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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举案齐眉”

(2010-05-06 04:37:04) 下一个
夫妇是中国古代所谓“五伦”之一,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要一环,人们自然对它有较多寄托、梦想和期望,乃至规范。

旧时文人眼里的理想夫妻关系是“相敬如宾”,具体表现为“举案齐眉”。固然,待客之道,理应恭敬。可是将食案举到与眉毛平齐的程度,怎么看都不是传统的待客之道,怎么论都算不上待客的礼节,倒像是给鬼神上供,或奴婢伺候主人的行为,是表示“卑服”的举止。一对恩爱夫妻,若丈夫看到妻子这般模样,情何以堪?纵然满汉全席陈列面前能坦然下咽吗?倘若欣然领受,夫妻情份何在?分明是要将妻子置于奴婢的地位,自己安享作为主人被敬畏的得意。就算退一步说这是礼宾的敬意,那末“相敬如宾”还是正常夫妇之道吗?是否理性得太客气了?现代社会除了一部分男人心中暗许外,女性们若对“举案齐眉”爱不释手,肯定是病得不轻了。它对男人来讲或许是恭敬,对女人来说则是屈辱。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过去,“举案齐眉”都是男性占社会统治地位的产物,是男人们的私心理想。

“举案齐眉”的典故梗概,许多人耳熟能详。东汉初,扶风人梁鸿讨了孟光为妻。两口子隐居乡间,为别人打工度日。每天吃饭时,孟光都作出那个著名的动作。这一举,成为“贤慧”妇女的标准像,被人称颂了一千多年。以后还成为“五好家庭”的代名词,可算典型的中国式伦理神话。

但是完整的故事,恐怕知道的人就不多了。当我们回头检视它产生的背景和内容,可以看到被“礼”所掩饰的辛酸。

汉代自武帝以后,儒家学说确立了在意识形态上的独尊地位,人际关系的“礼”越发精致,被系统地确定为许多细则。其中妇女日常行为的规矩也已日臻繁琐,出现了诸如《列女传颂图》、《女诫》、《女宪》一类法规性的著作。被社会上层追捧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班昭在《女诫》中,把“卑弱”放到对妇女的第一要求上,“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在“女以弱为美”的思想影响下,民间甚至形成了“生女如鼠,犹恐其虎”的谚语。不管结婚前身家地位是否高于男方,婚后都必须找准与丈夫相应的位置,并且服从丈夫的意愿。丈夫如果驾驭不了妻子,“则威仪废缺”;妻子要不服侍丈夫,“则义理堕阙”。上行下效,这些必然要在民间家庭中打上深刻烙印。

据《东观汉记》《后汉书》等记载,梁让在王莽新朝做了有职(城门校尉)有爵(修远伯)的芝麻官,生了个儿子,取名鸿,字伯鸾,希望他长大后像鸿鹄展翅高飞。梁家本来可以过上小康生活,但是家财还没有积攒起来,梁让就撇下年幼的梁鸿撒手人寰。乱世艰难,连口棺材也没混上,只用一领席子一卷,草草埋葬。顶梁柱倒了,家徒四壁,小梁鸿唯一拥有的就剩下自尊心了,那是伴随名字和父亲的希望培养起来的。和许多家道中落的穷孩子一样,他的自尊既表现为自强,也包含着由自卑激发的孤僻自傲。

学龄期间,国家对他这种穷孩子还有点优惠,进入太学,博览了古籍。在校时,他显得很不合群,经常独来独往,不但不与人交往,连吃饭都不跟同学在一起。同学做好饭,招呼他趁着余火未尽,赶紧接着做。梁鸿却把灶火灭掉,再重新填进自己的柴。他说,我虽是个小孩,也不愿占人家的便宜。这种性格,有点像现代医学所说的自闭症了。

学业完成后,儒家经典除了在头脑中刻上了信条戒律,增添了精神负担外,没有给他带来就业等其它好处。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找不到白领工作,便放下身段去放猪。如果没有发生以后的事情,梁鸿的一生可能极其平淡乏味,在历史上留不下一丝痕迹。放猪时,不小心失火,烧了别人的房子。这是一次不幸事故,也是老天赐给他的一个良机。梁鸿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只是凭着良心的指引,找到被烧人家承担了责任,把自家所有的猪全用来赔偿损失。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个亮点。假如事情仅到这一步便偃旗息鼓,梁鸿也没戏了。可是命运注定要把机会让给他,挡都挡不住。主家收下了猪,依然嫌少不满意。这时,梁鸿的自尊心膨胀了,他赌气说,我再没有其它财产,情愿为你做工抵债。他说到做到,从早到晚劳作不息。汉代有个传统,社会上年纪大辈分高的人说话分量较重,足以左右舆论与官府。看到梁鸿辛勤奔走的身影,邻家老汉坐不住了,情不自禁地数落起主人家欺负老实人。他一出面,旁人也都纷纷指责。主人家不是地方豪强,还算讲理,他自觉有些理亏,心里也佩服梁鸿的为人,便把债务全免,猪如数奉还。梁鸿的自尊心再次激起,居然不接受那些猪。他高傲地扬起头,离开主人家,回到故里。

那时社会上比较重视道德修养,流行走“举孝廉”做官的路子。所以梁鸿的事迹传开后,一些有钱有势的人家颇看好他的前途,争着要把女儿嫁给他。可是梁鸿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做趋炎附势的人,各方面条件优越的姑娘反而令他自卑。因此,他一一谢绝了。当然,他没有决心打一辈子光棍,自有一套标准,只是不事声张,暗地查访适合自己条件的姑娘。磨刀误不了砍柴功。同县老孟家有个女儿,除了一身好力气,能举起石臼,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力士,其它都不好意思让人夸。比如容貌,在档案记载中就仨字:肥、黑、丑。这条件在以弱为美,养个瑟缩如鼠的姑娘,都还要担心露出点虎势虎气的时代,恐怕少有问津者。姑娘自己并不气馁,寻常男子还入不了她的法眼,居然也拒绝了几个。所以,年过三十,仍没有出嫁。父母自然着急上火,姑娘却明确宣布要找就得是梁鸿那样贤明懂事理的人。我猜想,她知道本身条件不好,一般人难免嫌弃,所以寄希望于道德高尚的人应该懂得尊重人。不过也许说出这话,姑娘自己也不相信,只是用来堵父母催逼之口。父母同样没当真,这怎么可能,连派媒人去说亲的念头都没转过。有些好事之徒大概当作笑话,四处传播,没想到梁鸿听说此事,竟然上门正式求婚。他们俩没有经过花前月下,鸿雁传书,红娘递话一套程序,肯定不存在爱情。就算姑娘有仰慕之心,梁鸿呢?不嫌他穷的姑娘大有人在呀,即使容貌一般,应该强过孟小姐吧。孟家的财势,嫁妆的丰厚,对他没有吸引力。姑娘的人品,以前没有过接触,应该并不熟悉吧。他看上孟姑娘哪一点了?若按一般人的思路考虑,很难说清。这里只有用自尊心与自卑感并存的混合心理才能解释。这是一种心理障碍,自尊让他不能容忍妻子在各方面超过自己,自己弱势就无法树立自信,建立权威;自卑让他只能接纳不完美的妻子,有缺陷才能在他面前表现卑弱,产生敬畏。所以,梁鸿看中的恰恰是孟姑娘的容貌,以及由此产生的比他更加自卑的心理。孟姑娘是怎么想的呢?她的心情可能比较复杂,既希望能过一种受到尊重,顺遂自己心愿的日子,又不敢相信,随时准备放弃幻想,听任摆布。她出嫁前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置下布衣、麻鞋、纺织工具,以便认命,跟丈夫过苦日子。另一方面,她又不甘心,企图改变丈夫。当孟姑娘故意盛装嫁进梁家时,梁鸿的心理障碍再次发作,竟然立刻拉下脸来,不搭理她。孟小姐也不示弱,两人冷战了七天。终于丈夫的臭脸让孟姑娘彻底投降,首先跪在床下请罪。梁鸿说,我要找的是能吃苦,甘心隐居深山的人。你现在又涂脂抹粉,又披丝衣锦的,不是我心目中的配偶。孟姑娘乖巧地说,我这么做是要试一下你的志向,其实早就准备好了隐居之服。于是马上改换了打扮。梁鸿转怒为喜,说出了娶孟姑娘的真实想法,“此真梁鸿妻也,能奉我矣!”一个“奉”字充分表达了他对妻子必须服从自己,伺候自己的要求。他要找的“妻”,说穿了就是一个老妈子。古代中国的文化人,或者像梁鸿这样的隐者,可以远离官场,拒绝做官,能够在生活上摒弃贵族式的享受,强调布衣疏食,标榜与众不同;可在精神深处,贵族的权力与地位却占据重要位置,并将其落实到家庭中的尊卑等级上。这是自尊与自卑的结合,外表与内心的分裂。为了巩固确定的地位,梁鸿还做了一件本应由父母或主人才有权做的事:亲自为妻子取了名字,名光,字德曜。古人的名和字是相互对应的,可以彼此解释或补充。孟姑娘的新名字含义明白,就是要把“卑弱”等女德发扬光大。可怜的孟姑娘从此不得不收敛女儿脾性,嫁什么随什么了。

婚后,孟光不是没有改造丈夫的机会,但她自己破坏了。见丈夫好久没动静,不提隐居的事情,她反而沉不住气,问是否弃志随俗了,促梁鸿赶快隐居避患。可能她幻想艰难困苦会酿出感情的甜蜜,未曾料到她的后半生将在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伴君如伴虎中度过。从梁鸿仅仅回答了一个“诺”字看,似乎有些被动勉强的意思,也许他内心残存着出人头地的念想。但说过的话不好反悔,于是夫妻相携进入霸陵山中,耕田织布,闲暇便读《诗》《书》,弹琴娱乐。听着似乎很是惬意,实际上隐居的日子显然不好过。梁鸿一面仰慕前世高士,为汉初四皓以来的二十四位隐者写文歌颂,激励自己;一面难以压抑东出函谷关,涉足中原的欲望,于是拖家带口上路旅游。当途经京师洛阳,眼见繁华,耐不住寂寞,作了一首《五噫之歌》。翻成现代话是:登上北邙山啊,哇!眺望京城啊,哇!宫室崔嵬啊,哇!世人辛劳啊,哇!辽阔广大看不到边啊,哇!这么几句不咸不淡,全是半截话的刘姥姥式感叹,不知怎么流传出去,招来不满,被人搜索。梁鸿和孟光搬到齐鲁之间躲了起来,并被迫改姓运期,名耀,字侯光。危难中仍不忘焕发贵族光彩,暗藏着做主子奴役别人的梦想。在这种梦想后面,孟光能得到什么,看看后来的记载就能想见一二。

不久,又迁到今天的苏州一带。临走前,他做了一首长诗,抨击了世俗告密诬陷,争着捧假贬真、举枉措直的恶习,盼望在异地过上受人尊敬、逍遥快乐、追随孔子思想的日子。公正地看,这首诗是他一生中的第二个亮点,也是最后一个。俗话说,一俊遮百丑。但是,俊是俊,丑是丑,谁也不应该遮挡谁。梁鸿梦想的快乐里,没有包括妻子。在诗里一句也没提到追随他颠沛流离的妻子。史书中也没有关于孟光在这段时间的记载,仿佛她根本不存在。贫贱夫妻百事恩,艰难岁月容易让人产生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亲密感,对别人来说是定律,在梁鸿身上却是变数。在新居地,尽管他穷困得寄人篱下,为人舂米打工度日,却放不下他端着的架子,仍然做着家中的绝对统治者。每天收工回家,孟光都为他做好饭菜,“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由此可见,最初的含义是因为不敢抬头看梁鸿,才要借食案遮住眼睛,跟爱情、礼敬毫无关系。从“不敢”两字来看,显然梁鸿没有善待孟光。一位女力士对自己的丈夫畏惧到不敢看,没有经过几番痛苦教训能办到吗?这种景象我在插队的村里见得多了,男人都是四仰八叉舒坦地高踞炕上,女人则低头缩身蹲于灶旁,不得与丈夫同席。村里的女子见知青男女同桌吃饭,个个好生羡慕。还是回到东汉吧,那时,没人在意孟光的感受,没有人表示过丁点同情,活该如此。主人家看到这种情景,对梁鸿御妻手段佩服得紧,心想身为佣人能让妻子把自己“敬”到如此地步,真不是凡人!随即提高了待遇,让他们有了一个比较象样的家。因此,梁鸿才有条件,有心情“著书十余篇”。写的是什么,没有流传下来。但就算他是了不起的大文豪,也不能为他掩饰虐待妻子的恶行,不能鼓励成功的男人背后跪着个女人。

相聚时,他没有给过孟光多少温暖。临死前,对侍奉了他一辈子的妻子也没有丝毫感激与眷恋。梁鸿也许清楚知道孟光胸怀怨恨,绝不会守着他的坟丘,唱着地老天荒。而他似乎也不愿与孟光长相守,于是绕过孟光和孩子,叮嘱主人家千万不要让他的儿子将其灵柩带回故乡去。主人不负所托,把他埋于当地名胜战国时吴国勇士要离墓旁。丧事完毕,孟光果然舍弃了他们最后共同拥有的家,自回扶风去了。她的心情应当是解脱了苦难,一身轻松,回乡的脚步急匆匆中透出轻快,说不定又唱起女儿时的秦腔小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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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听琴 回复 悄悄话 有学问,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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