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陕北地界,犹如着了魔法,我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色牢牢抓住,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变化之大,让看惯了国内城市超速换颜的我仍然被惊得有点呆傻。
曾经被人们砍伐殆尽的树木神奇地重现了,不光覆盖了沟底,还攀上了原头。当年离开时,满目裸露的黄土、黄沙不见了,蓐蓐(一种灌木)、酸枣、狼牙刺、蓬蒿······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植物,熙熙攘攘,绿色遍染,衬着清澈的蓝天和洁白的云朵,不由人不心情大好。
原上,昔日学大寨战天斗地的农田,如今都种上了果树,红艳艳的苹果就像陕北妙龄女子健美的容颜。“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一搭里走。”听着收音机传出的歌声,我想,当下的陕北青年男女谈恋爱时,一定不会再有老辈人悲凉酸楚牺惶的心情了。他们会相约果园,在果香弥漫中缠绵,再也不用钻高粱地、玉米地,想钻也没有了。现在,我最想和果树枝拉手手,和苹果亲口口,有她们一路相跟,我们一搭向村里走。
过去,仅容架子车通行,雨天变烂泥壕的乡间土路,如今都被改造成了能并排行驶两辆轿车,不怕雨水浸泡,坚实的土石大道。连我们这样十几户的小村都能如此,村村通公路的口号,真不是虚的。
陕北对我来说,有一种难以抵抗的魔力。说来荒谬,明明痛恨当年的文革与上山下乡,人人都曾想方设法逃离,甚至有人以死抗争,但在离开后,却对那一片黄土始终消退不了关注的热情,而且越老越甚。听到陕北话、陕北民歌、陕北发生的事情,我会感觉亲切得鼻子发酸;看到有关陕北的历史记载和新闻报道,我会默记于心;遇到陕北人,我会涌起家人的亲情。任何时候,面对陕北,都摆不脱一个“情”字。
去陕北的路上,车里播放着两首感人至深的歌曲:《鸿雁》和《天边》。虽说《天边》有一个动人的创作传说,但就撞击心灵的力度来说,《鸿雁》更胜一筹。一个借男女私情来倾诉,柔肠百转;一个凭乡思归绪来抒发,苍茫辽远。年过花甲,前者已不能引起太多的心波涟漪,而后者当我最初听到,便情不自禁,热泪盈眶,一张口学唱,总是哽咽得无法吐字发声。那“疏勒川”式的情景,那北方汉子的胸怀,触动了我的心弦,百听不厌。回音余韵,岂是三月能够消磁抹去的!
也许跟逝去的宝贵青春岁月有关,又或许无关,那毕竟不是能把控自己命运的年代,珍惜与挥霍都不足以涤荡胸中的层云。
当年到陕北这个小山村插队,是不幸中的大幸,是荒诞时代中的奇遇:从激烈动荡,尽显人间丑恶的混乱世界,一脚踏进了不知世事的桃花源;从相互倾轧、撕咬、仇视的地狱,突然登上纯朴、真诚、善良的天堂;在这里,远离了歧视与迫害,乡亲们没有因为我的家庭问题疏离我,始终热情相对,平等待我,让我切实感受到生活在他们中间的温暖,恢复了做人的尊严与自信。那份难得的情谊,我终生铭记。
要说老天对我确有一份眷顾,乱世中还给我安排了一群人生中难得的伙伴。我们在弱小、无知的初中毕业年纪,猛然从大城市投入到还停留在中世纪的荒原烟村,心中的无助惶恐,可想而知。年龄和环境促使我们聚拢紧靠取暖,彼此搀扶勉励,亲密合作,就像失去双亲的兄弟姐妹们互相依靠扶持。非经历过挤靠在小石桌旁一起说笑吃饭,一起筹划日子如何过的情景,不会对“一口锅里舀马勺”的含义体会更深。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丝毫相互利用的浊气,不含任何功利的杂念,那是人间最纯美的真情。因此,我分外珍惜当年的友谊,不管在哪里,只要想起他们,首先出现在眼前的不是现在的模样,而是永远的十六七岁的音容笑貌。
这次,当年一起插队的伙伴,除了两个行动不便的病人和一位在加拿大看孙子的,都重回村子,再访乡亲和故居。
乡亲们比我们还激动。得知日程,有的从西安和外村赶回,采购好食品酒水,在村里精心准备饭菜。有的专门到县里宾馆迎接,当我看到从汽车里走出来的德奎子,立刻想起一幕相似的场景,当年是他和其他乡亲们赶着驴车把我们从县城接回村的,那时他是精壮小伙,如今已是八十岁的干瘦老汉(村里有个现象值得注意:七八十岁的老人们都很瘦小,其中有年轻时宛若力士的壮汉,那时体形如豆芽菜似的我们都羡慕那副好身板。不知怎么搞得,现在都大大缩水了)。
离村口还有几百米,就看到有人在迎候,为首的是八十多岁的老田。隔了老远,我们赶紧下车,快步上前与乡亲们握手。古代人回乡,无论在外混得多牛,都要在村外下马步行,以示谦卑,不敢在族人和乡亲们面前摆谱。我们都是平头百姓,更得尊重乡亲,懂得谦卑。
一群中年汉子围上来争相握手,听着他们连声叫“老师”,我知道这都是“桃李”了。经每人自报家门,我才和当年的鼻涕萌娃对上号。往事并不如烟,拍着脑袋教他们识字读书、牵着小手带他们游戏唱歌,面对面盯着他们完成作业,恍若昨日。如今,他们有些自己都做了爷爷。
村里人都在原上盖了房,不再住窑洞。一家一个小院,两扇朱漆大门,人面大小的金色兽首衔环铺首分外抢眼,活脱财主气派,屋里沙发、冰箱、彩电,还有电脑,应有尽有。乡亲们不无得意地说,现在,不种庄稼了,光种苹果、梨跟核桃。村里富裕人家一年能弄个四十万,差点的也有十几二十万。钱不再是事儿。想起插队时一个汗珠摔八瓣干一天才八分钱,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伙伴们曾经回过几次村,第一次,劳心费力搜集了八大麻袋被褥衣服,乡亲们差点下跪磕头感谢雪中送炭。第二次,温饱不成问题,每家送了几百块钱,乡亲们在十里八乡人面前,头抬得特高,咳嗽得特响。其它村哪受过这个,连知青的面也没见过。这一回,第一次回村的我本来抱着扶贫的打算,结果差点让乡亲们笑死,恨不得一起先扶了我这美国穷汉。他们说,美国有啥好,不如回来在咱这搭养老。咱这儿的苹果,世界第一,吃了养人。尝了一个,果然,色艳、皮薄、香脆、汁多、甜酸度恰到好处。真不是美国超市所见的苹果能比拚的,摆到一起,它一定被首先干掉。当初,看到乡亲们受苦受穷,我也曾动过栽培枣栗一类果树的念头。因为,古人把有“枣栗之利”的地方称为“天府”。“民虽不田作,枣栗之实足食矣,此所谓天府也。”既能当粮食,也能卖钱,还省力。司马迁说,种栗树多的人,获利丰厚,牛皮得相当于千户侯。可是那时田地规划,种植项目都有公社制订的死规,违犯者便是破坏学大寨的反革命。所以,明知有利,也没人敢于冒死试种。我不是偷火种的英雄,更不敢犯禁,也就是一闪念而已。如今,乡亲们真的“不田作”,仅凭苹果,就过上了有房、有车、有钱的好日子,着实让我为他们高兴。他们不羡皇帝不羡仙,更别说千户侯了,他们就要那份大自在,大舒心。
吃饭时,有一个小变化,又让我乐了一下。原来,婆姨们只能瑟缩于灶台,不得上炕入席与男人同吃。现在,除了老一辈、小一辈、与外来客(与我们同来的三位中学同学及妻子)各自分桌外,婆姨们也另开一桌,享有了与男人同等的权利。这应该是衣食足的结果。
席间,酒开了一瓶又一瓶,大家频频举杯,互相说了些朴实暖心的话。我本想郑重献上祝福,然而,祝什么,则颇费思量。《庄子·天地》记载了一则发人深省的故事:尧来到华山一带,当地的官员习惯拍马屁,祝尧长寿、富贵、男子孙多。尧则断然拒绝接受。地方官不解,尧解释道:男孩多了,让人恐惧;富裕了,麻烦多;长寿了,折辱便少不了。今天看来,尧看问题较深,男孩多了,别的不说,分割家产就是极头疼的事,弄不好兄弟反目,家破人亡;富了,不但别人惦记,自己也不容易摆正位置,处理好与别人的关系;活得久了,病痛必然缠身,医疗条件和水平,不足解除病患,只能让人生不如死,况且久病床前无孝子,不是寿则辱,又是什么呢?这三者都不是修身养德的有利条件。地方官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反驳说:每个人生下来都会由老天提供一份工作,男孩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还有啥恐惧呢?富有了,你就与人分享,还有啥麻烦?若是圣人长寿,老病死亡都不会降临,咋能受辱呢?地方官虽然堵住了尧的嘴,但糊弄不了我们。经过二十世纪的社会主义教育,不难知道,他的观点纯属空想忽悠,尤其是最后一条,更不着调。今天,多数人梦想烧香拜求的仍是华封人的“三祝”,连几千年前尧都不愿接受,我怎么能拿来献给诚心待人的乡亲们呢?祝愿就是梦想,梦想与虚妄何异?还是少点虚头巴脑,真心希望他们不得病,吃得香,睡得踏实,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吧。
我们住过的知青窑洞坍塌了,院子长满了荒草。当年,这可是村里人专门为我们打的,是村里最让人眼红的头号豪宅。我们在那里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时光。再过若干年,窑洞还会在吗?今后有谁会记起,这里曾住过十个知青呢?衰草斜阳,秦宫汉阙都成了黄土堆,几孔普通人住过的破窑又算啥!陪同我们来的同学深深感慨乡亲们的热情,和我们当年的艰苦。我站在破败的窑洞前,心中漾起淡淡的伤感。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乡亲们拉着手,依依难舍。我的老房东娥娃妈(刚到村里,新窑未完工,暂分住老乡家)使劲用拐杖撑着身子,噙着泪水,颤抖着说,日后,不晓还能见到不?我赶紧转过脸,紧咬嘴唇,向别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