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上曾经使用的文字中,楔形文字给人的印象最冷峻刻板,刀劈斧砍;埃及文字最轻巧浪漫,翠鸟枝头;玛雅文字最神秘复杂,符箓图章。相比之下,汉字比较中庸,在毛笔的挥洒中,兼具世界各种文字的特点,既可以刻板、浪漫、复杂,也可以萌,可以艳,可以庄,可以谐,可以卑微,可以神圣。
于是有人说,现存文字中,只有中文最具有艺术气息。喜欢书法的或老者听到这个评价一定很兴奋,初学者和少儿则未必。
年幼时,学习方块字,传统的填鸭式教学加上严厉的责罚,错一字,罚写二十遍,还要一笔一画,端端正正,一般大小(后来明白那时依然有流行明清科举考试规定用“台阁体”“馆阁体”的惯性),稍不合格,打回重写,让人顿失乐趣,痛苦得挠墙。以致年轻时读写它,居然没有多少感觉。然而出国时间越长,年龄越大,越觉得无论看、诵、写都是绝妙的感受。手捧书本,夜深人静,常常莫名感动,竟然泪水泛滥。不是因为内容,仅仅由于是方块字。
这是一种怎样的文字,从它一问世,就注定了不同凡响的命运。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显示了令天地动容的超强震撼力,和生死紧密相连。如果说这纯属想象,那么围绕甲骨文的记载就是言之凿凿了。它被发现于中国苦难最深重的十九世纪最后一年,似乎要告诉不肖子孙盘庚复兴,武丁神勇的故事;第一个整理出版甲骨文专辑的刘鹗被流放新疆的罪名之一恰好是“擅散太仓粟”,文字又一次和关乎国计民生的“粟”奇妙地连接在一起,这是方块字的宿命?1928年,当考古发掘的甲骨资料运往安阳火车站时,老天爷先动了感情,流经殷墟的洹河云气蒸腾,很快凝聚成乌云,笼罩在殷墟乃至安阳的上空,一场豪雨,清洗着装运甲骨的木箱。这又暗示了什么?是对古老文明的同情、洗礼、还是祝福?它被烧过,被改过,被诅咒过,但没有被毁灭,骨架始终屹立天地间。世界许多民族的文字说完就完,干脆利落,没有扰人的感情纠葛,只有读不懂的目瞪口呆。而方块字九条命的顽强,一定是它的魅力倾倒了一代又一代。如果说它具有令人遗憾的缺陷,那么也应该承认它具有超强的优势。与其说它的长寿是行政命令的强迫,不如说是书生士人的钟爱,太多的伏生把它藏在心间,传给后代。
方块字是中国人欢乐、苦难、骄傲、耻辱的载体,是我自小便日日相伴,用得顺手,看着顺眼的工具,是我能从三千年前的经典一直通读到现在的文字,对我有一种其他语言文字都不具备的神奇力量,这大概就是我看到它会情不自禁的原因吧。于谦在《观书》一诗中,把书(当然是中文书)比作“故人”,看着它就觉得倍儿亲,“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说出了我的感觉。
方块字的未来会怎样,会不会像古埃及文、楔形文、玛雅文、突厥文、契丹文、西夏文等等一样,我不敢预测。从目前来看,它正在遭受日益强烈的外文冲击。一种语言能否保持生命力的重要因素之一是处理外来语的能力。汉语在发展过程中一直在不断吸收外来语,无论是音译,还是意译,最后都转化为中文,使其更加生动活泼。现在取洋名、说话、歌词、文章直接夹杂外文已经成为年青人争相效仿的时尚,被赞保留传统文化最多的台湾尤甚。这是否预示汉语已经失去了消化外来语的能力,露出了僵死的衰容?如此发展,前景是否堪忧,用不着我来操心,那是子孙后代的事,应由他们决定。我只是希望他们手下留情,让世界多一些不同视听的东西,尽量让它存世久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