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二十五)
(2009-10-14 09: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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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醒在一张石头床上,发现身上盖着一条绿色棉被。抬眼看时,我发现自己仍在翩翩的石室内,只是花城已经不在;见老头负手背对着我站在床边,翩翩姑娘则端着一杯茶,静静坐在床头。
“相公醒了,且润一润嗓子再说。”翩翩见我睁开眼睛,将茶端至我唇角。
我拂开她的手,“蒲先生!”我向老头的背影高声叫道,“原来您就是异史氏蒲留仙老先生!恕我王齐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蒲老转过身来,面色颇愠,“胡闹的东西!在崂山时你还比这次体面些!”
我头痛欲烈,挣扎要起身,一伸腿到被外,发现竟是光光的一条毛玉腿,没有裤子!我万般惊骇,急忙将腿缩回,伸手到被内一摸,糟!竟然连一条短裤都没剩,本人居然脱得比裸猿还要裸!
我呜咽一声,闪电般将棉被盖过头顶。
那床绿棉被想来也是芭蕉变化而来,虽然光滑舒坦,可是并不厚,我蒙着头,仍能听到翩翩细声细语地向蒲老解释:“…….醉得不得了,吐过之后进屋,他又笑又闹,从水果盘里抄起一只香蕉拿着,说是要向花城献歌。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就唱了起来,那动静…….真不能恭维!他唱了什么‘寂寞男孩的苍蝇拍,左拍拍,右拍拍’,又唱什么‘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当他唱到‘上酸菜’的时候…….花城姐脸上再也挂不住,终于恼了!被他气跑了!唉,异史先生,这位王相公,他想要吃酸菜不难,他为何一个劲管花城姐叫‘翠花’呢?!这岂不伤我们做主人的面子?――喏,这是他的衣服,花城姐走前做了点手脚。”
我听到此言,心内大喜,一个鲤鱼打挺窜出被外,将我的“衣服”抢了过来,拿过来一看,却发现它们早已化作一堆树叶,抖抖簌簌,如披于身上,我想我马上可以获得北京周口店山顶洞的永久居留权。
我求救地看着蒲老。
蒲老只好叹气对翩翩说:“也罢,花城系铃,你来解铃。”
翩翩嫣然一笑,长袖一拂,那堆树叶即时变回成为我的Gap上装、Levi’s仔裤,连旅游鞋都回来了。最重要的――内裤,我的内裤,赫然在内。翩翩且体贴地转回过身去,嗤嗤掩口而笑,我瞅准机会,金命水命地将内裤和仔裤套到臀上。
蒲老携我出门。临走我再四向翩翩致意:“姐姐们何时来纽约玩?我一定尽地主之谊!我住昆士,客厅有张沙发,我可以睡那里;我的床是king size,姐姐们莫说两人,就是再来几个姐姐也睡得开;……..近7号线,交通可谓便利之极。双塔虽然炸没了,可看的地方仍然很多,比如,百老汇的歌剧不能错过……”
我被蒲老大力扯出了门。
他撅着胡子气乎乎地对我说:“人人都说吴承恩写的那猴头师徒比我笔下的人物生动好看,啐,我只要照着你描上两笔三笔,什么猴头猪头,还有那姓唐的,我看通通没有你更聒噪和罗嗦。――下面去哪儿?”
我四下一张望,我们好像又走回到第三殿的正殿。
我心内盘算了盘算,有了主意,乃陪笑软语央求道:“马介甫和江城家就免了,我害怕泼妇,您看我,天生已经是个跪搓板的毛坯子,你老千万别再把我送去上气管炎速成班。小翠挺不错,可是她公公婆婆太恶了,见了生气;胭脂姑娘也有意思,可是我不喜欢看有凶杀案的侦探片;这样吧,能不能带我去拜访一下那个书呆子家的颜如玉小姐?――我对她很是仰慕哩。”
“白――日做梦!”蒲老一声断喝,不客气地打击了我:“你才读了几本书,就想见到颜如玉姑娘?”
“那、那……..,谁才配见到她?”我愕然,“钱、钱钟书吗?”
“钱?他不行。他读书虽多,但人不够呆。近百年来见过颜姑娘的只有一个人――”
“难不成是章炳麟?”我又押一宝,“他读书又多,人又呆。”
“No,告诉你吧,是陈景润。”
“数学家?!”我跳了起来,足有八丈高,“怎么会是数学家?!”
“数学家怎么啦?数学至少是一门科学!难道只有会写八股文的才配见到颜如玉?笑话!”蒲老重重地咳嗽一声,“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明朝灭亡,有孤愤之士,拟一大柬书于朝堂:‘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妻两口,奉申贽敬,晚生八股顿首!’顾炎武说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
他侃侃而谈。我点头称是。
“所以说,我终生饱受其害,终于明白,那些会考试而没水平的劣货,根本是国家的蛀虫。唯有辛勤耕耘,不问收获,十年磨剑,不求闻达,这才是读书人的本色――”
“但这样的人也多的很,为什么是陈景润?”我仍然困惑。
“啊呀,这个呆子,如果再不派颜如玉姑娘下凡给他点拨一下,做做demo,难道…..”蒲老压低声音说,“难道还要一定要指望用欢喜佛吗?”
我恍然。
最后蒲老问我:“恐怖片怎样?你爱看吗?”
我明白他要送我去看“画皮”,心下觳觫,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不不,你老请不要送我去看恐怖、凶杀、色情、悬念、歌舞和第五代的任何一种,我只希望能够看场轻喜剧。”
“唉,那么,如果你不愿去‘促织’家看斗蛐蛐的,我只有送你回你老家崂山了。”蒲老无可奈何地说。他携我重新穿过两座天井院落,回到第一殿,我们经过许多的厢房小单间,看到许多的门牌――也并非都是人名――计有:偷桃,种梨,长清僧,蛇人,斫蟒,犬奸,雹神,狐嫁女,娇娜,王兰,鹰虎神,王成,青凤,,画皮,贾儿…….不能胜数。经过“画皮”的时候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不过还好,蒲老并没有突然出手,将我推入其内。
终于走到一个门牌叫“劳山道士”。我又忍不住多嘴:“蒲老,‘崂’哪是这个‘劳’?错别字吧?……”
“那时规范检字表还没有出台…….”蒲老也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搓了搓手,“不过你们中学课本还挺给面子的,一律把我们古人写错的字叫做‘通假字’。”
在“劳山道士”的门口,蒲老最后一次叮嘱我:“在崂山逛逛是可以的,求师父教你穿墙之术也使得,只是,不要偷偷跑到月亮里去,切切!”
他仍像上次一样,将我往里轻轻一推――
一眨眼间,我肩上已经多了一担柴禾,死沉死沉,完全不比猪八戒的媳妇轻快;定睛看脚下时,发现我正走在一条羊肠山路上,一侧是悬崖,一侧是峭壁;我的前面也走着几个背柴禾的人,但是他们的步履却好像比我矫健有力;我的身后也有踢哩趿拉的脚步声,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之前,我听到后面那人极不耐烦地吆喝:“喂喂!走快点,听见没有!真是的,吃的比猪还多,走得比王八还慢!”
这声音好生耳熟,如果不是一担柴禾压得我转身不利索,我早就扭头去看了。还没等到我转身,前面那背柴禾的胖子倒是伶俐地转过头来,冲我后面的人笑道:“大师哥,今天中午这厮你猜他吃了几块豆腐?八块!我一块一块替他数着呢!”
然后我听到身前身后的一队人乌糟糟地叫道:
“妈的,八块豆腐!老子入门14年,还没好意思哪顿饭放开肚子吃八块豆腐。”
“他这样吃下去,崂山派的财政预算非叫他吃穷了不可!”
“还不是师父偏心?你看他新来就穿三尺三的道袍,我的道袍破了几个洞,求师父赏件新的,师父只给了一件二尺七的。”
我且不管这些闲言碎语,望着前面的那个背柴胖子,惊喜地叫道:“陈五!你怎么也在这儿?”
胖子把柴禾往山路上一放,脸一沉:“你嘴里胡嚼些什么?!陈五也是你小子叫得的吗?”
他这一停,道路阻塞,我只好也将背上的柴禾搁下,前后一队人都将他们的柴禾放了下来。我无比惊讶地发现,他们分别是:张大、郑二,李三,黄四,陈五,林六! 谁能料到,我竟然在崂山的一条羊肠小道上,邂逅我的所有大学室友!
“陈五――陈拥军!我是――王齐呀!”我叫道。如果不是他黑着的一张脸,比包老黑还黑,我已经上去快乐地打他一拳。
“七师弟,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只见张大从后面走上来,“不干活,偷嘴吃,也就罢了,崂山派最讲究的长幼之尊,你为何不遵守?怎么敢直呼你五师哥的名字!还不快向五师哥赔罪!”
“老大!”我倒吸一口气,纳闷他竟这样疾言厉色的训斥我,“张――孝――光!James!FT,你穿上件马甲就假装不认识我了?――还是件他妈的鸟道袍马甲!”
说完我发现我的外包装其实也已经被换了,是老长老长的一袭藏青色道袍。
其他几人怒了,上来掳袖子,“王老七!你今天抽什么风!吃了八块豆腐,长本事了你?!顶撞了五师哥,又顶撞大师哥!嘎?再敢顶一句嘴,不管师父护不护他,我们打丫的!”
我极为郁闷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们:“郑二!李三!黄四!林六!你、你们!……..”
几张出离愤怒的脸形成一个圆圈,越收越小,向我合拢。
在第一批老拳的疾风暴雨即将落在我头上的那一刻,突然,空中传来一声暴喝:“你们!住手!”
我不由抬头望去,只见老道一名,素发垂领,神光爽迈,立于山路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