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欢看小说,大概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会在这个空间里贴篇小说。 《奔月》是一篇有点穿越的小说,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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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五十一)

(2010-02-25 10:11:25) 下一个

五十一、

 

李三原来住晨边高,与另外几个男生共居,分担高额的房租,如今为迎接父母前来,特意在离学校较远的区租了一套稍便宜的一居室。一周前我还帮他搬家来着。穷光棍学生的家,真是不能看,原来跟人挤着住还不觉得,一旦搬出来,觉得真是要什么没什么,空落落几件家具,衣服全是便装,锅碗瓢盆样样不齐全。为此他又专门去了我家一趟,在我那也不富裕的基础上搜刮了一些民脂民膏回来。

 

我被高调地迎入李三的家门。李家老头老太都笑咪咪地站在门边相迎。我将礼物放下,叫一声“伯父伯母!”,老太太不由激动地给我来了一个大拥抱,眼角都湿润了;可不是,从大学那会儿到现在,十年了!李老头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皱纹丛生,背也驼了,李三英俊的外貌酷肖其父,十年前的李伯父还未退休,是一家水力发电厂的高工,经常出国公干,穿上西装,风度翩翩,比他儿子都拉风;李老太是位受人尊敬的重点中学教师,当年很贤妻良母的,一天到晚战斗在厨房里;如今看来,她倒一点不见老,满头乌发,烫着含蓄的中年波浪式,衣着入时,精精神神地跟10年前没多大变化。老太听说原是北京旗下人家出身,举止透着亲切和高贵,一口柔和的京片子,平常说话,即使对晚辈,未语也先几句谦词。

 

再举眼一看李府,嗬,已经不是一周前的寒酸苟简样子,新桌子也买了,沙发椅子都齐活儿了,电视也装起来了,还置办了一个能收中文台的小耳朵机。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水池擦得雪亮,案板上是切好待烧的青菜,炉子上一锅咕嘟咕嘟的汤,冒出诱人的香气……呀,有家的人是幸福的人哪。我往里一迈,差点被什么绊了一下,原来是李三支在门厅的行军床没有收好,看来这些天他就幸福地睡这里了。

 

我印象中的李老头是善谈而能交际的。十年以前,他对我们这些后生辈当然也和气关照,可是仍能感觉到他作为一名在社会上卓有成就人士的那种得意和风发,家务和琐细他是不管的。如今的他,沉默、微笑、憨厚,处处听从老妻的调遣,张罗着瓶瓶罐罐的一切。我感叹时光这个神奇的雕刻家,它不仅给李老头雕上了皱纹,还给他雕上了老态和慈祥。他掏出新从国内带来香烟让我,我说已经戒了,李三在一边儿又哄,说我装丫,我只好讪讪接过一支,老头儿愉快地给我点上,又递给儿子一只,李三也不客气地抽上了。这可不是十年前,李三从宿舍回家前需要偷偷漱口换衣服、免他老子闻出烟味儿来要揍他的年月了。多年的父子成兄弟,信哉。

 

我们三位爷儿们遂开了窗户和房门,一起喷云吐雾。

 

李老太在厨房里一边叮叮当当,一边隔着半墙,絮絮问道:“饿了吧?可怜见,跟靖乾一样,天天吃胡萝卜菜叶子,又不属兔子的,谁受得了长年吃那个?今天在伯母这儿,放开肚子吃,好好补补。”

 

李靖乾在一边讪笑,“就这熊似的体格,还补呢?”

 

李老太笑道:“王齐还是老样子,比先前壮点儿了。我们靖乾可比发回去的照片显瘦,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

 

我心里偷偷乐,怎么了,恋爱了呗,患得患失呗。

 

都说山东人嘴邪,说什么来什么;谁知道连咱这灵魂一闪念都是灵光的。李老太马上接着说:“你们这三个出来的小子,这么多年一个传喜讯儿的都没有,怎么搞的?我不知道王齐你家怎么样,我和靖乾他爸都快替他愁死了。前些日子还在街上碰到你们黄盛呢,带着媳妇儿,带着大胖丫头,出来买东西。他也胖,他媳妇儿也胖,那丫头更是胖得一嘟嘟身上全是肉,又白又净,见人就笑,喜得我,和老头子两个抱了半天不舍得撒手!不看人家孩子结婚生子的还不惹这心病,一看更难受了,回家我和老头子互相抱怨半天,到底谁的错呢?” 黄盛就是我们最先升级的黄四。——她拿锅铲愤怒地敲敲锅沿儿,瞪了儿子一眼,“你别给我嬉皮笑脸的!爹妈也把你生得不缺这不缺那,人高马大的,晃晃过了三十,到现在连个孙子还没让我们抱上!”

 

李老头慢悠悠地笑道,“你伯母现在跟外面每见一次人家小孩儿,回家来就发人来疯一次。靖乾呢她也抓挠不着,谁受着?还不是我呗!”

 

我大笑,“跟俺家老头老太一样。”

 

李老太将烧好的菜往盘子里盛着,“你家父母也都退了吧?”

 

“我爸退了,我妈还上着——幸好她还上着,不然更是一天到晚絮叨得我头疼。”

 

“我和你伯父都退了。一天到晚闲着,滋味真是不好受呀,你说养个鸟,养个花,养个狗?都不是那么回事儿嘛!看别人家,差不多同年龄退休的,都有孙子抱了,咱们心里有个不眼馋的?”

 

“老妈,您给说说,这想孙子是一种什么情意结?虚无缥缈的,你说还没这么一人儿呢,您两老就成天跟害了相思病似的,想他?想伺候他?想抱他?”李三提出一有趣的问题。我也竖起了耳朵,这个问题对我,也是不能解的世界难题之一。

 

李老头到冰箱里拿出冰镇啤酒,慢慢在桌边地摆着杯子,“当年有你的时候——你问你妈——我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加班,回来看了一眼就走了。添了儿子,当然挺高兴,可是之前也没那么朝思暮想过。人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有整个世界在手里,男人家尤其这样。只有上了年纪以后,才觉得别的都不打紧,打紧的是一家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孩子学业有成,婚姻幸福。有孙子就更是锦上添花啦。当年没回过味儿来、没能给儿子的,都可以在孙子身上找补回来,如今经济也好了,时间也充裕了,身体也还算争气,一闭上眼睛,想到要是怀里能再抱上一个肥头大耳、白白胖胖的宝宝,闻闻他那奶香,那真是睡觉都能笑醒喽!”

 

饭菜做好了,我和李三帮忙端菜,一一都上了桌。好一桌盛宴!李老太原本就是高厨,可见退休后又进益了。我们落了座,李三给大家倒上饮料,却不停看着手机,说:“再等等,再等等。”

 

门外响起敲门声,李三去打开门,原来是张大,提着一瓶红酒登门。张孝光看到我,尴尬地笑笑,我也只好对他点头笑笑。李三睨了我们各自一眼,仿佛说,小样儿,你们俩,有什么大不了的。李家老头老太上前与他热情寒暄,让到厅内。

 

客人都到齐了,酒宴开始。李老头为我和张大的盘子里满满地布了菜,他举着杯子,站起来,提议为我们三兄弟在异乡这些年难得的互相扶助干杯。——显然他们两老还不知道我和张大最近的心病。

 

我和张大同时站起,异口同声地反对说:“这哪能?要祝也是先祝您二老今日和靖乾团圆。”

 

大家饮过一杯,坐下聊天。李老太始终关心的,自然仍是我们的终身大事,这下不谈孙子了,她就开始关怀张大,“孝光啊,前段时间听我们靖乾说,你处了一个女朋友,何时吃你们的喜酒?”

 

李三拼命向老太使眼色,可惜已经晚了。

 

张大闷闷地喝着酒说,“伯母,此事已经告吹。”

 

“唷,这怎么说的?”

 

“妈,您就别问了。”李三沉下脸来。

 

“没关系,我跟伯母说说,不是外人。”张大温和地说,“我犯浑,那女孩儿更是有点脾气。等我后悔了去求人家,人家已经不要我了。”他向我扬扬杯子,“是不是?”

 

李老太关不住好奇,“那姑娘现在呢?”

 

“本来想嫁别人,婚礼上把那家儿也甩了。”

 

李老头李老太齐声啧啧道:“这年月,女孩儿家都这么厉害呀?”

 

“经济独立。”李三双腮鼓鼓,吃着菜,向父母解释道,“要是能有经济独立,这地界,姑娘们想甩谁甩谁,跟脱鞋似的,麻利着呢。”

 

“甩了以后,她那未婚夫找我吃老酒来着,”张大脸上带着一个倘恍迷离的微笑,“你说怪不怪,我竟然答应去了。不为别的,就为好奇,同时又觉得解恨。去了一看,一挺平头整脸的老美,据他自己说的,平常也不缺女的上赶着他。”

 

“他还说什么?”我终于问道。

 

“他还说了一些什么,我没太听懂,明朝什么的。这家伙也醉得够呛了,大着舌头告我说,他呢,也不是成心非跟我抢谭薇,但就因为谭薇是明朝的…….所以他非娶她不可。到底没娶成,这就说明谭薇也不是明朝的……所以他还得再接再厉地找,直到找着那明朝的为止。”张大迷茫地把眉毛打成问号,脸朝向我,“要不我今儿说什么也得来呢?我琢磨一个多月了也没整明白。老七,他不是忽悠我吧?”

 

我哭笑不得地说,“忽悠?连他自己都信了,他忽悠你?”

 

李三高兴地说:“好了好了,终于说上话了。来来,你俩,端端杯子。”

 

李家二老有点糊涂。困惑地对视了一眼。

 

张大把杯子伸过来,碰碰我的,“悔不听,金玉言。”

 

我尴尬起来,“什么金的玉的?”

 

“怪你!要提前三个月打那一拳,我现在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你什么时候、哪只眼睛看得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问题是。”

 

“现在。双眼。Both Eyes!

 

李三出来活稀泥,“好了,行了,都记住吧。以后咱仨就都奔这个理想努力,谁要偏离航向了其他人别忘给吱一声。”

 

“明朝…….”张大还在神思恍惚地喃喃。

 

李老头扭开电视,歉意地向我们解释:“在家都看惯了,不能一天没新闻。这小耳朵台不多,不过看看央视九频道,也算聊胜于无。”他把音量调小,追踪其每日必看的一段新闻。

 

李老太感喟着说,“都以为你们留学生在美国享福,过的这日子呀,我看还没国内一般人好呢。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要娱乐没娱乐的。——吃呀!”她又起身为我们布菜。

 

李三笑道:“妈,您该去孝光家看看——王齐家就甭去了——您就知道了,也有人过得挺腐败的。”

 

张大讪讪地说,“下月租期一到,打算搬了。你俩家周围要有什么租房子广告,帮我留留心。”

 

我们都大奇道:“咦,怎么了?你那‘纽约品质生活’呢?”

 

“一来房租也要涨了,这一次提百分之七,下次还不知道在哪里;二来,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儿……

 

“孝光,这样就对了。咱中国人节俭,这是美德,不是坏习惯。别跟洋鬼子学那些花钱刷信用卡的习惯。手边哪,攒点钱,早点置个房子,早点寻一个踏踏实实的好姑娘,早点安家。伯母是这样劝你,也是同样劝王齐和我们靖乾的。你们出来,工作念书,背井离乡的不容易,父母不在眼跟前儿,有个头疼脑热的,谁照顾你们?孝光在家是男孩儿的独根子,王齐和靖乾一样,也都是独生子,真个的,在家的时候,当老家儿的还不都是跟捧鸡蛋黄似的捧着你们?生怕你们哪点儿不顺心了,恨不能把生活都给你们铺排好了,让你们顺顺当当走。”她的眼眶湿润了,不由拿纸巾擦擦眼角,“靖乾这些年,从来报喜不报忧,以前生病、奖学金没了、失恋,这些事儿,要不是我和他爸这几日那么问着,他啥都不会说——

 

李三不高兴,“妈,您净絮叨。”

 

“我们也是才知道,他为我们这次来,现搬的家,置办的这些东西,给他爸现装的小耳朵。靖乾现在还没工作,他有这份心,我们当老家儿的,知足了。如今你们飞这么远,父母有心也顾不到你们。就只能指望你们都能寻一门好婚事,家庭幸福;再,你们几个从小儿好了一场,又都是没兄弟的,既在一个城市住着,就互相扶持着,有什么事大家帮忙。就是有个言差语错的,兄弟间也不要计较,一笑就过去了,王齐你说呢?”李老太问着我,目光却询问着张大。

 

“伯母说的是。”我心悦诚服地说。心下又是佩服,又是感激。谁说上了年纪的人不明事理?人那察言观色和会说话的功夫,我们小字辈还得再追几十年。

 

李老头结束他的电视节目,回到餐桌上来。我敬了他老一杯,提议说,“伯父给我们讲讲,当年您跟伯母恋爱、结婚的故事,我们也借鉴借鉴。”

 

张大热烈地附议,“一定要讲,一定!”

 

李三也笑,“爸,没什么抹不开的,说吧。”

 

李老太面露一丝羞涩,飞起一个娇嗔的眼神给她家老头。啊,女人,多大年纪了也是女人。

 

李老头呵呵笑道:“讲就讲,什么大不了。要能给你们小字辈当资治通鉴,俺们老两口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也算做贡献了。”

 

张大也递过一杯酒去,老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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