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地铁里人不算多,也许是较往常为早的缘故。上班族有谁会热爱星期三呢?星期三是连行为艺术家们都懒带搭理的一天。然而乏味地度过一个地铁之晨,效果不亚于早上起来缺失了一杯咖啡。我曾在地铁中遭遇种种奇观,已经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回想起来,最稀奇的一次乃是幸逢“上班族脱裤日”。斯日我步入车厢,发现自己站在一群上身衣冠楚楚、男穿衬衫打领带、女穿职业时装、然而其下半身仅余内裤的大叔大婶之中,从伊们上半身的打扮看,基本都是公司白领。他们读报、发呆、听音乐,十分自得其乐;众大叔大婶发现我长裤宛在,立即群起而向我投来鄙夷之目光,我当时以为,如不能立时三刻解下裤带,则不免小命不保。然则大叔大婶们只是鄙夷了一会儿,也就罢了,竟没动手,复回去读报、发呆、听音乐。顺便说一句,此一高尚运动非我王齐雅不欲舍身以襄助,唯时届一二月份之隆冬,窗外冷风嗖嗖,地铁里虽是暖和,只恐脱下裤子后、两片亚洲出产之光腿难承其寒冻之故也。
我找个座位坐了下来,正欲打开掌中宝读我的《天龙八部》,一对青春美貌、打扮标致的双生姐妹摇摇晃晃向我这方向走来,年约十八十九许,其中一位打量了一眼我身边的空位,问道,“有人吗?”——刚好我一左一右都空着。
“空的。请。”我忙说。她俩在我一左一右坐了下来。我细一打量,嗬,这两位不是大名鼎鼎的奥尔森姐妹花嘛。《纽约时刻》刚首映不久,我看过的。我对左边的那位说:“你是玛丽·凯。”对右边那位说,“嗨,艾诗莉。”
艾诗莉莞尔一笑,“好猜。一般人常把我们猜反了。”
我心下有点凄然,她们一动一静,与嫦娥和常广寒姐妹相仿佛,以我与双生姐妹打交道的经验,再不会认错的。
她俩是一对得天独厚的姐妹花。9个月大时候就开始从影,一整代美国人,像看着摇篮里的女儿般看着他们长大,看到她们褪去可爱的婴儿肥,成为细声细气说话的六岁女娃娃,然后扎起小辫子,成为清纯脱俗的十二岁少女,然后梳起长发,成为纤腰楚楚的阳光美女。很少有人知道,她们甚至不是同卵双生子。
她们都是那种“邻家女孩”式的小姑娘,漂亮,活泼,青春,可是也很可亲。两个加一起,成为“邻家的双生女孩”,中产阶级的梦中女儿。少女们觉得可以与她们一起携手去参加毕业舞会,少男们觉得可以与她们来个甜蜜的初吻,工作一天的四十五岁男子和打理花园的家庭主妇,坐在电视机前喝着红茶的时候,都觉得要是能来上这么一对可人的女儿人生就完美了。沃尔玛卖以她们名字命名的服装和化妆品,游戏出版商用她们的形象来制作游戏,录像店出租她们的VCR录像带,她们的发型和衣服都被全美的少女们所追逐。
老实说,刨去童年时代的机灵可爱,能歌善舞,奥尔森姐妹并不具备在演艺方面真正出类拔萃的才华。可是自从戴着纸尿裤进入演艺界以来,17年间,她们从来有一日离开过电视观众的视线。她们相当勤奋,也懂得把握机遇,随着年龄见长,也许是意识到靠演技在好莱坞谋生的不易,她们已经渐渐转向时尚界,谋求出人头地。
她们并不穿同样的衣服。玛丽·凯戴一副极大的墨镜(刚才她摘了下来,所以我能够认出她来,现在落座后又戴上了),穿长靴,松身长衫,飘逸的长裙;艾诗莉则穿仔装,短短的T恤背心。我不曾想到会在地铁上看到“波西米亚优雅”(Boho-chic)时装流派的领军人物亲身展示其风格,不由对她二位又左右各瞄了一眼。我猜她们今天降尊迂贵地下凡到地铁中来,如果不是“采风”,就是受到与她们签约的时装公司调遣,将她们所带领的时装风格来个民间处理。
玛丽·凯戴上墨镜后显得冷酷。前段时间街上人言籍籍,都是关于玛丽·凯在犹他进了康复医院的传闻,原因据称是毒品。但她自己的发言人声称并非。为此,MK已经跟一家八卦小报干上了,不让对方吐出四十万罚金决不罢休。如今伊人心事重重,显见还在为此烦恼。拜办公室里常年川流不息的八卦之赐,我对这一段来龙去脉还算耳熟能详。
相形之下还是艾诗莉比较亲切,于是我向右转身,与之套磁。
“进了纽约大学是吗?西岸搬来,可还习惯?”
她老套地微笑回答,“纽约是迷人的城市。”
“啊,喜欢哪里?”
“Marquee and Bungalow 8 是个有趣的地方。还有,’肉打包区’(亦作“甘瑟福特市场”,是曼哈顿一充满时尚酒吧的夜生活区,极吸引年轻人)的法国茴香酒,妹妹与我都很喜欢。”她扬扬精致的下巴。
我暗叹,得,又是两位饭法国风情的。米国呀米国,你文化上确实皮糙肉厚了点儿,你怎么这么不招姑娘们待见呀?你自己生产的这两位美国甜心还是时装潮流领军人呢,灵感还是要到法国源头去找。从地球到月球,从人类到兔子,女士们前仆后继,都以情趣上归属法式风格为荣。
“咦,你来自中国?” 艾诗莉好像对我也有了点兴趣。
“是的女士。”
“我们5月份的首映,即在格鲁曼中国剧院。” 艾诗莉说。洛杉矶的格鲁曼中国剧院又称“好莱坞中国戏院”,建筑完全是中式的,古代宫殿式的外观,69尺高的青铜色屋顶高入云霄,门上有孔子就教于老子的画像。
我很想说,“小姐们,我为那票房感到难过。”——其实也不算难看的电影啦,吵吵嚷嚷的青春片,只可惜这两位安琪儿虽然拥有可人面庞,却演技中庸。——这话当然也无法说出口。
“我有一个问题请教你。” 艾诗莉拨一拨她的金发。
“请讲。”
“剧院门前画像上的那两位互相客气的老头——我理解其中之一是孔夫子,听说他是全体中
“这……”我语塞,这个问题叫个汉学家来也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更何况是我了。我只好连比划带唔噜地搪塞道:“这两名老头……呜…..他们……互相尊敬……非常地尊敬互相。好比,呜……好比,施洗者约翰与耶稣的关系。他教了他,他发扬光大了那些讲义,然而那些讲义也并不是他那位教学者原来的意思。”——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嘴这么棉花过。
艾诗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急忙转移话题:“我看过《纽约时刻》,就在不久前。”
“票房腐臭,然则。”她恼火地耸耸鼻头。
“别介意。”看来这话题也不能进行了。
我倒确实有感兴趣的话题想问她。我想知道,出生而为双生姐妹,是否有电场一般强烈的心灵感应,是否意味着她们永远不愿分离。
于是我大胆地问道,“你们会永远都在一起么?”
“我和MK现在还是彼此的室友,在NYU,我们做什么都在一起,” 艾诗莉笑笑,显然她也常常遇到扇子们提问此种问题,回答是熟练的,“不过她想念西岸,明年仍想回去;我则喜欢纽约。”
“不能想像你们会分开。”
“我们也有其它兄弟姐妹,还有两个半弟——父亲再婚后生的,不过我和MK是永远不会分开的。分离——那就像是物理上将我们的身体扯开一样。”
她们到站了,先行一步下车。艾诗莉亲昵地推搡着玛丽·凯的肩,玛丽·凯仍然酷着一张脸,但回过身来,轻轻打了姊姊一下。走起路来,她的吉普赛式的大裙子是非常飘逸的。这时有更多人认出了她们,纷纷轻呼“嘿!快看!奥尔森双生子!”
——啊,见多识广的纽约人也风迷着她们。
一位一头褐栗色卷发、脸上长着雀斑的十来岁小男生探出头去,向着月台上狂呼:“玛丽·凯!——玛丽·凯!——我相信你!我支持你!让‘全美刨根问底者’和‘明星’杂志下地狱!Fuck them! Screw them!”月台上,一名帕帕罗尼小娱记正兴奋地抓拍这一幕,但想必播出的时候,那F字汇是要剪的,剪之,代以BP机的一声“啵啵”。——此之谓新闻之“政治上正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