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偶入国中国
(前言:得知近日华盛顿袭击为伊斯兰国信徒所为,想起《贩茶美国》中的一节。该节记述了我一次参加伊斯兰国的基层集会的经历)
做推销时遇上一老太太,她脸黄尖尖的,戴顶红贝雷帽,穿身红套裙,像小人书里的巫婆。她说她腰痛,我说你喝我的茶试试。她喝了一小杯,一会惊叫:“我的背不痛了! ”她扭扭腰:“不痛了!” 她马上买了盒我的茶。她说她叫卡莉,是个全面疗法医生。三个月后我又碰到她,她说她向病人推介我的茶,好几个糖尿病人喝我的茶后血糖正常了。她说周四她们有个聚会,想请我去讲讲如何用绿茶增进健康,我欣然应允。
周四我花两个小时才开到那聚会的豪华餐馆。餐馆边有个大停车场,有黑人安排停车。餐馆门口穿礼服的把着门不让进,老太太出来把我带进去。一进去,我发现那常跟我一道做推销的黑矮胖子也在座。那矮胖子原摆摊叫卖“世界上最好的食物”,搞了酒精炉加热铁盒里的素食,叫人尝,劝人买。后来他搞了个非洲产的“世界上最健康的药草‘马日哥’”来推销,说那是他在非洲买的地里种的。他全盘照搬我推销绿茶时说的话,只是把“可能有助”改成“能”:“马日哥能防癌、能减肥、能降血糖、血压、血脂、能治痛风。”再放一名医吹嘘“马日哥”健身功能的短片,然后喊叫:“听说过霍普斯金大学没有?霍普斯金大学证实马日哥比牛奶含钙多,比芹菜含维生素C多,比人参含铁多 ……”他把黑人当苕盘,说的都是拧人脑筋的屁话。那干树叶当然比牛奶含钙多,牛奶多半是水。自从开卖“世界上最健康的药草”后他就得意洋洋,走路后脚抬起时后跟要点一下,好像要踩一下弹簧,把身子往上耸一下。多少年来他就老倒那几句话,放那录像。这时他坐老太太右边,我便坐到老太太左边。饭厅里环桌坐着一两百人,全是黑人,男的西服领带,女的浓妆艳抹;桌上刀叉摆好。餐厅西南角有个尺来高三米见方的木台,有人对着那木台录像;台上有个穿着迷彩军服的歌手在吼歌,吼声刺耳钻心。
我刚坐定,一穿黑制服的中年主持就上台开讲。我这才知这是伊斯兰国(Nation of Islam)下属教区的周会。主持有浓重的口音,说他十七岁时在芝加哥加入帮会,遇上麻烦,他便跑到圣特路易斯去避乱。一天正在街上又饿又渴,走投无路,有人叫他兄弟,把他带到一寺里。一到那里,大家都张开双臂拥抱他。一个长者对他说:“兄弟,我们等你很久了! 这就是你的家!”他从没受到那么热情的款待。就在那天他找到了他的家,信了真主,人生从此改变。后来他成了牧师。他接着宣布节目,点到谁谁就上台。
首先上去的是一个戴黄草帽、穿白衬衣、牛仔裤的高挑匀称的中年人,他说他把年轻人带离堕落的城区去农场过真正男人的牛仔生活。接着七八个穿白衬衣、牛仔裤、戴牛仔帽的年轻人上台,个个精干匀称。一会牛仔退下。接着主持介绍卡莉医生。老太太上去说:“很多医生不会告诉你真相:很多药物不增进健康反而破坏健康。我们要通过饮食、锻炼、草药等自然方法来防病治病!”说完下去。然后那牧师介绍两个客人,一个是那矮胖子,一个是我。那矮胖子耸耸地走上去,站台上晃着一瓶药:“这是非洲土地上长的,我买的地里种的,世界上最好的药草‘马日哥’,钙比牛奶多,维生素C比芹菜多,铁比人参多……”两分钟后轮到我。我上去,那录像机、照相机全对过来。我说我发现所有店里的绿茶几乎全是假的,很多都是过期变质的。满屋人喝彩。我说我带给美国人民真正的新鲜绿茶,它会帮助大家健康生活,大家会后可以一试。
接下来吃饭,大家排队自取。吃饭时那歌手又站到台上吼歌,吼声震耳欲聋,好在一会那牧师又上去继续主持节目。他招呼上来一细瘦中年人。那人讲他如何教他两儿子下棋,儿子已得了些奖,现在要请人教,需要资助,有意者可资助,接着叫两个细尖脑瓜的小家伙上台对着话筒下口棋,完了那歌手又继续吼歌折磨人。再过一会,那牧师介绍一穿白西装的干瘦老头。老头便上去讲他七十年代如何接过要倒闭的《最后的呼召》,一个月内让它发行到两千份。大家鼓掌。然后牧师介绍一成功人士。一身穿黑礼服、戴顶镶金边的黑帽、拄根拐杖的瘦老头走到台上,说:“我不算成功。阿拉照应,生意还行。我的秘密就是:勤奋工作。”说完鞠一躬下台,掌声四起。
最后大家热烈欢迎上台的是一脸面黑里透着红亮的英俊牧师。他说他六十八岁,但他看起来四十出头。他身材匀称,双眼炯炯发亮,亮得像里头安了灯泡。他穿身黑中山服样的上衣,扣到顶。他的话声洪亮清脆,华美迷人,像安了超薄笛膜的笛子吹出来的。他说他十三岁信了阿拉,二十岁当了牧师。七十年代他们正迷茫,有天他给法然坎(Farrankhan)先生打电话,说想去看他。法然坎先生说:来嘛,反正也没人来。他就去了。那时法然坎先生不像现在警卫森严。法然坎开的门,穿着短裤和破旧的汗衫,见了他欢喜异常。他们谈了一会。他发现不对。他打开法兰坎家的冰箱,里头空空的。他马上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我要做什么? 我要做你们每个人都会为我们国王做的事! ”大家一齐鼓掌大叫:“是啊!” “我回家,把冰箱里的东西,把家里吃的东西全搬到车上,再回到法然坎先生那儿。法然坎先生便出来帮我搬东西,后来第一夫人也出来帮忙。搬完,我给他一张支票,那在当时是个可观的数目。我们发展到今天,感谢阿拉,感谢大家捐献。兄弟迈克捐了不少。”迈克是这餐馆老板。他站起来,穿身黄绸衣,戴顶黄绸帽,冲大家鞠一躬坐下。“三十五年前我在我家里给迈克和他妻子证婚,从此他就跟阿拉在一起,他把的全部生意都献给了阿拉 ……”
他一气讲了二十分钟,完了,另外一个身着迷彩军服、穿双深筒皮靴的嘻哈歌手上台。他说他新写了个歌,他想让它成为伊斯兰国的国歌,先唱给大家听听。说完开始吼歌,歌词大意是他们从东从西进攻我们,我们不能退缩,我们要团结战斗,直到赢得最后胜利!
主持人随后宣布以下是自由活动时间。那个胖矮子开始叫卖“世界上最健康的草药‘马日哥’”, 唱歌的卖他們的唱片,我卖我的绿茶,老太太给人看病。基督教禁止聚会时做买卖,伊斯兰国却鼓励人聚会时做买卖,我颇感新奇。
我卖了几盒茶,买了那名为《围剿中》的唱片。回来路上我就听那歌。那歌充满战斗激情,但嘈杂呕哑难为听。“围剿中”准确描述了美国黑人的处境。美国黑人面临巨大威胁,这威胁来自四面八方。很多黑人缺乏自律,吸毒贩毒,自相残杀,女子未婚而孕,男不守家,年轻人辍学等等。最根本的是经济威胁。曾为奴隶主的白人占据了诸多优势地位,新移民又来剥夺留给他们的残羹剩饭,如黑人开的美容店被韩国人挤垮,体力活被墨西哥人抢走等等。
回来后我了解了一下伊斯兰国。伊斯兰国一九三零年由黑人华莱士(Wallace D. Fard Muhammad)创立于底特律。四年后华莱士神秘失踪,伊斯兰国便由伊莱加(Elijah Muhammad)接管。伊莱加一九七四年死后,路易法然坎(Louis Farankah)继承衣钵,将总部迁到芝加哥。其总部在就在芝加哥大学南边十来条街外。那一带是芝加哥治安最糟的,下午三点学生放学时每个街角都有穿统一制服的人维持治安。
伊斯兰国主张独立建国,要其白人“主人”给一块耕地和矿产富足的土地让他们在那里建立黑人的国家。他们认为黑人不应交税,当奴隶白干了四百年建立了这个国家,没给一分钱工钱,如今他们一无所有,还交什么税?黑人应拒绝参加美国发动的任何残杀他人的战争;黑人才是最优秀的,是上帝真正的选民,这是圣经明白宣示的:那些最被人瞧不起、受践踏的才是他的选民;他们反对异族通婚,反犹;他们认为基督教是白人的宗教,伊斯兰才是黑人的宗教。
看了他们的主张,我不知伊斯兰国的教徒如何在美国和平生存。不交税,穷光蛋没事,有点收入的则可能倾家荡产并招致牢狱之灾;拒绝参战也会入狱。二战时他们很多信徒就因此坐牢,拳王阿里就曾是伊斯兰国的信徒,因为拒绝参加越战被判服刑。独立建国更不可想象。目前伊斯兰国在美国大约有十万信徒。他们有严格的教规,如不能吸毒,不能喝酒,不能抽烟,不能堕胎,妇女要包头等等。
路易法然坎(Louis Farrankhan)是伊斯兰国的国王,他魅力非凡。他把伊斯兰国的命运与非洲黑人和所有穆斯林的命运联在一起。他把卡扎菲看作黑人的英雄,伊斯兰的骄傲,曾热心为卡扎菲辩护,早说他知道西方列强会千方百计把卡扎菲干掉,因为卡扎菲要统一非洲政府、军队、货币,统一非洲资源销售定价,出卖资源时只收黄金,不收美金,以保障非洲人民利益。法然坎说他曾警告过卡扎菲,说他们不会放过他。卡扎菲说:兄弟,我晓得,我晓得。
法然坎也确有国王的威仪,到哪都是前呼后拥,戒备森严。他有自己的卫队,伊斯兰国的组织也准军事化。据说七十年代初一警察接到九一一求救电话便赶往出事地点,因进入伊斯兰国的教堂而被伊斯兰国的人开枪打死。警方追查,伊斯兰国的人说是这警察擅自闯入“他们家”才被当作入侵者击毙。警方抓了几人,最后都放了,不了了之。有人说是当时芝加哥的市长害怕伊斯兰国才和了稀泥。
后来我常在一店里见到卡莉老太太。有回圣诞节前夕我碰到她,我说:“圣诞快乐!”她脸一垮,嘴一撇,满脸愤怒:“我不过那个该死的节!”我非常尴尬,马上道歉。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美国现在圣诞节陌生人见面不说“圣诞快乐”而只说“节日快乐”,原是为了避免冒犯非基督徒。我忽然想到中国传统节日的普世性。刚来美国时跟信基督教的朋友谈起中国节日颇觉自卑,因为中国的传统节日多是吃喝之节,原始低级,与精神信仰无关,而西方节日与精神信仰紧密相连,超凡脱俗,高高在上。我这才发现中国节日多与自然天象紧密相关,顺天从道,地球之上太阳之下的人都可与中国人一道共享中国传统节日。
老太太后来常打电话邀我参加他们的集会,说好些人都等着买我的茶。我很乐于用我的绿茶拯救黑人兄弟姐妹,也很想去伊斯兰国总部听听法然坎演讲,但了解点伊斯兰国的背景后,我还是遵从古训,敬而远之,没再去他们的集会。
(选自《贩茶美国》点击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