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血 茶
红板桥头,锦衣仓北,金陵从古皇州。记离宫墙外,年少曾游。忽听九重仙乐,东风细细度龙楼。依稀认,宁王玉笛,贺老箜篌。 悠悠,南朝风景,看几遍桃红,白了人头。算刘郎易老,嬴女难留。三十六宫何在?斜阳外、隐隐离愁。伤心极,后湖菱蔓,一片渔舟。
——陈维崧《凤凰台上忆吹箫·秣陵怀古》
1 清明
这是大明崇祯十七年,也就是甲申年暮春三月上旬的某一天深夜,武昌府的空气中有股潮湿的味道,眼看就要下雨了。
一艘名叫“水月”号的大商船,正沿着武昌府外的长江,顺流而行,缓缓地向东南驶去。商船的主人刘思任,身着一套轻便的白色麻袷衫,坐在正对着舱门的几案边上,一边打着一把题有“慎独”的撒扇。迎面而来的江风吹拂在他的脸上,使他看上去显得有些憔悴。
他是山阴大儒刘宗周的公子,又是江南一带的大茶商,在南京,安庆,杭州,苏州,常州,松江,绍兴等地,开有十几个茶庄,一律冠以“明泉”之名,生意兴隆。而更让江南茶商们眼热的是,他所一手经营的“明茶”,是嘉靖年间朝廷御定的贡茶,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使他的“明泉茶庄”名扬天下了。
他的随扈刘兴,给他烫上一大壶“佛手露”酒,另外端上一盘风干武昌鱼,一盘红烧野鸭。他对着宽阔的江面,慢慢喝了起来。他在二十岁参加乡试以前,是不沾酒的,只是在经商之后,因为长年江湖漂泊落寞,再加上商场上的应酬,才慢慢地喝了起来。然而随着年龄的增大,他的酒瘾也越来越大了,终于到了无一日不可无酒的地步,而且酒量惊人。
这次他专程上武昌来,一是顺路收购庐山的云雾茶,二是想说服拥兵四十多万的一方总镇左良玉北上勤王。然而最后却黯然离开了,这不能不让他的心里觉得有些郁闷和窝囊。前几年在安庆时,他慷慨解囊,为左良玉出了一笔救急的军饷,让左良玉弹压住了一场即将发生的血腥兵变。而眼下左良玉骄横跋扈、得意非凡的状态,实在是兜头给了他一盆冷水,让他积压多年的热血,一下子冷静了许多。
后半夜时,船只已行驶了十来里路,刘思任的酒兴尚浓,这时风势渐渐大了起来,夜空中飘洒着淅淅沥沥的细雨。
他正喝着酒,江岸上远处忽然有人大喊救命。刘思任一听像是个女子的声音,顿时想到这两天在武昌城里所见的兵痞们抢掠妇女的事,就情不自禁地就站了起来,要出舱去看个究竟。舵把子洪哥说:“老爷,这黑灯瞎火的,这一带咱们又人生地不熟的,还是休管闲事为好。”
洪哥是个老江湖了,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刘思任斟酌了一下,就心神不定地坐下了。
然而那女子的叫唤声却越来越近了,而且十分的凄厉。刘思任终于按奈不住了,就来到船头。洪哥随后跟着出来。只见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正趔趄着朝江边奔跑过来,后面是几簇灯笼。那女子渐渐地来的近了,只见她一身白纱衫、裙被雨淋的湿漉漉的,乌黑而长的头发遮着脸面,一时看不清面目长相。她远远地看到刘思任,就大声哭着喊道:“客官快快救我!后面有恶徒要追杀我!”
刘思任见到她的样子,想都没想,就对洪哥说:“洪哥,赶紧搭跳板,救人。”
洪哥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他家主人的脾气。碰到这种不平事,刘思任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洪哥叫出两个舟子,三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将跳板搭好了。刘思任高声招呼那女子上船来。可是那位女子看到窄窄的跳板又湿又滑的,便拎着裙裾呆在了岸边,手足无措。
刘思任见了,忍不住在跳板上一蹬,轻轻一跃上岸,随即把着她的手,牵着她来到了船头。
这时,雨越下越大了,洪哥他们急急忙忙地将跳板收上船来。刘思任把那女子让进船舱,自己独立船头。刘兴也打着伞出来了,站在他的身后。
那几簇灯笼很快就晃到了江岸边,原来是几个或打着伞、或穿着蓑衣的男子。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看到刘思任气度不凡,不敢造次,就朝他抱抱拳说:“这位客官,在下是在鄂州罗知府大人手下当差的,多谢客官替我们截住了这位逃跑的女子,就请先生把她归还给我们,不胜感激。”
刘思任冷冷地说:“不知列位为何要追赶这个小女子?”
那个中年男子说:“她是我们知府大人家的小妾,今晚约好了想要跟人私奔。”
刘思任笑着说:“好事总该成双成对才是。眼见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却不知她要跟谁私奔?”
中年男子忽然沉下脸来说:“这你就不必多问了,马上把人交出来。”
刘思任说:“要是我不放人呢?”
中年男子冷笑着说:“那么你们今晚就别想过赤壁了!你应该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
刘思任笑着说:“那我倒要看一看,今晚我能不能过得了赤壁!”
这时,中年男子身后的几条汉子,揎拳捋袖地就要跳上船来拿人,却被他拦住了。刘思任朝洪哥递了一个眼色,洪哥拿起竹篙,重重地往岸上一撑,大船便忽地驶离开岸边一丈多远。
中年男子朝着船舱大声说道:“浈娘,你想好了,你现在要回头还来得及,不然的话,待到明天我们逮住你,你后悔都没用了!在这一带,你是插翅也难飞的!”他又问刘思任说:“客官,你敢做敢当,能否留个名儿,我等回去跟知府大人也好有个交代,日后与你也便于相见。”
刘思任冷笑说:“在下山阴刘汋。你就回去告诉知府大人,这个女子我要定了。我刘某跟宁南伯交情甚好,左良玉他不会不给我面子的。”
中年男子看着商船慢慢地离去,无可奈何,只好带着一行人走了。
刘思任回到船舱中,只见那个叫浈娘的女子,正在灯前垂泪,她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单薄、湿润的白纱衫紧贴着身子,把她的曼妙动人的身形,暴露无遗。单看身材,这女子委实让人心动。刘思任忙去柜子里拿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让她先到后舱去梳洗一下,再把湿衣服给换了。
——浈娘从后舱回来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刘思任看了眼目一新,不觉愣了一下。她的头发梳理得齐整了,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清丽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晶莹的愁怨。刘思任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宽松肥大,却别有风味。
浈娘来到刘思任面前,“嗵”地一下就朝他跪了下来:“多谢大官人相救!”
刘思任慌忙把她扶了起来,让她在几案边坐下,然后给她倒了一杯热酒说:“浈娘,我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湖广人?”
浈娘喝下一杯热酒,脸上红润了些:“官人说的没错,小女子的确不是本地人。这事说起来话长,小女子父亲本籍是四川泸州人,小女子幼年时就跟着父母在福建、广东一带游宦,因此官话中夹杂着南人口音。方才要不是大官人搭救,奴家说不定就要葬身江中了。”
刘思任看着她的眼眉说:“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你能否告诉我实情?”
浈娘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官人还记得去年杀人魔寇张献忠攻陷武昌的事吗?”
刘思任点点头。浈娘哽咽着说:“我们家跟张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我们一家大小前几年都去世了,就留下小女子孤苦伶仃一个人。小女子跟我们家的奶娘,原是隐姓埋名住在江夏一带的。去年武昌城破之后,贼兵杀到了江夏,奶娘被乱军杀死了。小女子无依无靠,只好寄存在一处尼庵中。后来张贼南下攻取长沙,小女子就费尽辛苦地去武昌找罗凡山,——他原是我爹爹的旧部,没想到我找到他的时候,却又被他用花言巧语骗住了。他要让我委身于他,我宁死不肯,于是他就逼我在他府上为奴。”说着,嘤嘤哭了起来。
刘思任说:“你说的那个混蛋,就是方才要追拿你的那个武昌知府吗?”
浈娘说:“正是这个畜生,前些时,他为了讨好左良玉,还要把小女子献给左良玉做小妾。小女子只能冒死逃了出来。”
刘思任忍不住拍案骂了一声“衣冠禽兽”。他想了一下,忽然正色问浈娘说:“浈娘,你告诉我实话,你爹到底是谁?”
浈娘呆了一会儿,然后泪流满面地说:“小女子一看刘大官人的仪表,就知道官人是个好人,因此我的身世也不必隐瞒你了。家父便是前福建巡抚、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熊文灿。他因为几年前招抚了贼寇张献忠,后来张贼又出尔反尔地叛变了,崇祯皇上一怒之下,就将我们一家全都杀了,只剩下我一人跟着奶娘偷逃了出来。”
刘思任长叹了一口气,说:“原来你是熊大人的千金。你爹爹之罪,罪在一人而已,唉,你们一家……”
浈娘越发哭的悲恸了:“原来小女子也想追随家人去的,只是经不住奶妈的苦劝,说是要我一定要含辛茹苦地活下去,寻找机会为家人伸冤,因此我才苟且偷生。本来指望罗凡山能替我们一家上书皇上,为我父亲昭雪。没想到又遇上了这等事。”
刘思任说:“熊小姐,既是如此,你也不必过于伤悲了。眼下时间已晚,今晚你就在我的前舱中歇息吧。明天你再告诉我你今后的行程跟打算。”
浈娘深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躬身谢过了。
刘思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一张被子,想来是刘兴怕他着凉给他盖上的。
他推开舱窗,只见外面的雨势已经小了一些,江面上雾气蒸腾,波涛也平息了不少。赶早的渔船正三三两两地散布在江面上。
他伸了个懒腰,正要喊刘兴上茶,却见浈娘已经端了一壶热茶和一盘点心,低着头从前舱进来,站在他的身边。刘思任发现她的眼睛红肿,显然是昨夜哭过的。
他怔了一下,他原以为浈娘出身官家,一定是娇生惯养了的,没想到她竟然懂得体贴人。因此对她的印象就好了些。他笑着接过浈娘给他倒的一杯热茶:“浈娘,昨晚睡得可好[z1] ?”
浈娘微微别着脸说:“不好。”
叶思任“哦”了一声:“为什么?”
浈娘叹口气说:“大官人虽然救了小女子,但是我如今举目无亲,孤身一人,却不知道前程是何处?”
刘思任笑着说:“既然你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却为什么要逃跑出来呢?你不知道左良玉刚刚封了宁南伯吗?”
浈娘说:“谁稀罕呢!小女子舍命逃走,原来是想去找一个人的。”
刘思任说:“谁?”
浈娘说:“不瞒大官人,就是我尚未过门的夫君。我爹爹当年在福建巡抚任上时,曾经跟闽南的郑家订有婚约,那时我才六岁多,我的夫君叫郑森。后来我爹爹离开了福建,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刘思任说:“浈娘,既然你要去找郑森,那就要去闽南的。我刚好也要赶到闽中去烘焙、贩运今年的‘明茶’。倘若你不嫌弃,可以跟我一起走,我们正好顺路,路上也好有个伴。不过,到时候你别忘了请我吃喜酒。”
浈娘高兴地说:“如此多谢大官人了。”
刘思任笑着说:“你就不必一口一声地喊我大官人了,这称呼我听起来不上耳。你就叫我刘大哥吧。”
浈娘躬了躬身说:“是,刘大哥。”
刘思任说:“对了,你说你跟郑家公子已经有十来年没见面了,你们之间当初交换过什么信物没有?不要到时候人家不买账了。因为当时你爹爹的事,几乎是家喻户晓的。”
浈娘想了想,就从领口处翻出一块两指大的透明的绿翡翠说:“我只记得,我娘当初告诉我订亲之事的时候,就在我的脖子上挂了这个绿翡翠观音,说是郑家给我们的信物,以便做为日后相见时的凭证。”
刘思任接过翡翠,把玩了一下:“这是产自缅甸的冰种翡翠,上面毫无瑕疵,应该是玉中的上品,非常贵重。不过这个翡翠刻的不是观音,而是妈祖像,就是东南沿海一带航海人崇奉的一个女海神。这个信物好。”
浈娘说:“谁知道呢,郑芝龙是闽南海盗出身,要是我要去找的那个人是个丑八怪,或者是不长进的料,那便如何是好?如果不是到了穷途末路,我还真不想去见他们呢!”
刘思任笑着说:“既然这样,你现在想回到武昌去找左良玉,还来得及。”
浈娘顿了一下脚说:“刘大哥又取笑我了,那我不如一头撞死,还爽快些!”
阴雨过后,江上刮起了西北风,船只顺风而下,航程快了许多,不日便到了九江码头。刘思任把半个月前烘焙好的、寄存在那里一家客栈几十石“云雾茶”装上了船,然后吩咐刘兴跟洪哥,务必要小心地将这些茶叶送到南京的“明泉茶庄”总号,让掌柜沈九云盘点之后,再分送到杭州,苏州,安庆,常州,松江等各处茶庄分号。随后他就跟浈娘雇了一条小舟,顺着鄱阳湖南下。不几日就到了鄱阳镇,然后又上了陆路,改乘马车,向东南进发。
刘思任跟浈娘到达福州城时,已经是三月二十八的傍晚了。这时清明已经过了二十来天了,想来周家庄姬峰上的清明茶,已经采摘的差不多了。而从福州到他的岳丈周献的家周家庄,只要半天不到的行程,刘思任终于舒了口气。
他先在城东的一家名叫“五福齐全”的客栈住了下来。他是这里的老主顾,每年到闽中来贩茶,他都住这里,店里的老板跟伙计都认得他。
他开了两间房,然后跟浈娘说:“浈娘,你稍微休息一下,晚上我带你去泡正宗的温泉,然后再去找家餐馆,品尝一下福州风味小吃。”
浈娘说:“我在福州呆过六年。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只要我一不高兴,奶妈就会带我到城里的街上去逛,那些雪片糕,光饼,橄榄,李干等零食,我可没少吃过。只是泡温泉没有什么印象了,好像那是男人们的事。”
刘思任笑着说:“你那时是抚院大人的千金小姐,奶妈哪敢带你去泡温泉呢。我每年到闽中来采茶,都要在福州泡上几次温泉。现今城里的老温泉共有四家,温泉坊的内汤井,汤门外的外汤井,还有石?汤泉和城东的崇贤里‘八角井’汤房。都有很好的配套服务。”
浈娘说:“没想到刘大哥对这里的温泉情况这么熟悉。不过我一个女人家,总不能到那种地方去抛头露面吧?!”
刘思任说:“你不知道,那些汤池都设有专门的浴室,供官家女子洗浴的。里面的设备十分的讲究,还有一些婆子在做修脚,搓背什么的呢。”
浈娘说:“我还是不想去。羞死人了!”
刘思任说:“那我就自个儿去了。你就在客栈里呆着,回头我还要去一趟巡抚衙门,可能要回来的晚一点。”
浈娘说:“你去巡抚衙门做什么?”
刘思任说:“安排你去闽南郑家的事啊。现今的福建巡抚张肯堂与我有些交情,也算是我当年游学松江时的业师,又是我岳父的门生,只要我开个口,他一定会好生看觑你的。”他看到浈娘似乎有点不太高兴,就笑着说:“你放心,这张抚台可不是像那罗凡山那样的鼠辈。”
浈娘说:“刘大哥,我现在不想去闽南了,我没见过郑森,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心里没主。说不定他如今是个小海盗呢。再说了,父母订下的婚姻,又不是我自己答应过的,我干嘛非要嫁给他不可?!还有啊,因为我父亲的事,他们会接纳我吗?说不定他已经跟别家女子成亲了。我就想跟着刘大哥,照顾你的起居。”
刘思任有点哭笑不得了:“你这丫头,我还有一大堆自己的事要干呢。况且我是个浪迹江湖的人,行踪漂泊无定,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你跟郑森既然有婚约,还有‘玉妈祖’信物,就该找上门去,也算对你的父母有个交代。”
浈娘红着眼睛说:“我身世这么坎坷,郑家的人要是知道了我这几年的事,他们肯定会猜疑我,不会让我进门的。”
刘思任想了一下,觉得她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他想这事也许最好还是请张肯堂来解决,毕竟张肯堂跟熊文灿也是旧交。如果浈娘真要跟随着自己,那么麻烦定然多了。于是他跟浈娘说:“好了,这事还是等我泡好温泉回来后再说吧。”
刘思任跟客栈的老板交代了几句后,就出门去了。福州的暮春碧空如洗,只是空气中略微有些潮闷。刘思任去的是“八角井”汤房,名声甚著,澡堂的郑老板跟他也熟。郑老板一见到他,大老远就抱拳招呼说:“刘老板,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了你一年了。”
刘思任哈哈笑着说:“我这不是身上都发痒了吗?!最近生意可好?”
郑老板说:“吃我们这行饭的,倒是不愁没有客人。只是夏天一到,客人自然就少了些,除了那些老澡客,谁愿意来活受罪啊。”
刘思任笑着掏出一小锭霜丝纹银,递给郑老板:“郑老板,这是给伙计们的酒钱。”
郑老板推辞了一下便笑纳了。刘思任每次上他的澡堂子来,都是出手大方的,因此大家都惦着他。他让伙计给刘思任开了一个单间雅室,用心侍候。
福州的汤水是地下温泉,泡起来很过瘾,热的有劲,满头汗津津的,身上软绵绵的,让人泡了还想再泡。泡完澡后,到堂边的竹榻上躺了,闭眼听着堂子里卖艺人的小调,那是享受。这时便有各色卖风味杂吃的过来,什么福清糕,夹馅,鱼丸汤,洋桃,光饼等,热闹得很。
刘思任在包间里则要清静了一点。他泡了一个时辰,然后上来躺在竹榻上。待诏过来给他做了半个多时辰的按摩修养。之后伙计送进来一碗姜丝橄榄茶,他喝了几口,就闭上了眼睛养神。这一个多月来四处折腾,他的确有点累了,每次躺下来时,都想好好地休息上几天。
这时,郑老板端着一壶热烫的福州青红酒,两碟小菜进来了。他先给刘思任倒了一杯酒:“刘老板,昨晚巡抚衙门的娄典簿上这里来泡澡,私下里说,巡抚衙门昨天接到南京通政司的加急邸报,闯贼数天前已经攻陷京师外围了!”
刘思任听了,刚刚端起的酒杯,“当”地一声掉落在地,鲜红的青红酒在地上蔓延开来。他错愕地望着郑老板:“郑老板,这消息当真?”
郑老板说:“娄先生他不会跟我开玩笑的。况且你想,这种玩笑谁开得起呀?!”
刘思任来不及擦拭身子,就草草地就穿上衣服,出了雅室。要离开时,他又给了郑老板一锭银子,吩咐他叫个伙计,带上一盒牛皮糖,几块桔饼,一盒福清雪片糕,几样小菜,送到“五福齐全”客栈去交给浈娘。随后他就匆匆忙忙地在门口拦了一辆马车,直奔巡抚衙门而去。
郑老板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人家官家都不怕天塌下来呢,刘老板倒先急了[z2] 。”
当刘思任从抚院回到“五福齐全”客栈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先去浈娘的房间看了看,却见屋子里空无一人,他让澡堂的伙计送来的小吃一丝不动地摆在桌上,床榻却收拾的十分干净。他吃了一惊,赶紧喊了老板过来,问他浈娘上哪儿去了?老板瞪大眼睛说:“刘老板,难道你家的妹子没告诉你?她说她有事先到周家庄去了,还穿上了男人的衣裳头巾,模样可笑。”
刘思任茫然地问道:“这丫头在福州举目无亲的,她去的哪个周家庄?”
老板笑着说:“这福州府还会有第二个周家庄吗?!就是皇上赐过御匾的那个周家庄,离福州城大约六十多里的路。”
刘思任笑着叹了口气,心想,浈娘可能是不想让他把她托付给别人送到闽南,因此就先于他去了周家庄,那时他总不能将她赶走吧?而凭着她的心计,她定然是不难找到周家庄的。不过他略微觉得不安的是:接下来还不知道她还要玩什么花样呢?!
第二天一早,刘思任在城里置购了一担的贵重物品,准备送给他岳丈做贺礼。他找了两个挑夫挑到渡口,随后雇了只小船。在水路约莫走了两个多时辰,来到了鹤皋镇。下了船又在青绿的溪水上走了两个多时辰,便到了周家庄。
周家庄依山傍水,庄旁边是两条清澈的小山溪,迤逦绕庄而过,而后在周家宅第前不远处,汇合成一道大溪流,向东拐去。庄子四周竹林密布,松涛成片,相映成趣。
周家庄后面是姬峰,都是百丈高的大山岩,绵延数里,峰顶上都是红土,植有大片的茶树。因为峰顶上常年云雾缭绕,这里出产的茶叶,十分精嫩,远近闻名,也是贡茶。从成化年间起,便深得宫中的垂青,后来嘉靖皇帝赐名“明茶”,名声于是大播于天下。
如今姬峰上的“明茶”,除了每年春秋两季进贡给宫里的数十斤细芽之外,剩下的都是由周太公的大女婿刘思任采购了去,然后在江南一带以重金出售,富豪们趋之若骛,一斤“明茶”,往往价值十五两银子,比一般茶叶的价格,要高出好多倍。而清明前采摘的“明茶”,即是贡茶,更是贵重。
刘思任刚刚走过小溪,周府门口已经有人眼尖看见了,就进去通报。不一会老管家赵及远远地迎了出来。赵及笑着说:“大姑爷,你终于来了!老爷跟太太都快要望眼欲穿了。”
刘思任笑着执起赵及的手:“赵老爷子,看你满脸红润的,可是没见老啊!”说着,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金豆来,合共约有四、五两,纳在赵及手里:“这是前些时我在南京,从留守内务司的太监那里换的小玩意儿,老爷子拿去玩吧。你呀,多吃点东西,要是年年都能看到你,我心里高兴!”
赵及笑哈哈地把金豆接过来,揣进怀里:“还不是托太公跟姑爷你们的福。唉,你每次来都要给我带东西,我老不好意思的。”
刘思任笑着说:“老爷子要这样说就见外了。”
两人笑着来到大门口,刘思任说:“对了,赵老爷子,这次我到福州来,同行还带了一个在武昌邂逅的年轻女子,她要到闽南去寻亲的。她可能在今天早上就先到了庄上了。不知道你们见到她没有?”
赵及愣了一下:“姑爷,庄上这几天除了来给老爷贺寿的客人之外,都没有其他的陌生人来过,更不用说一个陌生的女子了。”他知道这位姑爷一向怜香惜玉,但是把一个女子带到庄上来,这却是头一回,其中必有蹊跷,不过他也不好意思细问。
刘思任听说浈娘没来周家庄,一下子就呆住了。他想,浈娘这次玩笑开的大了,她一个女人家,四处游荡,鬼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如果她真出事了,他是于心有愧的。但是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倘若她真要自暴自弃,也只好由她了。不过,他的心里仍然不免有些焦灼。他嘱咐赵及说:“你让人到庄前去看看,如果那个女子来了,你赶紧让她来见我。”
赵及终于忍不住了:“大姑爷,这女子是谁呀?让你这么挂念的?!”
刘思任笑着指着他说:“老爷子,你可别想差了。”
周府的门楣上,高悬着崇祯皇帝御笔书写的匾额“高风亮节”四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
周家是福州府的望族,明初永乐初年就从江南来到这里落户了,到如今已经衍息了两百多年。周太公名献,字子恭,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后来官至松江府学教授,苏州知府,翰林院大学士,吏部左侍郎,文渊阁大学士。晚年致仕辞官归家后,自号“节闲”,人称节公,是德高望重的缙绅。
周太公身下有两男二女。大儿子周修涵,系原配夫人徐氏嫡出,崇祯元年进士,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算是崇祯皇帝的贴身近臣,掌管东宫事务的。大女儿周莘,也就是刘思任的夫人,也是徐氏所出,徐氏生下她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周太公中年丧妻,十分凄凉。后来在苏州知府任上时,又娶了一房太太,名叫方竹枝,为人贤惠敦实。方氏的父亲原是留都南京太医院的太医,后来退隐在家,方氏因此除了女工之外,还学会了一手精妙的岐黄之术。二儿子周修流与二女儿周菊,都是周太公五十岁左右所生,晚年得子,太公难免视如璧玉,疼爱有加。而他和方竹枝更是相依为命,在致仕之后,更是如此了。
刘思任进了门,方竹枝跟她的女儿周菊迎了过来。方竹枝四十岁不到,风韵清雅,神采照人。刘思任慌忙先向她行了一个礼。尽管在名分上方竹枝应该算是他的长辈,但是他的年龄却比方竹枝还大两岁。他年轻时在松江游学多年,会一口吴语,就用苏州话跟她聊了起来。
方竹枝先问了他太太周莘的情况,他简单说了一下:“姨娘,怎么不见流儿了呢?”
方竹枝叹了一声:“这孩子,哪有一刻闲得住呢!今天一大早就跑到后山的姬峰上去了,说是要跟‘悬念观’的‘眠茶居士’庄先生学烘焙茶叶。这两年一到采摘茶叶的时候,他就往姬峰上跑,顺便还跟庄先生学武功,正儿八经的学问倒不在意。”说完这话,忽然觉得不妥,就笑着说:“大姑爷,我可不是说你啊。”
刘思任笑着说:“这家伙!这一年来他的学业有长进了吗?”
方竹枝说:“他口口声声说了要跟姐夫学经商呢,书读多了没用,以前在京中神枢营学的弓马骑射,也派不上用场,还不如学点商贾之道,到时候利国利家哩。”
刘思任正色说:“姨娘,此事万万不可,待我见了他,一定要好好说他几句。”
方竹枝说:“可不是吗,菊儿也是时常这么劝着他来着,说他没正经。”
刘思任笑着跟方竹枝身后的周菊说:“菊儿如今不止越来越俊俏,还越来越懂事了。”
周菊的脸霎时红了。她刚满二十岁,姿容清丽,身态婉约窈窕,左边眉毛上方长着一颗小红痣,就像是点上去的一样,平添了许多娇羞,笑起来时纤柔如水,不过眉眼间却蓄着一股执着的气质。周菊说:“姐夫又逗人了!我姐姐一向可好?”
刘思任笑着说:“你姐一直在念叨着你呢。姐夫正寻思着,什么时候你随姐夫到山阴去,住上一段时间,只怕姨娘不会应承呢。”他打趣着说:“菊儿,我跟你姐正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周菊红了脸说:“姐夫只是喜欢羞人。”
三人一边笑说着,一边到了厅堂上。刘思任揭开礼品担,给方竹枝看过了:“岳丈呢?他身体可好?”
方竹枝叹了一口气:“咱们一家上下,不是正给他安排做七十大寿的事吗?他本来还好好的,昨天忽然听到福州城里来的人说,流贼已经打到京城外围了,一气之下,就卧榻不起了。唉,修涵他们一家子在北京,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刘思任说:“我先去看望一下老人家。”
方竹枝让周菊去给刘思任安排一些吃的,自己带着他,上了周太公的书阁兼休闲卧室“迎风楼”。
“迎风楼”是个上下两层的阁楼,四周松竹蓊郁。楼上满是书架子,东西两面,开着通窗。楼上宽敞明净,藏书满柜,不下万卷。楼上清风徐来,竹林送爽。周太公闲来时,都在楼上呆着,乐在其中。平时他备了一张半仰着的竹榻,一杯茶,一卷在手,慢慢消磨着时光。其实,那些书他早些年就已经烂熟于胸了,如今再去翻阅,无非是消遣而已。人老了,心眼也清亮。在朝班官场中折腾了半辈子,悟出一个道理:文章是不能变通的,而只有人本身才可以变通。
此时,竹榻上的周太公随手拿起了一本书,是隆庆年间内阁首辅高拱晚年致仕后撰写的《春秋正旨》。他翻了几页,心里有点烦燥,又将书给放下了。他在竹榻上静静地闭目躺着。他对再过两天自己的七十寿辰,不是十分的在意。人生如梦。自从万历三十二年他上京应试,高中二甲头名之后,二十多年间一直是在宦海中飘浮,倏忽之间,已经年近古稀了。所幸的是在他看来,自己这辈子走过来的人生,并非如梦,而是十分踏实的。他想,还有什么比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踏踏实实地走过这辈子更为无悔的呢?!
这时,他突然听到刘思任高声说道:“岳丈大人,我来了!”
周太公一听到是刘思任的声音,精神登时一振。他撑着身子刚坐了起来,方竹枝跟刘思任已经进了书阁。刘思任正要施礼,周太公摆了摆手,咳嗽了两声,勉强笑了笑:“畏行,老夫以为今年你不会来了。你来的正好,老夫正想跟你聊聊天呢。”
刘思任看到周太公消瘦的样子,眼圈不觉红润了:一年不见,太公明显地老了许多。他的神情有些疲惫,眼睛耷拉着,还不时地咳嗽。他觉得,在为人处世方面,岳父是个比自己的父亲刘宗周要更变通和活络的人,所以他对他总是无形中怀着一种敬畏之情。太公问了几句刘宗周的近况,又拿过刘思任手里的撒扇子,凑在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下,眯着眼看了看说:“念台这‘慎独’两字,正是他一生学识的写照啊。当年老夫在朝中时,一次皇上在我的扇面上,题了‘九思’两字,其意蕴跟你爹这两个字,颇有共通之处。”
刘思任笑说:“我爹爹的字,岂能跟万岁爷的御笔相比?!”
周太公问了一下周莘的近况,刘思任笑着说:“周莘现在潜心向佛,因为我长年在外奔波,家中一应事体,差不多都是她主管的。她一直都在念叨着你们呢,老是想要回娘家来省亲。自从六年多前你致仕时路过山阴,一别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娘家的人了。”
方竹枝下楼去了。刘思任过来扶着太公在竹榻上躺下,自己掇了张小椅子在一边坐下。太公紧了紧脸色:“畏行啊,你到福州后,一定去巡抚衙门见过张载宁了。我想听听你对眼下局势的看法。”
刘思任就把自己这次武昌之行说了一遍,对于他搭救熊浈娘,以及把她带到福州的事,也都不加隐瞒。他做事一向如此,不该说的事他是绝对不会说的,该说的事,他也绝不会刻意隐瞒。
周太公想了一下说:“畏行,你这次去武昌,尽管没有见到左良玉,不过你已经尽了仁义与臣子之心,也算有个交代了。左良玉这人,一向专横跋扈,独断专行惯了。你不能不用,又不能重用。我想,倘若皇上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绝不会重用他的!”
刘思任说:“小婿到武昌时,圣上刚刚封左良玉为宁南伯,圣上如此隆恩,原意是要他北上勤王的。四十多万人马呢,可是他却按兵不动,让手下兵将四处抢掠奸淫,还在武昌大事庆贺,因此小婿与他见和不见,其实都是一回事。”
周太公叹了口气:“畏行,你该出仕了!”
刘思任愣了一下:“小婿还没有这个想法。”他顿了一下:“岳丈,我倒是觉得,倘若你身体康健,现在该是您老人家出山的时候了。我爹在我去武昌前,就想说服您老出山的。小婿昨天在福州拜会张载宁的时候,他也有这番意思。”
周太公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畏行啊,我眼下是真的老了,走不动了。载宁他在我的家门口,他应该知道我的身体情况的。”
刘思任看着太公,知道他的身体的确是不如往昔了,心里就叹了口气。
太公说:“畏行,这次你既然来了,就好好呆上几天吧。修涵不在我身边,流儿又不懂事,真有什么大事了,老夫还想听听你的主意呢。熊小姐的事你也不用操心了,明天老夫让赵及叫上几个人出去找找,或许很快就会有下落的。”
刘思任答应了:“今年清明已经过了,小婿没来得及替周莘去拜祭岳母,于心不安。明天我想上山去拜祭一下,然后顺便再到‘悬念观’去看看‘明茶’的情况。”
太公哀婉地叹息了一声:“今年的贡茶,但愿皇上还能够品尝得上啊!”
第二天一大早,刘思任戴了一顶竹笠,带着一些香烛,供品,迤逦上了周家庄后山的姬峰。他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处四周都是高大石岩的大坟墓前。那坟墓正对着山下的周家庄,掩映在一片蓊郁的松树和竹林中,景色静谧秀美。
周莘在三岁多时,她的母亲徐绘筠便去世了,年方二十六岁。因此周莘对她的母亲没有什么印象。只是长大后听她父亲说过,她长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她的脾性,跟她的母亲却相去太远。
刘思任在坟前点了香烛,默立了一会。四周的竹林中,夹杂着些许新绽开的山花。这姬峰,原是当年闽王王审知的一个爱妃姬氏的葬身之处,因此得名。刘思任望着远处掩映在雾霭中的姬峰顶,心想,人生在世,真是了无定数。这红颜便象落花早,不比蓬草年年青。
他嗟叹了一回,又拾步往上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姬峰顶上。看那白云浮起,群山起伏,艳阳迷离,杂草生烟,鸟鸣啾啾。闽中的地势不象江南那么平坦,四处是岱岳林立。江南至多只有丘陵,却少有这般陡峭险恶的山峰。
刘思任顺手摘了几片嫩芽,用手指捻了捻,放在鼻子前轻轻地嗅着,不觉摇了摇头。从茶叶的味道中,他已经闻到,今年的“明茶”因为地气早动的缘故,其清香与滋润,估计要赶不上去年了。
将近午时的时候,庄白坐在姬峰顶“悬念观”前的一张大榻上。他年纪五十开外,长相清矍。他面前的竹案上,摆放着刚刚调煮好的一壶新茶,热气腾腾。他端起茶杯,用指尖剔开浮在杯沿上的几片绿叶芽,微闭上眼,轻轻呷了一口,然而不觉眉头一皱。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今年春天的雨季来的太早了。地气早动,损了茶芽,这是不祥的征兆啊。”
六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品尝到清明春茶的涩味,那是一种在青涩淡绿中夹杂着的一丝不和谐。尽管味道很淡,一般的茶客几乎品尝不出来,但对于象他这样嗜茶如命的茶道高手来说,这足以让他将这新茶目为次品了。
他在想,是否应该把今年“明茶”异样的情况,告诉给每年清明前都要来到姬峰烘焙“明茶”的刘思任呢?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刘思任差不多早已经来到闽中了。“明茶”毕竟是贡茶,万一有什么差错,他的名声倒无所谓,但是刘思任“明泉茶庄”的声誉,却可能要砸了!
这时,一个瘦高结实的十七、八岁的后生,身子就像铁树一般,虎虎生气,身手矫健,器宇轩昂,摩挲着壮实的双手从观中走了出来:“庄先生,昨天上山来的十几个茶工,已经把‘小芽’和‘水芽’都分好了,后山上窑工烧制的竹炭也准备好了。今天晚上就要烘焙茶叶吗?我已经打发家人周发回去了,我想晚上就留在观中,给你打下手。”
这后生就是周太公的小儿子周修流。他的长相很有他母亲方氏的影子,清俊娴雅,但是眉眼间的气质却像周献,有一种硬气。
庄白满意地看着他,不觉微微而笑了。他刚到姬峰的时候,周修流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一身蛮力,他对这小少年也不是太关切。只是在三年多前,有一次周修流跟着刘思任上姬峰来看茶的时候,他跟刘思任谈兴正浓,那时还只有十四岁的周修流,在一旁忽然问说:“庄先生,姐夫,我看你们都是满腹经纶,身怀绝技,却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茶叶这行当呢?为了一杯清茶而消沉,这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啊!”
他自幼饱读经书,十二岁时随着周献致仕返乡,次年就夺得县学批首,名声耸动一方,意气风发,因此有此一问。
庄白与刘思任听了这话,先是都愣了一下,接着就相视而笑了。刘思任拍了拍他的肩膀:“流儿,你以后会知道的,这茶中可是大有学问啊!”
此时,庄白笑着对周修流说:“烘焙茶叶还是等到你姐夫来了再说吧,我不能擅自做主。我估计这两天他肯定会赶到的。”
正说着,周修流眼尖,忽然看到正走上山来的刘思任,就惊喜地叫道:“庄先生,我姐夫终于还是来了!我说了,他把咱们的‘明茶’,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呢!”
庄白看到戴着竹笠慢慢走来的刘思任,笑吟吟地来到“悬念观”前,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迎了上去:“畏行兄,你终于还是来了!”
刘思任笑着说:“子清兄,一别经年,你可是越来越见仙风道骨了!”他看着周修流:“流儿,听说你现在经常泡在山上,你除了跟庄先生学习茶道之外,可别忘了学业啊!”
周修流笑着说:“姐夫,我倒是不想做学问的,可爹他答应吗?!姐夫,你这次来给我带了什么好玩的?”
刘思任笑笑说:“这次姐夫来的匆忙,先是去了武昌,后来才赶着到闽中来的,只给你带了几本书。下次来的时候,一定好好给你补上。”
周修流略微有些失望,说:“你也不用补了,我不稀罕。姐夫,这次你就带我出去外面闯荡一下吧。在这乡间里,我呆腻了!——对了,姐夫,这些日子外面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吗?”
刘思任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啊,外面的世界都快闹翻天了,他还只记着什么好玩的事。忽然他想起什么,就问周修流:“流儿,以前京营中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周遇吉将军,好像是你的入门师傅吧?”
周修流点点头:“我幼年时在京中神枢营,跟他演练过弓马。他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
刘思任伤痛地说:“他上个月在代北宁武关战死了。是条汉子啊,杀死了闯贼一万多人呢!”
周修流呆了一下,随即眼睛就红了。刘思任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你应该为周将军感到骄傲!——好了,你先去劈些柴火吧。我要跟庄先生好好聊一会儿。”
周修流怏怏地到观里去了。庄白请刘思任在竹榻一边坐下,随后便笑着问刘思任今天是喝酒还是喝茶?刘思任笑着说:“自从去年与子清兄分别之后,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畅饮畅谈过了。有什么美酒,但请筛来。”
庄白朝着“悬念观”院外面撮口一啸,只见两只山猴子一前一后地跑了进来。刘思任见了,正在纳闷,庄白走到后观去取了一个竹篮子还有一个大葫芦出来,交给两只猴子。两只猴子叽叽喳喳地跑了。刘思任笑着说:“子清,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庄白笑着说:“过一会你就明白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两只猴子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庄白先接过竹篮子,刘思任忽然闻到一股异样的香味,沁入心脾。庄白笑着说:“你不知道,这是猴姜,就是这两只猴子用红土在岩壁上生腌的,其味甚美,正好佐酒。不过有点不好意思,这生姜却是这两个畜生从山下庄户人家的菜地里偷来的。我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只好到收成的时候,赔庄户们一些银子。”
随即他又接过另一只猴子手里的酒葫芦说:“这是果酒,是这两只猴子采集了山上的诸色野果,搁在岩壁的山泉中酿就的,清冽芳香。”
刘思任笑着说:“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两个活宝的?去年我来时还没见到呢。”
庄白说:“去年我到山中采药,看到一只金钱豹子正在追击这两只猴子,便一掌将豹子震杀了,救了这两只猴子。它们就跟着我回来了。”
庄白将生姜切成片,又剁了一盘熏烤山鸡,一盘红糟炒竹笋,两人就在竹榻上对酌起来。
刘思任说:“要是有条鱼的就全了。”
庄白说:“山间小涧中倒是有些大头黄鲇鱼,要不我去捞几条来?”
刘思任笑着摆摆手:“算了,咱们只是清谈。”
庄白说:“修流的茶艺,这一年来可是大有长进啊,这次准备‘明茶’的烘焙,他可是帮了不少的忙。”
刘思任沉吟着:“修流本来是个读书仕宦的料子。当初我弃文从商时,岳翁就极力反对。茶道本可以陶冶性情。不过方今天下大乱,行商已经不是救国之道了。”
庄白说:“节公出入官场数十年,早已经看透其中的内幕和运作方式。倘若修流能在江湖中得到锤炼,将来在适当的时候再进入仕途,未必不是好事。”
刘思任点点头说:“子清说的有些道理。”他喝了一杯酒,顿了一下说:“子清,方才我在路上,品尝了一下茶叶,觉得茶味似乎不如去年纯正啊。”
庄白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呢。今年地气早动,山上的云雾似乎也不如往年清润了。”
刘思任说:“看来也只有在烘焙时多下工夫了。”
庄白笑着说:“幸好‘明前茶’我前些天已经烘培好了,共有三十来斤。还有,昨天上山来的帮忙的十几个茶工,已经把‘小芽’和‘水芽’都分好了,后山上窑工烧制的竹炭也准备就绪。畏行兄想今天晚上就烘焙茶叶吗?”
刘思任点点头:“是的,时间不等人啊。”
两人又对干了一杯酒。庄白忽然笑着问刘思任说:“畏行,我到这姬峰也有将近六年了,可是从来没听你问过我一句,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以前我是干什么的?你对在下如此信任,也正是我把你倾心引为知己的缘故。”
刘思任笑着说:“我想,子清不愿跟我多谈你的过去,一定有你的原因。如果到时候你觉得有些话可以跟叶某聊聊了,则刘某会非常乐意倾听的。”
两人便相视而笑了。
烘焙是制作“明茶”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道程序。其技法以前只有刘思任以及两个老茶工知晓。后来庄白来到姬峰后,与刘思任论茶甚为投契,刘思任便将烘焙“明茶”的技艺授予了庄白。
大凡烘焙茶叶时,讲究的是温度与发酵过程,温度不够或者太过,都有损茶质,这就要看操作者的技艺了。另外,烘焙时用的是姬峰上特产的毛竹烧成的竹炭,因为这种竹炭在烘焙过程中能够对一些杂质起到吸附作用,致使烘焙出来的“明茶”中的涩味减低,但又不会破坏茶中的香味与营养。烘焙者的功夫决定了“明茶”茶质的高低。像周修流这样聪明的人,在庄白身边跟了快三年了,因为未得秘诀,也还只能悟得七、八分的火候。
本朝发明了炒青,揉捻技术之后,增强了茶叶的香气滋味。万历年间的西洞庭山人张源,在他的《茶录》中记载着烘焙之道:“候锅极热,始下茶急炒。火不可缓,待熟方退火,彻人筛中,轻团数遍,复下锅中,渐渐减焙干为度。中有玄微,难以言显。火候均停,色香全美,玄微未究,神味俱疲。”茶青炒后复加烘焙,更加芳香,叶色青绿可爱,经过揉捻渗出茶汁,易于溶解,滋味更加醇厚。刘思任烘焙“明茶”,就是采用了这炒青,揉捻的技艺的。
到了晚上,刘思任跟庄白都换上了一套褐色袷衣,与修流一起来到观后的茶叶作坊,准备了一番后,就开始着手烘焙茶叶。这道工序,往往要持续好几个时辰,非常劳神,而且还不能让无关紧要的人在一旁帮活的。——周修流自然是个例外。
三人从酉时一直忙乎到卯时,终于将将近两石的茶叶烘焙好了。刘思任和庄白直起了腰板,相顾一笑。三人一起来到观外,猛吸了一口雾气。刘思任望着山下的周家庄,跟周修流说:“流儿,你稍事休息一下便下山去吧,别让你娘和周菊操心了。今天茶工们上山来,我再督促他们包装茶叶,这里不用你忙了。”
周修流略事梳洗后,就下山去了。庄白用清晨的清泉水,泡了一壶新茶。又拿出一套前几年刘思任送给他的宜兴紫砂茶具,倒了茶。两人品尝之后,都满意地点了点头。庄白说:“畏行兄,我想我在这也有六年了,我既然与你已经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如果再不跟你说起我的身世,就很不够朋友了。”
刘思任端着茶杯,笑着听他说下去。庄白说:“不瞒畏行,我是扶桑人。准确地说,我应该算是半个扶桑人。”
刘思任吟哦着:“真是没想到!你说你是半个扶桑人,那么你的母亲应该是中国人了?”
庄白说:“畏行说的没错,家母便是这鹤皋镇上人。当年嘉靖、隆庆年间,南九州一带的浪人有一次骚扰福州沿海,曾经攻下了富庶的鹤皋镇,掳掠一空。年幼的家母柯氏也被掳到了日本,后来又辗转被卖到本州岛,为家父所收留,然后就有了我。家母生前的唯一意愿,就是让她的骨骸能够回到故乡。现在她的灵体就埋在这后山上。有松竹掩映,我想她应该可以长眠了。”
刘思任嗟叹着:“那么,子清,你到中国有多长时间了?”
庄白说:“我第一次到大陆来,是在二十多年前。我是在天启三年先到了南京的,在那里盘桓了一年多,而后游历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后来我又潜回日本两趟,不过每趟呆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三个月。”
刘叶思任点了点头,心想,庄白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自己当然不会将他的行迹为外人道的。于是他笑着说:“子清真想就这么终老于这姬峰之上,不想回日本去做一番大事业了?”
庄白笑着说:“是的。能够长伴家母,又有清风松竹茶香相伴,此生足矣!实际上,我在关西‘来光寺’跟半叶禅师学禅时,就对世事已经看得很淡了。”
刘思任笑了笑:“我在江湖上曾听说,万历三十八年三月,山东都指挥使丁孝荣被刺身亡,六月,松江卫指挥使石墨被刺身亡,十月,参将游于虎在往襄阳探亲期间也被刺杀。这三个人的尸体上,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的致命之处,都在咽喉,而且都是死于同一把剑下。据后来我的充任锦衣卫的朋友说起来,这剑看起来是一把日本快剑。”
庄白笑着说:“畏行兄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刘思任说:“据我所知,这三个人在当年‘壬辰战争’时,都是在水师提督陈磷的手下,子清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庄白说:“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说一句实话,这三个人的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方才已经说过,我是在天启三年才来到大陆的。庄某不是那种敢做而不敢当的人。你知道的,山下陈家庄的陈知耕老爷子,当年也是陈磷的部下。如果此事是我干的,那么我早就对他动手了。”他叹了一声:“真正的日本武士,似乎没有暗杀敌手的习惯。”
刘思任说:“但是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在大陆上,还有哪个日本武士有这么快的剑法。”
庄白端起茶杯说:“用日本快剑杀人的,未必就是日本武士。这些人说不定是得罪了什么权贵,或者掌握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畏行,如果你还信得过我,就干了这杯茶,如果你不相信我,咱们就此别过。”
刘思任笑了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庄白说:“畏行,明年这个时候,我还在这里恭候你。”
刘思任叹了口气说:“但愿如此!”
接着,两人在观中酣睡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周府的家人周发匆匆忙忙地上山来了。他给庄白送来了一张请帖,庄白看过之后,笑着对刘思任说:“畏行,我差点给忘了,明天就是你岳丈大人的七十大寿了!我还没有准备好礼物呢。”
周太公的寿筵,是在四月一日的上午开始筹办的。周府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一片忙碌,酒菜飘香。
其实周太公只发出了的五张请帖,第一张是他的至交陈知耕。他们俩打小就是好朋友,近五十年前的“壬辰战争”,陈知耕在朝鲜与丰臣秀吉的部队决战的时候,周献还只是个举子。陈知耕是带着满身的伤疤,拖着半条命回来的。所以这个喜筵的上席,非得由陈知耕来坐不可。
第五张请帖,就是给“悬念观”的“眠茶居士”庄白的。太公跟赵管家说:“庄白是个深藏不露的人,老夫欣赏他,他可不是一般的游方居士。老夫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阅人无数,像庄白这样的人,还没见过几个。他要么是个最好的朋友,要么就是个致命的敌人!他到我们这里已经有五、六年了,但是他却很少提及他从前的身世经历。老夫对他的来历还缺乏了解,老夫在跟他交谈时曾经探问过他几次,但是都被他用话语给带过了。老夫觉得,他的身世应该很不简单!”
赵管家听了这话后,心里战栗了一下:“怪不得每年往宫中送贡茶的时候,太公都要请刘大姑爷亲自过手!”
太公说:“思任外表坦荡,内心深沉,他办的事情,老夫放心。你想,这‘明茶’是供皇上御用的,万一有什么闪失,咱们周家世受皇恩,那时如何对得起天下?!害人之心切不可有,但防人之心绝不可无,这并非是心怀叵测的。这是我几十年来对待朋友的原则。”
中午一过,周太公就在周菊跟周修流的搀扶下,从“迎风楼”下来了,姐弟俩扶着太公来到了厅堂上坐地。厅堂上下张灯结彩,府里上下在赵及的引领下,给周太公拜过寿。太公乐哈哈地让方竹枝打发了他们赏钱,布匹。周菊和周修流也给太公拜过寿了。
周修流笑着就跟方竹枝讨赏钱。周菊轻轻打了他一下说:“你羞也不羞?!自己没有贺礼给爹爹,却要娘的赏钱。”
周修流说:“明年爹爹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可以用自己赚的钱给爹爹买寿礼了。爹爹已经答应,今年让我跟着大姐夫出去跑生意了。”
方竹枝笑着推了周修流一把:“什么大姐夫的?难不成你已经有了二姐夫了不成?!”
周菊红了脸:“娘尽是让着他。”她问周太公说:“爹呀,你怎么就这么仓促地决定要让流儿去做生意了?你看他是那块料吗?!”
周太公笑了笑:“流儿也长大了,该让他出去见见世面了。长点阅历,总比呆在家里读死书要好。”
周修流笑着说:“姐姐是舍不得我了。她恨不得我整天做她的跟屁虫呢。”
周菊嗔道:“去去去,讨厌不讨厌?!你爱怎么想就怎么去,没人稀罕你。算我白操心你了。”
周修流笑着说:“姐,你就等着吧,明年我一定给你带个二姐夫回来!”
周菊挽着方竹枝的手臂说:“娘,你看,这不识相的家伙越说越离谱了吧?!没得讨掌嘴。”
周太公跟方竹枝听了,相视哈哈大笑了起来。
忽然,一个家人匆匆忙忙地跑上厅堂,低声跟赵及说了几句话。赵及慌忙跟太公附耳说了。太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颤巍巍地离开座位,悄声跟赵及说:“赵及,你快快去请张抚台大人的信使,到‘迎风楼’上来见我!”
周太公刚离开,家人周发就大大咧咧地跑进来跟周修流说:“少爷,大门外来了一个叫花子。”
周修流听了,慌忙在周发的引领下,来到大门外。——只见一个衣裳不整,满面尘垢,但是却身形娟秀瘦弱的年轻人,正蹲在门口的石狮子边上,朝府门处张望着。周修流看了,愣了一下,心想:看这人穿的衣裳是男的,可是脸相跟身材分明却是个女人的样子。看来可能有些来头,于是就走过去问她说:“喂,你就是那个要饭的女的?”
这个女人就是浈娘。她在福州的时候,因为担心刘思任要托陌生人把她送到闽南去,因此就偷偷地穿上一套刘思任的衣裳溜走了,想先入为主来到周家庄,这样,到时候刘思任就不好赶她走了。她原以为到周家庄的路不远,没想到从福州城到周家庄山路崎岖,她走了两天,在路上又住了一夜,才跌跌爬爬地来到这里。本来她是想直接进府去找刘思任的,但是门丁见了她的样子,却不让她进去。因此她就装成要饭的,在这里瞎咋呼,引人注目。
浈娘上下打量了周修流一番,知道来的可能是周府的公子,就站起身来,叉着腰说:“你这人说话好没道理。第一,我的名字不叫‘喂’,第二,我不是要饭的,是要银子的。第三,你怎么看出来我不是男的?”
周修流笑着说:“本来我不敢确定你是个女的,听了声音就深信无疑了。听说你要一百两银子?我长这么大,我爹还从来没给过我这么多的银子零花呢!你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
浈娘说:“那是你自己窝囊。我要是跟我爹要多少银子,他都会给我的。”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圈忽然红了一下:“好了,不跟你多说了,你给钱吧,少一两都不行。不然今晚我就露宿在你们家门口了,给你们唱《莲花落》。这里风景优美,廊檐宽敞,还可以睡个好觉。”
周修流说:“你知道这里是谁的家吗?”他指了指门楣上崇祯皇帝的题匾:“这‘高风亮节’四字,可是当今圣上的御笔。”
浈娘抬眼看了一下,冷笑说:“什么当今圣上,说不定这时候早就被贼寇给砍了呢!”
周修流扬了扬眉毛说:“你好大胆!居然敢如此冒犯皇上!”
浈娘说:“哼,许他随便杀人,就不许别人杀他了?”
周修流觉得她的话说的越来越走样了,就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了。他在身上掏摸了一会,摸出一小锭银子,掂了掂说:“好了,今天是我爹寿辰,我不想跟你计较了。这是五两银子,我藏在身边一直舍不得花,现在就给了你,你不要再纠缠了,赶紧走吧。我还要去陪客人呢。”
浈娘乜了一眼周修流手里的银子:“你们周家真是太小气了,这五两银子就想打发我?!你这小子,既然你当不了家,你就去叫你们家的姑爷刘思任出来!他有的是钱,他可比你们阔绰多了。”
周修流听了这话,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觉得她的神态果然不像是个要饭的,于是就问她说:“你认识我姐夫?你到底是谁?!”
浈娘忽然笑了起来:“你才多大啊?刘大哥居然是你的姐夫?!你去告诉他,就说有个姓郑的人要跟他讨一百两银子。他要不出来,我今天真就不走了。”
周修流心想,这女的口气这么大,说不定真的认识姐夫。他偶尔也风闻姐夫怜香惜玉,难道是上门来讨风流债的?不过看这女子的神色气质,又不像是烟尘中人。正吟哦着,浈娘见他犹豫不决,就凑过来轻声对他说:“周公子,我是跟着你姐夫来相亲的。”
她说的话其实也没错:她不就是跟随刘思任到闽中来,再上闽南郑家会亲的吗?
周修流愣了一下,脸一下子就红了。因为浈娘说的话如果是真的,那么这周府上下,只有他一人尚未婚娶,也就是说,要相亲的人就是他了。他慌忙拔步就返回到府里找刘思任去了。
刘思任跟着周修流来到了周府大门口,看到正蹲在石狮子旁的浈娘。虽然她的脸上沾着污垢,肥大的衣裳参差不整,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来。他叹了口气:“浈娘,你这是何苦呢?你看你这是怎么折腾的?!”
浈娘一见到刘思任,想到这两天来的委屈,就像见了亲人一样,忍不住就抱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边的周修流呆住了:他没想到,这女子果然跟刘思任有干系。他仔细看了看浈娘,笑着说:“姐夫,你果然认得这女叫花子!”
浈娘抹了抹眼泪,站起来冲着他大声说:“谁是叫花子了?你才是叫花子呢!男子汉大丈夫的,身上只揣着五两银子。”
周修流笑着问刘思任:“姐夫,我心里纳闷,你是怎么跟她认识的?”
刘思任笑了笑。他知道他的这个小舅子小的时候跟他的父母住在北京,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回乡后又少到外面去闯荡,对于世事人情不甚通达。因此他觉得没必要跟他多说江湖上的事,尤其是眼下遭逢大变,他不想再在浈娘的事情上多花功夫了。他跟周修流说:“这事有空时姐夫再慢慢跟你细说。你现在先带浈娘小姐去见你的周菊姐,让她好好洗个澡,换一身像样的衣服。”
周修流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浈娘。浈娘跟刘思任说:“刘大哥,我现在后悔来找你了。我以为你两天多时间见不到我,这时候一定会很喜出望外的!没想到你却这么冷冰冰地对我。幸好那天我从客栈逃走了,不然的话,谁知道你把我送到闽南后会怎么样呢!我想试试看,你是不是真的对我好。不然的话,你送我去闽南,跟当初罗凡山将我送给左良玉又有什么区别呢?!没想到我走了之后,你就跟没事似的。”
刘思任苦笑了一下,跟周修流说:“流儿,你快带浈娘进去休息吧。浈娘,你也别闹了,我眼下还有要紧事呢!得空时大哥再给你陪不是,好不好?”
周修流领了浈娘跟他一起进府,浈娘笑着说:“嘿,你这人真没出息,你怎么这么听你姐夫的话呢?他让你留下我,你就不会赶我走吗?!”
周修流说:“我姐夫为人爽朗豁达,又有涵养,我喜欢他,自然要听他的话了。”他忽然问说:“咦,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浈娘笑着说:“看你小毛头的样子,你就叫我浈姐姐好了。”
周修流笑着说:“我已经有了两个姐姐了,不如我就叫你浈姑娘吧。”
浈娘说:“你这家伙,年纪不大,倒是挺会占便宜的。你两个姐姐,大的那个嫁给了刘大哥,如今在山阴。现在你要带我去见的,想必就是你的二姐了?”
周修流说:“你见了我二姐,说话最好小心一点。我都怕她三分呢。”
浈娘嘟囔着:“你看,所以我说你没出息吧。”
两人来到周菊闺房所在的院子外面,周菊不在,只有丫鬟颖儿正在收拾房间。周菊的闺房宽敞明净,靠窗的一个大书柜上堆满了书。浈娘心想,原来是个女秀才。
周修流正要去找周菊,只见她匆匆地进来了,她见了浈娘,就勉强笑着:“你就是熊小姐吧?你的事我姐夫刚刚已经告诉我了。”
周修流把浈娘的情况给她说了。周菊说:“我已经知道了,爹爹还让我好好关照熊小姐呢。流儿,爹爹正在‘迎风楼’等着你,有话要说呢,你快去吧。这里的事我来照料。”
刘思任跟方竹枝,周太公正在“迎风楼”上。周修流发现,太公一下子似乎苍老了许多。太公说:“晚上咱们不谈国事,只聊点家里的事,以后恐怕这种机会不多了。”
他的话让人伤感,方竹枝和周修流的眼圈都红了。周太公说:“畏行啊,北京陷落之后,修涵如今生死未卜,估计是凶多吉少了。因此,现在我们家的事,就看着你跟修流两人了,你虽是女婿,不过我是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待的。这次你离开闽中后,老夫想让你带上修流,到外面去历练历练。年轻人老呆在家里,总不是事。如果时局好转,你可以让他入仕,如果时局逆转,那就让他从商。”
刘思任听了,呆了半晌。他当然知道太公说的这几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的份量!他跟周修涵只见过三次面,不过对周修涵的学识和人品,他都极为倾倒。原先太公对周修涵寄予极大的厚望,修涵遭遇不测,对太公的打击可想而知。因此太公将修流托付给他,他一下子感受到了自己对周家的责任。
他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
方竹枝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周太公抚着她的手,笑了笑:“孩子大了,总该要出去闯荡的。我是这样过来的,修涵,思任他们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方竹枝勉强笑笑:“孩子要离开了,做娘的总归是舍不得的。”
周太公叹了口气:“老夫现在身体状况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莘儿跟菊儿。流儿我还是不太担心的,他总该会长大明事理的。畏行啊,倘若有一天老夫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太太和你的小姨子。你外形散淡放荡,其实宅心良善,这点老夫心里有数。”
接着,太公板着脸对周修流说:“流儿,爹叫你来,是要跟你说正事呢!你姐夫这一两天内就要走了,爹想让你跟他一起到外面闯一闯。可是看你现在这样子,你能让你娘跟你姐放心吗?!”
周修流高兴地说:“爹,你早该让我跟姐夫出去闯荡了。我打从北京回到闽中后,除了福州城,就没有去过其它地方了。”
刘思任知道,周修流各方面的才艺与资质都很出色。三年前他就已经高中了县试第一名秀才。倘若走功名之途,估计将来博取个进士出身,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周太公真要让周修流去经商。
太公对周修流说:“你出去后,凡事都要听你姐夫的,不可贪玩,不能做不合君子之道的事。至于将来是从商还是入学,到时候可不能由着你的脾气。”
周修流说:“我记住爹的话了。俗话说,坐贾行商,韩非子也说‘长袖善舞,多钱善贾’。经商富国,坐贾蠹国。我姐夫一生为商,仗义疏财,在危难关头必然有所作为,这岂是一般的‘寻章摘句老雕虫’的迂腐书生所能做到的事?爹爹是要我以姐夫为榜样,见机行事。”
周太公长叹了一口气,问刘思任说:“畏行,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刘思任说:“做茶叶生意的,自然是宜早不宜迟。我想明天收拾一下茶叶,后天就启程北上。修流明天最好也收拾一下行囊,再带上几个乖巧的伙计,和我一起上路。”
周太公挥挥手让周修流先下楼去,然后他问刘思任说:“畏行,你觉得你周菊妹子人怎么样?”
刘思任愣了一下,不知道太公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周菊的脾性,似乎就是周太公跟方氏的优势组合,聪明却不矜持,美貌而不骄纵,貌似娇柔,其实骨子里却是爽直刚硬的,绵里藏针。而且太公自幼就把她当男儿一样教育,学得满腹经纶,因此眼界甚高,至今尚未字人。
太公说了:“菊儿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她的人品你是知道的。这两年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不过我跟你姨娘都看不上眼。她心界甚高,一般的男子她是看不上眼的。你常在外面走动,见的人多,能不能留心一下,帮你妹子相一门好亲事。我没有太多的要求,只要人品正,才学好,相貌配得上菊儿就行了。”
方竹枝笑着跟刘思任说:“最好是咱们苏州府,松江府,绍兴府,嘉兴府,杭州府那一带的,到时候要省亲,走动也便捷些。”
刘思任笑着说:“周菊妹子的事,我一定会放在心上的。”
周修流下了楼,就要回自己的房间去,收拾一下出门时要带的物什。在经过周菊住的院子时,他拐了进去。这时,他忽然看到浈娘正从丫鬟颖儿的房里出来。她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着,穿着周菊的一件杏黄色的绸衫,脸若桃花,风姿绰约,哪里还有方才那个叫花子的半点影子?
周修流见了,不觉呆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脸先自红了。他眼神躲躲闪闪地,笑着说:“浈姑娘,你……?”他本来想说,你洗好了?不过又觉得这算什么话呢?就住口了。
浈娘说:“你们家挺宽敞的,就连丫鬟的房间也这么清雅。你见到我说话干嘛吞吞吐吐的?怕我吃了你?”
周修流知道周菊一向喜欢洁净,因此平时让颖儿一天要收拾三次房间。他低着头说:“你早点歇息吧。方才就算是我得罪你了。原来你不是来相亲的。你不是还要去闽南吗?我也得去收拾行李了。”
浈娘说:“你收拾行李做什么?”
周修流得意地说:“后天我就要跟我姐夫押送‘明茶’上江南去了。”
浈娘说:“真的?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江南,我不想上闽南了。听说江南人烟辐辏,纏汗扑地,歌吹沸天,一定比去闽南要热闹多了。”
周修流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说话还文绉绉的,鲍照的《芜城赋》顺口就来。不过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得问我姐夫去。”
浈娘说:“又是你姐夫!你就不会自己拿主意吗?”她凑到周修流脸下:“喂,你能不能在你姐夫面前替我说说话吗?”
周修流红了脸。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陌生的女人跟他凑的这么近。他说:“要是姐夫他说我多管闲事呢?”
浈娘说:“那你就不会说他也是在多管闲事吗?”
周修流听了,不觉莞尔一笑。浈娘笑着说:“你笑起来的时候,还不算太让人讨厌。”
第二天,刘思任安排下茶工们,把“明茶”精致地包装好了。像往年一样,方竹枝和周菊又准备了一大堆的乡土特产,包括周莘喜欢吃的山菇,笋干,李干等,要他捎给周莘,刘思任全都收下了,另外打了包。
浈娘向刘思任提出要跟他们去江南。刘思任拗不过她,又考虑到倘若浈娘真去见了郑森的家人,郑家要是不认她,那么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样的事来呢?就答应了:“不过,你千万不要给我添麻烦!”
周菊知道了刘思任要带浈娘一起走,私下里笑着对他说:“姐夫倒是一片好心,考虑得周到。只是这一路上多了一个人,你难免要费心了。”
刘思任当然听得出来她这话里的嗔怪之意,也不为意,只是打了个哈哈。周菊又说了:“姐夫,流儿阅世不深,又没什么心眼,你可得多盯着点他。”
又见识无衣的功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