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欢看小说,大概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会在这个空间里贴篇小说。 《奔月》是一篇有点穿越的小说,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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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五十二)

(2010-03-17 08:15:59) 下一个

五十二、

 

“要说起我年轻时候,家庭情况倒跟孝光有点像,上面三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不过我身世不如孝光的一点,我父亲早去世了,老母守寡,拉扯我们长大。1970年,国家还在文革的混乱中,中央决定兴建葛洲坝水库。”李老头说到这里,停住了。

 

李三接口道:“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多美的诗境!可是工程是钢筋水泥、人力、知识、金钱和一代人的奉献建出来的,诗人的浪漫想像中,这些都不在话下吧。”

 

李老头说:“这个先修葛洲坝,留给后世再修三峡的方案,是考虑当时政治、技术能力和综合国力的一个折衷。此外,北边还有苏修虎视眈眈么,中央不能不考虑,万一打起仗来,可怎么办?”

 

李三补充,“周相上的折子,先帝爷拍的板。现在看,也是很聪明的一步棋了。”

 

李老太含嗔拍了儿子脑瓜子一下,“年纪轻轻的,别学得口角那么轻薄!”

 

李老头倒不以为然,“现在的孩子们都这么说话,你打儿子干嘛?”

 

“谁那么说话?”

 

“网上的。”李老头瓮声瓮气地说。

 

我心中暗乐,看来他家正相反,李老头泡网,李老太网盲。

 

李老头趁此给我们补了点水利课知识,“在原三峡工程的规划设计中,葛洲坝工程是它的航运反调节阶梯。三峡电站在枯水期担负电力调峰,下泄流量变大,下游会产生不稳定流,对航运产生不利影响。因此,需要修建葛洲坝工程进行反调节,同时还可以利用三峡大坝到宜昌之间的落差发电…….建成后葛洲坝二江和大江上设置的两座发电厂房,共装置2l台水轮发电机组,总装机容量271. 5万千瓦,年平均发电可达141亿度。其中,17万千瓦的水轮发电机组是我们国家在七十年代自行设计的,它的额定转速为54. 6转/分,飞逸转速为…..

 

李老太打断他,“老头子,不要弄得太专业。饶是三个孩子都是自控出身,人也不想听这些数字。”

 

我忙说,“感兴趣的,您讲您讲。”

 

李老头夫人打个调皮的敬礼,“是是,你说得对,咱回到主题。我是学水电的,文革前的老三届,那时候大学刚毕业,本来分配留城,在老母身边,70年底,葛洲坝工程正式动工,水利系统号召青年人支援三线,我就瞒着老母报了名。我是在上大学文革串联时候去北京,认识你伯母的,她那时是北师大的学生。我们在大学期间一直保持通信,中间见过几次面,差不多在毕业前夕确定了关系。你伯母家里条件好,反对呀!跟着我,不就等于离京去外省了吗?那还了得!谁知我后来连个外省城市也呆不住,跟着三三零工程一去就去了宜昌!

 

“我跟你伯母写信说,我们的事恐怕不成了,你家庭有阻力,来外省的省会城市还不放呢,现在一定更不能同意了。我们分手吧,女人的青春珍贵,我不能耽误你。你伯母收到信后,考虑了一个星期,然后没跟父母打招呼,就自己向单位请调要求参加了三三零工程。她的调令是71年底下来的,我们是72年初在工地上结的婚,靖乾是73年底出生的。那个时候的葛洲坝工地有多艰苦,你们这一代想不到,靖乾也不会记得啦….. 出生后,为了让他有个好的生活环境,我们把他送到奶奶家,虽然是城市普通百姓家庭,粗茶淡饭,但是比起在工地长大的孩子,他是幸福多啦,咳!”

 

李三坐在他母亲身边,下意识地搂了搂母亲的肩膀。

 

李老太笑道,“我们那时候,喝的是牛喝的水,吃的是难以下咽的南瓜和糙米饭,住的是在荒郊野岭里搭的帐篷。工地上的顺口溜是:‘住着芦席棚,餐餐‘瓜瓜椒’(南瓜和辣椒),十里工区路,天天两腿走’、当时工地上,5万职工,10万民工,白天红旗招展,晚上灯光不熄,轰隆隆的凿土、开方、打炮的声音长年不断,奇怪的是,年轻人心中有信仰,不觉得苦,只觉得干劲冲天…….

 

张大听得入迷,到这时才插了一句话,“计划经济在宏观调度上的力量,经济学上已有明证。不过,人的精神力量,是经济学也算不出来的。”

 

李老头接着道:“我们是在1981年,工程完成大江截流之后,请调回故乡城市的。我母亲老了,重病,年年盼我们回去,儿子也大了,家庭需要团聚。比起一辈子扎根在三线的同事,我们比不上……八十年代初期,跨省调动工作多么困难,不过我和你伯母可以说是办得很顺利,从省到市地、到单位,各级人事部门一路给我们开绿灯放行——”

 

为国家奉献过十年青春的人理应得到这样的礼遇。不管多么官僚、效率多么缓慢,机构总是人开的,而人心总是肉长的。

 

我问二老:“青春岁月交付在那么艰苦的地方,您现在回想起来,是什么心情?为之骄傲还是为之痛苦?也曾后悔过吗?”

 

李老太想了想,“我们常常将自己的命运,与比我们小几岁、没有机会上大学的知识青年比。我们的青春付出去,但我们亲眼见证了成果;经历过198114,大江截流的那一天,你肯定永远不会觉得后悔。”

 

——是啊,看到万里长江这条桀骜不驯的巨龙,乖乖就缚于他们从一片沙地上建起的工程,葛洲坝的工程建设者能无骄傲和不虚此生之感?而小他们几岁的知青一代就没有这么幸运,许多人枉费了艰苦,荒疏了岁月,没给自己和社会留下值得纪念的东西。

 

饭吃得差不多了,李三收到一个电话,立刻软声软语,退到卧室,关上门卿卿你我。李老头假做从容状,压抑着好奇尽量不问我们,老太则忍不住喜上眉梢地,“嗳,是不是,靖乾找了个女朋友呀?”

 

我支支吾吾,“不太清楚。”

 

张大则实诚地说,“没错儿。一位才女,长的听说也相当漂亮。”

 

李老头也端不住了,喜悦地咒骂,“真的?这小子!怎么一点儿口风不露?”

 

张大说:“伯母不是语文教师吗?那姑娘现在哥大读书,文科,我读过她的一篇东西,相当有意思哩!您该早日见见,肯定跟您有共同语言的。”

 

我双目横波,使眼色,拼命向张大发出“秋天的菠菜”,此君就是接受不到我那警告的电波。

 

李老太愈发听得倾倒,“你们谁见过?”

 

张大摇头,“我没有。”

 

我咬着舌头呜噜着说,“我也没有。”

 

李三打完电话出来,二老情深款款地注视着他,好像中统特务头子们情深款款地注视着甫志高。碍于我们两位还在,他们想必还不便现在就上老虎凳辣椒水吧,我决定尽快告辞,留给他们充裕的上刑时空。

 

我和张大又逗留了一会,聊了点轻松的话题,就一起告辞出来了。

 

他开车来的,要送乘地铁来的我回家去,于是我上了他的车。他默默开了一会儿,问道:“刚才你怎么不说实话?”

 

“什么实话?”

 

“你不是认识顾婉吗?”

 

我吃惊地差点撑破安全带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认识顾婉的?李三告诉你?”

 

“他没告诉我。不过世界很小,这事瞒不得人。”他淡淡说。“她是有夫之妇,李老头李老太应该知道真相。”

 

“你刚才故意引起话题,就是为这个?”我不可思议于张大的用心,“你怎么这么看不得李三幸福呢?他哪儿招你惹你了?”

 

“老三傻,你也陪着他傻?他会给那个女人玩死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不劝劝他!”

 

我木着脸说,“老三是成年人,人要真玩他,他该有警觉,否则吃亏买个教训也好。我认为不是这样的。他工作都还没有,对方图他什么?无非是人帅人好而已。他固然是认真,他找的那位也对他认了真。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离婚程序也办上了——现在说不定都离好了。总之,我劝过你,没劝过他,此事自有道理。”

 

“我会有办法,把李三这辆出轨的列车拉回来。”

 

我惊道,“你什么时候成道德先生了?以前在沃顿,跟五、六个洋妞睡的不是你吗?没记错的话——你自己吹的,其中两个也是结了婚的。”

 

“睡觉和睡觉差别大了。我是和结了婚的睡,老三是要和睡的结婚,这一样吗?”

 

我大觉逆耳。但没有立即反驳,因为我有更要紧的要问,“你哪里听说的顾婉的事儿?”

 

“你倒不问问,老三哪里听说的顾婉的事儿?”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忽然,我脑中激灵了一下,按图索骥对上了号――差不多半年前,张大曾经说起,他公司今年进来的新人里,有个西北的毕业生,MBA俏妞,长腿,圆臀,身材火辣。当时他爆着粗口诅咒那捱千刀的新英格兰Puritan Working Ethic,因为既已招进来做了同事,要下手反而要避公司的耳目了。那时还没有发生潭薇怀孕事件,他俩走得正顺当,对这个偶尔提及的女人,我一直以为不过是张大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的洋艳遇之一,连面长面短都懒得打听,更不用说会想到是国女。

 

“是丁臻吧。”我淡淡地说,“劈腿踩着俩船睡,也不怕闪着盆骨。”

 

“带她出去吃饭碰到老三和顾婉的。但澄清一下,我真没上成她。衣服都脱到只剩一条内裤了还能抽身跑了,说是要男人有‘诚意’才给睡……哈,‘诚意’!是处女吗就漫天要价!她当她是谁呀?嘿,以为她崩了情、冷了脸,走了就走了吧,回过头来,还能没事儿人一样,照旧打电话吃饭泡吧诉说当年情史……操,吃就吃,谁怕谁呀。”

 

――张大自是不会买丁臻的账。但当年的我,就是那样入瓮。年轻,欲望强,留学生涯是那样的孤寂,撑满掌心的丰乳是那样的诱惑……虽然不懂自己的心也不懂对方的心,更看不透对方的为人,但欲令智昏,越得不到手越觉得像真爱,山盟海誓的话语说出来,如水就下…….得手之后,人品的问题才浮出水面……走了才不过半个月,就开始旁敲侧击我老家父母要买的新房是否能只写我一个人的名字,理由是“以后办过户麻烦”;撬开我的邮件账户,追索一切女性联系人的名字……万嘉敏之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但万本人是无辜的。她为何受那么大刺激、死活要考走离开A大,就因为事发后丁臻模仿我的口气在绝交邮件里恶言相向,羞辱了她一番,待我发觉之后,万已经是说什么都不肯接听我的解释电话了…….而我与丁臻也因此崩情……这就是连对顾婉、园园都不能实说的,当年的真正内幕。

 

 

……真漂亮……

 

我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顾婉,真漂亮。比丁臻又不是一个档次的。”张大单手扶着方向盘,“不怪老三五迷六道的;不过,也只有他那样傻子,才会动真格,老子要碰到那样的尤物,该上就上,玩时要狠玩,甩的时候狠甩。”

 

 “那你在老头老太前说的话…….

 

“两个老天真,切。能为一破水坝守上十来年。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能吓死他们,当然得捡点他们顺耳的说了。”

 

我冷笑道,“我还以为有人给女人甩得成了扁平体,从此吃一堑长一智了。”

 

张大哼哈一声,“我是吃了一堑,长了一智,那就是,女人可以多么善变,朋友可以多么无情。”他猛踩油门,车子像是要飞起来,迎面打来的车灯映照着他冰冷的脸色,我觉得胸闷,同时也隐隐地恐惧,原来今天的一切,都是他做戏给我看,为了重新赢得我的信任,将我锁进车里,由他拷问灵魂。李老太的一番话使我感动,那么多年的交情,我未尝不想与他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抿恩仇。其实,他从来没有原谅我,没有原谅我打他的那一拳。我还是天真了,能够轻易原谅他人、忘记羞辱,这就不是沃顿MBA张孝光了,他是带着从不对这个世界折辱屈服的心爬到华尔街这个位置的。我忘记了,这些年来,我在跟计算机打交道的同时,他一直在跟人,活生生的、世界上最强势的一群人,在斗争、撕咬、在不见血的地方刀头舔血地生存。

 

我尽量镇静地说,“停车。我要下车。”

 

宝马车仍像一匹放肆狂野的神骏般,行驶在车灯如繁星万点的高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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