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年关,有一哥们请我吃狗肉。到了日子,骑车去赴宴,突然下雪了,路极 滑。我摔着跟头,心想这哥们岂有此理,老大一北京城,住哪不成,非住得这么远 ?一跌一爬,到了地方,已经又累又饿。就见那里一大堆人,都在久仰久仰,发财 发财。发完了财,大家便傻坐着,心里嘀咕:到底什么时候才干正事呢? 过了一会,正事来了,好家伙,热腾腾的一大沙锅肉。大家嗡地一声说吃。我 这人不讲理,率先吃了几大块儿,那肉烧得贼烂,入口满嘴香,再咕嘟一声,来一 小杯温好的花雕。正吃得死去活来,忽听一人说:好咬口!这是只黄狗吧?大家听 了,说:咦,怎么吃狗肉还能吃出颜色来?我斜这位一眼,也没见什么特别,就是 打扮土点。主人说:还是表哥厉害!又对大家说:表哥在乡下教书,吃狗是他的绝 活。任何狗肉,只一口,不但颜色,年龄,连籍贯,性别,婚否都吃得出来。大家 听了,哄堂大笑。 表哥挺谦虚,说:诸位见笑了。论味道,当然是一黄二黑三花四白。不过品肉 是小道,咱们是吃哲学,讲究吃什么补什么,比如王八命大,吃了就补命。大家没 吃过蜉蝣吧?众人纷纷摇头,表哥接着说:这就对了,千万别吃,吃了命短。还是 吃狗,为的是补脚力。您看大雪天,狗闲着吗?不!该怎么跑还怎么跑,满世界找 吃的,而且还边吃边聊呢。众人猛醒,跳起来说:好,表哥绕来绕去,原来是骂大 伙儿?不行,罚酒! 表哥被逼不过,笑着干了两杯,又反扑说:说实在的,咱们这吃狗,完全是捣 乱,人多热乎,吆五喝六,肉是红烧,味道又俗,连痞子吃狗都算不上。大家又不 干了,说:什么,咱们连当痞子都不够格?今天你非说清楚不可。表哥说:不是看 不起大家,在座的谁会杀狗?这杀狗的学问大了。 大伙儿竖了耳朵,正要听他说下去,忽然一人说:NO,NO,对不起,听你 讲了半天,一点正经没有。这杀狗在国外是犯忌,我看还是别说了吧?如果真懂, 你给考证考证为什么黄狗肉最好吃?大家一看,原来是一位文质彬彬,戴金丝眼镜 的爷们,心想正要听杀狗的法门,哪蹦出来这么一位?还NO,NO的,好吃便好 吃,还为什么?表哥也愣了,勉强说:这个倒要请教了。 主人看气氛不妙,急忙说:对对,贾先生学富五车,正要听听先生的高论。贾 先生却不急着说,只把金丝镜摘下来,对着灯细细地擦。好半天,才说一句:我们 美国不搞怪力乱神,什么都讲究科学。黄狗这个学术项目,在下随戴维斯教授研究 了三年。大家一听,哟,原来这位是正牌的专家,难怪难怪,都用另外一只眼睛看 了看他。 贾先生不慌不忙,说:其实说来简单,不论什么种群,越适应环境,越发展得 好。中国是黄土,狗沾了土气,自然黄色为好。兄弟看杰克伦敦的电影《雪虎》, 那只白狗多么英雄了得,马戏团一战,连续坏了十多条其它颜色的野狗。什么道理 ?那地方冰天雪地,狗当然是白色的好。在下从此养狗都养白色的。说来这白狗还 就是聪明,才六个月大,已经懂得了到外面撒尿的道理。内人把它宠得要死,常抱 去赴宴呢。 大家听了,点点头,说这个是应当的。贾先生喝了一口酒,伸出筷子要夹肉, 不料那时表哥插了一句:贾先生,佩服佩服。您在美国跟着大家宠狗,到中国又跟 着大家吃狗,这跟狗的适应环境是一个道理吧? 贾先生哈哈一笑,说:不错。我一下飞机,就发现本地人肤色太黄。不信你们 互相看看,马上就明白没冤枉你们。大家互相看看尊容,不由暗叫一声“惭愧”- -果然没冤枉我们。唉,都怨这环境,土黄不说,每年还只下三五场雪,抵得什么 ?弄得大家这脸色老跟有病似的。 贾先生看出我们尚知廉耻,乃满意地点点头,说:大家也别觉得太难为情。兄 弟刚去美国,也是这个感觉,水土不服吗。埋头读书,埋头吃面包,日子长了,自 然变白了。众人仔细看贾先生,确实白,不服不成。贾先生又说:这方面的例子, 还可以看看南非,那里的白人住不安生。这个用政治学叫种族歧视,用医学就叫水 土不服了。 水土不服论提出来,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白人尚且如此,我们黄人,也就别 要求太高了。又有人说幸亏中国不是非洲,现在还吃得上一口狗肉。主人笑着说: 没错,肉今天管够。说着又端来满满一盆,说:咱们哥们的理论最简单,叫个今天 有肉今天吃,亏待什么也别亏待肚子,有反对的没有?说着夹了一块烧得滴汁的狗 肉,放进嘴巴大嚼起来。顿时群情激愤,都说对,趁能吃赶紧吃,纷纷跟着下筷子 。 主人咽下一口狗肉,用筷子点点贾先生,笑着说:贾桂滋,你小子也算会吹的 了。你光棍一条,哪有什么“内人”哪?再说咱们在国外,一天到晚让教授关在实 验室里干活,太阳都难得见,能不白吗?人家真正有钱的,哪一年不到佛罗里达夏 威夷晒上几个月?人家那是越黑越有派。贾先生正要夹肉,听了一愣,答不出话来 ,筷子伸了半截,僵住了,憋了一会儿,才把脸色缓过来说:这可难说,人家那说 不定是晒黑了,好到非洲吃狗去呢! 大家一伸舌头,心里说:别笑别笑,大年下的,多少给人家留点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