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信油条会自己飞了?
(2)
不好!只听得“噔”的一声,家里的那只大黄猫已跳落在桌上了。猫站在桌上,嘴前面就是那油条,像是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动它。猫像只老鼠那样望着他,黄黄的眼睛漠然地转动,尾巴在桌上晃晃着。“打!”他突然大叫一声,想把猫吓得一下跳开。随着他的一声吼,那猫叼起一根油条就弹开了,一下蹦到屋角的糠缸上。它站在糠缸上,嘴里叼挂着那油条,机警地望着他,黄黄的眼睛嘲弄地闪动着,尾巴悠然地扫着缸盖,鼻孔里喷着呜呜声,像是在等他扑上去。他心里轰的一下什么都垮了。他干哭起来,“爸,爸,你看呀!你看呀!” 他发现他爸并不在。猫似乎有点可怜他,站在那儿望着他,并未动那根油条。还来得及,只要把那根油条夺下来就行了。猫咬过的,爸爸还是一样能吃。猪啃过的半边红薯爸爸捡起来就啃,鸡啄过的红枣爸爸抢过来就塞在口里。
他转向猫,想一下扑上去把它捉住。要万一抓不着它呢?猫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想,猫是通人性的,先跟它好说,说不定它会饶了他。于是他干哭着说:“好黄黄,求你把油条放了,我去捉鱼给你吃,鱼比油条好吃。我捉好多好多又肥又嫩的泥鳅给你吃。做点好事,别吃!你吃了我爸会把我打死。饶了我,我总是抓鱼给你吃,你忘了?”猫眨了几下眼睛,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半天没发出那凶恶的呜呜声,也没动,仍只是叼着油条在那里站着,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放下还是不放? “放了吧,放了……”他轻声劝说着,两手像翅膀一样张开,轻轻、慢慢地向猫挨近,像是要捉知了时一样。他刚想突发奇袭扑上去,猫已先他一步一纵下了地,钻到了床下。
他慌忙爬到床下。床下有些暗,好半天他才看到那猫。猫蹲在床角里,把油条放下了一会,伸出爪子抓抓脸,又马上叼起它。油条已沾满了床下的灰,毛茸茸的。他向里边爬了一点,灰腾起来,呛得他心发裂。猫缩在床角,充满敌意地呜呜叫着,声音像是从肚子里滚出来的。床很矮,他的背在床板上蹭了一下,痛得他心里直冒烟。他忍着泪,仍柔声对猫说:“黄黄,好黄黄,我总是背着娘给你好吃的,你也忘了?”猫高竖的尾巴摇晃着,像是在说没那回事,仍冷漠地盯着他。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咬牙切齿说:“你不放我就打死你!活活打死你!把你开肠剖肚!你怕不怕?不怕就吃吧,吃呀!”猫一听这话就又把油条放在那堆灰里。他喜得发抖:它听懂了!它是聪明的,不愿为根油条送了命!它还在作思想斗争。油条在地上,只要一吼,猫大吃一惊,吓跑了,油条就会撂在那儿。他又突然“嘟”的大叫一声,向猫扑去。这一下糟了猫迅速叼起那油条,从他耳边箭一样射过,倏地冲出了屋。
他慌忙从床下爬出来,跑出屋子。猫正飞快跑着,根本顾不上回头望他,直跑到隔壁,一下从门缝里钻了进去。他飞跑赶到。门是锁着的,他钻不进去。他试了好几回,身子虽然能挤进去,脑袋却被夹住,无论如何拖扯不进去。他只有退出来,挤进半张脸,睁大眼从门缝朝里看。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猫走动的声音都没有。他用膀子撞着门,大声叫唤着猫,心里急得要着火。完了!猫已不知躲到哪里去吃油条去了。完了,这可怎么办啦!……他嚎啕大哭起来。
门开不了,又没人来。他倚着门呆呆哭了好长时间才痴痴往回走。两根油条只剩下一根,怎么向父亲交代?父亲怎么会相信呢?又没人作证。一想到父亲的样子他就抽泣起来。他感到肚子里揪扯得痛。
刚一进屋,又是“噔”的一声,又一只猫从桌上跳下来,吓了他一跳。再一看,桌上那根油条一点渣儿都没有。猫在屋中央站着,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他顿时软了,瘫了,只觉天昏地暗。这下彻底完了!就是长了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原来这两只猫是串通好了的呀!这是只野猫,是黄黄的野男人。它正用爪子揩着油嘴,用舌头舔着油嘴呢。我要把你捉住,把你的肚子剖了!他捡起屋角的一把柴刀,向那野猫扑去。那猫不等他过来就一纵身上了缸,再一纵上了床顶,又一纵,从床顶上了堆着稻草的楼。他知道猫会从那里的通风口出去。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他痛哭起来。
他想,这要是梦就好了。往往做了噩梦,比如丢了去买盐的钱啦,打了碗啦,吓得要死,醒来发现那是假的,他喜得要叫。这要是一个梦多好啊。看到桌上那张烂报纸,摸摸自己擦痛的背就知道这不是假的。他哭着,坐到门槛上,阳光随着他的哭声抖动。他希望有个人听到他哭,听他说这经过。没有人来。父亲是绝不会听他辩解的;见了父亲,他也肯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要遇上这个事呢?前天右眼就跳了好大一气,他怎么忘了呢?不该逃学,不该背着人偷吃那油条。父亲会打死他,母亲会骂他好吃,哥哥们会笑他。他并没吃那油条呀,是那该死的猫吃了。猫会几天不回家,就是回来了,他们也不会去剖了它的肚子看。扯谎!他们都会这样说。扯得还不像:猫怎么能一下从你手上抢了两根油条?啊?!父亲不会听他,谁都不会信他。父亲会往死里打他,没有人拦,没有人劝,母亲也会说这样好吃又好扯谎的东西活该打死,邻居会说吃了就承认不要扯谎……
天渐渐暗下来,还没人回来。小牛崽在村前塘边哞哞叫唤。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伸直双脚,靠在门框上哭,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声音沙哑,有气无力。他不时抬起袖子给自己抹着哗哗流淌的泪水。破旧的衣袖已被眼泪浸透,细胖的黑手背湿漉漉,由于不断在裤子上擦,已擦得泛出红白。肮脏的小脸上冲出几道扭曲的黑污污的小河道,圆圆的小眼睛也红肿起来,闪着晶亮的泪光。他渐渐感到有些冷。他缩起脚,蜷缩在门槛上,嘶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