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欢看小说,大概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会在这个空间里贴篇小说。 《奔月》是一篇有点穿越的小说,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正文

奔月(三十八)

(2009-11-10 14:36:00) 下一个
三十八、

“随着婚期的临近,我越来越苦闷。最后的那一天,我记得,是一个周五,我们在新近
分到的新房里布置家,挂窗帘,下午,尚回系里有点事,就先走了。可是他忘记带走传
呼机——那时候还只是款爷儿才配备着手机,比砖头还笨的那种。第一个留言,有肉麻
字样若干,我打回去,是个女孩子接的;第二个留言又来了,我打回去,还是女的,居
然是不同声音的女人。我快崩溃了,就坐在地下,眼睛盯着那只机器,不到一小时的时
间里,传呼一共响了五次,都是女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分析其具体人数了,一个或者
五个,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他的女人。我不是天真到以为他会对我守身如唐僧,只是
我想,既然要结婚了,那么…..收敛一下……..总不太难吧?就是那个下午,我在阅读
了第五个春意盎然的传呼留言后,下了决心,把门一关,决定去见付严。”

“见到他了?”

“见到了——他的妻子。”

“什么样的一样人?”

“很贤惠、很客气也很普通的一个人。原来是他在五金厂的同事,现在辞职与他一起打
理生意。”

“他人呢?”

“外地进货去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归没说。男人不会等待,我想告诉她,这个,地球人都知道
。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早春,周五的下午,她从付妻那里回来,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直
到次日早上才被发现。其实,何必为轻易的辜负伤心,何必为已逝的情缘痛苦,开始都
没开始过的感情,对方又有何责任要守候到无期。

“我只是…..看明白了我的命运。”她看着自己的掌心,“要么成为墙上的一张画,成
为相敬如冰的妻子——带到客厅里、可以对着客人体面微笑着的妻;要么成为别人记忆
里殷红的朱砂痣,心头的红玫瑰…..有什么意义呢……”她伤然,“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姑婆,花钱买了人家家中一面虚名的神主牌位……人家有自己的妻,子,女…..我
只是,拒绝那样的命运…..”

“这根本不成其为理由,你怎么能这样做!”我激愤地说,用手捶打着身边的木头柱
子,恨不能擂倒这座亭子,“这算什么?多少人经历的背叛,侮辱,失望,比你严重一
千倍;多少人一辈子为生存挣扎,甚至从没得到过奢谈感情生活的机会……”我呛得差
点咳嗽起来,“比比你姑婆好了。”

她眼睛看着前方,倔强地说,“不幸,我要的,比最基本的生存为多。”

“你自己不追求幸福,又抱怨幸福从手边溜走。性方面有障碍,你尝试过看医生吗,尝
试过看心理医生吗?未婚夫不忠诚,你尝试过从他身边走开吗?你尝试过把你的眼光放
在别的人身上吗?”

她仍然重复那句话,“我只是,拒绝那样的命运…..”

我们僵持着,好久,好久。

终于,我打破僵局,“我,不怎么明白你和你的那些邻居们的。阮玲玉何必在乎人家说
她些什么呢?章亚若何必一定要跟已婚有家室的男人生儿育女——即使他是太子?——
又念念不忘正室的名分?翁美玲为何一定要以死来证明、并要恋人向她证明——彼此间
的情爱?老大不小了还没成家,我这人本来就算不上了解女人……但我更给你们这种有
奔月倾向的女人绕糊涂了,你们…..大概就像一种非仙人掌科的热带植物?不能离开爱
情的滋养,又挑剔水源和阳光,如果情路坎坷,而又没有——”我用手比划出一个个大
大的样子,“这样型号的心胸——别误会,不是这样型号的波霸,你们就可能会在奔月
的这条路前踌躇徘徊,也许一念之差,就踏了上去,成为月球居民。是吗?”

“是这样的吧。”她实诚地说。

她那种并无怨尤的淡然口气令我想到,此事且论不到谁对谁错;我的论断是社会达尔文
式的,她的说辞出于她是女人,如此而已。蝼蚁偷生,然而每个人对幸福的期望值是不
一样的。诚然,女人中亦有社会达尔文式的强者,然而她不是,许多人不是。我公司的
女强人CFO苏菲是吗?即使她生存得强大,足够强大,我怀疑她一生中所得的女人的幸
福,比全世界一切的女人都为少。

想到这里,我的心软化下来。怨衍之情代之以愧意。

“跟你说,见到你现在生活在这儿的样子,我倒挺欣慰的。不知道天堂什么样儿的,但
这儿,实在说真不错。” 

“你懂事,一直都。”她笑笑说,“世上有一种人,相当难得,自己正正派派,一步一
个脚印,尊重传统,但从不歧视异端和一切的弱者。”

我给她一夸,挺抹不开的。我还觉得自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哪。赶紧打混插科地接上
去:“不同信仰者,黑人,同性恋,终生未婚者,丁克,赤贫,losers。好了没有?”


不远处的草地里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白色的兔子穿过石子漫成的
青色甬路,向亭子处咻咻跑来,跑近前时,无限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一头扎到常
广寒的脚下。她将兔子抱起来,爱惜地抚摸着伊长而柔顺的白毛。这只兔子的大小与一
般的白兔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她的毛色,如同昆仑山的冰雪塑成般,晶莹雪白,一对红
宝石的眼睛,一千零一夜里的所有的珠宝也不及其美丽夺目。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忽
然,灿烂地一笑,露出雪白的兔牙。

“这位一定是著名的玉兔妹妹了。”我惊喜交集,站了起来,“会说话吗?”

“Enchante!”玉兔率尔向我伸出一只白蹄。我受宠若惊地伸手与她一握。那毛真柔软
可手啊,什么天山开司米也比不过。

“都是嫦娥姐姐教的,这家伙成天,跟从贮存罐里往外倒钢蹦儿似的,净蹦法语词儿。
”常广寒说,“嗳,你的工具箱呢?”

“家呢。”玉兔说,她的声音属于一个五岁女童。

“工具箱?”我忙不迭问。

“捣药罐和药杵,这丫头丢三落四的,嫦娥姐姐特意给她订了一个路易斯维当的箱子。
”她低头向玉兔絮絮,“可别再丢了。不是玩儿的!”

玉兔嘻嘻向我一笑,“Comment vous appelez-vous?”

我满脸打着问号,求救地望着常广寒。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哪。”常广寒解释说,然后低头对玉兔进行说服教育,“好了,打
住啦。法语就到此为止,行不行?”

“王齐。我叫王齐。”我用食指和中指在太阳穴处一点,打个微型敬礼,蹲下身来,凑
到玉兔身边,注视着她漂亮的红宝石眼睛,笑着说,“怎么样?跟我去俺们那疙瘩玩玩
吧?你要不嫌俺那儿人土,咱公司有个讲法语cajun帅哥呢,介绍给你如何?”

“Cajun是什么呀?”玉兔羞羞答答地问。

“你看,掉链子了吧。要把小资进行到底,妹妹你还得加强词汇量呀!”我摸摸她的小
脑袋,“Cajun是法国人在路易斯安娜的移民后代。你知道《兄弟连》里的帅哥尤金&#
8226;罗吧,他就是一半Cajun。”

“Bien Garçon!Bien Garçon!”玉兔从常广寒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跳
到地下,蹦着雀跃着。

“行了,”常广寒哭笑不得地说,“怎么跟小朋友说这些儿童不宜的话。”

“饮食男,女人之所大欲也,”我也哈哈一笑,“兔兔都知道这个道理。率性而行嘛!
喜欢帅哥,就找帅哥好了。”

玉兔MM快乐地跑了。

“有一事借问?”

“请说。”

“玉兔MM使用何种洗发水及护发素?我未来的女朋友一定乐为得知这个秘密。”

“问错人啦,嫦娥姐姐才知道这类问题的答案。”她忍俊不禁。

“法国某牌?”

“绝对、绝对不要做第二国想。”

我们站起身来,慢慢往回走,再次穿行过水荇牵风的池塘,小桥,步入九曲蜿蜒的长廊
,我竭尽目力,试图“吸”尽这人间难见、天上无双的良辰美景。

“尼尔•阿姆斯特朗可亏大发了。他怎么就没找到这儿来呢!”我又是庆幸、又
是惋惜地说。

“太紧张了嘛!你想,‘带着全世界人民嘱托的目光’,压力大得能让人发疯。”

“1969年7月20日下午4时17分43秒,休士顿时间。嘿嘿,他们还真以为那只大脚丫子创
造了人类历史?数数我们嫦娥姐姐跳《水调歌头》落下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哪只不
比他阿姆斯特朗大叔的九码半早好几千年?咦,休士顿那帮呆子完全不知道你们存在么
?”

“飞船来的路上,有人开玩笑跟阿波罗十一说,上去请注意找找‘琼勒’和‘邦妮’,
她们是两个老中国移民。结果阿波罗十一机组笑得直打滚儿。”

“‘琼勒’?”我以手覆额,“我的妈!就是‘嫦娥’?欧卖糕的!然则谁又是‘邦妮
’?”

“玉兔嘛!”

“搞什么搞!”我狂晕倒。

“我听嫦娥姐姐说,下一组就放松多啦,小个子康拉德从登月舱里一步蹦出来,跳呀叫
的:‘太好了!天哪,这也许对尼尔是一小步,但对我却是一大步呢!’;那一组最和
气,也最要好,艾伦•宾把摄像机搞砸了,没能弄成实况转播,另外两个组员也
嘻嘻哈哈,不以为意。”

“老子说的,没竞争,没压力,没欲望,人的幸福程度就提高。你看,你们这个女儿国
倒是满快乐的。”

“可不是?丰其食,虚其欲,杜绝其男。”

我忽然想到,“这话不全对吧?你们那位伐木的先生呢?”

常广寒陡然变色。

“怎么了?”

“这么久,你竟然猜不到吗?既然…..既然——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是有来历的。连你
这位月宫的过客,都是有来历的。”

“吴刚?他、他就是……付严?”我惊疑不定,颤抖着声音问道。

她别过脸去,双目之上蒙了一层晶莹薄雾。

怪道,原来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了!原来她正是传说中嫦娥的分身,而他则是那个出身
低微、性格木讷的吴刚的后身。她不可能拥有他,他也不可能拥有她,因为生生世世,
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是彼此的过客。他注定要腼腆、内向、专注,为出身为不同
的阶级所困扰,“爱要怎么说出口?”——他永远都不能说出口;而她,注定要清高、
冷淡、矜持,被动地等待,不会追求也不懂追求。她注定会碰到浪子,将感情投入不值
,因为只有浪子才能打动矜持,也只有浪子,及时行乐的浪子,才并不在乎结局。

我的震动,不能言表。就是说每个人都有某种注定的命运了?无论怎样挣扎,命运就是
命运。那么我呢?我知道,在这个故事里,我不过是个小人物,过客,配角,可是我一
样急切地想知道,我的人生底牌是什么。到目前为止,我的真命天子出现了吗?她在哪
里?找到她后,我会走过什么样的道路?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急切想见到我的创作人蒲
松龄老先生,然而要找到他,我必须先找到来时的同路人:老道师傅和尚之圣。他们哪
里去了?

我急急地往广寒宫方向原来的酒宴处行去。来到月亮之后,从未有过一时,我的归心,
似此般炙盛。那一刻,我强烈地怀念起法拉盛摩肩接踵的人群,怀念高速路上寸步难移
的堵车,怀念我那小小的丘比克间里硬盘工作的声音,怀念A大绿草茵茵的橄榄球场;
我怀念老妈包的韭菜饺子,怀念青岛栈桥上拂晓的清风,怀念大学校门口盛荣街前的烤
地瓜香,怀念和平里和平居和平胡同18号…..我怀念凡俗热闹的人世间的一切一切……

常广寒紧追上来,一把扯住我。“不要找了,他们已经走了。”

“什么!”我跺脚,着急地说,“这俩天杀的,我要回去的呀!” 

“知道。跟我来。”她简洁地说。她牵着我的手,带我跑了起来,我们穿行过长廊,石
阶,汉白玉的小桥,重新返回九曲重门的广寒宫,穿行过铜龟、铜鹤、日晷、鎏金铜炉
,一间一间的暖阁,回廊,终于回到我熟悉的那面一人高的酸枝木穿衣镜前,我气喘吁
吁,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里了。跳进去,你就回家了。”她催促我,“快,集中精力,看住镜子,把心
思平静下来。”

我依言,但没有看住镜子。我望着常广寒。

“一起回去,好不好?”我轻轻请求。

“这是一面魔镜,但不是时间机器。即使时间机器,也不能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

“我不信!”

“别固执!”她劝慰我。忽然,她惊叫起来,一手指着镜子,“快看!那是谁?老系主
任的夫人怎么在里面?”

我不由转身望去,电光石火间,我的后背受到重重的一推。

我向前趔趄一下,不由自主跌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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