闪过了一个在他想来是十分有趣的念头,于是独自会心地一笑,轻轻地摇起了手中的撒扇。
除了当事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微妙的细节。朱由崧的车辇和仪仗队,很快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过去了。
浈娘打着团扇跟周修流说:“真没意思,还让我出了一身热汗。你看那福王的眼神那么色迷迷的,这种人还能成大器吗?!”
她很快就把朱由崧的刺眼的目光跟那个太监的微笑,丢到了脑后。周修流却慌忙拿撒扇挡住她的嘴巴说:“快噤声!你怎么在这种场合说这话?要是让内务府的锦衣卫听到了,够你受得了!咱们快回去吧。”
周修流两人正要随着纷纷四散的人流离开,忽然,街道对面有人高声喊道:“周公子,浈姑娘,这么巧,你们也来瞧热闹了?”
周修流有点愕然,在南京这地方,还有谁认识他们的?他定神一看,只见喊他的人,却是几天前他跟浈娘住过的那家“来福客栈”的伙计吴七。于是他笑了笑,举起扇子朝他挥了挥。
吴七就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的后面,跟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他目朗眉冷,器宇轩昂,腰里悬着一把窄窄的长刀,手里摇着一把大撒扇。
吴七带着那个年轻人,来到周修流两人面前,浈娘笑着说:“吴七,今天你们老板怎么舍得放你的工了?或者你是自己偷着溜出来瞧热闹的?回去看你老板不饿你三天肚子!”
吴七笑着说:“我们老板还是那刁脾性,只不过是今天他收了别人家的银子。”他指着那位年轻人笑着说:“今天是老板特意让我陪这位郑公子出来玩的。对了,周公子,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郑公子是你的福建老乡,这两天一直住在我们客栈里,是个做学问的慷慨人。”
周修流就跟那年轻人相互行过了礼,然后随口问说:“不知郑公子府上是在闽中何处?”
那位郑公子笑着说:“小生家在泉州府南安县,姓郑名森。我的恩师钱牧斋,给我取了表字大木。这次到南京来,是想考拔国子监生的。前些时我在栖霞山静读,这几天才下山来的。早先我就已经听客栈的钱掌柜说了,周兄是我的闽中老乡,便是原文渊阁大学士周子恭节公的二公子,久仰久仰!”
周修流听了,心下一怔,正不知道怎么答话,一边的浈娘忽然大声脱口而出说:“呀,你说你就是闽南郑芝龙的大儿子郑森呀?你怎么跟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啊?!”她冲着郑森说:“喂,你为什么不问一下我是谁?”
郑森听了一愣:“不知小姐是哪家千金?”
周修流笑着说:“她便是原先咱们福建巡抚熊文灿的女儿!”
郑森吃了一惊,不住地打量着浈娘:“啊呀,原来是浈姑娘!我正想借个机会跟你好好聊聊呢。你们家的事,我已经略知一二了。”
浈娘没有想到,眼前这位英俊儒雅的年轻人,就是她一直想要躲着去见的那个娃娃亲小丈夫郑森。她十分意外,心里又惊又喜,竟是呆住了。
周修流这时清醒了过来,他又朝郑森施了个礼说:“我姐夫和我,还有这位浈姑娘,早就想拜会郑公子了。没想到郑公子早就到南京来,要选考国子监生。今日相见,十分荣幸!”
他话是这么说,可是心里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涩味,尤其是看到浈娘所流露出的惊喜的神情时。
郑森笑着说:“我对你们闽中周家也是十分景仰。周公子这次到南京来,想必也是来考拔国子监生的?如此,我们正好一起切磋学问。”
周修流有点分神了:“其实,我对举业倒不是很热心,游泮几年,却疏于学业,只在县试中中过学,入了黉门。家父见我太不成器,就让我弃学从商了。这次我就是跟我姐夫贩茶到南京来的。”
郑森有些意外,略感失望:“依我看来,以周公子之才,岂能醉心于商贾之道?更何况如今国难当头,你我更须鼓勇向前才是。”
周修流说:“报国又何须求诸仕途。我姐夫说了,商贾也可以致兴天下的。”
郑森叹了口气:“我们家原先就是商贾出身的。说句不怕周公子见笑的话,倘若我以商贾为业,将来定然富可敌国。但是我志不在此。大丈夫在世,当纵横天下,保家卫国!”
周修流想:这种话谁不会说?他乜见浈娘正在一边毫不顾忌地,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郑森,心里顿时一阵酸楚。他笑着说:“郑公子这话我信。不过我眼下出来经商,也是想在江湖上多点磨练而已。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家,快意人生为怀。”
郑森大笑了:“此话大妙!人各有志。不知公子眼下住在何处?我改日一定要登门拜访。”
周修流看了一下浈娘,说:“我们眼下暂寓在凤凰台左近我姐夫的住院。”
浈娘见郑森没有继续跟她搭话,心里有些失落不满,就说:“不如郑公子一起搬过去,跟周公子同住,周公子正愁没有人作伴呢。”
周修流听了这话,忍不住横了她一眼。他看得出来,浈娘已经开始对郑森上心了。郑森笑着说:“我下了栖霞山后,就住在‘来福客栈’。眼下我已经在淮清桥边上租了一套大河房,足可安身,过两天就要搬过去了。那里离凤凰台不远,到时咱们正好畅谈。”他拉起修流的手:“周公子,走,今天我们先找个地方去痛饮一番!”
修流看了一眼浈娘,正犹豫着,不知所措。浈娘笑着说:“我看你们两个啊,一见面就像亲兄弟似的。周公子,喝酒就喝酒,郑公子又没有三头六臂,还怕把你当下酒菜给吃了?!我正想听听郑公子想要跟我聊些什么呢!”
几个人叫了一辆马车,顺着护城河、秦淮河往南,来到了夫子庙边上。吴七怕老板责骂,就匆匆先回客栈去了。
郑森说:“我有一个好去处,这两天我一直都在那里喝酒散心呢。”一边说着,他带着周修流和浈娘,来到了贡院旁边的那家临河的酒楼“望春楼”前。
周修流和浈娘见了,忍不住相视会心地一笑。见郑森有些纳闷,周修流便笑着对他说:“郑公子,这家酒楼果然是好去处。河上风光无限,正好佐酒。前些天我也时常来这里的。”
两人于是大笑了。大家一起上楼,要了靠窗的一张枱桌坐下。点菜时,周修流和郑森正互相推让着,浈娘却取过菜单牌子,一口气点了十来个菜。郑森只是笑着:“可惜这里没有活鲜的大鲑鱼,不然的话,我可以为你们做一道东洋的生鱼片尝尝。”
周修流本来想说浈娘几句,忽然想起她跟郑森的婚约关系,此时自己俨然已经成了局外人了,因为怕郑森误会,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寻思,要是郑森知道了这些日子,浈娘一直跟自己和姐夫在一起,心里有了疙瘩,因此不想再提婚姻的事了,那该怎么办呢?!实际上,任谁碰到这种事,都会有所疑虑的:你的未过门的媳妇,跟着另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满世界乱跑,谁心里会舒服?!这时,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辩解一下了,虽然心底下仍然隐隐有些不舒服。他笑着说:“郑公子,这些日子浈娘跟我姐夫和我在一起,我和她一直是以表姊弟相称的。”他转对浈娘:“是吗,表姐?”
浈娘明白他的心思,感激地一笑:“是的,大表弟。”
郑森却笑着说:“周公子,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有些话我此时不好出口,咱们还是找个机会再说吧,今天我们只管喝酒。”
浈娘半是当真地对郑森说:“郑公子,你不把话说清楚,今天你们就别想喝酒。”
郑森叹了口气:“浈娘啊,我们俩幼年订亲的事,我早就听我父母提到过,那时我刚从九州岛回闽南不久。后来长大了,印象就有些模糊了,心里也很有些不以为然。你也知道,没有哪个小孩对这种事会感兴趣的。再后来,就是你爹爹熊督师因为张献忠反水而遭灭门的事,当时我爹爹以为你也不在人世了,不久后就给我另订了一门亲事,女的是我闽南晋江县人氏、原礼部侍郎董飏先的侄女儿董友,三年前我们已经合亟完婚了。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娘和我还是不同意这么仓促就订亲的,因为我们跟熊家毕竟有婚约在先,我娘觉得不能背信弃义,她是个耿介的女人。但是她拗不过我爹爹,我也只好从命了。”
周修流听了,先是吃惊,最后心里反而莫名其妙地有些兴奋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这种心态很糟糕,于是就叹了口气,默然无语。
浈娘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她的眼神登时黯淡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冷笑着问周修流:“大表弟,我们俩的事,你唉声叹气干什么?是不是在替我难过?觉得我挺可怜的?!抑或是在暗地里偷着乐,庆幸今后可以冠冕堂皇地喜欢我了?”
周修流被她说中了心思,脸煞的红到了耳根。他慌忙辩解说:“表姐,没有的事,我想这种儿女之事,别人想不开,你还能想不开吗?我是在想,缘份这东西,真的是不可强求的。你看眼下你们真的见面了,这不就是缘份吗?”
他语无伦次,就像是小孩子正在偷吃东西,却被大人逮了个正着。
浈娘此时正眼不去看郑森,只顾对周修流说:“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啊?什么缘分不缘分的啊,人家早就已经明媒正娶了,总不能拆散人家伉俪吧?难不成还要我做小的?!你有没有问过我,我乐意不乐意做人家的媳妇呢?!”
郑森在一边慌忙说:“浈娘,我绝对没有让你做小的意思。我想,我既然已经把话说白了,那么今后你相中了什么人,都不关我的事了。”他看了一眼周修流,周修流慌忙掉目他顾。他接着说:“不管怎么说,这事错的总是我。”
他拔出长刀来,搁在浈娘面前:“熊小姐,你要是觉得受了委屈,心里不舒服,就可以砍我一刀,我绝不缩头。”
浈娘把闪着幽幽寒光的长刀推还给他,冷冷地说:“郑公子,你这样做就太过了。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砍你的,何必又要上演这套英雄豪气的戏?况且,砍了你又能怎么样呢?!你们男的老是津津有味地玩这把戏。好了,你既然说了这些话了,那么婚约就算解除了,今后我的事,也就不用你操心了。咱们两清!”
话虽是怎么说,不过她的心里还是一阵剧烈作痛。她前些天在跟周修流逛“鸡鸣寺”许愿时,就已经比较认真地考虑过她的婚事和前途了。在经历过这三年来的颠沛流离之后,她明白荣华富贵固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是能嫁个值得依靠和信赖的郎君,因此她对郑家一直抱着患得患失的踌躇心态。在今天见到郑森之前,她对他们两人的那段虚无缥缈、然而却又牵扯不断的姻约,并不抱着很大的希望,甚至潜意识里还是排斥它的。
但是,自从方才在朝阳门无意中见到郑森后,她一下子就被他过人的气质给吸引住了。尽管接下来,她一直在他面前摆出一副矜持、轻慢的样子,但是她的内心却是躁动不安的,也可以说是兴奋的。
而此时,郑森说他已经有了正室,把话说白了,她隐约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浈娘忽然间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有些惘然,心里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可是细细一想,却又是无可如何,希望的破灭又能怎么样呢?因为这门亲事毕竟是十来年前订下的,中间又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郑家重新择亲也是合情合理之事。何况她自己这些日子来,不也是一直有意无意中,在逃避着这个从来未曾谋面的夫婿吗?
于是她拿过酒壶,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三杯酒喝了下去。周修流慌忙把她的酒壶夺了过去说:“浈娘,你还是先吃点菜垫着肚子吧,别伤了胃。”
浈娘眼神飘忽凄迷,她不顾两个年轻男人在面前,“哗”地一下就解开衣领,把周修流吓了一大跳。她从领口处掏出一块两个指头大的透明的绿翡翠说:“郑公子,这个绿翡翠你应该见过吧?”
郑森凝神看了一下:“我知道。这是当年我爹爹从一个荷兰商人那里买来的缅甸冰种翡翠,后来请玉匠雕刻成一个妈祖像。妈祖是我们福建沿海一带的女海神。最初我爹爹把这翡翠妈祖送给了我娘,我娘回到闽南后,我们家和你们熊家订了亲,她就把这翡翠妈祖做为信物,送给了你父母,以便做为日后相见时的凭证。”
他苦笑了一下,望着浈娘说:“熊小姐,虽说我们俩今生无缘,不过这件信物你还是留在身边吧,也好做个纪念。愿妈祖保佑你一世平安!”
浈娘冷笑说:“我也没说要把它还给你啊。是啊,这十来年来,这翡翠妈祖一直陪着我,保佑我平安,倘若把它从我身上摘走,就像是拿走了我的命根子一样,我还真是舍不得。况且,每次抚摸着它,我就会想起我去世的亲人们。”
说着,她不觉泫然涕下了。这一次,她是真心地、痛切肺腑地哭了!周修流见了,手足无措。
郑森听了浈娘的话,不觉耸然动容,心里也是十分的悲楚。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浈娘,那段娃娃亲婚姻对他来说十分虚幻,但是真到见了真人,而且又是这样的一种场面,他心里愧疚不已。
他拿过一只大碗,仰脖一连干了三碗酒,说:“浈娘,我这里真心地给你赔不是了。今后你有什么事,你别忘了还有我们郑家,你尽管找我。我会把你当成我的亲妹妹的!”
浈娘满脸是泪:“好一个亲妹妹!郑公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们两家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今后我的事就不必拜托你了,再说了,我一个弱女子,恰似一叶浮萍,还能有什么事呢?顶多是一死而已!”
郑森说:“浈娘,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周修流接口说:“对呀对呀,我姐夫说了,天底下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我看,你们俩既然不成夫妻,不如结成兄妹?郑公子意下如何?”
郑森笑着说:“这果然是个好主意。不知浈娘你肯不肯屈尊?”
浈娘冷笑着对周修流说:“你为什么不先问一下我意下如何?”
周修流笑着说:“对呀,你意下如何?”
浈娘说:“你说这样一来,我算是高攀了,还算是屈尊了呢?这套俗事,我看就免了吧!”
一番话,说得郑森万分尴尬。周修流也弄得很难堪。他笑着对郑森说:“郑公子,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如我们俩结拜成异姓兄弟吧?”
郑森笑着说:“妙啊!我也正有这个意思呢。”
于是,他们让小二去抓了一只大活公鸡来,桌上摆下两只碗。郑森拿起刀,一把剁下鸡头,将鸡血注入碗中。随后,他在自己左手中指上割了一刀,滴血入碗。周修流一样做了。两人各点了一炷香,插好了,然后双双端起血碗,反手互相勾住了,同声说道:
“苍天在上,今有郑森,周修流,愿结为异姓兄弟,肝胆相照,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背此誓,天地共诛!”
说着,两人将鸡血一饮而尽。然后两人相对跪下,互对着拜了三拜。接着两人起来叙了年庚八字,郑森是天启四年生,今年二十一岁,周修流是天启七年生,今年十八岁。
郑森长了周修流三岁,做了兄长。周修流又朝郑森拜了一拜,认了大哥。两人换过了金兰贴。
两人重新入座,郑森叫撤去原先的酒菜,重开筵席。酒店里的老板和伙计听说两人结拜的事,都来贺喜,郑森和周修流一一发了赏钱。大家高兴。
浈娘一直在一边冷眼旁观,这时她倒了一杯酒,对他们两人说:“恭喜你们啊,一个认了位哥哥,一位平空捡了个弟弟。只是不知道这兄弟盟约,能否比婚姻之约更有信义些?!”
郑森知道她是因为自己背负了婚约的事,因此说出这种让人不尴不尬的话来。他不好再说什么,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周修流笑着说:“浈娘,今天我和郑大哥结拜,你也应该高兴才是。”
浈娘说:“你们结拜,又不关我的事。我可高兴不起来。”
那天,她心里哽咽气苦,喝的醉意朦胧,痛楚失态,又哭又笑,又唱又说的。周修流跟郑森因为少年豪气,初次见面就拜了把子,因此话语十分投机,各自倾诉着胸怀抱负,意气风发。两人高声吟诵道: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浈娘却醉殷殷地说:“满楼红袖,我、我是红袖吗……”
——夜色新上,酒楼边上的秦淮河开始荡漾起五彩的粼粼波光,两岸歌楼上鼓乐喧天,笙歌大作。郑森说:“浈娘,贤弟你我三人今晚何不泛舟河上,开心一回?”
周修流看着浈娘的醉态,正在犹豫。浈娘双眼迷蒙地歪笑着对他说:“大表弟,郑公子这话说的不错,今晚我们一起共度良宵!”
三人相扶携着来到河边,正好有一艘篷船经过。浈娘软软地抬手要它靠近岸来。船上艄公看到三人放浪形骸的模样,慌忙拿竹篙一撑,正要驶开,却见郑森“笃”地一下轻轻跃起一丈多远,跳到船头,把艄公吓了一跳。
周修流见了,也是轻撩衣裳,“霍”地一下便跃上船去。船轻轻地漾着,那艄公呆住了。
浈娘坐在岸边喊了起来,郑森让艄公将船靠岸,然后扶了浈娘上船。浈娘上了船后,借势一下子倒在了周修流的怀里,把周修流吓了一跳。他赶紧跟郑森一起,扶着浈娘到船舱里歇息了。
郑森给了艄公一小锭银子,艄公欢喜起来,问他说要去哪里?郑森要他只管把船往热闹的地方撑去。艄公于是驾起船来,慢慢往前划着。
河面上,河两边鼓吹沸天,篷船缓缓而行,两边经过的,都是华丽耀眼的画舫,倒显得篷船的小气了。郑森和周修流也不在意,两人向艄公要了一坛土酒,在船头席地而坐,微风徐来,热气醺醺。
五月五端午节。这是迎接福王来到南京监国后的第一个大节日。
两天前,留都的文武百官,朝服拥戴福王在宫中举行过了告天大礼,福王监国的名分已定。同时,福王又以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戶部尚书高弘图,凤阳总督马士英,以及詹事姜曰广、礼部尚书王铎等五人,进入东阁为大学士。史可法任首辅,王铎任次辅。马士英还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朝中大局似乎已见端倪。
因此,端午这一天,南京城里便显得十分的热闹和祥和。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天下午,从江北那边快马传来邸报,说是就在南京留守诸文武大臣恭迎福王朱由崧,进入留都监国的第二天,也即五月初二,满洲的摄政王多尔衮,在数万名清兵铁骑的簇拥下,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并辔进入了北京城,并且为大行皇帝发丧。而早在此前三天,也就是四月廿九日,李自成在武英殿仓促即皇帝位,随即于第二天撤出了北京城。四月卅日,已经剃发投降了满洲人的吴三桂,就引领清军入关,向北京进发。
这个惊人的消息传到南京,就像是一石入水,水花激溅,在朝廷中引起了一片短暂的混乱。乐观派认为,“款清灭贼”,将闯贼赶出北京,满洲人吊唁大行皇帝,总算是雪了大行皇帝的恨了。但愿吴三桂能够继续领兵西进,攻击闯贼。而清醒的人士则看到了,吴三桂向满洲人借兵,无疑是引狼入室!虽然眼下暂时还看不到满洲人有什么重大的举措。
刘思任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凭他的预感,他知道满洲人一入关,那么今后南京朝廷的主要敌人,恐怕就要从闯贼,转而为满洲人了。
刘思任位于凤凰台的院落,共有六间厢房,一个大院子,一个大客厅,另有东西两个侧室花厅。客厅后面隔着小院子,还有一个宽阔的书房。大院子中一株大梧桐树,四周是一些太湖石,荼蘼架。虽说不大,却也精致。这套房子,原是刘思任原先同科的一个举人的,那举人后来到北京会试,中了进士,就这套房子半送半卖地典让给了他。他就雇了一个老苍头宇文老伯和两个小厮做使唤,平时他不在南京的时候,就让宇文老伯他们看守房子。
这天傍晚,他忽然想起郑森和浈娘的婚事。——刘思任已经知道了浈娘跟郑森见面的事了。觉得周修流老是跟浈娘搅合在一起,总不是个办法。他走的这些天,也不知道郑森来找浈娘了没有?
于是他准备了一挑食盒,回到凤凰台的住处,想好好地请周修流和浈娘,还有郑森过个节。到了那里,打开大门一看,却不见周修流,浈娘他们俩的身影。他心里想着,一定又是他们两人贪玩,到外面寻找热闹去了,就叹了口气。
此时老苍头宇文老伯见刘思任回来了,忙让小厮给他烧了一大锅的热水。他知道刘思任喜欢泡热水澡的。刘思任问了一下周修流两人的去向,宇文老伯说:“周公子跟他的结拜兄弟郑公子一早就上国子监学去了。郑公子说是福王既然已经来南京监国,这国子监大约也就要开考选拔监生了。他们要先去拜会一下业师。那浈娘小姐,却是午后的时候,独自一人出去的。”
刘思任愣了一下,就问宇文老伯,浈娘独自出去为了什么事?宇文老伯说,这位小姐做事是从来不跟他说的:“她只说是呆在屋里闷得慌,想出去遛遛。”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看这位浈娘小姐近来的精气神色,有些不大对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跟刚搬进来住的时候,简直像换了个人。遮莫不会是发痴癫了吧?!老爷?”
刘思任说:“休得乱说!”
话虽是这样说,他还是暗暗地叹了口气,知道浈娘和郑森的婚事,八成是黄了。也难怪,都十几年了,这日子又不像是坊间话本中写的才子佳人故事一样,好事多磨终成欢。一个姑娘家遭此打击,定性终是有限的。于是他的心头又难免有些伤感了。不过他想,一个女儿家如此好动,天色这么晚了也不回来,性子也太野了些。自己既然把她带到了南京,总是要对她负责的。于是他就先去泡了个澡,换了巾服,身上凉快了些,然后踱到河边,唤了一条小船,想出去找找浈娘,顺便散散心。
他沿着秦淮河慢慢地游荡下去,河面上晚风乍起,吹得他的衣裳习习飘动。船尾舟子摇着的哗啦哗啦的桨声,让他忽然想到了前些时在太湖时,红歌带着他在湖中漫游的情景。他又想起周修流跟浈娘的事,心上不觉漫上了一袭阴云。
小船到了淮清桥畔。南京的五月五端午节,最是一年中秦淮河热闹的时候,虽然到了晚上,四下里仍然一片欢声笑语,鼓乐喧天的景象。然而看到这些情景,刘思任的心情忽然反而有些索然了。
于是他弃舟上岸,在沸腾的人群中慢慢地走着。空气十分的闷热。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意中已经来到了一个大酒楼面前,蓦地抬头一看,却是“望春楼”。他心里下暗自笑了一下,想道:看来自己的心思,也还是只有自己能够点破了,一遛达就遛到旗亭来了,当真是本性难移啊。
上了酒楼,他拿眼扫了一圈,看到在临河的那张桌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身休闲的白色袷衣,桌上摆着几个小碟,一大壶酒,正在自斟自酌,不时地拿眼瞟着窗外。刘思任见了,心底里一股热流忽然就往上涌来,他来到那张桌子边上,行了个礼,笑着说:“史大人,好雅兴。”
那人正是南京参赞兵部尚书,枢臣史可法。他们原先就是相识的。史可法拿筷子敲了敲菜碟,笑着说:“畏行啊,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刘思任笑着在史可法的对面坐下,然后唤小二过来,要了三壶上好黄酒,一个酒碗,又点了一道醉白鱼,一道红糟焖青鱼,一道爆猪肚。刘思任端起酒碗,对着史可法,一饮而尽。史可法陪了一盅,说:“畏行,眼下时局紧迫,不知你愿不愿意在南都执掌些俗务?我们现在太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材了。”
刘思任想了想,说:“如果是些比较实在的事物,我倒可以试一试,不然枉读圣贤之书,自觉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了。”
史可法高兴地说:“那好,我想让你出任南都的锦衣卫正千总一职。锦衣卫正千总是正五品。眼下新君刚刚入都,百废待兴,锦衣卫更是要害职事。如果由你来担任千总,对马士英他们多少是个掣肘。不知你意下如何?”
刘思任笑着说:“我一个文举出身,能出任锦衣卫千总吗?”
史可法笑着说:“你爹爹念公曾经是都察院总宪,左都御史,名望甚高,列于九卿,你有名分荫袭这个职位的,这样你就不必以举子身份入仕了。锦衣卫直隶于皇上,分指挥使、同知、佥事、镇抚、千百戶、总旗、小旗等十七个官职,千总这个位置,弹性很强。我知道你在江南这一带朋友多,见多识广,所以如果由你来出任千总,必将以一当十!同时,你还可以在江湖上挑选些可靠能干的勇士,充实羽翼。”
刘思任说:“不知这锦衣卫指挥使是谁人担当?如果不是入眼之人,只怕到时候得罪了他,又惹得史大人面子上过不去。”
史可法说:“这事我跟凤阳监军卢九德已经通融了一下,卢九德将出任提督京营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一职。此公虽是宦官出身,平时做事深藏不露,不过为人还不算坏,有些见地。”
刘思任说:“我也听说过他的名头。既是宪公如此器重,那么我只好勉力而为了。”
从“望春楼”出来,刘思任经由聚宝门往凤凰台走去。虽然已经夜深,但一路上仍是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他听到路边小贩在叫卖点心,就过去要了几样时鲜的小吃食带着,想给周修流,浈娘他们做宵夜。
快要来到下处的时候,忽然一乘福建花骨软轿从后面抬了过来,他闪到了路边,要让轿子先走。没想到软轿却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他看到软轿的前面两边,各挂着一个写着“阮”字的大灯笼,心里就有些诧异了。忽然车上轻盈地跳下一个人来,刘思任看了,却是浈娘。他吃了一惊。
浈娘吩咐了两个轿夫几句,车夫拍马走了。刘思任望着远去的轿子说:“浈娘,今天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
浈娘脸色通红,显然是喝过酒了。她看上去显得十分的兴奋。她笑着说:“刘先生,你猜我干什么去了?我唱昆曲去了。过会到家之后,我要给你唱一段今天刚刚学来的曲子。”
刘思任想到了那两个灯笼,皱了下眉头说:“你是刚从阮大铖那里回来的?阮大铖的府宅‘石巢园’在凤凰台附近的库司坊一带,虽然离我们住处不远,可是你是怎么到他家去的?”
浈娘说:“下午阮家派了轿子来接我去的。”
刘思任说:“我的意思是,阮大铖他怎么知道你住在这里?你是怎么跟他结识的?”
浈娘随在刘思任的身边走着,一边把上次在玄武湖邂逅阮大铖画舫的事说了一遍:“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是住在你这里的。他说他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我的住处的。今天晚上他在他家‘石巢园’的‘咏怀堂’,亲自教我唱曲子。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真是过瘾。南京城里人人都说阮圆海的坏话,骂他是‘裤子档里的阮胡子’。我看他才气是有的,人似乎也不坏,可能是众人看错他了。”
刘思任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涉世未深的缘故。你刚到南京不久,对很多事物觉得新奇,但是对人心却缺乏拿捏的世故。以后你就不要再跟阮大铖来往了,免得被人说长道短的。另外,郑森他要是知道了你的事,他会怎么说你呢?!”
浈娘一听到郑森的名字,脸色就有些阴沉了:“刘先生,你不知道吧?前几天我已经见过郑森了。原来他在闽南家中,早就有一房正室了。我们都谈好了,现在我跟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刘思任此前尽管已经对他们的关系猜到了七、八分,不过还是有些意外。他盯着浈娘的脸,看到她的眼里似乎正有泪水漫出来,心里一软。他将目光移开:“即便这样,你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啊。你看看你这些天憔悴的!”
浈娘冷笑说:“刘先生,难道我跟阮大铖学唱昆曲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吗?我算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介飘萍而已。在我眼里,他郑森就不比阮大铖好的了多少!”
说着,她学着《燕子笺.拾笺》中小生霍都梁的腔调唱道:
“我破工夫描写出当垆艳,
不做美的把花容信手传。
敢则是丰神出脱的忒天然,
因此上他化为云雨去阳台畔。
差迭了春风桃李美人颜,
倒换得普陀水月观音现。”
浈娘的唱腔,在幽深的巷子里飘荡开来,凄凄惨惨,袅袅娜娜的,刘思任听了,心里不觉一阵的难受。
到了住处的门口时,他把在小摊子里买的几样小吃点心递给浈娘,笑着说:“这是方才我在路上特意给你买的南京点心软香糕和杏酪,还有一些竹叶粽什么的。你拿着做宵夜吧。”
浈娘接过点心,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刘先生,我倒忘了,今天正是端午呢,亏你还记得给我带粽子。”她把点心盒放在脸前嗅了嗅:“真香!刘先生,有句话我说出来你别不高兴,我想独自搬出去住。”
刘思任笑了一下:“好好的怎么啦?是不是修流欺负你了?回头我得好好说说他。”
浈娘笑着说:“修流他哪敢欺负我呢,都是我欺负他的份。他是个涉世不深的后生,这些日子来,我倒是把他给教坏了。”
刘思任说:“你要离开了,说不定他就要受不了了。他的脾性我知道。”
浈娘低着头:“其实,我心里也清楚,修流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但是我们不是一类人,最终聚不到一起的。所以晚断不如早断,免得真到了不能舍弃的时候,大家都难受。”
刘思任本来是对浈娘和周修流的关系持着谨慎的态度的,现在听浈娘自己把话挑白了,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心里隐隐地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他想,浈娘跟郑森的婚姻既然不存在了,他真的还有理由反对她跟周修流相好吗?
浈娘眼里蓄着泪水:“刘大哥,当初在武昌府长江边上时,我就已经告诉过你我们家的事儿。我们家因为我爹爹误信了张献忠,后来招致了灭门之祸,如今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爹爹的冤枉无法昭雪。弄得我举目无亲,幸好你收留了我。本来以为郑家那边还有一线希望的,没想到郑森已经成亲了。这门姻亲也破灭了。因此,我不得不重新考虑今后的日子。”
两人说着进了院门。周修流还没有回来。刘思任让老苍头在大厅里点起蜡烛,再去烫一壶酒来。他说:“浈娘啊,既然我已经把你带在身边了,就不会抛下你的事不管。你跟郑公子那边呢,可能也是缘份之数未到吧。到时候我再给你在南京城里找一门好亲事。或者你自己喜欢上了谁,我也不会在其中作梗的。”
他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如果她和周修流真心相好,他也不反对。浈娘却说:“刘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今我们熊家能够伸张我爹爹冤屈的,也就是我一个人了。我个人的事倒无所谓,但是我们家的名誉,却不能因此被埋没了。我如果再跟修流在一起,只能拖累了他。说心里话,我正是因为喜欢他,因此才决定要离开这里的。”
刘思任眉头一耸,盯着浈娘看了一会,最后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他一连喝了几杯酒,沉吟了一下:“我估计,你的打算是想借跟阮胡子学唱昆曲做跳板,然后借助阮胡子的势力,进入宫中,接近新来的福王,最后想方设法让福王赦免你们全家的罪名,是这样吗?!”
浈娘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大哥的眼睛!如果这事能够如愿,那么即便拼却了我一个人,也是值得的,我父母以及一家人的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了。”
刘思任叹了口气:“我觉得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太冒险了,还要考虑是不是值得。你要知道,像吃戏子,青楼这些饭的,都是迫不得已的,他们中很多人趟入这个行当后,几辈子下去都不得翻身了,成了贱民,子孙都要跟着受玷辱的。所以你又何苦往火坑里跳呢?!你们一家子都已经过世了,你要考虑这样做是不是值得?而且,退一步来说,你真想要选召入宫,完全没必要通过阮胡子来操办这事。”他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把后半句话收住没说出口来:“因为如此一来,你就成了他手中的傀儡了,他要怎么摆布你,就由不得你了。”
浈娘苦笑了一下:“这些我也想过了。我一个孤身女子,无依无靠的,哪里还会去考虑什么贵贱的事?我父亲的事不能翻案,我这一辈子也休想抬的起头来了。因此权衡了一下,我觉得进宫还是值得的。大不了也就一条红颜薄命罢了!”
刘思任摇了摇头,就先让浈娘去歇下了。
他在客厅上独斟独酌,心绪不宁。一直快到半夜的时候,才等到周修流回来。周修流看到他,愣了一下说:“姐夫……”
刘思任点点头,让周修流坐下,说:“流儿,听说今天你跟郑森去拜会过国子监的几个博士业师去了?你想要入监,这是好事,也是正途,做生意那只不过是为了历练而已。有空我可以带你去拜见一下大学士姜曰广老先生,他是南都翰林院的执事,能帮你一些忙的。”
周修流说:“多谢姐夫了。不过……”
刘思任打住了他的话头:“姐夫想跟你谈两件事。一是你今后的打算。眼下看起来,福王由监国登基只是时间的事了。此后国子监选拔生员,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了。倘若你想入监,我们可以花点钱援例纳监,我再找几个朋友荐举你,你的学识是好的,入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就在南雍参加乡试,倘能中举,明年是弘光新元,你就可以参加恩科春闱了。但是这样一来,茶庄这边的事你就不能兼顾了,因此我希望你跟家里有个交代。”
周修流说:“我今天拜会过几位博士之后,觉得眼下天下不宁,入监也没多大意思,还是先做些生意吧。其实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料理茶庄的事的。这些日子我常到茶庄转转,倒是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事。——像那个沈九云,还一直把我当小孩呢!”
刘思任笑笑:“有的事是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入监的事你再估摸一下,拿定主意,过两天再给我一个答复。第二件事呢,就是浈娘。浈娘的家世背景你是知道的,我也看得出来,你暗地里是喜欢她的。”
周修流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正要辩解,刘思任摇摇手:“不瞒你说,姐夫是从风月情场上滚过来的人了,有些话你可以听一听。男子汉大丈夫,要敢爱敢恨,倘若真的爱了,你就要负责任,而不能始乱终弃,爱的稀里糊涂。浈娘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眼下跟你一样,也要重新选择一种生活。她说了,她也喜欢你。所以,如果你觉得你自己是真的喜欢她的话,那就趁着现在明确告诉她,不要再吞吞吐吐的了,免得一世后悔。”
周修流嗫嚅着说:“姐夫,我的确是喜欢浈娘的。不过,这种话我怎么说的出口?”
刘思任长叹了一声:“在男女这种事上,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爽快的人,你如果油腔滑调的,浈娘说不定也不会喜欢你了。她见过的世面比你多。既然这样,那么你还是好好准备纳监或者茶庄的事罢了。如果你对浈娘还有想法,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早就跟她说。”
周修流说:“这话晚上我再考虑一下,明天再跟她说。”
刘思任说:“你要真跟浈娘在一起,到时候我可以让你随便挑一处茶庄经营,这辈子你们俩可以衣食无忧了。”
周修流笑着说:“姐夫,如果真要从商,我想自己从头做起,这样更有意思。”
刘思任点点头。他喝了一口酒:“流儿,你还记得隐居在庄白先生吗?人的一辈子,其实最难做到的,就是淡逸两字啊。在这一点上,我对庄先生非常倾倒。你真要从商,心中就要时常存有‘淡逸’两字,不然的话,你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商人了!”
周修流抹着额上的汗渍,勉强笑着:“姐夫,我记住你的话了。”
刘思任叹了口气:“说实话,像你这样的性格,这辈子最好是找个性情冲淡的女孩,否则,我们大家都不放心。不过,感情这东西是说不来的,得顺其自然,也就是所谓缘份。这也是我打算不干涉你跟浈娘之间关系的原因。”
他本来还想跟周修流谈一下红歌,不过一闪念间,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他觉得,周修流应该有一些时间,来处理一下他自己跟浈娘的感情纠结的。周修流说:“姐夫,你真以为我的性格,就是乐于安分守己吗?”
刘思任笑着说:“我当然欣赏年轻人敢闯敢做敢当。但是婚姻必须是稳定的,就像我跟你姐姐。不然男人们一辈子都不会有安全感!感情那是另一回事。”
周修流点了点头。他想到了他的姐姐周莘,但是,像她那样的女人太少了。
刘思任说:“郑公子人品不错,为人处事刚健沉稳,你和他做义兄弟是好的。但是你将来的作为未必能高过他,你性格比较优柔寡断,这郑森身上有一股坚韧的虎劲,表面上你是观察不到的。此人将来必定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乱世出英雄,他赶上了。不然在太平世道,他也只能皓首明经,碌碌终老。今后在处理大事上,你顶多只能做他的副手。”
周修流笑着说:“姐夫,我们还没有想着要做什么大事呢。”
刘思任长叹着说:“流儿啊,这也正是你跟郑森的区别所在。我从他的眉宇之间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个行事果断,雷厉风行之人,而且心肠刚硬,这可能跟他身上的东瀛血统有关。你看他跟浈娘的关系,说一刀两断,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换上你,说不定要缠绵悱恻一番的这一点,我对他倒是有几分的敬佩。”
周修流想想说:“对呀,他跟浈娘的事怎么说了就了了呢?!浈娘这些天倒是心事重重的,一副割舍不下的样子。”
刘思任听了,心里暗暗叹息:流儿啊流儿,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明白女人的心事呢?!
这个晚上,刘思任躺在自己厢房的竹榻上,望着窗扉外的一勾新月,听着唧唧的蛩虫声,辗转难以入眠。
周修流因为在想着刘思任的话,心情愁闷。他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烫好了两壶老黄酒,一边唉声叹气地喝着闷酒,一边痴痴地望着浈娘厢房窗口的灯光,几次想要过去敲门,又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就一直踟蹰不前。到了寅牌时分时,他已经大醉了,才迷迷糊糊地上床,醉意醺醺,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周修流不知道,就在他屋里的灯烛灭掉不久,浈娘房间里的灯火也熄灭了。接着,浈娘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悄悄来到周修流屋前。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摸黑进了他的卧房……
第二天早上,刺眼的阳光入窗的时候,周修流还在睡梦之中。他忽然听到刘思任在门外敲门唤他,便一骨碌翻身起来。猛然间,他看到床头枕边处,搁着一条白色手帕。他愣了一下,想起来这条手帕是浈娘的贴身之物。他正纳闷手帕怎么会到了他的枕边,忽然感觉到下体有些肿胀发疼,翻开裤裆子一看,看见阳根上粘着些已经干掉的血迹。这时,他朦朦胧胧地忆起,昨晚上好像是在梦境中一般,有个女人白色的胴体,像蛇一样缠着他,弄得他唇干舌燥的,他一会儿飘上了高空,一会儿又坠入深渊。莫非这梦境竟是真的?
他慌忙系好裤子,拿起手帕一看,只见上面沾着几滴鲜艳的血花。他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呆呆的捧着手帕,泪水不自觉地漫了出来。
刘思任见他久久没有回应,就推门进来,问他说:“流儿,昨晚上你找浈娘谈了吗?”
周修流抹干了泪水,懵懂地说:“没有啊。昨晚已经太晚了,我跟你聊完天后,就一直在喝闷酒。浈娘房间的灯火好像一直都在亮着,可我就是不好意思去找她。”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把手帕塞进袖子里:“浈娘出了什么事啦,姐夫?”
刘思任起疑说:“你刚才手里拿的是什么?”
周修流眼神躲闪地说:“没什么……”
刘思任叹了一声:“浈娘一大早就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一封短信。”
说着,他把一张信笺递给周修流。周修流匆匆看了一遍,就呆住了。那信上写道:“刘大哥,修流,我走了。妾身命薄,不能随侍,望你们各自珍重。修流,把我这个假表姐忘了,今后无论经商还是仕进,你都要多一个心眼。——浈娘”。
他想起了手帕的事,惶急地说:“姐夫,浈娘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在南京人生地不熟,又是一个女人家,这怎么得了?!”
刘思任说:“她八成是到阮大铖的‘石巢园’去了。唉,她这一去,就等于是泼出去的水了!”
周修流痛楚地说:“她真要上阮大铖那里去学唱戏?她前两天跟我提起过,那时我还以为她是在说着玩的呢。”
刘思任说:“昨晚上她就跟我提起要走的,只是我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匆忙地就离开了。”他顿了顿说:“或许她是不愿意跟我们道别的吧,毕竟大家在一起呆了这么些日子了,尤其是你,她知道,要是跟你道别,你肯定是不会让她走的。看来,这次她是执意要走的了。”
周修流懊恼地敲着脑袋说:“姐夫,以前我不好意思跟你说,其实我是很喜欢浈娘的,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唉,要是昨晚上我就找她谈谈自己的心思,她或许也不会离开了。”
刘思任笑笑说:“那倒也未必。你知道,浈娘虽说表面上看起来有些疏狂,不拘小节,其实她内心还是很倔强的,关键时候也很心细。她既然想离开,就一定有她的想法。你也不必难受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他不想告诉周修流,浈娘想要入宫接近朱由崧的事,如果周修流知道了,心里一时半会是很难接受她的近乎疯狂的举措的。不过,如果他知道了昨晚上发生在周修流和浈娘之间的事,不知他又会作何想法?!
周修流说:“姐夫,要不我们到阮胡子那里,把她给请回来?她这不是自投虎口吗?!”
刘思任说:“浈娘她又不是赌气走的,你想她会回来吗?”他看到周修流神情黯然,就拍拍他的肩膀说:“流儿,浈娘的事以后我们留点心就是了,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天底下好女子多的是,只是你只碰上了浈娘一人而已。趁着南都国子监这边还没有开始考拔。——这两天,我想先让你去山阴一趟,把南京茶庄这边的一些赀钱送到山阴去。南京很快就要山雨欲来了,所谓狡兔三窟,我们得早一点做好准备,安排退路。另外,你也该去看看你的姐姐了,顺便散散心。”
周修流沮丧地说:“姐夫,难道浈娘真就这么走了?”
刘思任笑着说:“傻孩子,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浈娘能割舍得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割舍得她呢?!好了,下午我带你去茶庄打点一下,明天早上你就上路吧。”
第二天早上,刘思任送周修流到了聚宝门外。周修流带着周发,押着一辆满载着银子的马车,往南去了。
刘思任又到“明泉茶庄”去看顾了一下,跟沈九云聊了一会,然后用瓷罐包装了两斤“明茶”。他来到淮清桥边的茶楼,要了一壶茶,闲坐了约一个多时辰。看看日已向午,便叫了一辆马车,直奔皇宫午朝门外。
他把“明茶”交给宫中的一个小太监,要他送给韩赞周。他在宫外等了一个时辰, 此时日头炙艳,他怏怏地正要离开,忽然那个小太监出来了。他笑着跟刘思任说:“韩公公说了,‘明茶’是贡茶,以后宫中的茶叶,还得让刘先生费心了。”
刘思任笑着说:“这个自然,多谢韩公公和公公你的关照。不知眼下在福王跟前听差的是哪位公公?”
小太监说:“是田成田公公,他是跟随福王从洛阳逃难过来的,算是患难之交。我们这些原先在留守内务司听差的,反而是显得生分了。如今连韩公公也要让田公公几分呢。”
刘思任于是在他的袖子里塞了一大锭银子,然后笑着告辞了。
他乘马车到了鸡鸣寺下,拿点碎银子打发了车夫,随后信步拾级而上,进了寺门。
他已经有三个多月没上这里来了。
以往在南京时,每逢空闲时候,他就会到这里来,跟雪江大师品茶论道弈棋,顺便跟向他学习剑法。这寺里的茶叶,差不多都是他布施的,另外,他还以妻子周莘的名义,捐钱修过寺里的观音殿和藏经楼。因此寺中的僧人大多认得他。他在天王殿前问了一个小僧人,小僧人告诉他,雪江大师正在藏经楼打坐诵经。于是他就竟自来到了藏经楼。小僧人也不拦他。
这雪江大师出家前的俗名叫于松岩,原是广东总兵官兼“壬辰战争”时水师提督陈磷手下的一个游击将军。万历二十六年冬天,在朝鲜南部的“露梁海战”中,他曾经一剑击杀日军悍将石曼子,和陈知耕、柳雨眠等战友们勇猛追击过日军驻朝鲜统帅小西行长,大败日军援兵岛津义弘部。回国后不久,他即退出军旅,洗心革面,先是师从曹溪宗的名僧、钱谦益和董其昌等人的密友德清大师,四处云游,后来又隐居于鸡鸣寺,潜心问禅,至今已有近四十年。雪江大师的一套“梅花剑法”,当年曾经扬名大江南北。曾经与董其昌的书法,汤显祖的昆曲,还有围棋“天下第一名手”的王寰,号称万历年间“江南四绝”。后来随着他的退隐,这套剑法也少有人提起了。至于雪江出家前的事迹,刘思任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参加过“壬辰战争”,他本人也很少提及。而他结识雪江,则是在十几年前,有一次他带着周莘到鸡鸣寺来礼佛的时候。他偶然中跟雪江下了一局围棋,从此两人就成了忘年交。
雪江正在藏经楼的后禅院里默坐诵经,神态笃定。看见刘思任到来,他便笑着从禅榻上下来。他脸形清癯枯瘦,身材挺拔,白髯垂胸。他眯着眼注视了一下刘思任,笑着说:“畏行,今天你的眉宇之间,似乎藏着什么隐忧啊,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神定气闲,超然物外的洒落。今天你不会是来找老身弈棋的吧?倘是这样,未起局你便输了一子了。”
刘思任笑着说:“大师,这外面的大千世界都热闹翻天了,哪得我师在寺里的清静恬淡呢。”
雪江说:“前些天你让‘明泉茶庄’的人送来的新鲜的东洞庭山莫崖峰的天茶‘碧螺春’,我还没舍得品尝呢。今日就借花献佛吧。”
他唤进来一个小沙弥,吩咐去把他藏在地窖中的清明时蓄积的雨水,倒些出来烹煮。然后他请刘思任在榻上坐下,说:“看来,眼下你也没有闲心做生意了。老衲看你的修行,本来就不是商贾之道上的人。这不,满洲人还没有渡江,你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两人聊了一会,小沙弥拎着一壶滚烫的热水进来。雪江摆上茶具,拿出天茶“碧螺春”,细细泡过了,然后先泯了一口茶,说:“咦,今年这明茶虽然一如既往地清香津润,不过初入口时的涩味似乎略微重了些。”
刘思任说:“正是。可能是地气早动的缘故吧。”他把玩着暗红色的茶杯说:“这茶盅晶莹玉润,色泽幽雅,釉色呈胭脂红,做工精致,该是宋朝时钧州产的钧窑吧?”
雪江笑着说:“好眼力,不亏了这些年在茶道上走动。我原以为你只会吃酒呢。本朝万历年间,昆山的张应文在《清秘藏》中说,‘钧州窑,红若胭脂者为最,青若葱翠色,紫若黑色者次之,色纯而底一、二数目字号者佳,其杂色者无足取’。他将胭脂红钧窑推为第一。这茶杯就是胭脂红的。”
刘思任笑着说:“本来我于瓷窑是外行,因为这个张应文还撰写过一卷《茶经》,因此留心了一下,今日正好班门弄斧了。只是我上次来的时候,还不见这套茶具,不知我师是从何处得来的?”
雪江笑着说:“说起来也是随缘。今年二月十九日,是白衣大士观音菩萨生日时。兵部尚书史可法陪着他母亲史太夫人到寺里来烧香,顺便送了这套茶具给老衲。说是他在三年前总督漕运时,偶然得到的。”
刘思任笑着说:“宪公与我一样好杯中之物,不善品茶,这套茶具给了我师,也算是适得其所了。”
接着,雪江一边品茶,一边问刘思任近来在江湖上的一些见闻。他笑了笑说:“畏行,看来你是不想再旁观下去了?你觉得你在这乱世之中,能力挽狂澜吗?”
刘思任说:“史大人想让我出任锦衣卫正千总一职。这职位可以说是闲职,不过也可以有所作为,我只不过是想聊尽绵薄之力而已,哪里敢有一手回天之念?!”
雪江说:“你这可是大材小用了。”
刘思任说:“如此说来,我是不该接任锦衣卫千总一职了?”
雪江说:“那倒也未必,要看你如何的化腐朽为神奇了。为官一道,玄机二字须得参的破了,方能得心应手。”
刘思任又问说如今不利的局势可有补救的办法?雪江笑着说:“官、僧殊途,各有天机,我们僧人只会参禅。吃茶吃茶。”
刘思任告别了雪江大师,离了鸡鸣寺。他来到夫子庙时,已经是万家灯火了。他上了“望春楼”,捡了角落里靠窗的那副座头,要了两壶老黄酒。这一喝就是两个时辰,不过却是索然寡味。
他正要结账下楼的时候,忽然看到从楼下上来三个人。为首的那人径直冲他走了过来,说:“畏行,你如何独自一人在这里吃闷酒?!”
刘思任一看,来人正是朱之瑜。另外两人,一个是郑森,另一位却看着眼生。他忙起身:“鲁屿兄,你也来了。”
刘思任跟郑森见过了。郑森腰里佩着一把二指宽的、装潢精美的长刀,腰带上另插着一把小短刀,看上去相当的英武。郑森说:“我已经在淮清桥附近租了一套河房,刘先生有空一起来坐坐?”
刘思任笑着说:“最近我生意上比较吃紧,哪有闲工夫?”
朱之瑜笑着说:“畏行的生意倘若吃紧,那么江南一带的商贾屁股都要着火了。”
刘思任看了一眼朱之瑜身边的那个陌生人,笑着“哦”了一声:“鲁屿兄可有什么事吗?”
朱之瑜指着那个陌生人说:“畏行,我来给你介绍一个你的同道朋友。这位是苏州来的大客商钱裕鞠先生,刚刚从日本国的长崎岛回来不久。他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刘思任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钱裕鞠。只见他身材精壮,古铜脸色,显然是经过阳光的长时间暴晒和风雨的侵蚀,眼睛透亮。他的腰间佩着一把二指多宽,四尺来长的日本长刀,那刀装饰华美,夺人眼目。
刘思任拱拱手同他相见过了,便邀三人入席,然后再让酒保上几个大菜,添两大壶老黄酒上来。
钱裕鞠说:“在下是苏州府唯亭人,以前也做一些小本生意。去年第一次和人合伙贩货出海到日本,算是开了眼界。上个月刚回来。在下早就听说大茶商刘思任先生在江南的大名,只是一直无缘会面,今日一见,先生果然风采不凡,是个人物。”
刘思任笑着摆摆手说:“刘某只不过是在江湖上瞎奔波,胡乱赚几个闲钱养家糊口而已。”
朱之瑜说:“畏行,近期钱先生还想出海去一趟日本,打算进一批货物,就找到了我。我想畏行你是商道上的行家,就带他来见你了。”
刘思任说:“不知钱先生做的都是些什么生意?”
钱裕鞠说:“去年我去日本的时候,因对对那边的行情不甚了了,因此一艘一百来号人合伙的商船,只带了些丝绸绢绵、瓷器之类的货到了九州岛的长崎,不过也没有少赚。这边的货物在东瀛那边,可以卖到五倍的价钱,只不过是担的风险比较大,一是怕天气,二是怕海盗。因此这次要去的话,想多带些货物品种,像砂糖,药材,草席,工艺品,书籍等等,在东瀛那边都是紧俏货,可以卖的好价钱。而我们从东瀛带回来的纸扇子,硫磺,刀具等,在江南一带也十分走俏,转手就卖光了。这样一来一往,也不枉了项上之物了。”
郑森说:“日本人跟我朝通商,通常使用黄金,白银,还有铜等结算支付,尤其是白银,流出的更多。万历年间,在石见、佐渡、秋田等地发现了大量银矿后,白银的输出量就更多了。还有呢,它日本国盛产铜,这些矿产正是我朝的紧俏货,我想,要是官方允许两国商人通商,倒也不失互利方便。我朝自隆庆年间缓宽海禁以来,与海外的贸易量大增,实际上也缓解了倭寇侵扰的危机。但是渔利其中的海盗却多了,倘若新朝廷能够大开海禁,并派官军巡海,保护商贸,我想这于国库与民间都是有益的事。”
钱裕鞠笑着说:“郑公子对这海路上的生意是再熟悉不过了。在大陆跟东瀛之间,四处都是你们郑家的船队,连红毛鬼对你们也惧怕几分呢。”
郑森说:“我们家海上货运的事,差不多都是家父和几个叔叔在管的。我几乎没有插手。”
朱之瑜说:“畏行,我倒是有个想法,就是如今我朝国势日蹙,郑公子说的没错,倘若能够让新朝廷大开海禁,跟东瀛人做起生意,以补我朝所需的物品,不失为一种聚敛财力的方法,可以弥补新朝国库的亏空。”
刘思任点点头说:“这是个好建议,应该找个机会跟史大人还有户部尚书高弘图等人好好地说一下,让他们上奏福王监国。你想,即便到时候从跑外海的商家手里抽取两成的商税,这些商贾还是赚了大头的,只要有官军巡海,保证货物不被海盗抢劫走,他们的赚头就是实打实的了。何乐而不为?象我这次被劫的商船,倘若查不出来贼主是谁,不就血本无归了?!”
他问钱裕鞠说:“钱先生今天找我,不知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做点生意不容易,大家都是道中人,只要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钱裕鞠说:“还是刘先生爽快。这事对刘先生来说,只是探囊取物一般,然而于我来说,眼下却十分的捉襟见肘。我们想要贩到东瀛的货物,大部分已经备齐,如今只差茶叶一项了,委实有些窘迫,因为眼下已经过了收购茶叶的最佳季节了。江南一带的上好的春茶,估计已经被收购殆尽。”
郑森说:“据我所知,日本国也盛产茶叶。依我看来,在日明的商贸中,做茶叶生意的并不十分赚钱。”
钱裕鞠笑着说:“郑公子有所不知,只因今年东瀛列岛自入春以来,雨季不断,因此诸多产茶的地方都误了采摘鲜茶,到了雨势过去,那茶叶已经老了,茶市处于青黄不接的状态。因此这次我们换了一艘大商船,准备多带一些春茶上路。茶是日本人每天必备的饮料,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倘是好茶,获利当在五倍以上。”
刘思任听了,脸上不动声色。他知道,在江南一带,每年春季他控下的几家大茶庄所收购的新茶,都占了总产出的四分之一左右,而且都是各地的好茶。但是他现在对钱裕鞠还没有多少的把握。在生意场上滚了这么多年,凭他的阅历和才智,他是不会轻易跟陌生人做断大宗的生意的,况且是要到日本去。
于是他笑着说:“钱先生,这事我们过会再谈,咱们先吃酒尽兴。钱先生身上的这把日本佩剑,古拙中暗藏锐气,不知能否借我一赏?”
钱裕鞠马上起身,解下佩刀,双手递给刘思任。刘思任也站起身来,双手接过长刀,轻轻抚着刀鞘,笑着说:“钱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平生有三大嗜好:一是美酒,二是奇书,三是宝剑。我早就听说过日本产的刀剑造工精美,光旭射目,如白虹贯日,令人望之心寒。因此自十八年前跟随雪江大师学剑以来,一直想要一把称心的随身利剑而不得,至今仍然引以为憾。”
他说着,轻轻一抽,刀身出鞘将半,只见秋水一闪,众人眼前都是凄迷了一下。刘思任忍不住喝彩说:“好剑!”
钱裕鞠难以掩住脸上的得色说:“这把剑,是我以千两白银,从长崎‘南京寺’的一个老和尚贝叶大师那里购得的。说是购买,其实就是我向寺院捐赠了两千两银子,于是贝叶大师便把这剑送给了我,做为回赠。贝叶大师说,这把剑应该回归大陆,才算了却了他的一番心愿。”
郑森见刘思任有些困惑,就插话说:“是这样的。这‘南京寺’原名兴福寺,又名三江寺。是万历、天启年间,江南一带在日本的商人团体‘三江帮’所建,其实也就是江南一带的汉商、汉侨们祭祀集会之所。因为从大陆过去的商船多是从南京出发,因此这寺又叫南京寺。”
钱裕鞠说:“贝叶大师本来是杭州的一个著名中医,又精通武学,他是在万历末年东渡日本的。他将他编创的柔术,还有中医滋阴派的朱丹溪学说,也传入了日本。他在长崎,是个人人敬重的高僧长者,时常是日本大户人家的座上客。”
朱之瑜说:“畏行,你知道吗,这把剑可不同凡响啊。你再仔细看一下剑柄上的刻字。”
刘思任把剑倒过来,只见剑柄上刻着“武进唐荆川”五个小篆字。刘思任“呀”了一声说:“这唐荆川,不就是嘉靖年间的凤阳巡抚唐顺之先生吗?!他是嘉靖八年殿试的状元,还是当时抗倭的名将,也是王阳明先生最得意之后学,是最让我心仪的前辈之一。不过,他的佩剑如何却流落到了日本国?!”
郑森说:“刘先生有所不知,由于中日商贸昌盛,日本国又出产大量白银,因此我国朝的许多珍奇宝物都流入了东瀛各岛。我小的时候在平户岛家中,还见过宋徽宗的真迹墨宝呢。”
刘思任猛喝了一碗酒,然后捧着长剑,随口高声吟诵道:
“有客赠我日本刀,鱼须作靶青绿绠;
重重碧海浮渡来,身上龙文杂藻行。
怅然提刀起四顾,白日高高天炯炯;
毛发凛冽生鸡皮,坐失炎蒸日方永。
闻到倭夷初铸成,几岁埋藏掷深井;
日陶月炼火气尽,一片凝冰斗清冷。”
钱裕鞠有些茫然地看看郑森,又看看朱之瑜。朱之瑜笑着说:“畏行先生他吟诵的正是唐顺之先生的《日本长刀》歌行。畏行不但在生意场上四处逢源,而且在剑学上的造诣,也颇为精湛。”
刘思任笑着说:“临川的汤显祖先生在世时,跟雪江大师曾经是至交。他也有一首《倭寇刀子歌》,描述日本利剑的,可惜那诗我却记不起来了。”
钱裕鞠笑着说:“如此说来,钱某如果不将这把宝剑相赠刘先生,真是说不过去了。刘先生,这剑留在在下身边,不过是一件俗物,饰品而已,但是在先生身边,却是为英雄增色不少。刘先生如不嫌弃,就请收下这把剑吧。请万万不要推辞!”
刘思任笑着说:“钱先生这话有点意思,像是个朋友。在下对这把剑的确是爱不释手,只是刘某怎敢夺人之爱?”
朱之瑜笑着说:“庄子的《说剑》一篇中说:‘上法圆天,以顺三光; 下法方地,以顺四时’。既然钱先生有此厚意相赠,畏行啊,你就收下吧。”
刘思任插件入鞘,捧起酒碗说:“钱先生,既是如此盛情,我当连干三碗,以表谢意!”他一口气喝下三碗酒,随即问钱裕鞠说:“钱兄,你想要多少新茶?”
钱裕鞠满意地笑了,说:“多了呢我们商船也装不下,也怕海上风险,而且做生意的讲奇货可居,带的多了,价钱就上不去了。如果方便,刘先生就给我一百五十石吧。至于定金,我如数给你。”
刘思任想了想说:“好吧,我尽快让各个分号给你凑齐。不知你们的商船在什么地方出发?”
钱裕鞠说:“这次我们想从松江府出航,时间大约是五月底,也就是再过半个月。因为倘若时间长了,日本那边的新茶上来,就卖不成好价钱了。”
刘思任说:“那好,你在松江等着就是了。我让我在华亭的掌柜段计和来统筹这件事,届时你去找他就可以了。老段对海上事务比较精通。”
钱裕鞠说:“如此最好。刘先生,不知这茶价该如何算?”
刘思任说:“钱先生,咱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有话就直说。我眼下不收你的茶钱。我知道你们贩了一大船的货物,手头一定有些紧。”
钱裕鞠有些意外,吃不透刘思任的用意:“这怎么可以?虽说是朋友,但是生意场上总归是有规矩的。刘先生不必客气,你要多少定金?”
刘思任笑着说:“既然是这样,我也不想要定金了。钱兄,我有一个要求,就是在你返航的时候,你能不能给我带五百把上好的日本刀回来?”
钱裕鞠听了,愣了一下。他看了眼郑森,低头不语。郑森笑着对刘思任说:“刘大哥,是这样的。日本国在崇祯七年,也就是德川的宽永十一年开始,就开始控制对外贸易了。所有的外来货船,都被限制在长崎一个港口。而对兵器的输出,更是严厉禁止。因此一下子要带这么多的刀出来,估计钱先生是有些难处的。”
朱之瑜叹了口气说:“畏行,你真是用心良苦啊!不过真有抵御贼寇和外敌之心,又何必在乎利器?倘若像你我这样的人都得出手肉搏了,那么这朝廷真的已经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郑森对刘思任说:“刘大哥原来是在为国家着想。既然这样,钱先生,这事我可以帮你的忙。”他从身上摸出一块小铜牌,对钱裕鞠说:“钱先生,我这里有一块牌子,上面嵌着个‘郑’字,你拿在身边,有麻烦的时候,可以拿出来亮一下。在海面上,海盗们都认这个牌子的。不过。你不能给官军出示这个牌子。”他笑了一下:“因为黑白两道上,各有各的规矩!”
钱裕鞠接过铜牌,朝郑森深深地行了一礼,长长舒了口气,笑着说:“只要有郑公子的这块铜牌在,别说五百把利刃,就是几尊西洋大炮,我也敢带回来!在海上,谁敢不买你们郑家的账?!”
刘思任忽然笑着问说:“钱先生,不知道日本国产烟丝吗?我想,只要茶叶茂盛的地方,烟叶也一定会茂盛的。”
朱之瑜说:“崇祯十二年,我朝开始禁烟,崇祯帝说了‘嗜烟者死’的狠话。不过没几年这烟草又死灰复燃了。”
钱裕鞠攒着笑还没有回答,郑森已笑着说:“日本种植烟草,也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最早的烟草种子,是葡萄牙人带进来的。后来吸烟之风在九州岛一带十分盛行,我小时候就经常被烟熏得咳嗽不已,饱受其苦。然而到了德川义直的时候,他又开始禁烟了。可是越禁大家的烟瘾越大,煽风点火,过犹不及。我在闽南时就听说了,现在日本那边烟草已经解禁了。”
钱裕鞠点点头说:“上次我到九州岛的时候,那里的体面人都拿茶和香烟招待我,据说这种礼节在上流人士中十分通行。”
刘思任说:“如此,就烦你给我带两石上好的烟丝回来。我想试一试这方面的行情。”
钱裕鞠笑着说:“刘先生真是好思路,我怎么就没有往这上面想呢?!”
刘思任笑着说:“好了,钱先生,这宗生意,咱们一言为定!”说着,他拔出长刀,竖把着放在眼前看了一会,随即猛然一刀朝檀木桌角劈下,只见电光一闪,如白虹贯日,“咔”地一声,三寸厚的桌角,“哒”地一下掉落在地。
钱裕鞠呆了一下。没想到这时郑森豪气顿生,突然也拔出佩刀来,只见弧光一道,喀嚓一声,也削断了檀木桌一角。
刘思任笑着说:“郑公子刀快,手也快!可否借刀一观?”郑森就笑着双手把刀递给了他。刘思任接过刀把玩了一会,说:“果然是把好刀!这刀刃无可挑剔。”
小二听到动静不对,慌忙跑了过来。刘思任拿出五两一锭银子,当地一声掷在桌上,笑着对小二说:“小二哥,今天我们高兴,砍了你们的桌子。这几两银子够赔了吗?”
小二拿着银子掂了掂,笑着说:“够了够了。列位大官人砍得好,尽管砍,砍它个入娘贼!”
众人于是重新入座。朱之瑜说:“方才看郑公子出手的手段,像是宫本武藏的‘二刀一流’剑道?”
郑森说:“正是。我小时候在日本,曾经师从宫本先生学过两年的剑道,不过只是粗浅的入门。不知朱先生如何看得出来?”
朱之瑜笑着说:“我读过宫本先生早年著的《兵道镜》一书。他是当今日本的头号剑术家。郑公子得到过他的点拨,难怪有这般惊人的手段了。”
郑森说:“其实我回国后,又拜过几个武学名家,因此所学比较庞杂。”他转对刘思任笑着说:“我原先只以为刘先生是个大儒商,没想到也是武学大家。”
刘思任微微笑着说:“我这只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郑公子可能不知道吧,鲁屿先生其实才是真正的武学大家。前几年他在松江府考取贡生时,考官府学教授吴钟峦先生就对他特别赏识,称他当得上是我朝开国以来,‘文武全才第一名’。这是原话,并非我的谀颂之词。”
朱之瑜笑笑说:“那是吴先生错爱了。”
说话间,他站起身来,借过刘思任的长刀,猛然一挥,众人只见一道寒光如电一闪,朱之瑜刀已入鞘。他坐了下来,笑着说:“雕虫小技,不值一哂,大家吃酒吧。”
刘思任笑着点了点头。郑森正在惊疑,钱裕鞠伸手想要去提搁在桌子中间的那把锡制酒壶,忽然看到酒壶中间有酒水微微渗出。他忙抓起壶把子,却见那酒壶已经从中间断成了两截。钱裕鞠手发抖着,咋着舌头,一时缩不回去。
原来,方才朱之瑜一挥手间,已经把一把锡酒壶,硬生生削成两段了!
朱之瑜拿起酒杯笑着说:“隆庆、万历朝南都小官员何良俊的的《四友斋丛说》中说,嘉靖年间,日本盗匪一伙七十多人,从松江一带上岸,居然大摇大摆的经苏州而上,又劫掠了南京,然后从长江口回去。那时南京的守军几千人,居然伤亡数百。我们江南防备之松懈,可想而知。‘壬辰’一战,把日本人打趴下了,从此他们只顾着料理自己的事。但是满洲人却从中受益了。畏行买刀,无非是想在南京安排几个得力助手而已,这是杯水车薪的事。不过事情总得有人来做的。畏行啊,你用心良苦,需要帮忙的时候,支个声就行。”
他接着擎起酒杯说:“大家吃酒。”
周修流带着周发,两人离了南京。他不惯于坐船,因此就雇了一辆小马车,车上装着诸多要送给他大姐周莘的东西,出了聚宝门,从雨花台南下。一路上他因为浈娘的事,心情不佳,因此无心赏玩景色,到了常州后,就只是沿着运河边埋头赶路。
他临走前一天跟郑森约好了,最晚半个月后就会赶回南京,然后一起准备入考国子监之事。两日后,马车就过了浒墅关,来到了苏州城。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到苏州城了。第一次是在他十二岁时,他爹致仕还乡,经过苏州,那一次也是走的运河,只不过是坐船。周修流还记得,他曾经问过他爹:“唐代诗人张继的诗里说,‘夜半钟声到客船’,孩儿怎么没听到那让人睡不着觉的钟声呢?”
他爹抚着他的脑袋笑着说:“等到你长大的时候,你一个人出门在外,想着亲人和家乡时,你就会听到钟声了。”
周修流看到,他爹在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忽然间眼睛里竟然漫出了泪光。那时候,他爹离开闽中老家,将近有三十年了。他也知道她的母亲方竹枝是苏州人,但是自从他的外公方太医去世后,他现在在苏州一带已经没有外祖家的亲人了。他模糊地记得,他爹曾经带着他和他母亲,到外祖父的坟上去祭拜过。
刘思任曾经吩咐过他,路上如有什么不便之处,可以去找当地“明泉茶庄”的掌柜刘大银。不过周修流不想给茶庄里的人添麻烦,因此到了苏州城后,就随便在运河边上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
他问了客栈的小二,知道苏州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便是在阊门一带。阊门又叫破楚门,国朝晚期,这一带正是大江南北最繁盛的商业街区。包括城外四散开来的南濠街,上塘街和山塘街,以及城内的阊门大街。和这些街道平行,有外城河、内城河、上塘河、山塘河等。远处的虎丘遥遥在望。
而上塘河的运河段边上的枫桥一带,附近就是寒山古寺,江枫古桥,铁铃古关等。那枫桥跨越在运河至苏州的要塞之处,南来北往的驿道也在这里交汇。这里的位置得天独厚,是水陆两驿道的中转站。江浙、湖广、淮南、福建一带北运的粮食和南北货物,土特产品等,都集中在枫桥一带,然后运往京都和各地。这里各类商人聚集如云,缠汗扑地,居货山积,行人流水,列肆招牌,灿若云锦,十分热闹。水中更是蚁舟密布,往来穿梭。
周修流面对着眼前的景象,有点眼花缭乱了。他先去逛了集市,然后一边浏览着四周的风光,一边挥扇吟诵着唐伯虎的诗《阊门即事》:
“世间乐土是吴中,内有阊门又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五更市贾何曾绝,四运方言总不同。
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只可惜跟在一边的周发不能凑趣,又抱着,背着一大堆的东西,只是拉长了脖子,往热闹处挤着观望。
随后他看看天色还早,就带着周发,想到街市上给他姐姐买点苏绸什么的。他花起钱来,没有节制。周发说了他几次他都不听,只能暗暗着急。
没想到,当天晚上周发就患上了伤寒,表热里寒,手足逆冷,清汗,从脉象上看,气血两虚。可能是因为旅途过于劳累了,又兼坐船时发晕呕吐等。周修流跟周发虽说是主仆关系,但是两人自幼就在一起玩起来了,感情不同一般。因此周修流的心情十分的着急。不过他跟他母亲学过医术,知道这时候最好能给周发做个针灸。但是做针灸需要少许麝香做引子。
他接着自言自语地说:“桂,芍药,甘草这些药,估计附近的药铺都有,只是这一味麝香,却不知道有没有?”
于是,周修流就把船摇到不远处的寒山寺。
那寒山寺位于枫桥边上,寺前挂着弘治年间江南大才子文征明题写的“枫桥夜泊”牌匾,香火十分旺盛。
刘思任因为太太周莘向佛,因此在各地有茶庄的地方,都给当地的寺院捐香火油钱。和尚们听说是“明泉茶庄”的来人,赶紧就撂下道具,帮着周修流,把周发一起抬进了寺里后院的一个空置禅房歇了。周修流给了他们一些碎银子,他们作兴起来,马上就弄了汤水来,给周发擦拭了身子,又上了茶。周发虽然发病了,但是这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伺候,心下里倒有几分的喜欢。周修流心想,这些和尚们倒也乖巧,见钱眼开。
周修流向和尚们打听到了就近的药铺所在,就出了寒山寺,来到集市。快到药铺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将近二十岁年纪,戴了一顶遮颜竹笠,正朝这边走来。因为有阳光遮罩着,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见她身材高挑,腰臀浑圆,一袭粉红的单纱袷衫,一条墨绿的短纱裙,石青纱裤,搭配的恰到好处,就像夏莲风荷一样清新亮丽。
年轻姑娘背着一个大柳竹篓子,勒着双肩,胸脯于是就鼓凸出来,引人注目。周修流不敢正视。姑娘轻盈地走过周修流的身边时,朝他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周修流呆了一下,心想:“没想到在这种喧闹的地方,居然还有这种气质淡雅的女子!都说苏州出美女,此话想来不虚。”细思了一下,心思恍惚,又嘀咕着:“这姑娘的容貌似乎极像哪个熟悉的人,好生奇怪。”
也就是在这么一错身的机会,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麝香的味道。他注意到了那个姑娘身上的背篓,心想,麝香的味道一定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于是他马上加紧了脚步,不即不离地跟在了她的后面。
周修流贴近那姑娘身后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闻出了她的竹篓子里那些草药的味道了。他抽了抽鼻子,顾自说道:“那里面该有川木香,徐长卿,甘草,党参……,还有一味,像是白薇?”
随即他又摇摇头说:“不像是白薇。好像是白头翁。”
那个姑娘听他念念叨叨的,忍不住回头一笑。周修流慌忙问说:“这位姐姐,你背篓里装的可有白头翁药草?”
那姑娘笑着说:“是有白头翁。”
周修流点点头,对自己的嗅觉判断表示满意。他又说了其它的几种药草,居然都对了。那姑娘奇怪的说:“咦,这位小哥,我看你年纪轻轻的,没想到却是个不错的郎中。”
周修流笑着说:“我不是郎中,但我娘是苏州人,我外公是个郎中。”
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那姑娘听了,笑了笑就进了药铺。周修流从小就跟他母亲方竹枝学岐黄之术,精于医理药草。这时他看了这位姑娘的样子,顿时就想到了他母亲年轻的时候,于是情不自禁地对她就生出了一丝好感。他想,那位少年的药引子麝香,估计眼前这位姑娘这里也有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而且看这位姑娘的气质,不会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角色。
那姑娘到了药铺子前,解下竹篓子,放在柜台上,又摘下竹笠,只见她头上扎着临清绸巾。她笑着跟掌柜的说:“叶大叔好!最近生意还好?大娘还好?”
叶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胖白汉子,他眉开眼笑地说:“原来是红歌姑娘来了。我家老婆子老念叨着你呢。什么时候到大叔家里坐坐。”
红歌说:“叶大叔,你看看这些药草值多少钱?你随便给个价,我还要赶着回西洞庭山呢。”
掌柜的笑着拿起那些药草闻了闻,说:“好,咱们还是老规矩。”
红歌笑着说:“就老规矩。”
叶掌柜把竹篓拿到柜台后面清理了好了,然后拿过星戥,称了一小锭银子给她。他笑着说:“入夏了,红歌姑娘,太湖中来往的客人又该多了。对了,下次你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些麝香过来?”
红歌笑着说:“叶大叔说笑话了,我们西洞庭山那边没有鹿,哪来的麝香啊?”
老板笑着说:“前些天有几个徽州的客商来,愿意出大价钱收购麝香。我也说咱们这地头哪来的麝香呢?我也不过是随口问你一下。既然没有,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他说着,忍不住抽了几下鼻子。
周修流在一边想,这叶掌柜的鼻子尖,他还真是闻对了。这红歌姑娘的身上,一定有麝香。可是红歌却说:“叶大叔,你是闻到了我身上麝香的味道了吧?可我是从来不用麝香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多人都说我身上有麝香的味道。”
她说着,拿出一小包茶叶,递给老板说:“叶大叔,这是我们缥缈峰上今年新上的碧螺春,本来想早些时送过来给你和大娘品尝的,又不得便。”
叶老板笑着走出柜台,接过茶叶,笑着说:“红歌叻,这怎么好意思呢?每次你来都要带东西给我们。过些天你再来,可一定要上我家去,你大娘老惦记着你呢。还说要给你说亲事,这老婆子!我说了,她认识的那些后生,咱们红歌姑娘哪儿放在眼里呢。”
红歌红了脸说:“大叔取笑了。”
周修流想:“原来她还没有成亲。”忽然又想起浈娘,心里不觉怅然。
红歌带上竹笠,拿起竹篓,笑着就离开了药铺。周修流有些纳闷:这个红歌姑娘既然不用麝香,那么她身上的麝香味又是哪来的呢?他把药方给了叶掌柜,然后一边看着叶掌柜拿药,一边问他说:“叶老板,这位姑娘是谁呀?”
叶掌柜说:“她是西洞庭山那边过来的。唉,小姑娘家的,母亲跟姐姐都过世了,就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靠采草药和种土货过日子。真难为她了,又不想找个人家嫁人。”
周修流点点头说:“像她这般清纯的女子,一般人家她定然是瞅不上眼的。没得嫁个俗物,倒是一辈子自找苦吃了。——叶老板,你这里有麝香吗?”
叶掌柜说:“你没听到我们刚才的话吗?有的话我就要发财了。”
周修流说:“那姑娘身上的麝香味是怎么回事?”
叶掌柜说:“我也纳闷呢。每次问她,她撂下的都是这句话。我甚至都瞎想了,她会不会是只小梅花鹿变的呢?”说着他琢磨了一下,就为自己的想象,先笑出声来了。
周修流撮好药,匆匆忙忙就出了店铺,往寒山寺赶去。走了不一段路,他忽然又看到了那个红歌姑娘。只见她在一家小杂货店里买了一炷香,两对白烛子,然后就朝寒山寺走去。周修流看红歌买了白蜡烛,心下有些蹊跷。他尾随着红歌进了寒山寺。
红歌穿过了天王殿,来到了观音殿。她在观音像前点起了香烛,然后跪下了,闭上了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周修流看了,忽然忆起不久前在南京鸡鸣寺时,浈娘在观音殿堂里烧香拜佛的情景,心想,女人们为什么都这么好向佛呢?难道他们许的愿真的会实现吗?抑或只是一种寄托?子不语怪力乱神,看来放在女人身上,这话有些差了。他站在红歌的身后,一直看着她拜祭完毕,然后笑着说:“这位姐姐,这是寒山寺,你不拜寒山、拾得两个得道高僧和尚,却来拜观音,为什么?”
红歌回过头来,看到说话的是刚才在药铺碰到的那个清俊的年轻人,就笑了笑说:“我娘从前曾经带我来拜过寒山、拾得的,说他们俩对世事看的透,是活佛。我娘去世之后,我就改拜观音了。这位小哥,我拜谁难不成还要看谁的面目吗?”
周修流笑着说:“当然不是这意思了。姐姐,我现在有件急事,不知你能否施舍一点给我?”
红歌听了,心想:这小子,看他外相清雅,没想到说话却是如此唐突,他莫非对我生了非分之想?!于是她冷冷地说:“小哥,我只是个村姑,能施舍给你什么东西呢?”
周修流想了一下,发觉自己的话有点问题,让她误会了。他赶紧说道:“是这样的,姐姐。我家仆人身染伤寒重病,就把他带到了寺里来。又打发了一些草药,我看他的样子,需要给他做一下针灸,所以我们想要点麝香做引子。”
红歌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是以为自己身上有麝香的,就轻轻一笑,拿起竹篓,戴上竹笠,扭身就走。周修流慌忙说:“姐姐,我只不过是想向你要点麝香,救人一命而已,其实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别误会。我是个良家子弟,是读过圣贤书的,十四岁上就游泮了。”
红歌听了,这时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说:“公子,你要麝香,为什么向我要?难道我的脸上写着麝香两字了吗?”
周修流说:“因为我闻到了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麝香的味道。那个叶掌柜也闻到了。我想总不会有错的,”他笑了起来:“他还说你是小鹿变的。”
红歌红了脸:“瞎说!麝香是产于雄鹿身上的,小雌鹿身上哪来的麝香?”
红歌朝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说:“你这小哥看上去真是奇怪。我不知道,人家为什么老说我身上有麝香的味道呢?我身边真的没有麝香。看来你这人虽然年纪不大,还有些佛家菩萨心肠,对家仆还这么关照。你知道吗?一般寺院里都备有针灸用具的。”
周修流说:“你不知道,我大姐姐跟我娘也都是烧香向佛的。”
两人一起来到后院禅房,只见周发盖着薄被子,闭着眼睛,瑟瑟发抖,缩成一团。旁边一个小沙弥,正拿着一张麻布,沾了热水,往他的脸上擦着。周修流让小沙弥去取了针灸来,然后让小沙弥点起了火烛,然后他将几根针凑在火花上烤得热烫了,再用纸张把针头仔细擦拭过了。他猛地吸了口气,睁大眼睛,就往周发的阳明、风府、期门、大雄、太溪几处大穴分别扎去。
半个多时辰后,周发突然痛叫一声,开始大声呻吟起来。他错转过身子,吃力地微笑着跟周修流说:“少爷,多亏这位漂亮姐姐,不然我真要疼死了!”
周修流忍不住就甩了他一个巴掌。这时,红歌拿起竹背篓,系好竹笠,起身说:“周公子,天色已晚,我得走了,要不然赶不上顺风,我的船今天晚上就回不到西洞庭山了。”
周修流说:“原来姐姐是住在西洞庭山的。既是这样,姐姐,我来送送你。”
红歌笑着说:“周公子,你还是在这里照看着你的家人吧。这一带我熟。”
周修流笑笑说:“我在家中时,每天晚上我周菊姐姐从舂房看下人们舂米回来晚了些,我都是要去找她的。我知道,女孩子们都怕天黑。”
红歌没想到这个相貌清雅的年轻人还这么心细,心里就有些感动了。她说:“周公子为人这么细腻,真是难得。我的船就在运河上,不用多久就可以摇到太湖了,晚上有清风明月相伴,就在湖上慢慢兜着吧。”说着这话,她忍不住想起了不久前跟刘思任泛舟于太湖时的情景,就微微笑了一下。
周修流也笑着说:“这样我就更应该送一下姐姐了。
红歌不再说什么了。周修流一直送红歌来到枫桥附近的运河边上。这时,他忽然笑着问红歌说:“姐姐,你住的那个地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药草?”
红歌说:“咦,今天我上这里来,就是来卖草药的,你不是已经见到了吗?”
周修流说:“我的意思是,你平时是不是也经常吃些草药,像板栗、胡枝子、野山楂、葛藤、何首乌、明党参、草莓什么的?”
红歌说:“这个倒是给你猜着了。我不但常吃这些野草果,连洗浴时也常用些香花、药草泡着,以便保养皮肤。这可是当年我娘教给我的,说是可以养生驱邪,十几年下来都是这样。”
周修流抚掌笑着说:“既是如此,我心中的疑团终于解开了。”
红歌不解地看着他说:“什么疑团?”
周修流说:“就是你身上为什么会散发出淡淡的麝香的味道。原来你的食物和生活习惯,跟山中的那些梅花鹿很相像呀。”
红歌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说:“周公子,你这人可真逗,真是异想天开,亏你想得出我身上麝香味道的来因。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来送我的?”
周修流慌忙笑着说:“不是的。只是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姐姐周菊。以前在家里时,我老是觉得她话多,讨厌,现在倒是很想她了。唉,人呐,失去之后,才会懂得珍惜的!”他这最后一句话,倒像是在感喟浈娘的离去了。
红歌歪着头笑看着他说:“你姐姐多大了?”
周修流笑笑说:“跟你差不多吧,也是还没出嫁的。”
红歌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周修流在心理上还像是个小孩,依恋着姐姐。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她对他情不自禁地也滋生出了一份亲切感。她正要上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问说:“周公子,你说你前两天还在南京,你可曾见过一个叫刘思任的中年茶商吗?他这人看上去比较引人注目,名气也大。”
这回轮到周修流怔住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居然会认识他的姐夫刘思任。他的姐夫可是个终年闯荡江湖的人。他说:“你不知道吧,刘思任就是我姐夫,不知道姐姐是怎么认识他的?”
红歌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想到刘思任居然就是周修流的姐夫,她想起了当时刘思任跟她说的话:“我的内弟周修流年龄跟你差不多,他长相俊雅,文采出众,尚未婚娶。可惜他先上南京去了,不然的话,说不定你跟他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话呢。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于是她的脸一热,不觉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周修流。事情真是太巧了。刘思任说的话一点都没错,周修流的确是个才貌出众的小伙子,只是样子有些不太伶俐而已。她笑着说:“上次他到西洞庭山买茶的时候,我们才结识的。他还在我的船上住了一宿。”
周修流怔了一下:“我姐夫他这次到南京,可能是要帮朝廷做点正事吧。他这人做事往往匪夷所思,离经叛道的。”
红歌上了船,拿起桨叶,说:“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姐夫跟你提到过什么没有?”她的意思是,刘思任有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她?周修流摇了摇头,心想,她为什么要问这句话呢?红歌说:“你姐夫是个好人。周公子,你回吧,好好去山阴探望你的姐姐。”
周修流站在河岸上,呆呆地看着她绰着双桨,将船往西慢慢划去。那夕阳倒映在水上,又被小船荡起的涟漪漾得波光粼粼。这时他听到红歌悠悠地用软软的吴语唱着一首吴中小曲,道:
“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
相逢畏相失,并著木兰舟。”
周修流听了,心里就像被揪了一下,越发怏怏的。忽然他想起几天前浈娘离去的那个晚上,他姐夫跟他说的“像你这样的性格,这辈子最好是找个性情冲淡的女孩,否则,大家都不放心”的话,次日清晨又跟他说“天底下好女子多的是,只是你只碰上了浈娘一人而已。”如今想起来,姐夫的话并非无意的。这红歌不就是个性情冲淡的女子吗?!
他正要喊住红歌,可是她的船已经去远了。他在河边痴立了一会儿,直到红歌的小船不见了,才怅然若失地离开河边,回了寒山寺。
红歌方才听周修流说刘思任是他的姐夫,她情不自禁地在心底就对他产生出一股亲切感,并不觉得他的陌生,这种惊喜似乎也是刘思任给她带来的。她偷偷地观望着他,只觉得他的神态,越看越像刘思任了。她明明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但是心底里的那种惊喜,却像是得到了意外的弥补,如铺开了一张软绵绵的丝绒一般。
她在船上一边荡着双桨,一边望着痴立在码头上的周修流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点,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呢?!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日子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么平静,那么超然了。她的眼睛不觉湿润了。
周修流跟周发是在四天后的傍晚,到达山阴城水澄里的。当老管家刘祥看到周修流时,没问上几句话,就兴奋地匆匆忙忙地跑进府里给周莘报信去了。他在六年多前见过周修流,依稀还记得他的长相轮廓。周修流还了车夫车马费后,就让刘府家人背起周发,进了刘府。
周修流在六年多前他父亲周献致仕的时候,曾经到过刘府,并在这里呆了半个月,如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刘府的光景。刘祥引领大家过了大花园,绕过“念楼”,忽然看见周莘和断桥正匆匆地迎面走了过来。
周修流乍然见到周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快步走上前去,抓住周莘的手:“姐姐一向安好?!修流给你问安了。”
周莘又惊又喜,定了神打量了周修流一会:“你真的就是流儿?”
周修流抬起头来,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是修流。姐姐,我好想你!”
周莘也哭了起来,慌忙扶起周修流说:“流儿,姐姐也想你们啊!爹爹可好?二娘可好?菊儿可好?”
周修流简单说了一下家中的情况,姐弟俩又哭又笑的说着话。
那天晚上,周莘安排了一桌家宴,由她自己下厨主勺。她平时是吃素的,这天却做了白蛤汤,三江屯蛏,里河鯔,醉蚶,肥腊鸭,鸭汁煮白菜等一些清新可口的荤菜,还烫了两壶陈年的玉壶冰酒。
周莘问了些刘思任的近况,周修流尽往好处说:“姐夫这次特意让我到山阴来看你,另外,我还带回来了八千两的银子。姐夫说了,时局不稳,狡兔三窟呢。”
周莘叹了口气说:“其实,你姐夫在外面的事,我不是不知道的。”
周修流吃了一会酒菜,对周莘说:“姐,我想后天就去南京。”
周莘皱了下眉头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干嘛就急着走?!咱们姐弟俩这么多年没见面了,还没好好聊聊呢。你总不会也跟你姐夫一样,喜欢过四处漂荡的日子吧?”
周修流笑着说:“本来我就是来看望你的,原该多呆些日子,不过因为我想要准备考选进国子监太学,这事我跟朋友约好了,因此想早些赶回南京准备一下。”
周莘轻轻抹了抹眼睛:“弟呀,你的为人,姐还看不出来?!你是不是想跟你姐夫做生意了?”
周修流慌忙说:“姐,等我在南京那边的事有了眉目,马上就回来陪你。”
周莘笑笑说:“流儿,你也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事了,姐也不能老让你陪着我,只要你心中挂念着我们就好了。——不过,你可不能学你姐夫,疼的女人多了,其实都是白疼!”
两天后,周修流带着周发就离了刘家,周莘一直送他们到了城外,流着泪目送着他们的马车远去,心下十分惆怅。她想念起过世的兄长,心里悲悲切切地回到府上。
周修流和周发在杭州的“映月客栈”留宿了一个晚上,然后乘船沿着运河北上。第三天就到了苏州。在经过枫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红歌,于是就在河边那里的一个茶楼上,逗留了约莫有一个多时辰,指望“万人如海一身藏”,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能再次看到她。尽管他心里也知道,这种希望无异于守株待兔,不过他还是幻想着会有奇迹的出现。他不能确定自己这样做的动机,是不是出于喜欢上了她?然而除了柳烟碧水,舟楫如织之外,那里更有她的身影。——他不知道,红歌一般只会隔一个月左右,才会到集市上来一趟的。而他上次跟她相别,不过才过了不到旬日而已。
离开阊门,一路上周修流回想着红歌向他询问过的刘思任的话,心里有些纳闷。他对刘思任的风流品性也略有所闻,并不为意。但是刘思任跟红歌之间的关系,到底到了哪一种地步了呢?对这事,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耿耿于怀了,恨不得当面问一问红歌。这次到山阴,他看到周莘独自一人长年累月地呆在家里,与观音菩萨像为伴,青灯古佛的那种孤苦,又岂是闲云野鹤的刘思任所能体会到的?!
他想,这次回到南京后,是不是该跟刘思任提及自己见到红歌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