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菜谱(下)
史密斯笑著跟黃先生說,東坡在你們湖北的時候寫過《後赤壁賦》,裏面提到了鱸魚,我覺得他其實也是個吃魚高手。東坡跟歐陽修雖然不太會喝酒,但是他卻會釀造美酒。他被貶到惠州時,曾經寫過一首《寓居合江樓》的詩“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大家知道,唐人一般稱酒為“春”,比如“窟春”,“石凍春”,“燒春”什麼的,而宋代也多沿襲了唐人的舊習,像東坡詩中提到的“羅浮春”,就是酒名。因為惠州有座羅浮山,東坡擔心有人會誤以為“羅浮春”是一種當地土釀的酒,所以他在給這首詩作畫時,就頗為自得地註明這酒是“予家釀酒,名羅浮春”。東坡另外還釀造過另一種叫“萬家春”的酒,他頗為自得,津津樂道,曾經多次在詩文中提到過:“雪花浮動萬家春,醉歸江路野梅新”。宋女士如果能在蘇家菜裏開發出這兩種酒,我想定然會招徕顾客的。
宋琴聲說,這真是一個好主意,沒想到史密斯先生對東坡的酒菜這麼熟識。黃先生笑說,史密斯先生本來就是研究唐宋文學的,當年林語堂先生曾經跟他談論過林先生早年的著作《蘇東坡傳》,驚訝于他的學識,說他後生可畏。史密斯笑著說,過譽過譽。
大家一邊喝酒,一邊高談闊論。宋琴聲沒有想到,這些老外漢學家還真的都是美食家,而且學識淵博,他們風卷殘雲一般,把唐宋八大家的菜色,掃蕩得杯盤狼藉。只是還有一家的菜還沒上:曾鞏家菜。宋琴聲徵詢黃先生的意思,黃先生說,就一併上來吧,不然就湊不齊八大家名分了。
大約快九點的時候,唐鳴趕來了。他本來正在實驗室裏忙著寫Grant,黃雨給他打手機的時候,他還不太介意,推卻說沒空不能過來,其實他主要還是因為怕同時當著宋琴聲和黃雨的面,有些尷尬。但是後來宋琴聲給他打來電話時,他就有點心虛了。兩個心思不一的女人湊在一起的時候,足以摧毀一個男人。自從上次跟黃雨在華盛頓喝過酒之後,他發現這個女人比他印象中的那個博士後要複雜地多,她是不是想要利用他什麼呢?後來他仔細分析了一下,好像這種可能性很小。他擔心黃雨是不是跟宋琴聲談了什麼,於心不安,所以他匆匆忙忙地就過來了。
他一進餐館,就看見右邊廳堂的八仙桌上,坐著四男二女六個人,正聊得熱火朝天的。而宋琴聲正在裏裏外外地週旋著著。宋琴聲一見到他就問說,九思回家了嗎?唐鳴說回去了。本來每天唐九思差不多都要到餐館來吃飯的,今天因為宋琴聲忙,所以就讓她在家裏訂了一客外賣。
唐鳴來到酒桌前,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歡迎,只有黃雨坐著,笑容可掬地望著唐鳴。唐鳴沒有去看她,但是心裏隱隱約約地還是有點不太舒服。黃先生邀請唐鳴在自己身邊坐下,並給他倒了一杯酒。唐鳴拿起酒杯聞了一下,然後看了一眼黃雨。黃雨說,唐教授喝過這種酒嗎?唐鳴心裏有點生氣,覺得黃雨太過放肆了,他再怎麼說也是她實驗室的老闆,但是他臉上還是不動聲色,笑著說,這不就是NapaValley產的葡萄酒嗎?加洲人差不多都知道吧。黃雨端起酒杯說,老闆,我敬你一杯。說著先把酒幹了,唐鳴凝視了一會酒杯,也幹了。
黃先生端起酒杯跟唐鳴說,承蒙唐先生對小女的關照,我也敬你一杯。唐鳴只好也喝了一杯。接著是克雷格,羅絲,肯修,史密斯各跟唐鳴喝了一杯。唐鳴的酒量本來就不好,又兼是空腹,而且這酒又是用淫羊藿泡過的,味道濃烈刺激,他已經喝過好幾天了,一聞到那味道就有點神經過敏。他的胃口開始有點受不了了。他趕緊起身上衛生間去了,一到了裏面就開始嘔吐。
宋琴聲來到桌邊,不見了唐鳴,忙問他上哪裏去了?黃雨笑說,唐教授今晚好像不勝酒力,沒喝了幾杯酒就上洗手間了,我記得上次在華盛頓時,我跟他兩人一起喝了一瓶同樣的葡萄酒,也沒見他這個樣子。她話中有話,宋琴聲當然聽得出來,她緊著臉,正要上衛生間去看看,黃雨又笑著問說,宋老闆,會不會是今晚這酒中加了中藥的緣故?肯修插話說,這淫羊藿是壯陽補腎的,我們喝著都沒事,可能是唐先生今天工作累了。
黃雨笑著說,原來這淫羊藿是壯陽補腎的!宋琴聲聽了這話,臉上一下子就燥熱起來,就好像正手忙腳亂地在偷情時被人家揪住了一樣。如果剛開始時她對黃雨還只是有點反感的話,那麼現在她心裏已經有點痛恨眼前這位話語尖刻、不善解人意的年輕女人了。同時她也恨唐鳴,她確信,唐鳴這次去華盛頓開學術年會,肯定跟黃雨做出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黃雨正是抓住了這個把柄不放,不然的話,憑她黃雨怎麼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想當初她做IT的時候,連她公司的CEO也不敢對她這樣說話的。如果不是這些客人在場,以她的脾氣,肯定會翻臉了!
而黃雨的心裏則要舒坦的多了,她想要看到的,正是宋琴聲被她的話語所折磨的那種慌亂和痛苦。其實她也說不上對宋琴聲有什麼反感,甚至還有點同情她:像宋琴聲這種從大陸打滾過來的女性在美國奮鬥的歷程,肯定比她這樣在美國土生土長的華裔要艱苦得多。但是她對四、五十歲的女性,差不多都有一種怨恨和報復心理。那都是源於她的母親,一個背叛了她的父親,然後又跟著一個頗有成就的白人Professor走了。當初她的母親也是一個相當優秀和成功的MD,她的性格中充滿了浪漫的氣息,她曾經著迷于東方文化,也因此跟黃先生結了婚。但是當她婚後真正貼切地跟黃先生生活在一起時,她曾經著迷的神秘感消失了。她認為,中國人在美國發展,永遠也不可能突破那道Glassceiling。所以最後她就只好忍痛割愛,跟黃先生離了婚。可惜她跟那位白人教授結婚後好景不長,幾年後她就患了子宮癌去世了。父母的離異對黃雨來說簡直就是一場噩夢,那時他還在上小學,這個陰影一直伴隨著她成長。每次當她報復那些中年女性時,即便只是口舌上討巧,也能讓她產生快感。
此時她明白,那天她安排跟唐鳴喝酒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方才當她一看到宋琴聲拿出Napa Valley的時候,她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的心理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快感。
唐鳴從衛生間回來的時候,臉色極為蒼白難看。宋琴聲要上曾家菜了,她上的大菜是“全魚宴”,小碟是紅糟炒螺螄,滷雞胗。全魚宴用的是一條大青魚,紅燒的,色澤鮮艷。黃雨正要動筷子,肯修忽然說了,黃小姐,我聽說,在中國的酒席中,最後一道菜如果是魚,那是不能動筷子的。魚的含義是年年有餘的意思,它其實只是一個擺設。黃雨只好放下了筷子。黃先生說,其實曾鞏最喜歡的菜,還是這螺螄,我們就來品嘗這紅糟炒螺螄吧。
散席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眾人都很盡興。黃先生要陪克雷格等人一起去他們下榻的位於Wilshire Blvd的Hilton大酒店,黃雨來的時候是跟他們一起坐Taxi的,沒開車子,宋琴聲還要收拾一下餐館。黃雨就跟唐鳴說,老闆,要不你送我回公寓吧?我膽子小,不敢一個人坐Taxi。唐鳴猶疑著,此時黃雨提出這樣的要求,無異於雪上加霜。宋琴聲則是一副不經意的樣子,笑著說,唐鳴,你就送黃小姐一趟吧,你總不能讓人家孤零零地一個人走吧?!她說到“孤零零”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加重了腔調。眾人可能都沒有品味出她話中的意思,但是宋琴聲知道,黃雨肯定聽懂了。
在車上,唐鳴問黃雨說,晚上你是不是說了什麼話刺激我太太了?黃雨說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沒想到你還真的趕過來了。唐鳴說,是我太太讓我過來的。黃雨笑說,你太太還真能沉得住氣。你現在是不是每天都喝NapaValley產的葡萄酒泡淫羊藿?唐鳴紅了臉,不說話了。黃雨說,這東西管用嗎?我從來就不相信中藥,我覺得那些又苦又澀的湯水,還不如咖啡來勁。你要是真覺得在你太太面前表現欠佳,我建議你還不如吃偉哥呢。唐鳴生氣地說,你說這些話像話嗎?!別說我還是你的老闆,你一個還沒結婚的女人說話這麼口沒遮攔,你不覺得有傷大雅嗎?這是我的私生活,任何人都無權干涉。
黃雨下車的時候,唐鳴說,明天你就要開始工作了,我不希望你還糾纏著那些無聊的事,不然的話,我隨時都可以請你離開我們的實驗室!你應該明白,在我的實驗室,除了科研之外,沒有其他的話題。
黃雨說,這個我答應你,我還想在今年內發一篇有點分量的Paper呢。我想喝兩杯酒並不算什麼無聊的事,真說是無聊的話也不怪我。另外我還想問一句,鳴,你是不是真的陽痿了?
唐鳴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醬紫了。現在他開始對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有點反感了。的確,沒有哪個男人會喜歡一個精明而又尖刻的女人的。
6
唐鳴回到家時,宋琴聲已經先回來了,她剛剛衝過澡,顯得十分的疲憊,半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她顯然是在等待唐鳴的回來。唐九思已經睡著了。憑著對宋琴聲脾氣的了解,唐鳴知道自己這時候跟她解釋什麼都沒用的。他到廚房去泡了一包方便麵吃了,——他除了泡方便麵,做其他的菜都是外行。然後就要進自己的書房。宋琴聲突然說話了:“唐鳴,你告訴我實話,你在華盛頓開會時,是不是跟黃雨那丫頭喝過Napa Valley葡萄酒了?”
唐鳴說,她跟你說了?我的確跟她一起喝了這種酒,是她請我喝的,不過我們兩人也僅僅是喝了一瓶葡萄酒而已。宋琴聲冷笑說,怪不得你回來的時候想喝這種酒呢,你有沒有做出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唐鳴說,我們就是在一起喝了酒,其他什麼事都沒做,這一點我可以對天發誓,你看我像是在情色方面感興趣的人嗎?宋琴聲說,其實你是想做,但是你沒有那個膽量,而且你還把自己的刀口給弄卷了,回來後我還替你磨刀。我說吧,事情總該有個緣由的,沒想到是因為這個!這純粹是心理的因素,只可惜了這些天我的一片苦心。
唐鳴知道她說的苦心是什麼,而且宋琴聲也已經窺透了他的見不得人的苦衷。宋琴聲說,你還記得我們當年第一次做那事時的情景嗎?那時你不也是這樣的嗎?
唐鳴的頭一下子低了下去。那時他們正在上大學,唐鳴比宋琴聲高兩屆,兩人都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在他們的戀愛關係確定下來之後,有一次暑假,唐鳴跟著宋琴聲上她的家去,他受到了為人嚴謹的宋父的嚴格的審問,頓時手腳不便,搞得十分的緊張。那天下午,宋琴聲的父母都到學校去了。夏日衣裳薄透,又兼宋琴聲穿的是一套粉紅碎花的連衣裙,胸脯高聳,略微袒露出來的部位讓唐鳴目眩神迷,他有點按捺不住了,他們關起門來,激情由低而高,動作由緩而促,最後兩人都控制不住自己了,就順理成章地翻滾到了床上。然而當宋琴聲玉體橫陳在唐鳴面前的時候,他卻一下子不來勁了,他恍惚覺得宋琴聲的父母就躲在門外,隨時都有可能破門而入,把他當作流氓逮住。這讓他既難堪又沮喪。好在宋琴聲並沒有因此而離開他。所以宋琴聲暗地裏認為,唐鳴在性生活方面只要一缺乏安全感,他就不能大搖大擺地進入亢奮狀態了,他可能一直以為有第三雙眼睛正在某個暗處盯著他們,這讓他恐懼萬分。她也因此深信,唐鳴是不可能背著她跟其他的女人偷情的,他缺乏這方面的心理素質。然而,後來有一次他們倆去郊遊,晚上的時候,山影散亂,四週闃寂,她跟唐鳴又都興奮地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們躲在與人齊高的亂草叢中,像《詩經》中描述的男女那樣,狠狠地野合了一把,這一次唐鳴真正展現了他的強勁的實力,把宋琴聲折騰地死去活來。他也一下子恢復了自信。所以宋琴聲認為,他跟黃雨在旅店的房間裏喝酒之後陽具不舉,可能又是舊病復發了。但是她不想在這事上痛擊唐鳴,反正生米終於還是沒有煮成熟飯,只要主動權在她手裏就足夠了。她真正需要對付的人是黃雨。
宋琴聲說:“你說吧,今後你想怎麼辦?”
唐鳴說:“你應該相信我的理智。剛才我已經跟黃雨說了,要麼她埋頭做試驗,要麼就讓她離開我們實驗室。”
宋琴聲說:“你還是讓她離開你們實驗室吧,不然你吃再多的補藥也沒用!這個女人是你的剋星,說不定你到時候要栽在她的手裏的。我看女人是不會有錯的。”
唐鳴冷笑說:“就憑她?那我這幾十年不是白混了?!”
這時電話響了,唐鳴接了一下,然後將話筒遞給宋琴聲說,找你的。宋琴聲笑著對著話筒說了幾句就挂了,她說是黃先生打來的,他對今天晚上的筵席安排表示感謝,然後是約定明天中午到她餐館喝茶。她說,就他一個人。唐鳴說,這個黃先生真是不簡單啊,我懷疑他三番五次地上你的餐館去,不會是在打你的主意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宋琴聲說,你這話錯了,應該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黃先生的老婆早就舍他而去了,黃雨是個混血兒,我懷疑她身上她母親的基因更多一些,所以生性外向奔放。
那天晚上,宋琴聲光滑的身子一直纏著唐鳴,但是唐鳴的機要部位仍然是無動於衷,他滿身大汗,就像是虛脫了。宋琴聲有點絕望了,她不無怨氣地跟唐鳴說,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愛上你的嗎?唐鳴說,因為那時候我們倆都有一個理想。宋琴聲說算了吧,什麼理想,我之所以愛上你,其實並不像當初我們談戀愛時我說的那麼高尚。我真正愛上你,就是因為那一次我們在郊遊的草地上來真的時候,你強壯的衝擊力讓我失去了自己,從此我就把自己交給你了。女人都喜歡掩飾跟包裝自己的。所謂愛情的甜言蜜語,就是一種包裝。這事說起來可能讓你有點受不了,但是我的感覺的確就是這樣的。再就是我們在一起過起日子後,時間長了,又滋生出了相濡以沫的親情。是親情把我們倆熔鑄在了一起,而抽象的愛情已經隨著年歲的增大蒸發了。所以你可能覺得生活對你來說有點單調枯燥了,整天呆在實驗室裏的確有點讓人心煩,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去開餐館的,而你現在卻又想去尋找莫須有的愛情了,想給自己平淡的日子添油加醋,就像一個不甘寂寞的武士拼命地要去尋找真正的對手一樣。這現實嗎?
唐鳴沒有說話,他的眼裏滲出了淚水。在跟宋琴聲這二十來年間,他一直把感情看作是精神上的一種契合,而不純粹是肉體的接觸。但是他沒有想到,宋琴聲更看重的卻是肉體的享受,而且她的理由還是那麼的冠冕堂皇。看來這些年他對宋琴聲的了解遠遠沒有他對他的專業那麼精細。如果他們的關係真像宋琴聲說得那樣,那麼如今在他的機要部位不能正常咦鞯臅r候,也就宣告了他跟宋琴聲感情的結束,接下來就是鐵板一塊的由親情為支點的家庭組合了。他緊緊地摟著宋琴聲,輕輕地親吻著她,但是宋琴聲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她的象牙般潔白的肉體在黑夜中散發著濃郁的生命氣息,讓唐鳴覺得自己的靈魂正在萎縮。黑暗讓他感到茫然,而潔白的生命則讓他感到恐懼。此時,他不停地搓弄著自己的命根子,但是那地方死活就是不爭氣,就像是他身上的一個毫無用處的附件一樣,沒有絲毫昂然向上的徵兆。唐鳴覺得自己真的快枯萎了。
第二天一早宋琴聲就去了餐館。餐館本來是十點半開張的,但是黃先生提早十五分鐘就到了。宋琴聲問他想喝什麼茶?他說還來一壺碧螺春,然後用決明子熬一碗稀粥上來。宋琴聲安排好之後,就坐在黃先生對面陪著。黃先生說,宋女士,我不說你可能也知道我今天的來意了,昨天晚上,小女給你們添麻煩了。宋琴聲笑著說,黃先生以前就跟我提到過你女兒的脾氣了,這我不奇怪。黃先生說,還有一事昨天晚上諒必宋女士也有所察覺了,——這裡不說也罷。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想讓小女轉到其他大學去做博士後,我想幫她在哈佛那邊聯繫一個實驗室。
宋琴聲說,只怕黃小姐不會同意吧?她是任性的。
黃先生皺著眉頭說,我傷腦筋的也是這事,所以想跟你商量個辦法。宋琴聲笑著說,這事先生最好還是找黃小姐跟我先生去商量,他們是一個實驗室的。黃先生嘆口氣說,宋女士你不知道,我跟我原來的太太原先都是哈佛的,她是MD,是個南方蘇格蘭人。本來是家醜不可外揚,不過今天也只得跟你說實話了。我太太在黃雨上小學的時候,跟一個白人博士走了,這事給黃雨的心靈留下了很深的陰影,對她刺激很大。所以她對很多中年女人都抱有成見,尤其是中國女性,她認為是東方文化害了她母親和父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宋琴聲說,這點我倒沒有想到過。黃先生說,如果他對你先生產生了什麼感情,那可能更多的是對長輩的依賴感,而不是什麼愛情。她談過一次戀愛,是個猶太人,後來被我和男方的父母拆散了,因為我認為她必須有一個比較成熟的男人跟她在一起,而那個猶太人顯然不能擔任這個角色。宋琴聲說,我信任我的丈夫,但願他能說服你的女兒。黃先生說,這我就放心了,過些日子我要到中國大陸參加一個筆會,在這之前我會做好我女兒的工作的。
這次茶話後,宋琴聲心裏有點不快。她覺得黃先生沒有必要將話挑得這麼明白,讓她難堪,儘管她也知道黃先生這麼做也是出於一片好心。然而話既然說白了,今後他們再見面的時候,肯定不會像從前那樣只是為了雅好而相聚了。她跟唐鳴說了她跟黃先生喝茶時說的話,唐鳴說,我跟黃雨其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過黃先生這麼一挑明,連我也覺得尷尬了,我怎麼覺得這事就像是有預炙频模浚↑S雨我可以讓她走,就說我們實驗室經費不夠。
宋琴聲說,問題是她願意走嗎?
黃雨果然不願意走。當唐鳴跟她提出這事的時候,她憤慨地說,實驗室裏十幾號人,為什麼就讓她走?而且她的研究成果在實驗室裏是最出色的,她當時提出的Project也是經過唐鳴認可的,怎麼能半途而廢呢?!唐鳴啞了,實際上他內心裏也不願意讓黃雨離開,因為黃雨在科研能力方面的確是非常優秀的。這事就只好先擱了下來。
不久之後,宋琴聲組織了一次活動。她邀請如今在北美的、當初唐鳴和她一起插隊的幾位知青,還有她跟唐鳴上大學時的幾位同學,在“7.4”國慶假期時,到洛杉磯來聚會,聚會的地點就在“唐宋八大家”。邀請信發出去沒兩天,就收到了那些插友和同學的回訊,他們中除了有一人帶著家人回國探親,一人早就預定了乘坐遊輪去加勒比海度假之外,其餘的六個人都確定屆時要來到洛杉磯聚會。當初跟宋琴聲一起插隊的有兩人,一男一女,她是十六歲的時候上山下鄉的,那兩人的年齡都比她大。她插隊不到一年,就趕上了恢復高考,然後就跟唐鳴考上了北京的同一所大學。唐鳴的插友只有一個,是個女的。餘下的三人就是他們倆的同學了,其中兩個男的是唐鳴的同班同學,一個女的是宋琴聲寢室的。
黃先生臨去大陸時給宋琴聲打來電話,說他這次去參加筆會,可能會順便去拜訪一下她的父親,問她有沒有什麼話要捎給她的父親。宋琴聲想了想說,我想無關學術的事情就不要提起了。黃先生明白她指的是唐鳴跟黃雨之間的尷尬事,於是就打趣說,不過對你的“唐宋八大家”,我是不能不美言幾句的。
“7.4”前一天,插友和同學們都如期而至。宋琴聲早就在半個月前就已經替他們在C大附近的Hilton大酒店預定好了房間。讓宋琴聲和唐鳴驚訝的是,他們似乎像是約定好了似的,都是獨身一人前來。他們的理由也都差不多,不是老婆另有安排來不了,就是孩子大了不願意跟他們出來,孩子們情願跟自己的同學一起出去度假。其實大家都是想借這個難得的機會,一個人出來無憂無慮地輕鬆一下。不過宋琴聲覺得這樣也好,大家聊天的時候更可以暢談了,而不必拘束了。這正是聚會的最高境界。
第二天唐鳴跟宋琴聲對他們另有安排,要帶他們在洛杉磯一帶逛一逛,所以宋琴聲就把聚會放在當天晚上。大家早早地就來到了“唐宋八大家”。唐鳴夫婦倆早就在那裏張羅著了。這些插友、同學都已經好幾年時間沒見面了,平時大家聯繫都只是通過電話和E-mail,像跟宋琴聲大學時同寢室的蔡懷秋,她們自從出國後就沒見過面了,宋琴聲還是前幾年從國內的同學那裏要到了她的地址和電話的。蔡懷秋大學時是她們班上公認的才女,說一口純正的英語,如今是北卡一家房地產的Agent,當年也曾經對唐鳴有過好感,但是後者卻看上了宋琴聲。她一見到唐鳴就咋呼說,你怎麼也變老了,白白胖胖的?看琴聲怎麼把你調養的。她又拉著宋琴聲的手說,還是你沒怎麼變,美人終究是美人。唐鳴的兩位大學同學張軍和趙躍進跟蔡懷秋以前就認識了,那時蔡懷秋不時地會找藉口上他們的宿舍去,這時他們看到唐鳴跟宋琴聲都有點尷尬,張軍就對蔡懷秋說了,其實男人一過了四十歲,人氣更旺,就像你經營的房價似的,節節看漲。張軍現在是美國東南部華人社區中頗有些名氣的的律師,他本來跟唐鳴、趙躍進一樣都是學理科出身的,到了美國後不久就搖身一變,改行學了法律,當時唐鳴還嘲笑他不務正業,張軍說了,今後來美國的華人將會越來越多,而美國的法律又有很多漏洞可鑽,這是我的立業本錢。幾年後的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趙躍進是UPEN的教授,他跟蔡懷秋說,人一上年紀就像吃我們這碗飯的,資格越老,臉皮越厚。唐鳴在一邊笑著說,罵我?
大家落座後,宋琴聲把她的兩個插友介紹了一下,女插友叫邵旗,當初是隨她先生過來的,現在是文學博士。男插友叫蘇正道,是加拿大多倫多一家大保險公司的業務部門經理。唐鳴也介紹了他的那個女插友,叫洪菲,是奔跑于北美與中國大陸的自由文化經紀人,至今快五十歲了還是獨身一人。宋琴聲笑說,今天我們剛好是八個人,算是湊成了唐宋八大家了。
然後就上茶水,宋琴聲問大家想不想喝蘇轍的草決明泡的茶?張軍說,宋琴聲,我知道你開這家餐館講究的是“高雅”兩字,不過今天晚上我們舊人聚會,還是俗一點好,有什麼酒你就給我們上吧。蔡懷秋說,加州最有名的酒該是NapaValley產的葡萄酒吧?晚上我們就喝這個,也算有點地域特色。唐鳴聽了這話,暗地裏瞟了宋琴聲一眼,宋琴聲臉上卻不動聲色。張軍說,要說地域特色,如果下次我們到你那裏,你總不會讓我們品嘗北卡的煙草,吞雲吐霧吧?蔡懷秋生氣地說,張軍,你這是什麼話?!張軍笑著說,北卡不是盛產煙草嗎?宋琴聲趕緊打圓場說,好了好了,今晚上咱們女士喝NapaValley葡萄酒,先生們喝白的。這時洪菲說,我上個月回了一趟國,朋友送了我兩瓶燒刀子,今天我把它們帶來了,要不男士們就喝燒刀子吧。
宋琴聲一聽這話,就知道她是有備而來的。唐鳴不會喝酒,洪菲她跟他一起在內蒙古插過隊,不該不知道的。於是她就拿眼看著唐鳴,沒想到唐鳴說,喝就喝,當初在草原上冰寒地凍的,想喝都沒地方找呢。蘇正道也是不能喝的,聽唐鳴這麼一說,想推卻都不行了。
菜還沒有上來,大家就已經把酒幹上了。宋琴聲慌忙先安排了幾個小菜上來。邵旗泯著酒杯說,琴聲你做什麼我都相信,就是不相信你會開餐館,這跟你的氣質相差太遠了。你想當初咱們一起插隊的時候,你連熬粥都不會呢。蘇正道笑著補充一句說,有一次連鍋都給燒裂了,挨了隊長一頓訓,哭了鼻子,不過你吃起東西來倒是不含糊,有一次我們偷了鄰村的一條狗,以為你不敢吃,沒想到你一個人就啃了一條狗腿,第二天還流了鼻血。蔡懷秋說,不過上大學後琴聲有點進步了,學會下麵條了。大家都笑。
逗完宋琴聲逗唐鳴。張軍一本正經地對蔡懷秋說,當初你到我們宿舍來找唐鳴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來找我的,後來我知道你跟宋琴聲兩人都喜歡上了唐鳴,我的精神一下子就崩潰了,至今還沒有恢復。當初要是我們四個人成了兩對那該多好?蔡懷秋說,算了吧你,那時候的你哪有現在這般人模狗樣的。
接著宋琴聲開始安排上菜了,先是一道全家福。不過大家談性正濃,一杯在手,對吃菜倒不是很在意。宋琴聲未免就有些失落。因為這次她請插友跟同學們來聚會,除了暢敘之外,也有在他們面前露一手烹飪技藝的意思,看到大家對她苦心經營的菜色就像浮光掠影一樣,她這些日子來積蓄起來的成就感,未免大打折扣了。但是她又不好意思招呼大家吃菜,這不符合她的做派。還好洪菲還不時地吃點菜,然後笑著連聲跟宋琴聲說,很好很好,很有中國特色。
大家調侃得差不多了,又進行了一番憶苦思甜的對往事的回憶後,話題自然而然地就轉到了各自的事業上。這才是聚會的焦點。對於中年人來說,聚會不再是一種激情的煥發,就像年輕人,把聚會當作分配愛情的場合,而是各自成就的展覽。因此沒有人會真正對宋琴聲精心泡製的這些菜色感興趣的。
張軍說,各位,我有個提議,就是大家能不能用一句最簡單的話來表達自己來到美國後這些年來的最大的感受。說得不對的,自罰一杯,說得好,大家敬一杯。蔡懷秋首先表示贊同。唐鳴說,俗話說一言難盡,你老兄怎麼想出了這麼一招來?
趙躍進說,這也算是刪繁就簡吧,在座裏面,我的年齡最大,到美國的時間也最長。我先來說第一句吧,算是拋磚引玉:苦盡甘來。
張軍點評說,這話說的實在,不過也太實在了。正說著,餐館外忽然有人敲門。宋琴聲有點奇怪,晚上她已經把“Open”Sign的燈給關了,誰這時候還會上門來呢?唐鳴便過去開了門,一看是黃雨,怔了一下,他說:“你怎麼來了?晚上我們同學聚會呢。”
黃雨說:“我說呢,晚上你怎麼這麼早就離開實驗室了。我想過來兩樣小菜做宵夜不行嗎?”
宋琴聲已經聽出了黃雨的聲音,就說:“唐鳴,請黃小姐進來吧。今天晚上我們不營業,就讓黃小姐跟我們一起吃吧。”
唐鳴心裏一陣亂跳,他擔心口沒遮攔的黃雨當著他們插友、同學的面說出一些讓他尷尬的話來,不過他還是把她請了進來。他向大家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黃雨,突然又覺得自己很愚蠢,因為桌上六個人的目光,差不多全都盯上了黃雨,好像黃雨是他跟宋琴聲的第三者似的。還是張軍靈巧,他站起來對黃雨說,既然來了,就是朋友,快坐下喝酒。黃雨就坐下了。洪菲說,小姐想喝Napa Valley的葡萄酒,還是想喝中國的燒刀子?
黃雨說,給我倒一杯燒刀子。唐鳴吃驚地看了她一下說,這酒很烈的,你還是喝葡萄酒吧。但是黃雨還是要了燒刀子,然後坐在一邊,默默地聽這些人鬧著。
張軍說,剛才趙躍進說他到美國來的最大的感受是“苦盡甘來”,接下來誰說說自己的體會?蘇正道站起來說,我雖然生活在多倫多,不過那裏的生活情況跟美國也差不多,我想說的是:平安無事。張軍笑著說,你是做保險的,這話再實在不過了。
第三個說的是洪菲,也是一句話:我想有個家。大家一聽這話都默然了。洪菲幾年前離了婚,兒子跟了她的前夫,她至今還是單身一人。在唐鳴印象裏,她是個很硬派的女人,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很少會跟別人說,都是自己悶在肚子裏。晚上她可能喝多了,酒後吐真言,才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一句內心話。不過在座的誰都知道,一個離了婚的、五十歲的女人要想再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該是多麼的困難。
接著是搞文學的邵旗說了:怎一個愁字了得。宋琴聲笑說,你還是那麼多愁善感。邵旗說,我這裡的“愁”字不是情懷之愁,而是文化之愁。文化之隔,猶如萬重山啊,你們沒有在我們這個圈子裏跟老外打過交道,是很難體會到其中的微妙之處的,這“愁”就是孤獨。宋琴聲說,這倒未必,上次我跟幾個老外漢學家聊過,他們對中國文化的了解,並不下于你這個正宗的漢學文學博士。邵旗說,那只是表層的了解,可能算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吧。而我們的身上流淌的血,都帶有濃郁的中國味,排都排不去。
蔡懷秋喝了一口酒說,我也說一句吧:只是當時已惘然。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唐鳴一眼。既然她的話話已經說到這種地步,這時張軍也不好逗樂了。趙躍進忙說,喝酒喝酒。就跟唐鳴幹了一杯。
張軍拿起一根筷子輕輕地在桌子上敲擊著,蔡懷秋說:張大師爺,該你說了。張軍說,我的辦公室裏挂著一幅字:世間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我這裏說的“法”並非只是法律之法,還有一種為人處世的態度蘊含其中,人生在世,到了我們這般年齡,該是打破常規的時候了。我們一直抱怨自己不能真正地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實際上就是我們自己身上的“定法”太多了,怨不得別人。黃雨說,張先生這幾句話說得很有道理,一針見血,我敬你一杯。張軍心裏高興,笑瞇瞇地跟黃雨幹了一杯。
唐鳴說,張軍說的這個禪語,後面還有一句: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他看了黃雨一眼,然後端起酒杯,跟蔡懷秋幹了一杯。蔡懷秋說,可惜這杯酒喝的太晚了。宋琴聲微笑著看著他們說,我覺得不晚,該喝的酒總是要喝的。唐鳴趕緊顧左右而言他了。
洪菲說,好了唐鳴,該你說了。唐鳴想了想說:水到渠成。趙躍進說,我服了你了唐鳴,這麼多年的磨難在你看來卻是一句不痛不癢的水到渠成。張軍說,我想了想,這水到渠成還真是個事實。
這時大家都看著宋琴聲,宋琴聲的神情有點黯然,說:GlassCeiling。這句英文單詞的意思在座的差不多都知道,大家都有些意外,沉默了一會兒,蔡懷秋說,琴聲,這麼說你放棄做IT,開了這家餐館,原因就是因為你已經看到自己的事業已經到頂了?宋琴聲說,這只是一個原因,其實我覺得自己拼搏了二十多年,還沒有享受過真正應該屬於自己的生活,真有點累了。我很欣賞張軍剛才說的那句禪語,我們當初到美國來,不就是為了追求屬於自己的東西嗎?
黃雨說,宋女士,恕我直言,依我看來,你正在追求的並不是真正屬於你的東西,而是一種精神上的退卻。說到底還是中國文化在你的身上積澱得太深的緣故。我父親從小就對我灌輸中國的傳統文化,好像那是什麼神丹妙藥似的,美國人可不管你那一套,他們講究實用,就是文化也是功利的。就比如你開的這家餐館,在美國人眼裏,不過是覺得好玩而已,包括那天晚上來的那幾位漢學家,你覺得他們真的吃得出來這些生僻的中國菜的味道嗎?你到美國也有二十年了,我怎麼覺得你好像還沒有進入美國呢?!
宋琴聲聽了這些話,好像被點中了命門,氣得臉色煞白,但是當著這麼多插友、同學的面,她又不好發作,只是陰沉著臉苦笑著。張軍笑著說,黃小姐喝多了。黃雨說,正是因為喝多了,我才會說這些實話的,不然平時誰會說這些吃力不討好的話呢?!宋女士,晚上我過來其實是向你道別的,過些天我就要轉去得州UTA做博士後了。這下你跟我爸都該滿意了吧?!
說著起身就走了。唐鳴把她送到門外說,雨,你太過分了! 黃雨不理他,開車就走了。
看到宋琴聲下不了臺,張軍說,這小丫頭挺辣的,琴聲你千萬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你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沒想到宋琴聲臉上“唰”地就淌下了兩道淚水。大家都慌了,蔡懷秋忙過來抱住了她。宋琴聲很快就抹乾了眼淚,然後舉起酒杯笑著說,我沒事的,大家繼續喝酒,一定要盡興,咱們多少年才見一次面啊?!今晚不醉不散!
7
那天晚上大家一直鬧到十二點了才散去。回家後宋琴聲跟唐鳴都絕口不提晚上黃雨的事,只是聊了一會兒誰誰誰變了,誰誰誰老了,互相感慨了一番。唐鳴知道宋琴聲被黃雨的一番話攪得心裏難受,因此在床上不免跟她多溫存了些,只可惜那機要部位不爭氣,弄得他心裏愧疚萬分,心裏直嘆氣。
第二天他們倆開車帶著六位插友、同學四處逛了一下,第三天大家就各自回去了。臨走時不免又是一番傷感。蔡懷秋拉著宋琴聲的手說,琴聲,你要是覺得開餐館沒意思了,還是做老本行吧。宋琴聲笑著說,老太婆了,哪個公司要我呀?
國慶長假後上班的第一天,黃雨就正式跟唐鳴說了她要去得州UTA的決定,唐鳴眼神茫然地望著她,好久沒有說話。黃雨以為唐鳴在她道出自己決定的時候會挽留她的,但是唐鳴似乎並沒有這個意思,這讓她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唐鳴說,你到了奧斯汀後還是做原來的項目嗎?黃雨說看看再說吧。唐鳴說不做了可惜,你的設想挺好的,做下去肯定會有眉目的。你走了以後,我們實驗室可能就沒有人來頂你的項目了。黃雨說,我可不可以把你的這話理解為是你想要挽留我?唐鳴說,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決定,我留得你的人,可留不住你的心。黃雨說,那麼我還是堅持要走,雖然那邊給我的條件還不如現在你的實驗室。唐鳴說,你現在後悔當初到了我的實驗室了嗎?黃雨說,有一點,因為你不像我原來想像的那樣做起事來雷厲風行,而是有點拖泥帶水。這不是我欣賞的研究作風。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也不是我喜歡的為人處世之道。
唐鳴突然問道,聽說你父母的離異給你童年的心理帶來了很大的刺激?黃雨說,鳴,如果換成你呢?你會無動於衷嗎?最大的刺激還不是我父母的離異,而是我母親跟著一個典型的西方人走了,這等於是她對中國文化的全盤否定。唐鳴說,我父親在“文革”開始的時候就過世了,從那以後我就跟我的母親相依為命了。結婚後我是跟宋琴聲相依為命的,說實話,我不太懂的愛情。黃雨說,所以你的心理也有裂痕?唐鳴說,我不想說這個了。你父親告訴我太太,他本來給你選擇的學校是哈佛。但是我沒想到後來你自己又聯繫了UTA。你要去的實驗室的老闆,就是後來跟你媽在一起的那個白人男人。我知道你父親最後同意你去UTA,是煞費苦心的,也是非常負責任的。你應該明白你都做了什麼!你父親畢竟是過了七十歲的老人了。我希望你珍惜今後的一切,包括跟你的新老闆的關係。黃雨冷冷地說,這一點不需要你的提醒,因為我比你更熟悉美國的那一套遊戲規則。
按照常例,實驗室裏有人要離開的時候,做老闆的是要請一次客歡送一下的。唐鳴沒有把請客吃飯的地點選在“唐宋八大家”,而是去了一家日本餐館,時間安排在晚上。這個安排主要是替黃雨考慮的。晚宴結束的時候,大家都走了,黃雨邀請唐鳴到她的公寓去喝咖啡,唐鳴推辭說趁著時間還早,他想趕回實驗室去改一篇一個博士的Paper,文章過兩天就要遞出去。
黃雨盯著他的眼睛說,鳴,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聊天的機會了,你就不要找藉口了。
於是唐鳴就開車跟著黃雨,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她的公寓。黃雨一回到公寓就脫了外套,還像上次在華盛頓“五月花”旅店一樣,她穿的是一件無袖的黑色背心,肌膚仍然是那樣的雪白,結實,眼神顯得既幽深又淒迷。唐鳴的記憶似乎一下子又被喚醒了。這時,黃雨拿了一瓶NapaValley的葡萄酒出來,唐鳴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在嗡嗡嗡地響著,好像要爆裂一般,他的心臟繃得很緊,他突然產生了一種亟需發泄的感覺。
黃雨倒了兩杯酒,給了唐鳴一杯,自己端著一杯。黃雨說,鳴,你是真的喜歡我嗎?我要你說句實話。唐鳴眼睛火辣辣地看著她說,是的,但是——。黃雨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喜歡就可以了,何必來什麼“但是”?!
接下來,讓唐鳴心驚肉跳的事情發生了:黃雨將酒杯往地上一扔,然後三下五除二地就脫下了黑色背心,背心裏面沒有胸罩,只有兩個滾圓而耀眼的肉團,突然間噴薄而出。黃雨在唐鳴面前轉了一圈,正在唐鳴手足無措的時候,黃雨已經將她的裙子也捋下了,然後就是扒掉粉紅色的T字內褲。她的整個白金似的裸體,一下子呈現在了唐鳴的眼前。
這一系列動作的發生過程,統共不過兩分鐘的時間。唐鳴看到,黃雨的身材幾乎是接近完美的,這跟他以前在實驗室裏每日擦身而過的那個博士後完全是兩碼事。唐鳴的腦袋先是像被灌進了水銀,接著就開始燃燒起來。他感覺到自己的下體又像雨後春筍一樣煥發起勃勃生機了,這讓他激動不已,臉色潮紅。
然而,讓黃雨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唐鳴將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就搖搖晃晃地、默默地離開了黃雨的公寓。他的臉上挂著笑,不過心裏卻在哭泣。當他帶上門的時候,他聽到屋裏隱隱約約地傳出黃雨的細若抽絲般的抽泣聲。
唐鳴覺得宋琴聲說的沒錯,愛情跟性就像是屔?忝茫??菒矍橛植皇切运?芴娲?摹4藭r他沒有去實驗室,而是直接回到家裏。一路上,他的機要部位跟長坂坡趙子龍的梨花槍一樣挺立著,這個感覺讓他很舒爽。
宋琴聲剛從餐館回來,洗過澡,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唐九思已經睡著了。唐鳴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緊緊抱住了宋琴聲,他就像中世紀遊牧部落的騎士一樣將宋琴聲抱到了床上。宋琴聲在被他扒光衣服的時候,心裏還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唐鳴的梨花槍硬生生地刺進她體內的時候,她才感覺到一股好長時間沒有享受到麻酥酥的興奮感,她用聲嘶力竭的呻吟聲來表達自己輕盈的快樂。
他們的做愛過程持續了約有半個小時,但是對他們來說,他們似乎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黑夜。久別重逢的快感讓他們忘乎所以。當他們從天上掉回到床上之後,宋琴聲靜靜地摟著唐鳴說,是誰解開了你這個死結?唐鳴喘著粗氣說,沒有誰,是我自己,俗話不是說解鈴還須繫鈴人嗎?宋琴聲說,黃雨真要去得州了嗎?唐鳴說,她不能不去,而且她到那裏前途更為廣大。他嘆了口氣說,他到我們實驗室來,只不過是個小插曲而已。宋琴聲說,你真以為那只是一個小插曲嗎?
“唐宋八大家”因為接待過幾個著名的漢學家而名聲大噪,生意越來越紅火,甚至在外州也有了名聲。但是宋琴聲並沒有擴大店面的意思,每天該接待多少客人仍然是接待多少人。“唐宋八大家”已經成了C大附近的一道風景。
不久後黃先生從中國大陸回來了,他到美國的第一站就是洛杉磯。他給宋琴聲打了個電話,定了一個餐位。這次黃先生要的是一道“五味蛇羹”。黃先生說,這次他回去大陸,感觸頗多,很有些滄海桑田之感。不過說起菜色的味道,覺得還是“唐宋八大家”的正宗地道,這就是金錢和風味的區別。黃先生最後說,這次回去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見到你的父親,他到四川講學去了。我本來是想向他請教一些金石學方面的問題的。宋琴聲說,我爸那是食古不化,當初我開餐館時,他送給了我一個橫匾:“執德不弘”,我一直沒有將它挂起來。黃先生說,我覺得還是把它挂起來吧。
宋琴聲看黃先生時,不知怎麼的就覺得他似乎老了很多,可能是因為黃雨去了UTA而不去哈佛的原因吧。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眼角有點濕潤了,她跟黃先生說,先生多保重。黃先生笑著說,我會的。我女兒口沒遮攔,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宋琴聲說,都過去了,還提這些事幹什麼?
時間過得很快,不覺一年就過去了。唐九思如願以償上了哈佛大學,她一走,宋琴聲就覺得更加寂寞了。唐鳴每天大部分時間還都是呆在實驗室裏,他自己從來不做晚飯,因為他的烹飪技藝僅限于下麵條與熬粥。唐九思走了後,他每天就到“唐宋八大家”吃晚飯,坐上一會兒,然後又跑到實驗室,忙著那些似乎永遠也忙不完的事,過了十二點才回到家裏,而這時忙碌了一天的宋琴聲早就已經睡著了。宋琴聲問他說,我們到底是夫妻呢還是Share一幢房子的一對房客?!唐鳴說,我也是沒有辦法呀,我不趁著這幾年做出點事情來,以後恐怕就沒有這份精力了。有時候宋琴聲實在憋悶不過,也想過把餐館盤出去,然後到波士頓去跟女兒在一起,但是又不忍心拋下唐鳴一個人。這時候她才覺得,自己骨子裏真的還是個傳統的中國女人,親情仍然能讓她堅韌地維持著不太真實的愛情。
一天中午,餐館裏忽然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她是黃雨。當黃雨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宋琴聲吃了一驚。黃雨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六十來歲的、臉色紅潤,然而卻是白頭髮白鬍子的精壯的白人。黃雨說他們是從得州過來參加一個會議的,那個老頭是她們實驗室的老闆Tommy,同時也是她的男朋友。宋琴聲心裏吃了一驚:依黃雨的性格,誰是她的男朋友她都不會感到奇怪,唯獨是這個男人成了她的男朋友,她覺得不可思議!想想看,當初黃雨的母親就是跟著這個男人跑了,而黃雨又對他們倆一直懷恨在心。她性格的形成甚至跟眼前這個男人還有著些許說不清的關係呢。
宋琴聲不動聲色地安排他們坐下,上了一壺碧螺春,隨後問他們要點什麼菜?黃雨笑著說,宋女士,你們的菜都是要預定的,你們餐館中午不是只提供茶點嗎?宋琴聲說,對你們我可以破例。黃雨於是問老頭想吃什麼?老頭說,我在得州待了那麼多年,還沒有吃過得州的眼鏡蛇,就給我們上一道“五味蛇羹”吧,我想我會有足夠的膽量吃下它的。宋琴聲笑著說,你倒是挺在行的。老頭笑著用國語說,哪裏哪裏。
在等菜的時候,老頭上了一趟洗手間。宋琴聲坐下來問黃雨說,黃小姐,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相差該有三十歲吧?黃雨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我原來想像的那種人,他是個紳士,也很有情趣,我現在才理解當初我媽為什麼要離開我父親跟他走了。當初如果我跟著我媽一起走,我現在的性格跟現在就不會一樣了。去年我本來是跟我父親賭氣才找到他的門下的,也想報復一下這個拐走了我媽的男人Tommy。我父親這輩子就想讓我按照他的意願來活著,可這對我來說根本就辦不到。他在哈佛那邊給我聯繫了一個實驗室,可我害怕跟他呆在一起,整天聽他的訓示,所以我就聯繫了UTA,剛開始我的動機有點惡作劇,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聽Tommy講了他跟我媽的愛情故事,我被感動了,我原諒了他。事情說起來很複雜,其實在美國人看來卻是挺簡單的一件事。Tommy跟我媽上了床後,她就再也不願意回到我爸的身邊了。
這時Tommy從洗手間回來了,他笑瞇瞇地問說,是在說我的故事吧?黃雨說是的。Tommy問宋琴聲說,宋,我先後愛上了一個母親和她的女兒,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宋琴聲笑說,從我們中國人的角度來看,這不是讓我感到奇怪,而是讓人震驚!不過我現在不想多說什麼了。
不久黃先生給宋琴聲來了個電話,說他過幾天要取道洛杉磯回台灣,想再到“唐宋八大家”吃一頓飯。宋琴聲爽快地答應了。
一年多不見,黃先生似乎更加蒼老了。宋琴聲問他這次想要什麼菜?黃先生說,《晉書•張翰傳》中說:“張翰在洛,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苑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適忘,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今天我也有此意。我知道武昌魚難得,宋女士能否為我燉一道“莼鱸”?當然,這道菜不在你們菜譜之內,你就按上次做鱖魚羹的方法就好。
宋琴聲說可以。菜上來後,黃先生請宋琴聲在對面坐下,宋琴聲開了一瓶劍南春。黃先生說,我這次回台灣是應聘于中央研究院,不過我想再過兩年還是回到湖北老家去,在那裏找一個僻靜的溪山,購置一處幽靜的別業,安度晚年。在美國這幾十年的翻滾拚鬥,值得,也不值得。學到了不少東西,也丟失了不少東西。有那麼一些日子,我覺得自己已經跟正宗的美國人沒什麼差別了,除了膚色,但是最後發現我跟他們之間還是隔著一道看不見的鐵幕。這是無法突破的。我在生活上可以融入美國,甚至在文化上也可以,但是我內心深處的靈魂,卻永遠被中國的傳統精神把握著,那是難以突破的“鐵門限”!這是一種悲哀,不過也是讓我一輩子引以驕傲之處。
宋琴聲說,也許那只是你們搞人文科學的學者的敏感吧?
黃先生有點喝大了,他說,就算你的看法是對的,但是你為什麼放棄了IT,卻開了一家中國特色很濃的餐館呢?!宋琴聲默然了。因為她還沒有認真地從文化角度去考慮過這個問題。
黃先生說,同樣是研究國學,像克雷格他們的角度跟我就很不一樣。在他們看來,我們只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病人,而他們才是真正的大夫,他們想要用西學來療治中國文化,這是我最受不了的。
那天晚上,黃先生臨走的時候,宋琴聲想要他題幾個字。黃先生想了想,要過紙筆硯,飽蘸濃墨,揮筆寫道:“食古而化”。
宋琴聲說,這四字好!黃先生將筆一擲,飽含清淚說,話說回來,真要“化”了,又能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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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無衣
于 Santa Mon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