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欢看小说,大概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会在这个空间里贴篇小说。 《奔月》是一篇有点穿越的小说,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正文

奔月(三十六)

(2009-11-03 14:43:56) 下一个
三十六、

我立在镜子前,足足推敲了半个小时,经过闭眼、睁眼、再闭眼、再睁眼、运气、集中
精力等种种繁复过程,镜子中始终不肯再出现第二个人影――除了我自己骚首弄姿之外。

不过还是若有所释的,我自言自语道:“丁臻,万嘉敏,谢天谢地,你们不在镜子里。”

我离开镜子,沿着原路,慢慢地踱步回去。本来我应该害怕、尖叫、抱头鼠窜的,但是
我在一个晚上之内受到太多的冲击,已经惊骇过度了,反而死猪不怕开水烫,镇定得无
以复加。如果郑园园说的是真的,那么这所广寒宫,乃是一座住满着古今各种女鬼的宫
殿;她们在人世上遭遇过不幸的爱情,生而未曾品尝做女人的快乐和甜蜜,最后,或由
人手,或由己志,告别了人世,来到这个地方。

原来这个过程,就叫奔月。

我以前概念中的奔月,是――浸得出油的月饼包装纸上,嫦娥扬起她那著名美丽宽广的
袖子,蹭着那轮赭黄的月亮所摆出来的一个剖丝。

世上何以会有这样多不快乐的女子呢?――我问自己。如果不是在这里偶遇郑园园,如
果不是在镜子里看到陈小婷、谭薇和顾婉,我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张张快乐飞扬的青春
容颜下,都埋藏着那么不快乐的心事。

我是只是一个凡人,不应有宝玉闯入太虚幻境那般的奇遇;他经历过烈火烹油、繁花似
锦的人生,从温柔富贵乡里出来,忽然悟到那些钗们的命运,仍然情不能堪,只好出家
了帐;而我,参过这般天机之后,让我怎么才能回去继续我那平凡的、本属于小程序员
王齐的人生?这本是一程狂欢快乐的旅程,没想到结局是这样的。

我叹息着、负着手走向大殿的门口。

有个人影一直跟随着我。一直。

她的脚步很轻,很轻,想必鞋子很软,很软。起初我没有注意,后来注意到了,却懒得
回头。

――无非是殿里另外一个不快乐的居民吧?她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要我替死,她可
以转回人世投生、再世为人吗?

也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若能长留在此宫,与众多美女作伴,也不是一个很坏的下
场。

“王齐――”我走到正殿的门口,将要出门的时候,忽然――

那声音非常熟悉,是梦中萦思过千万遍的一把声音。我不能自已地回了头。

看到她的模样,我如同被霹雳雷电击中一样,已然化为焦木,化为炭,化为不能再动的
石柱――

那是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身穿浅蓝色带风兜的斜纹布休闲毛衣,深蓝色仔裤,休闲鞋―
―九十年中期的女孩子十分风行的一种打扮。那晶莹如雨露沾润的雪白面孔,晶莹如雨
露沾润的乌黑双目。淡墨的眉,是颜氏工楷一字;轻绯的唇,是武陵桃花春盛……

――她有着与嫦娥姑娘一模一样的面目五官,可是,她们又是那样的不同。我永远永远
不会忘记,她眉目间那深锁的寂寞。对于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而言未免过于深锁的寂寞
。只有这一点,我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尽管久违。

实际上,就在今夜,在师父的酒席上,当我第一眼看到嫦娥姑娘时,我确实曾经错认嫦
娥为她。可是很快,听嫦娥讲完第一句话之后,我就知道,我认错了人。

“常…..常……”我嗫嚅说道,“老师……”

“王齐!”

“你也在这里?啊,我应该想到的,你该在这里,”我不顾一切,上前抱住她,拥她入
怀,感极而泣,“我还以为,永远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她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也落下泪来。 

“至今我都不完全明白,你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傻呢?”

常广寒不语。轻声地啜泣。

我心头涌起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该走了,此地不是你来的地方。这个梦,你做的太久了。”

“不,告诉我实情。我不相信,我如论如何不相信――你是因为尚某人沾花惹草而走了
这一步。李三说得对――在这个世道,那种事,很多女人闭闭眼睛就会过去的,没有谁
真正会为此想不开,你一定有别的原因,”我摇着她的手,“告诉我!”

“你还像以前一样。”她看住我的眼睛,“好心眼儿又霸道,正义感丰富得要发大水,
像个愣小子。”

“错了,我和以前不一样。十年前的我如果像现在,我不会在乎,你…….是老师。”

她没有理会到我言辞中的暧昧,“你,见到他了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重逢后,她的第一个问题,竟然仍然是他。我的鼻子有点酸涩,“在
纽约,没有;不过在奔月的路上,倒是同路过来的。他究竟是谁呢?为什么他能够参与
到这个故事里来?还有,我不知道你有个双生姐姐。”我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她。

“你要听我的故事,可以讲给你听,不过你要答应我,回到人间之后,将一切恩怨纠葛
都置之度外。”

“我答应你。”

“不要代我去找谁的茬子。走上这条奔月之路,是我自己的选择。”

“还是要说,你……真傻……”

常广寒引我走至殿外,向西行去,穿过松柏石相间点缀的的园林内长长的回廊,经过一
处小桥,进入一处跨于水池之上的亭台,其向南的一面伸出报厦,此阁之南,则是叠石
为山,岩洞磴道,幽邃曲折,古木丛篁。我们在亭中坐了下来,面水,凉风徐徐吹来,
水面上似乎飘过丝竹之音——不,也许只是我的幻觉。

老实说,我很高兴劳民伤财的阿波罗计划后来中止了,如果不是路远、花钱、殖民可行
性太差、无军事利益,我敢打包票那些牛哄哄的新生代哥伦布麦哲伦们会把我们古典、
闲情的月球变成他们的第五十一个州。烹琴煮鹤、买椟还珠的事儿这拨人干得还少吗?
切。

“这地方真不错。”我环顾四周,啧啧叹说,“再坐下去我都忍不住想下棋品茗吟诗作
画啦,至不济也得弄只萧吹吹,要么下个围棋,要是什么装配都没有,最惨我也得弄只
针来绣绣花。” 

“你这家伙,贫嘴不改当年。”

“咱可不是为说相声才上来的。”

“咦,对了,你到底怎么上来的?”

我搔搔头皮,“说来话长。本人原来也是有来历的。虽然没有像贾宝玉同学那么显赫吧
……我呢,是蒲老在大规模文学生产中出品的一个小角色,小到……”我用右手拇指和
食指比划出一个“迷你”的意思来,“蒲老本人都忘了我。但显然,命中注定我将跟崂
山,道士生涯,月亮和嫦娥有缘,因此也就顺便见到了你。可是那位嫦…..首先,她是
我想破头也不能明白的一位神道……其次,还有有好多事我都不明白……关于你的好多
事……”

“要解释明白,需要从头说起。从我的身世。”

“请说。”

常广寒深深吸了一口气,讲述起来,“我,是一个弃婴。从小不知道父母是谁。我的家
乡,在广东肇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有一位养母――年纪很大的了养母,那时候
已经在五十多岁,是她领养了我,给了我一个家。

“从小,我就知道我是领养女,我管养母叫‘姑婆’。但她不是一般的无儿无女、死了
丈夫的孤寡老人,她从来就没有――出嫁过。

“在我们那个地方,有不少这样终生不嫁的女人,老辈更多。当地人管她们叫‘自梳女
’,又叫‘不落家’。原来早年间,广东都是包办婚姻的天下,盲婚哑娶,许多女人被
嫁出去后,在婆家生活得不幸福,丈夫打骂,婆婆虐待,儿女拖累,经济上仰人鼻息,
过着极苦的日子。男人十有六七都出去闯外洋,留下来的妻子一辈子也形同守寡。有一
些年轻的女孩子看到这些情况,就发誓永不嫁人,而从明末清初开始,广东的桑蚕业兴
盛,做织工、做蚕女,‘双手纹找三餐食’,女子可以用收入自己养活自己;还有一种
女孩子,在家中是老大,父母早死,底下弟弟妹妹成群,为了栽培弟妹成人,自己必须
出来工作,养家糊口,情况不允许她们嫁人。所有出嫁的女子,在结婚那天都由别人给
梳头、打发上花轿;唯有那些特别的自梳女,她们呢,自己动手将头发梳成一个髻,以
示终身不嫁,从此走出深闺,像男人一样工作,领取报酬。

“我的姑婆,原来是有婆婆家的,她将多年积攒的体己送给那位定了亲的丈夫,让他用
这笔钱娶了一位媳妇,如此这般,她得以在夫家的宗庙里取得一席之地,死后仍然受到
祭祀。不过自梳女的晚景都是很凄凉的,没有家庭的她们,一般还是会找个情投意合的
姐妹结成伴儿,一起过活,相互照应,到老来,也往往会抱养一两个小孩子。一个人凄
凄惨惨老去的滋味是可怕的。

“我的姑婆十五岁自梳,一直在一家工厂当织工,年轻的时候,她和几个要好的小姐妹
住在一起,大家都是自梳女,住的地方,外人叫‘姑婆屋’。她父母虽然早就死了,族
人还是很多,规矩也很大。

“对自梳女最严格的规矩,就是不得跟男人有私情,一旦被人发现,就是伤风败俗的贱
事,从此她就会被叫做‘穿底姑婆’,不光族人唾弃,小姐妹们也会不再与她来往。更
有一种厉害的族长,还会召集族人,敲锣打鼓抬着一只猪笼到这自梳女的娘家,将这女
人装到猪笼里去,然后绑上石头,沉入江底。这叫‘浸猪笼’。”

我惨然动容,猜到了后面的情节。

常广寒目中晶晶,看着我的眼睛,放低声音说,“是了,你猜到了,我姑婆,在她三十
多岁的时候,曾经与一个比她小五岁的裁缝发生恋情,被族人发现,险些被沉入江底。
而她那位名义上的丈夫,和他的妻,他的子,他的女,听到有热闹可看,也从几里地外
赶来,夹杂在人群中,孜孜不倦地围观,像看一出大戏。那天,拼死将她从族长手底下
救出来的,是她的一个小姐妹,族长的嫡亲侄女,可是就连这个最要好的姐妹,后来也
不敢与她来往。”

“她的情人呢?”

“跑了,事发的当天就远走高飞,从此再也没有回乡。”

“不久就解放了,姑婆有技术,扩建的一家纺织厂也需要人手,她保住了工作,经济上
能够自立。法律变了,族规不再能置她于死地,有几个姐妹也恢复了来往,可她仍然是
一个失身的女人,一个穿底姑婆,在风气闭塞的广东小城市,她的后半生,一直像贱民
一样抬不起头。四十多岁的时候,也有人为她提过亲吧,可是她被男人吓破了苦胆,再
也不敢答应。在她看来,男人是一种洪水猛兽,是恶魔,是专门为了折磨女性而生的动
物。七十年代初,她收养了我,生活有了寄托,从此一心一意,就只想抚养我长大。姑
婆只有一份工资养家,为了让我生活得更好些,像有父有母的孩子一样吃喝不缺,她下
班后,还揽了一份糊火柴盒的小工,那份活计丢了以后,她去建筑工地上帮人熬沥青,
抗大包,什么都干过…….我小时候,有鱼肝油吃,有牛奶喝,有花裙子和塑料发卡…
…当地女孩子常常有因为家境不好中途辍学的,而我,一直由姑婆供着读上去,跳过级
,直到考进浙大........

“姑婆死在我上大学后的第一年……居然还留下一笔小小的存款,足够我读完大学……
她在临终之前,告诉了我她这一生的身世,一生的悲苦,因为我是她在人世的心肝肉,
唯一的牵挂,她绝不能看我再踏上她的覆辙,所以,姑婆要我在她床前起誓:出嫁前,
无论男人如何甜言蜜语,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处女身。她临终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孩子,无论时代怎么变,男人,都是一个样……到头来,吃苦的是女人……’”

“你答应了她?”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应承…….。老实说,我并不认同姑婆的老观念。毕竟是在相
对开放的社会风气里长大的……读书又去了杭州。浙大是一所开放的学校,恋爱非常普
遍,连校方都不管的。当时我还没有恋爱的经验。可是即使知道宿舍的谁谁夜不归宿,
谁谁搬出去与男友同居,我也没有因此而就觉得这个女孩儿就不上路,或者,按老套的
说法,‘吃了男人的亏’。我答应姑婆我一定会当心,自爱,好好照顾自己……如果确
定关系跟了某个人,我一定会明媒正娶地出嫁,从一而终——

“姑婆到死都没说过我出生的秘密。我是后来自己通过民政部门打听出来……我,原是
一个私生女,我的生母,竟然就是那个原打算将姑婆沉江的族长的么女……她和本地一
个家里有海外关系的青年相爱,因为有了身孕,已经到了商议婚嫁的时候,对方忽然得
到去马来西亚接收叔叔遗产的机会,竟然毫不犹豫地抛弃她,一个人去了海外……母亲
生下我后就得产后风死了,外公将我遗弃出门……就这样,姑婆把我捡了回来……”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或妹妹?”

“有的。是个姐姐,与我长得一样。原来听说的版本是,她一生下来,就生病死了。”

“那……你可知道,她是谁?”

常广寒点点头,“想不到我在这里与她重逢。不用辨认,我们是彼此的镜子。嫦娥在奔
月后多年,夜夜守着碧海青天,有一天实在厌倦了月宫的寂寞,凡心一动,想要再世为
人,就这样来到人间,还与我挤着住进了同一处母体。但她没有得到活下来的机会。真
实的情况是:外公忿于母亲的伤风败俗,孩子一生下来,就被他丢进木桶里溺死了。他
没有想到,姐姐之后,又生出了我。他已经凿杀一条小命,手在发抖,实在下不去手,
就放过了我……而姐姐,只在人间打了一个转,就重新回到月宫。从此,她对人间伤透
了心,发誓再也不回去了……..”

“尚之圣又是谁呢?凭什么这个故事里,十处打锣九处有他?”

“他么…..猜猜看…….”

“给点提示。”

“一个一直对嫦娥念念不忘的人。可是别指望他懂得什么是深情,好色就是他的名字。”

“天蓬元帅猪――八――戒?!”我跳了起来。几乎没把自己发射出去。

常广寒微笑,“终于牢记上次投胎的教训,这次认对了路,出生而为一名帅哥。一洗前
耻。”

“怎么会有这样浓眉大眼、四面溜光、英明神武的猪八戒!简直没有天理嘛!”我仍在
蹦跳和叫唤中。

“喂!人的运气会转的。他前生被大众嘲笑了一辈子,应该有个翻老本的机会。”

我喃喃地说,“从小见过这么多同学老师,数这厮智力最高,长相体面,运气又最好。
泡妹妹更是指哪儿打哪儿。常常觉得老天真不公平,原来,一个人要想这辈子风光,前
辈子需要先当猪头八!”

“所谓转世轮回,就是这样的……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不再会记得前生的事,但多多少
少,还留着前生的印子,就像沽衣铺里买来的旧装,换一个人穿了,新主人心里不免影
影绰绰,好像哪里跟原主人还有点瓜葛。”

“怪道小子不吃猪肉…….靠,可是这次改版未免改得太不靠谱了!你还没见他的儒装
扮相,活脱脱就是一个贾雨村。嘴里一套套的夫子曰,而且还不是古代的那种孔家店,
而是一种……说不上来――大概齐是一种后现代主义和古代儒学杂交后的品种,据说俺
们新的和谐社会要建立在它上面?……总之吧,这厮张嘴就来,噎得人不善。怎么,他
的猪头八基因难道一点不剩?”

“他仍然见了美女流口水。”

“而且完整保持着其见风使舵的小聪明;有事出来就会躲责任。”

常广寒沉默了。

“嗳,我说,他本来,是追随嫦娥姑娘下凡去的吧?”我终于挑破窗户纸,大胆问道。

没有答案。

“结果碰到你。本来该上演天蓬元帅戏嫦娥的。一出轻喜剧,结果变成悲剧。”我继续
大胆地猜测。

常广寒以手蒙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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