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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说)八

(2016-05-20 03:09:18) 下一个

夏一平是文革时省革委会专案组第一小组的副组长,主管对我奶奶的审查,如今退休在家。他满脸惊疑地看着我,对任何问题都不卑不亢地回答:对不起,年头久了,统忘记了。我反复说明,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想知道历史真相,绝无追究谁人责任的意思。在那个年代,人人身不由己。与其他人比较,你对我奶奶算是客气的。奶奶生前说过多次,要不是你拦着,不知要多受多少罪。

夏一平大概见我态度诚恳,终于开口:是吗,你奶奶是这样说吗?当时我是觉得你奶奶不容易,被捕后,你奶奶受了严刑拷打,曾投井自杀。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还能怎样?要她在鬼子窝里亲手搏杀鬼子吗?其实对她的怀疑审查不是从文革才开始的,四三年她回冀中根据地参加整风,就专门立案审查了她从被捕以来的所有表现,历时三月,最后因情报工作需要,仅作出四三年重新入党的结论,让她返回保定继续打入敌人内部。解放后,五三年审干,组织上又一次审查她的问题。因为有人提出投敌叛变,自甘堕落,成为汉奸,她觉得委屈,竟触电自杀!没听过吧?你别把嘴张那么大,我就是告诉你历史事实,事实都是残酷无情的。省委书记在你奶奶档案上亲笔写道:此人不能重用!这是我亲眼所见。这位书记文革时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整得死去活来,是毛主席觉得不能再重用他了。我也是,文革中被提到高级领导岗位,文革后,轮到别人来审查我,一撸到底,从天上摔到地下,永不再重用。

平心而论,你奶奶的疑点很多。你要不高兴,我就不说了。嘿,你小年纪,有大胸襟,不简单。你想,日本人是什么,毫无人性,惨无人道,豺狼虎豹,妖魔鬼怪,怎么形容他们坏都不过分。对吧?你奶奶把日本队长撞下河,差点儿没淹死,又有叛徒指证了她的身份,日本人不但不杀她,还给她治伤,而且吸收她进入日军的保定情报室工作,让她接触大量机密,如果没有叛变,没有用出卖党的机密来交换,你说可能吗?这符合逻辑吗?西路军被捕的女红军是什么遭遇,赵一曼又是怎样牺牲的?你奶奶在日本人手里就能幸免?你听她说过没有?没有嘛。我也没听说过,没人听说过。你奶奶交待的都是些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事情。不错,她自杀过,但没死嘛。这之前也许是坚强的,这之后,大概怕死了,投降了。伤好后,先在旅馆里当了几天女招待,然后进入情报室。这中间……啊……是否有什么?不能不让人多想啊。被捕时她有一把手枪,为什么不用它打鬼子,反而害怕了,没见鬼子就把它埋了。说是怕连累堡垒户,为什么还往人家地洞里钻?鬼子叫你出来你就乖乖出来了,要是我,宁肯等敌人往里打枪、扔手榴弹、灌水、放烟、喷毒气,死也要死在里面。多少烈士无不是战斗到最后一颗子弹,坚持到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冀中一些烈士都是在被捕后,千方百计自杀,县委组织部长谭杰在牢房里把筷子插入耳中,撞墙成仁。还有人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比如有个县长叫胡春航,受伤被捕后,先用手绢塞进喉咙中自杀,被鬼子发现,未遂。后又悄悄扯破衣服塞入嗓子眼,到底壮烈殉国。九分区政治部主任袁心纯在反扫荡战斗中负重伤被俘,大骂鬼子五天五夜,绝食而死。忠烈可嘉,何等感人啊!对比之下,你不觉得你奶奶逊色多了吗?仅自杀一次就放弃了,勇气不足嘛。出卖过什么机密,造成了什么破坏?好像没有,但这不能证明她没有叛变,更不能说明她是英雄。解放后,党和政府只是不重用她,把她从要害部门调到一般单位,并没有开除工职,清除出党,对她够宽大了。她应该感谢党。算了,人都不在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离开时,脑子里浮现出美国伊战后的一个画面:战俘获释返乡,市民倾城而出,夹道欢迎,鼓乐齐奏,载歌载舞,发自内心的欢呼,鲜花彩带一个劲地抛啊,满身满街都是。获释者坐在豪华的敞篷车上,幸福地微笑,自豪地频频招手示意,毫无羞惭之色。据我所知,他曾现身伊拉克电视台,公开谴责美国政府的战争政策。当他回来时,不仅家乡人衷心祝贺,而且从联邦政府到州政府无一人指责他的背叛行为,仍然把他视为对国家作出贡献的英雄、战场上的豪杰。

 

姑姑看着墙上挂的奶奶的遗像回忆道:小时候和你奶奶一起洗澡,看见她身上有许多伤疤,但是那时不懂事,没太在意。文革后,我从监狱里把她接出来给她洗澡,发现又多了一些伤疤,这才问起她来。开始你奶奶还不愿意说,因为人家有嘱咐,许多事不让说。而且也怕由此影响我们对党的信念。其实不说就没影响啦?识数的人都算得过来嘛:你奶奶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关了一年多,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关了一个月,而她无比相信、死心塌地追随的共产党却关了她六年多。后来架不住我软缠硬磨,她终于讲了。

你奶奶对每一块伤疤的来历全记得很清楚,她一边指一边说,头上有三块,最大的是日本人的枪托砸的,中等的是造反派用皮带环打的;小的是你姥姥留下的。手上是我自己弄的,腿上是军统特务干的,背上的那一片是日本鬼子用钉子钉出来的。我说还是共产党监狱文明。你奶奶摇摇头:他们给我穿充气服,用竹片猛抽胸部,疼得要死,却不留伤痕,更厉害的是精神折磨,整天骂你是叛徒特务,最后连我自己都有点相信了。我气得说:你要是叛徒特务,日本鬼子怎么能用钉子往你身上钉呀!你奶奶笑笑,显出骄傲的神情说:他们是气极了,我把宪兵队长吉田顶下河差点淹死。第二天,吉田亲自审问。我说:我叫刘素鸾,河北高阳庞家庄人,到这儿来投亲戚的。他问:你为什么投亲戚?我说:家乡的房子被你们烧了,我不投亲戚住哪儿呀?吉田见我不招,就叫来一个人。我一看是县大队的副大队长,这家伙叛变了!我扑上去打了他两个耳光。日本人又把我捆起来。吉田下手在我背上钉钉子,钉进去,拔出来。开始我还能感觉钻心的疼,钉了两颗后,我就麻木了,只感到震动,觉不出疼来。好像是钉第四颗的时候,我昏过去了。几次审讯下来,浑身被打得血肉模糊,穿的衣裤已染成酱红色,硬邦邦的紧紧粘在大小伤口上,一动就疼得两眼发黑。我紧咬牙关挺着,稍一松口就得猛吸凉气,不然压不下疼痛。我心说:打吧,早点把我打死算了。从我嘴里得到情报,哼,休想!我默默念叨着:秋瑾,秋瑾,她是鉴湖女侠,我是什么侠?共产党人应该比侠勇敢一些吧,我是共产女侠。想着想着,忘了疼痛,想着想着,竟笑出声来。日本人住了手,互相看看,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以为我被打糊涂了。他们把我拉到宪兵队院子里的一口井边,提起一桶水,用凉水浇我。趁敌人大意,我纵身跳下井,想以死解脱没完没了的拷打。没想到井水太浅,淹不死人。被捞上来后,敌人把我头朝下倒绑在梯子上,灌起了凉水。由于我始终不开口,鬼子没办法,就把我单独关在后院的一个地窖里。地窖十分窄小,只能容一个人坐着。里面又黑又潮,吃喝拉撒都不许出去,根本没有放风。一连关了十几天,这中间没有审讯。后来伤口发炎,人发高烧,才把我放出来,寄押在宪兵队旁边一个大户人家里养伤。

姑姑用微微发红的眼睛看着我:你奶奶这辈子受罪受大了!被日本人折磨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几岁,容易吗?她是怎么出来的?唉,这是每次审查时必问的。我不想让你奶奶在家也觉得受怀疑不舒服,从没问过她。反正我相信她绝不是叛变投敌,像文革大字报说的那样。你问过你爸吗?你奶奶退休后,有时会和你爸谈些历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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