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 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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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皋镇的“五金社”,位于进士巷中。进士巷四周在解放前是大户人家的聚集地,拥有七八座的大院落。在历史上,这里前后曾经出了几十位进士,因此称作“进
士巷”。巷子不宽,夹在那些院落的高墙之间,显得有些昏暗、阴冷。巷子从镇上的大街口弯弯曲曲地逶迤往半山上绕去,到了尽头,就是“五金社”了。
“五金社”紧贴着山腰。那座山叫琵琶山,浓密的竹林与榕树蓊郁苍翠,山势不高,四处是巉岩石壁,远远望去,就像一盘大盆景。环山高高低低地住满了人家,是鹤皋镇的中心部位。
“五金社”的前身其实只是个铁匠铺,由几个铁匠组成。最初时候铺子的规模也不大,只有一间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三个火炉子,四个铁砧。上世纪五十年代后
期大炼钢铁的时候,铁匠铺一度摇身一变,成了个炼钢厂,火灶改成了几丈高的大烟囱火炉,附近的几户人家也被勒令迁走了,铺子变成了几个“车间”。人数也多
了起来,不过大多是吃大锅饭的。炼钢跟打铁不一样,技术含量高,因此当时镇里就把一个从省城下放来的右派送到铁匠铺来改造,实际上是让这个右派指导大家炼
钢铁。这个右派姓朱,二十来岁,原来是钢铁学院毕业的,分配到省冶金研究所,因为多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就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鹤皋镇来了。
铁匠铺炼钢活动热火朝天地红火了一阵子,不久就烟消云散了。又赶着三年大灾害来临,铁匠铺里容不下那么多人吃闲饭了。再加上当时农业生产也不景气,原来
铁匠铺主要是靠敲敲打打干些修补农具,以及日常家用的刀具铁杂物来维持活计的,此时这些活差不多就闲置下来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了软件,硬件也派
不上用场了。因此铁匠铺就只能进行人员缩减了。
铁匠铺原来的头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叫老萨,从小就吃打铁这碗饭了。原来的铁匠铺里的
人差不多都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大炼钢铁的时候,镇里指派了一位姓郝的党员到新成立的“钢铁厂”来,负责抓政治工作,实际上就是一把手。在缩减人员的时候,
老萨头跟郝党员闹了一点矛盾,当然问题的关键主要还是在决定谁去谁留的事情上。
郝党员是农村出来的,土改时投身革命,表现积极。大炼
钢铁的时候,他从他的老家招来了几个闲汉。这些闲汉一没有手艺,二是干活的时候喜欢偷懒。吃大锅饭的时候倒也罢了,反正是大家一哄而上,到了旱涝不保了,
这些人就是累赘了。按照老萨头的意思,这几个闲汉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但是郝党员不干了。这些人是他招来的,都是沾亲带故的,如果把他们打发回去,那么
他在乡里乡亲面前肯定要抬不起头来。因此他提出按人员的成分来定去留。这样一来,这几个闲汉就占了便宜,他们进城前都是贫雇农,实际上也就是无业游民,这
在那年头可是一笔政治资本。而原来铁匠铺里的工人,成分算是小手工业者,不过离真正的无产阶级还有一截,因此要走人还得他们先走。老萨头哪里愿意?!他说
如果那些铁匠有一人走了,他也走。老萨头是铁匠铺的顶梁柱,他一走,铺子就算散了。于是事情就僵住了。郝党员心里当然也明白老萨头说话的份量,铁匠铺如果
歇业了,他得吃不了兜着走。最后他权衡了一下利弊,决定对老萨头做些让步,就是他招来的的人里面只留下三个年轻点的,算是在铁匠铺做学徒工,其他的人打道
回府。
至于右派老朱,老萨头原来是想留下他的。老萨头早年的时候上过私塾,读过几年书,因此对老朱私下里有几分的敬重,平时没事的时
候也喜欢跟老朱聊聊天下下棋什么的。但是郝党员却看着老朱不顺眼,炼钢铁的时候是处处给他难堪,这老朱性子也直,不会讨好人,因此郝党员是坚决不同意留下
他的。因为他的成分是右派,老萨头也保不了他。最后郝党员就把老朱给打发到偏远的农场去了。他遣走老朱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老朱在大炼钢铁时表现消极,有抵
触情绪,比如对砸锅卖铁持有保留意见等。老朱到了农场,一呆就是十几年,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时才被调回镇上的鹤高中学任教,那时他已经四十来岁,人到中年
了。
两年多后,经济有了点起色,生产慢慢开始正常化了。当年大家砸锅卖铁地大炼钢铁,带点钢铁的家当差不多都填了火炉子。如今要重起
炉灶了,铁匠铺的活计又忙乎了起来。这时的铁匠铺主要以生产铁锅为主,除了供应本地的需求外,还外销到其它地方。除此之外,因为前几年练过钢铁,大家就在
这个基础上,发展出了锻铸业,生产各类民用刀具以及农具等。另外还由镇政府统筹规划,把镇上的铜匠铺和锡匠铺等归并到铁匠铺来,组成了“五金社”,属于集
体企业。郝党员成了“五金社”的书记,老萨头成了社长。
可惜好景不长。“文革”开始后,“五金社”也闹起了派性,最后几乎是四分五裂
了。本来归并到铁匠铺的那几个铜匠铺、锡匠铺等就不服气,两派争斗一起来,那些人马又扯了回去。“五金社”名存实亡,只剩下了铁匠铺一家老底子。这时老萨
头老了,按规定退休了,但是他的家原本就住在铁匠铺旁边,因此每天他照样还来铺子里忙着,大家也不把他当外人。
那时“五金社”里连打
杂的算在一起,只有十几号人物。武斗最激烈的时候,镇上两边的造反派都找上门来,打造刀枪等武斗器械,铁匠铺的日子还算好过。后来局势稍微稳定了一些,大
家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活可忙了。于是那些早些年跟着老萨头干的徒弟们,断断续续地就离开了铁匠铺,到外面去自谋生路,有的去走街串巷,有的在自己家里另起炉
灶,做些零敲碎打的活,维持生计。
郝书记因为在武斗中表现出色,升到了镇上任革委会副主任,“五金社”就由他当年招来的一个手下乡党
接管了。那人叫余万福,后来嫌自己名字封建味道太浓,就改名叫余奋斗。这家伙没出息,是个酒鬼,但凡口袋里有了几个钱,就要醉倒在饭店里或者大街上,因此
到了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这时的铁匠铺变得越来越冷清了,连退休的老萨头都算上,只有六个人。即便是做为一个集体企业,它的规模也算是小的。不过镇
上的人在提到“五金社”的时候,想到的仍然是铁匠铺。
我对“五金社”的记忆是从75年开始的。那时正在上小学的我,跟随着我母亲从农
场来到镇上。我转学就读的小学位于进士巷的另一头,原本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宅院,叫洪厝,解放后拆了那些有了几百年历史的房子,改成了小学。它的正式名称是
朝阳小学,不过大家喊习惯了,都叫它洪厝小学。我家住在琵琶山的后匝,那里是部队的留守处,清一色的矮平房,一排一排的横列在山上。每天我上学的时候,都
要绕着山腰一道叫“老蛇弄”的巷子,经过“五金社”,然后再在进士巷走上一段路,来到洪厝,度过一天中最枯燥无味的时光。
那是秋天的
时候,新的学期开始了。转学生一般都怕生,尤其是我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农场那一带的口音,第一节课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就遭到了全班同学的哄笑。我在新的
环境里还没有建立起自己的朋友圈子,因此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几乎都是偊偊独行的。后来我跟班上的同学们慢慢地混得厮熟了,上学的时候就免不了的要结伴搭
伙的。那时跟我最要好的一个同学叫李石竹,他的家就住在“五金社”旁边的李厝。李石竹长得白白胖胖的,言行神态有点像女孩,或者说是喜欢刻意模仿女孩,同
学们都叫他妮妮,意思是女声女气的样子,平时没有人愿意跟他玩,因此他很快就主动地跟我套上了近乎。
我之所以跟李石竹成了形影不离的
好朋友,除了我们都属于弱势群体外,还因为他的家里有很多有趣的书以及好玩的东西,而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在那个年头轻易见不到的文革前出版的“小人书”,
这些小人书因为存放的时间长了,纸质发黄,散发着朽木的霉味,我们把它们叫做“古书”,以区别于当时出版的政治性很强的现代版的教育连环画。李石竹每天都
要在他的书包里藏一本“古书”,很多小朋友为了想翻阅他的古书,暂时忍受了他的女气,而且以正名称呼他,不叫他妮妮。他的古书成了身份的象征。有一次他把
一本《三国演义》的古书给我翻阅了一下,我顿时爱不释手,我们就成了好朋友。这以后我每次上学的时候,都先要绕到李石竹的家里,然后招呼上他,跟他一起上
学。
后来随着我们俩关系的越来越密切,李石竹逐渐向我展示了他家更多的东西,以及他家庭的一些秘密。李石竹的父亲是个医生,长得白白
净净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见人就笑眯眯的。李石竹的母亲是鹤皋中学的老师,徐娘半老,说话时嗓门很大,跟吵架似的,跟她的文雅的外貌一点都不合拍。在我
的印象里,他父母亲各自有着自己的房间,李石竹跟他母亲睡一个房间。他从来不让我进入他跟他母亲的房间,但是他却不避讳带我到他父亲的房间里去。当然这只
能是趁着他的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
李石竹父亲的房间相当的整洁,所有的物件跟他的头发一样,都安排的一丝不苟,空气中透着一股挥之不
去的來苏水的味道。那时我还找不到另外一种相似的味道来跟它进行比较,形容,我只觉得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溺水之后,突然冒出水面时,鼻子呼吸到的那种味
道。后来在一次游泳中,我快要被淹死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脑子里一下子充满了这种呛鼻的來苏水味道。在大多数人还在喝开水喝苦涩的粗茶的那个时候,
李石竹父亲的房间里却有着一个大玻璃净水器,里面装的是蒸馏饮用水。我喝过那水,带着想象中的清甜味道。房间里有很多书,不过都是些我不大感兴趣的医学方
面的书籍,它们井然有序地被安放在一个带着玻璃门的书柜里。
李石竹显然是个阅读方面的行家,有一次他从书柜里搬出一本大部头的书,然
后在我面前翻展开来。书的内容我看不懂,但是里面的插图却把我给吓坏了。我第一次见识到了女人生殖器官的详细构造,这多少破坏了我对女人的好感,我甚至怀
疑李石竹装腔作势地模仿女流之辈,就是因为无意识地对这些生理图片沉溺太深了。记得有一次,李石竹为了向我证实他不是个妮妮样的男孩,就仰躺在他父亲的竹
榻上,对他的老二下达命令说:起来!他的老二果然应声而起,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直挺挺地竖了起来。想想看,那一年我们不过八、九岁,而李石竹显然已经
进入了早熟的行列。李石竹的早熟还体现在他对他自己的生殖器官的着迷上,一般的男孩要到青春期的时候才开始断断续续地进行手淫,但是李石竹在这时候就已经
对这种自恋方式有着浓烈的兴趣了。这可能也是他故意装出娘娘样的原因之一。他甚至还怂恿我像他一样抚弄生殖器,被我拒绝了。那时我固执地认为手淫是一件很
可耻的事,而且日久月长,它将使人形销骨蚀。
李石竹的爷爷解放后被评为地主,其实到了快解放的时候他们家的地产已经不多了,他是个读
书人,不善经营产业,因此衰败是自然的事。他晚年差不多都是在一个靠阴的小角楼度过的,性格乖戾。我每次上他们家去的时候,都会听到他爷爷带着浓重痰味的
咳嗽声,似乎正在向我们传递着来自一个遥远的未知世界的恐怖信息。
李老头对来自铁匠铺铿锵的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深恶痛绝,只要他还有点
精神气,他就要喘着气朝着铺子方向骂上一通,发泄不满。他说要是搁在从前,他早就把铁匠铺给端了!他的骂词很少有人听的懂,既抑扬顿挫,又佶屈聱牙,有点
斯文扫地了。不过后来我听出了一点道道来了,老爷子骂得最多人的就是老萨头,而他骂人的语句,差不多都是古文里的文句。比如“巧言令色,鲜矣仁”,“君子
而不仁者有矣夫,唯有小人而仁者矣”等等。他的年纪虽然跟老萨头差不多,但是已经是头童齿豁了,他清矍的瘦脸看上去有点可笑。
李老头
阴暗的角楼上有很多老掉牙的书籍,码得整整齐齐的。现在想起来,他的那些招人眼目的书籍能够躲过“文革”的劫数,也该算是一个奇迹了。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他
的角楼上,忽然俯下身子问我说臭小子,君子有三戒你知道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于是就仰高了身子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
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然后他就冲着铁匠铺的方向,失望地摇了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眼泪差点就出来了。
铁
匠铺最初吸引我的注意,不是因为从里面传出来的颇有节奏的叮叮当当的铁器撞击声,而是一个女人,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那是我刚刚转学到洪厝小学第二天,我
在经过“五金社”的时候,忽然看到在它的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正拿着一块手绢在轻轻地哭泣。那个女人穿着很简朴,梳着一根那时候很难见到的大辫子,给我的印
象是眼睛很大,皮肤不是很白,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不过这女人的外貌肯定把我给吸引住了。
我因为好奇,就站住了,看定了
她,心想她肯定是被人欺负了。她抽泣了一会,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就转过身去,那神态就像个害羞的女孩似的。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
麻咝咝的沁入脑门。如果不是这股香味,我可能很快就会把这个女人忘记了。事实上是,后来我每次经过“五金社”门口的时候,那股香味都会从我的记忆中散发出
来。
有一次我向李石竹打听这个女人是谁?李石竹有些不屑地说:“她是打鐵妹,这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烂货。”在我的理解中,烂货就是次品,是没人要的东西。我不明白这么一个让人赏心悦目、身上散发着奇怪香味的女人,怎么会是个次品呢?!
后来我混到铁铺里玩的时候,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一些关于打鐵妹的情况。打鐵妹是当年大炼钢铁时郝党员郝万山利用职权从他的乡下老家招进炼钢厂的,据说是郝
万山姐姐的女儿,名叫郑水心,父母双亡,穷苦出身。刚到铁匠铺的时候,打鐵妹只有十五岁,因为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脸上只剩下一对黑乎乎的大眼睛在眨
巴着,还透着点生气。众所周知,打铁这个行当吃的是力气饭,像抡大铁锤子等硬活,绝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干的了的,更不用说长得跟麻杆似的打鐵妹了。因此打鐵
妹只能在锅炉前拉拉风箱烧烧火,可是时间长了,她的干柴样的身子又吃不消了。郝万山只好安排她去挑水做饭。
在“进士巷”一带的那七、
八家大院落里,每户宅厝都有自己的水井,有的还不只一口,水源充足。铁匠铺里本来有一口深井,后来那口井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出水了,成了枯井,因此铁匠铺
要用水,就只能到邻近的几个大院落里去挑。而距离最近的院落就是李厝。铁匠铺用水多,挑水并不是一项轻松活。铺子里在大炼钢铁时拥有六个大水缸,每天有三
个人专门负责挑水。后来炼钢厂解散了,用水也少了,就只留下打鐵妹一人挑水,但是每天仍然要装满三个水缸。要装满这三个水缸,至少得走上十几二十个来回。
如果这些水都是到左近的李厝去挑倒也罢了,问题是一个水井没有那么多的水,而且纯净的饮用水就更少了,所以大多数时候打鐵妹郑水心都要走上几百米的路,到
各个院落去挑水,还要给人家陪着笑脸。因为她口头甜,人缘好,因此大家都喜欢她。打鐵妹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地挑着水,慢慢地从一个瘦弱的乡下女孩,长成了
大姑娘,然后又出嫁了。
大饥荒开始那年,老萨头跟郝万山摊牌决定铁匠铺人员去留的时候,他本来是要打鐵妹走人的。这是为她好,因为在
他看来,女人是不能吃打铁这碗饭的,尽管打鐵妹做的是挑水的活,那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在铁匠铺,没有手艺就意味着没有铁饭碗,因此对别人来说是好事的,
对打鐵妹来说却可能是坏事。但是郑水心却坚执不愿意离开铁匠铺。后来老萨头才知道,郑水心早年父母双亡,她从小就给人做了童养媳,解放后才被郝万山的母
亲,也就是她的外婆领回家。外婆去世后,她又是孤身一人了。所以她在到了铁匠铺后,就把这里当成家了。老萨头于是再也没话了,就留下了她。
打鐵妹是在她二十一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姓郝的解放军排长的,那郝排长跟打鐵妹是一个公社的,说起来算是郝万山的一个远房侄儿,当然给他们牵线的还是郝万
山。新婚后打鐵妹跟她的丈夫在一起没呆几天时间,郝排长就回部队了。后来他们也见过几次面,不过一年多后他们就有了一个女儿。郝排长后来在一次训练时,擦
枪时走火牺牲了。一个士兵打靶之后忘了退出子弹,郝排长在擦枪时,子弹突然射出,从他的下巴贯穿到脑门。本来郝排长就要提升为副指导员了,这一枪不但结束
了他的性命,也结束了打鐵妹的前程。从此打鐵妹就带着四岁多的女儿紫烟过活。郝万山在鹤皋镇当红的时候,他瞧着她们母女俩可怜,想让郑水心到镇上的食堂去
吃官饭。镇上的食堂是正式职工的待遇,有固定的工资,而且郑水心做为烈士的遗属,她要转成正式职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是她却没有接受这个工作。这事让很
多人想不明白。鹤皋镇的人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总有着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的,他们想不通就一定有他们想不通的理由。
到了铁匠铺里只剩下
五六个人的时候,挑水的活又轻松了一些,这时的打鐵妹也不像以前那么瘦弱了,她的身材丰腴、健壮了很多。后来她开始跟着老萨头学打铁了。她心眼活,活儿到
了她手上,不多久功夫就学会了操作,后来就由满头大汗地抡大锤,升到了拿小锤。在打铁行当中,抡大锤一般是做徒弟的干的重活,而拿小锤的则属于技术活,能
将部件把握地到位,只有出师之后的人才有资格操作的。有一天老萨头说了,水心出师了。于是铁匠铺里的人都拿她当师妹了。
至于李石竹为什么说她是个“烂货”,我就弄不明白了。我曾经追问过李石竹几次,后来他有些不耐烦了,就说这话是他妈告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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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从那次在“五金社”门口见到偷偷抹眼泪的打鐵妹,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奇怪的香味吸引后,因为好奇,我也开始关注起铁匠铺里其他的人了。铁匠铺里的
职工都是居民户,用现在的话来说,叫非农业人口,每个月有定量的粮食、鱼肉、布票等供应,这也是当初郝万山要把他的乡党引进铁匠铺的缘故,那时能混上一口
官饭吃可不容易。不过因为铁匠铺属于集体企业,因此工资没有保障,不像国营单位那样旱涝保收。老萨头是“五金社”唯一一个领着官家工资的职工。除了退休了
的老萨头,酒鬼余奋斗,打鐵妹郑水心之外,铁匠铺还有另外三个铁匠。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只能用他们的长相特征来称呼他们:大铁锤,面筋,大
头。大铁锤是个大胖子,长得就像大铁锤,整天腆着个大肚子,满脸横肉,干起活来一点都不含糊,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吃饭睡觉,据说三年大饥荒时差点饿死,是
老萨头救了他。面筋是个瘦子,长得跟面筋似的,能说会道,口无遮拦,经常给大家说段子逗乐。大头虽然有个大脑袋瓜,但是有点傻,重活差不多都是他干的,而
且他的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气力,你只要给他一支烟,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背着你绕着琵琶山走一圈,他也不会拒绝。
那时候的铁匠铺就这么几个人了,它的暮气可想而知,然而这些人似乎都离不开这里了。这里不但是他们的工作单位,更是他们的家。即便像酒鬼余奋斗在喝得东倒西歪的时候,也忘不了醒来之后,回到这里。像郑水心推辞了去镇上食堂的机会,估计也是把这里当成了家。
老萨头无疑是铁匠铺的灵魂人物。他是年轻时从省城流落到鹤皋镇来的。这之前他的家世也算风光过,他是旗人,他的父亲参加过日清甲午黄海海战,差点战死。
后来他父亲辗转从威海卫回来后,就抽上了大烟,在生下老萨头后没到一年就去世了。老萨头幼年时读过几年书,辛亥革命之后,他的家道开始败落了,他的母亲迫
于生计,改嫁给了一个铁匠。老萨头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学铁匠活手艺。他人聪明,很快就把铁匠继父的工艺学会了,还自己琢磨着翻新花样。到后来,他打造的
铁器成了远近有口皆碑的漂亮活了,他锻铸出来的刀,可以把别的铁匠打的刀具剁出一个大豁口,而他的刀刃却丝毫无伤。据说当年福建督军李厚基风闻他的名声,
就请他打了一把锋利的马刀,送给军阀孙传芳。他母亲过世后,他不知何故悄然离开了省城,来到了这鹤皋镇,一呆就是几十年。他就凭着一手打铁绝活,在鹤皋镇
混出了名声。他在来到鹤皋镇的第二年,就成了镇上公认的头号铁匠了。
吃打铁这口饭的,其地位跟其它手工艺者不同,只要你的活拿得出
手,人家就得敬畏你七分。比如屠夫,那是整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粗人,他谁都不认,他就认快刀,你给他铸造的刀他操作起来得心应手,他就服你。还有
农具,你打出来的耕犁刀种田人用着省活,那些泥腿子们也认你。因此几十年下来,老萨头在镇上的名气,一直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连一向霸气的武术名家肖老爹见
了他,都得尊称他一声师傅。
不知道为什么,老萨头一辈子没结过婚,镇上的人好像也没听说过他有过什么女相好的。据说他年轻的时候,也
算风流英俊,倘若不是炉火熏黑了他的脸,他的长相搁哪儿都会引人注目的。我跟李石竹第一次到老萨头住的屋里去的时候,注意到在他的立柜的上方,挂着一副八
寸的黑白头像照,是个英俊的年轻人,长长的单眼皮眼睛,高高的鼻梁,依稀可以窥见老萨头的影子。我们曾经问过他照片上的年轻人是不是他本人?他屡屡是笑而
不答,然而神情间却颇有些志得意满。这等于是默认了。
老萨头之所以能吸引我们,跟我们成了忘年交,主要是因为我们喜欢听他讲故事。他
房间里有很多书,都是有些年代的书籍。我听李石竹的爷爷说过,老萨头当年来到鹤皋的时候,只带着一个旧藤箱,他的那些书显然不是他从省城带来的。李老头
说,老萨头的那些书是文革的时候造反派拿来跟他换刀具的,算是取之无道。文革时红卫兵从大院落中抄出了不少的古书,很多都给烧掉了。武斗那阵子,老萨头跟
来要他打造刀枪的造反派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约法,就是每箩筐的旧书,可以从他这里换到一把快刀。李老头告诉我这些事,显然毫不掩饰他对老萨头的不满与厌
恶,不过他的话肯定不会全都是捕风捉影的。至少老萨头房间里码的那些书就是个不争的事实。
老萨头的爱好只有两个,一是抽烟,二是喜欢
喝酒。退休前他只是在晚上吃饭的时候喝几杯,退休后他喝酒的时间就多了,酒量似乎也见长了。我们听他的故事也不是白听的,我们必须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体
力活,博取他的欢心。他家里有一个木制卷烟机,那时鹤皋镇的烟鬼家里差不多都备有这物什,那时一包烟少则一毛多,多则一块多,抽不起,而烟丝一斤也就一两
块钱,质地也比一般的香烟好,因此很多烟鬼就自己卷烟抽。那卷烟机操作起来很简单,就是在一个弧形的牛皮纸的后端下面横插一根铅笔,上面是一个烟卷大小的
小槽,把烟丝填进去后,慢慢地将铅笔往前推,推到三寸前的弧面,那里有沾了浆糊的小薄纸片,一粘就成了,再拿剪刀剪掉两头的烟丝,就是一支跟盒装的香烟没
什么两样的烟卷了。我们就给老萨头干这活,既好玩又能讨好他。有时候我们还能偷上几只烟,躲到厕所里一边抽一边咳嗽。还有就是给他去打酒。打酒要跑到进士
巷口的食品店去,老萨头从来不给我们钱,我们只要告诉柜台里的售货员斤两就可以了,账目都记着,到时候他自己去结账。
经常跟我和李石
竹一起听老萨头讲故事的,还有打鐵妹郑水心的女儿紫烟。紫烟比我们大两岁,跟她母亲住在铁匠铺旁边的一个居室里。她的名字是老萨头给起的,在六十年代中
期,取这样的名字显得有点不合时宜,老萨头解释说,她诞生在铁匠铺里,就像炉火中袅袅腾起的一道紫烟,典出李白的《秋浦歌》:“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
烟。”因为紫烟姓郝,多年后我在读到这首诗的后两句“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的时候,都把那个“赧”读成了“郝”。打鐵妹对老萨头给她女儿取的名字非常
满意,后来女儿懂事后,她就让女儿认老萨头做了干爹。从年龄上看,老萨头做紫烟的爷爷都绰绰有余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接受了低了一个辈份的干爹的称号。
紫烟年龄比我们大,也比我们懂事的多。在我们筷子都使得不太利索的时候,她甚至都会做饭了。那时铁匠铺里只有一个厨房,在那里搭伙的除了老萨头,打鐵妹
母女之外,还有光棍余奋斗和傻子大头。大铁锤跟面筋都已经成家了,不在铺里吃。搭伙的五个人的伙食,就全都由打鐵妹安排了。那时粮油是供给制,倘若分开来
吃的话,打鐵妹母女每个月估计都会剩下十几斤粮食的,但是因为大家凑在一起吃大锅饭,她们母女和老萨头就要吃亏了。余奋斗和大头的食量几乎是他们的两倍,
他们三人剩下的粮食差不多全填了他们两个的肚子。即便如此,余奋斗还口出怨言,说打鐵妹赚了他的口粮,拿到市场上去换钱,换布票。老萨头骂他说,要是他再
胡说八道,大家就拆灶,各吃各的。余奋斗才不敢吭声了。
打鐵妹有时候忙,做饭的事就由紫烟来承担了。她放学回来就将书包一扔,开始烧饭,那时没有什么
家庭作业,不像现在的小孩,根本分不清课内和课外,整天学的晕头晕脑的,从小就是书呆子。紫烟做饭的时候,我跟李石竹会在一边看着她忙碌,有的时候她也会指使我们做些事,等到饭做好的时候,我们就得离开了。
我就是在那时候在厨房里闻到了前面提到过的从打鐵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古怪的香味的。紫烟的身上也有那种香味,不过要清淡的多了。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那
香味是从哪儿来的?紫烟笑着拿起一块松木材火,指着上面跟粘结的蜂蜜一样的硬块说,这是松香脂,那味道就是它发出来的。后来我上了高中后,才从化学老师那
里得知,松香跟纯碱或者烧碱一起蒸煮后,可以制成松香皂,松香皂有很大的去污力,易溶于水,能溶解油脂,易起泡沫。原来那时她们是用松香泡上茉莉花洗澡
的。多年之后我一想到她们母女的时候,脑子里仍然飘溢着那种浓浓的香味。
李石竹的父亲很喜欢紫烟,甚至都超过了对他儿子的疼爱。他经
常从杂货店带些零食给紫烟吃,偶尔也给她送个梳子、橡皮筋什么的。当然这一切他都做得不动声色。后来我才隐隐约约地窥觉到,李医生喜爱紫烟,其实是爱屋及
乌的缘故,他真正喜欢的,是打鐵妹,那个才三十出头却成了寡妇的黑美人。
我是在一次替他递送东西的时候发现到这个秘密的。有一天下午
我去上课,先来到李石竹家,李石竹上粮站打油去了。李医生笑眯眯地跟我说,小秦来来来,有件事情叔叔要请你帮忙一下。能够意外地让长辈差遣,简直就是一件
了不起的事,我受宠若惊,激动地脸都红了。李医生递给我一个两指大的薄纸包说,你把这个药片拿去交给紫烟的妈妈。我马上就来到打鐵妹的家,她正躺在床上低
声呻吟着,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我把小纸包交给她,说是李医生给的。她朝我笑了笑,然后撑起身子去倒了一杯水,揭开纸包拿出一个药片吞服了,说了声谢谢。
吃了药片后,她的精神好了些,就跟我聊了起来。她说她听紫烟说过,我是从农场转学来的。我点点头,又闻到了她身上混合着松香和茉莉花的味道。她问我说在
农场里有没有见过一个姓朱的右派?我茫然地摇摇头。于是她就比划了一下说,就是戴着眼镜,留着分头,模样白白净净的一个年轻人。我一下子就知道她说的是谁
了,我笑着说,你说的是大眼镜吧?他还年轻呐?!头发早都白了。打鐵妹的神情顿时就黯然了,我就笑着问她,她为什么要提起大眼镜的?打鐵妹说只是随便问
问。
那时我就想,打鐵妹在听到老朱的消息时,为什么会突然间不高兴了呢?他们俩人肯定有着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虽然我知道老朱曾经在
铁匠铺呆过,但是那时在那里的几十个人里,打鐵妹为什么唯独对他那么在意呢?!当然这也说明了我的狡诈之处。我至今仍然对自己的敏感沾沾自喜。
不过那时我对大人之间男男女女的事基本上不感兴趣,因此也就无心深入地去追究李医生为什么要给打鐵妹药片。不像现在。如今的我早已经不是三十多年前的我
了,我做什么事都讲求功利,比如谈恋爱是为了结婚,在公开场合哗众取宠是为了出人头地,捞取政治资本,写东西是想让PLMM对我的才华表示钦佩,诸如此
类。
但是有关打鐵妹的事情注定是要发生的,而且还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发生的,那么我只能暂时舍弃功利的意图,把这个我不太喜欢的故事如实叙述出来。
3
事情得从那个酒鬼余奋斗说起,他在铁匠铺里一向是个惹是生非的角色。前面我提到过,他每天都要喝得醉醺醺的,他基本上是身边有多少钱就要吃光喝光的。那
时的铁匠铺已经不景气了,大家的收入都很拮据,余奋斗没钱噇酒的时候就四处去借,而且从来不还的。大铁锤跟面筋都不理他,他们都有老婆做为推辞。因此他借
的最多的冤大头就是打鐵妹和傻子大头。其实说是借,不如说是讹更恰当,大头身上有多少钱都要被他搜刮得精光,对打鐵妹他则是软硬兼施,有的时候是嬉皮笑脸
的,有的时候则威胁说要赶她们母女俩走。打鐵妹大多数时候都忍气吞声的给他钱。可紫烟长大了后,开始懂事了,觉得她妈窝囊,渐渐地免不了就要跟余奋斗顶顶
嘴。余奋斗脾气上来的时候,就会拿手指戳点着紫烟说,臭丫头,你等着,总有一天有你好看的!每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打鐵妹就会匆忙地将紫烟拉走。一向倔
强的打鐵妹对余奋斗就像见了蛇一样,既恨又惧。
余奋斗也向老萨头借过钱,那是到了山穷水尽,酒瘾实在难当的时候。有一次我跟李石竹正
在老萨头屋里为他卷烟,余奋斗笑容可掬地哈着腰进来了。在铁匠铺他就怵老萨头一人。老萨头正半歪在床边喝酒,余奋斗搓着双手说,老爷子能不能赏我一碗酒
喝?我憋得快不行了。说着他没经老萨头同意,攥起酒壶咕嘟咕嘟就喝。老萨头乜斜着眼看着他,也不加以阻拦,完了老萨头扔给他十块钱说,这钱也不指望你还,
以后不要再上我这里来了。从此余奋斗果然没有再敢开口跟老萨头讨过钱。老萨头用十块钱将余奋斗买断了。
余奋斗除了好酒,还好色。不过
一个人在沉溺于酒精之后,他对色的操作能力就要大打折扣了。这个老余头就属于这种货色,他的好色其实主要表现在获取视觉的快感与意淫上。具体的说,就是他
有窥阴癖。余奋斗四十来岁了还是一条光棍,他的因为酒精的浸蚀而积弱的体力,决定了他是不可能采用暴力的手段去侵犯女性的,因此他只能通过偷窥女性的身
体,然后再加以空泛地想象来获得性方面的满足,这有点像叶公好龙,倘若哪天真有个女的爬到了他的床上,他说不定就成了余公公了。
李石
竹跟我说过,有一天傍晚余奋斗在他们李厝的院落里,曾经被他们李家的几条壮汉揍得浑身是血,牙齿都打脱了两颗。原因是他偷看了李石竹母亲上厕所的一些触目
惊心的风光。像这种龌龊事本来可大可小,大的话可定位为流氓罪,小的话骂上几句也就是了。但是李老师脾气大,敢作敢为,欲死欲活的,大吵大闹,这样李厝里
的人下手的时候就一点也不含糊了。他们可能是因为出身不好,二十多年来一直被压在了社会的底层,憋了一肚子的气,因此对这个趾高气扬地从农村出来的无业游
民深恶痛绝,才下了重手。余奋斗吃了哑巴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这是他自作自受,镇上他的堂叔郝主任也不能帮他解气。这期间只有打鐵妹给他送过饭,还有就
是老萨头请了武术名家肖老爹来给他整了被打断的骨节。虽然是条癞皮狗,只要还没有丧家,还是有些温暖的。
但是余奋斗的窥阴癖并没有因
此而收敛,更恶劣的是,他居然盯上了打鐵妹。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肯定是心理变态了。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秋夜,南方的空气中还散发着些许的沉闷的热
意。像往常一样,打鐵妹烧了热水后,先让紫烟到位于铁匠铺一角的洗澡间去洗了澡,然后她自己才进去。说是洗澡间,其实就是两米高的用砖块砌起来的一个小房
间,房顶上用几块厚木板遮盖着。打鐵妹进了洗澡间,关上门,打开了里面的一盏昏黄的电灯,她脱光了身子,把松香肥皂泡到了热水里,又撒了些茉莉花粉。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丝奇怪的喘息声,就像一只受伤的狗的呻吟,她有点惊惶起来,她赶紧检查了一下门锁,发现是严实的。正当她忐忑不安地开始擦洗
身子的时候,她又听到了那古怪的喘息声,而且还伴随着一股浓重的酒精的味道。她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猛然抬头一看,只见房顶的木板缝隙间,有一双火热
的眼睛,正放射着像狼一样的灼灼光芒,笼罩着她的全身。她像踩到了一只昂首挺胸的眼镜蛇一样,惊叫了一声。
她的惊叫声在闃静的秋夜中
显得异常的凄厉。那天晚上,刚好面筋正在老萨头的房间里跟他下象棋,傻子大头乐呵呵地袖手坐在一边观看着,不时地用手擦一把嘴角流淌出来的涎水。他们三人
一听到打鐵妹的叫喊,先是呆住了,面面相觑,接着面筋就把手里的几个棋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说,我出去看看。他走到门口,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朝大头招招手,
大头就跟着他出去了。面筋的动作相当敏捷,他抄起一把铁锤,几步就冲到洗澡间旁。这时,黑暗中一个人影正从房顶上笨拙地滑落下来,面筋二话没说,朝那人的
身上一锤敲了过去,铁锤如击打在败革上,那人闷哼了一声就倒下了。
大头俯下身子看了一下那人,突然对面筋叫起来说,师兄,不好了,他是老余头!面筋把那人的脸扭正了看了看,果然是余奋斗。余奋斗大睁着惊慌失措的眼睛,嘴里哼哼着喷着酒气。面筋就让大头赶紧去叫老萨头出来。
这时打鐵妹只穿着背心跟短裤,半裸着身子,湿漉漉地从洗澡间出来了。当她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余奋斗时,就重重地踢了他一脚,然后对面筋说,师兄,谢谢你
了。面筋就对着余奋斗破口大骂,这时的他俨然是个救美的英雄,他把能想到的脏话全都骂了出来,倾泻给了余奋斗,也不管打鐵妹在场。后来老萨头踱过来了,他
看了半死不活的余奋斗一眼,也没说他什么,就问打鐵妹想要怎么处理这事?打鐵妹还没有开口,面筋就大声说了,把他扭送到镇上派出所去,这个流氓,他要是再
呆在这,我们铁匠铺还有什么脸面?!
老萨头就拿眼看打鐵妹。打鐵妹低着头说,这种事要是传到镇上去,连我们脸上也没光彩,家丑不可外扬,我看就算了吧。老萨头点点头,就指着余奋斗说,你这混蛋,下次你如果再犯这毛病,看我不把你给閹了!你赶紧给水心陪个不是。
余奋斗听了这话,就从地上翻过身子,正要站起来,却疼得龇牙咧嘴地“哎呀”了一声,啪地一下就跪在了打鐵妹面前,打鐵妹抹着眼睛就扭过了头。余奋斗指着
面筋骂着说,你这死面筋,你他妈还真下得了手,你以为就你的眼睛干净啊?!当年你摸了水心的手,被她摔了一巴掌,这事可是我亲眼见到的。面筋脖子上顿时青
筋鼓胀,说不上话来。傻子大头听了这话,便在一边嘿嘿地傻笑着,笑得很有内容。老萨头咳嗽两声说,你们都给我少说两句,当着水心的面你们不害臊吗?!
事后,大家对那天晚上酒气缠身、神志不清的余奋斗是如何能够爬上洗澡间两米高房顶上事,十分不解。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早早地就趴在房顶上守株待兔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一定也偷窥了在郑水心之前进入洗澡间的紫烟洗澡了。
此时紫烟听到了外面的喧哗声,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当她看到狼狈地坐在地上的余奋斗时,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拉着老萨头的手说,干爹,这老余头不是人!他
一定偷看了我们洗澡,你要把他的眼睛挖出来!老萨头本来想要回屋去了,听了紫烟这话,他震颤了一下,忍不住久久地盯着紫烟的眼睛。紫烟哭着说,干爹,他的
眼睛不老实,就应该挖掉!
老萨头看了一眼紫烟,又恨恨地看了老余头一眼,二话没说就出门去了。看来紫烟的话让老萨头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郑水心赶紧把紫烟紧紧地搂在怀里。
老余头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他知道紫烟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对于这个小丫头,他不知怎么总是怀有一丝莫名的恐惧,他尤其不敢正视她的那双眼睛,那算眼睛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在他的胸口钻上两个洞似的。
半个小时后,镇上的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把余奋斗给拷走了。那时他的酒劲可能已经过去了,他拼命扭动着身子,横着眼睛跟打鐵妹说,你个贱货,你真想整死
我啊?你以为你的那些破事能藏的住呀?咱们走着瞧,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们?!打鐵妹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搂着紫烟偷偷地抹着眼泪,紫烟把这一切都
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看来老余头对打鐵妹进行性骚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后来我揣测,我第一次在“五金社”门口见到打鐵妹时,她正在悄悄地哭泣,其中
原因,可能就是余奋斗欺负了她。但是老余头说的“破事”,看起来是有些缘故的,不然的话,性格泼辣的打鐵妹为什么会对他的话忍气吞声呢?!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还在后头。就在这事发生的第二天,我跟李石竹放了学后一起回家时,半路上他偷偷地告诉了我昨晚上发生在铁匠铺的事情。在一个小地方,只
要是有关男女之间性方面的事,最容易不胫而走,就像禽流感一样。而李石竹在这方面早已经是个行家了,他对这方面小道消息的关注程度,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的
成熟度,都跟如今的狗仔队差不多了。然而最让我吃惊的倒不是老余头昨晚的丑行,而是李石竹告诉我的关于他父亲昨晚上突然狠狠地摔了他母亲一个巴掌的事。早
熟的李石竹神秘地说,他父亲是在听到了余奋斗偷看打鐵妹洗澡之后,情绪突然变得非常的恶劣,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那时李石竹的母亲正在朗诵初
中教科书中列宁的《纪念欧仁.鲍迪埃》一文,以便第二天上课时做富有感染力的范读。他的父亲走进她的房间(按约定,他在不经李老师许可的情况下,是不能进
她的房间的),突然上去就是雷厉风行的一个巴掌,把他母亲嘴巴都给打得出血了。正在床上装作熟睡过去的李石竹看得呆住了。李石竹说,当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
是天要塌下来了。——不过最后天没有塌下来,他的母亲也没有号啕大哭,而是“啪”地一声将嘴里的血吐到地上,然后继续拿起课本,一板一眼地朗诵道:
“一个有觉悟的工人,不管他来到哪个国家,不管命运把他抛到哪里,不管他怎样感到自己是异邦人,言语不通,举目无亲,远离祖国,——他都可以凭《国际歌》的熟悉的曲调,给自己找到同志和朋友。”
李石竹害怕了,故意搓着眼睛坐了起来。李医生一把就将李石竹拉出了房间,告诉他说,他母亲疯了,她居然说他跟打鐵妹鬼混。李石竹笑了起来,他当然不相信
他父亲的话:他不相信母亲疯了,也不相信他父亲跟打鐵妹有一腿,父亲在他眼里一向是个很严谨的慈父。不过那时我跟李石竹一样,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晚上李
医生会发那么大的火,毕竟被吃了豆腐的是打鐵妹,而不是他的妻子李老师。难道是因为李老师当初在上厕所时被余奋斗偷窥过的缘故?可李老师也是受害者呀。倘
若李医生因此耿耿于怀,那么他的心态一定是出了问题了。
不过,我对这类男男女女的事兴头不大,因此也没有就此去深究李石竹父母的恩
怨。我更感兴趣的是如何从老萨头嘴里抠出一些书上的故事来。那天中午,我上学时跟李石竹照常呆在老萨头的屋里,用卷烟机给他卷烟,紫烟则在一边给老萨头烧
饭。平时老萨头对紫烟的一举一动都是看在心里,喜在心上的,不过那天老萨头的情绪看上去很不好,板着脸,就像那铁砧似的。李石竹就把他父亲打了他母亲的事
跟老萨头说了,老萨头叹了口气,顾自摇了摇头。李石竹问老萨头,他父亲为什么要打他母亲?老萨头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你长大以后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李石竹父母的公案我是在多年之后才知晓的。那时李老师已经作古,李石竹秉承父业,投身于医学,后来顺理成章地到了美国。一次我要回国,他托我带些花旗西
洋参之类的东西给他的父亲。我再次见到了李医生,那次他谈性甚浓,感慨万千,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他跟他妻子的事了。李医生和李老师是在省城读书的时候认识,
然后开始恋爱的,那时他们俩一个在医学院,一个在师范学院。李老师是省城人,她的父母是革命干部,有点背景。当她跟李医生的爱情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她向
她的父母提出要跟李医生结婚,他们像所有的自以为是的老顽固一样,都不赞同,主要是因为李医生家是老牌地主,成分太糟糕了。后来他们劝阻不成,就在李医生
毕业分配的时候,给李医生的学校打了招呼,不让李医生留在省城。他们以为这样可以将李医生扫地出门,没想到那时李老师豁出去了,毅然跟着李医生来到了鹤皋
镇,从此再也不回父母的家了。按理说,这种经典式的才女佳人的爱情应该十分美满才对,但是他们的婚姻后来却出现了裂痕。问题还是出在李医生的家庭成分上。
李医生分配回鹤皋镇后,在县医院上班,他是个自视甚高的人,专业上有一手,但是却不善与人沟通。不久后文革就开始了,李医生很快就被揪斗了。为首揪斗他的
人就是郝万山。郝万山的妻子分娩时难产,是李医生主刀的,但是婴儿出生后就死了,郝万山对这事耿耿于怀。李医生被关进了学习班,差点被打死。后来是李老师
上门去找了郝万山,才保住了李医生一条命。
李老师找了郝万山后具体说了什么,干了什么,有一段时间一直是鹤皋镇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李医生受不了了,他像询问病人一样无休止地打听李老师到底跟郝万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李老师什么也没说。两人于是就分居了。即便如此,李老师也没有回
到她父母的身边去,诉说委屈。我在听完李医生说的这些事之后,默默地离开了。毫无疑问,他很孤独,他对将来无所适从,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下辈子是永
远不会再跟李老师凑在一起了。天堂与地狱的差距,又岂止是十万八千里!
现在让我们回到那个索然寡味的中午。我们卷好了香烟,正在听老萨头演讲“说岳”。老萨头那天演讲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中气不足,杨再兴马陷小商河那一段他说起来,浑然没有了冰雪连天,万箭穿心的悲壮,这让我们私下里十分的不满。
后来铁匠铺里来了一位民警,笑着跟老萨头说要见郑水心同志。老萨头在镇上名望很好,连民警也敬畏他三分。他就让紫烟去把她母亲叫来。民警见了郑水心,说
余奋斗要见她,请她到派出所去一趟,郑水心显得局促不安,不住地拿眼看老萨头。老萨头问说是什么事?民警说,他也弄不清楚,只是余奋斗发话了,如果郑水心
同志不去,到时候别怪他翻脸不认人。末了民警俯在老萨头耳边说道,萨老爹,老余头这话听起来不像是瞎咋呼。老萨头的脸色就紧了。
打鐵妹望着老萨头,像是在等着他拿主意。紫烟大声对她说,妈你不能去,老余头是流氓!老萨头摸摸紫烟的头,点着一支烟,笑着跟打鐵妹说,妹子你去吧,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凡事都讲个平和。于是打鐵妹就跟民警走了。
那天傍晚,我跟李石竹放学回来的时候经过铁匠铺,碰到了从李厝洗菜回来的紫烟。那天紫烟没去上学,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我们问她她母亲回来了没有,紫烟低
着头,有点不高兴地说回来了,而且连余奋斗也给放回来了。我跟李石竹都弄不明白,怎么老余头就给放了呢?!我像个大人似的摊着手说,他可是个流氓啊。紫烟
不情愿地告诉我们说,是她妈主动要求民警放了老余头的。我跟李石竹于是都弄糊涂了,一个受了伤害的女人,居然替犯人开脱,这简直是太不可思异了。
凭着那时候我们的经验,我们当然搞不透个所以然来的。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继续叙述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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