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传说的神秘“五、一六”
(2009-11-06 03:3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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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时期,变化多端,波诡云谲,怪事丛生,根本不是正常人的思维能够应付得了的。许多事情的内幕既深且浑,至今捂得很严。地球人都知道,凡事捂得愈严,愈增神秘感。人们破解无方,反而刺激了想象力,为民间文学的发育成长提供了沃土。
民间文学专注于事件,讲究震撼,喜欢神化,欣赏传奇,绝对满足窥私探秘的欲望。田间地头、厂房角落、胡同墙根,茶楼酒肆,口耳相传,逐渐丰富着故事的枝干。“梅花党”“绣花鞋”等就有无数个版本。如果仔细挖掘一下,大概类似的传奇故事还有很多。连缀起来,足以编出百十套让“三国”“水浒”“西游”相形见拙的大部头,起码也是弄它“十刻”“百刻拍案惊奇”来。
“五、一六”案是文革中轰动一时的大案,从六七年立案,直到七几年,林彪事件后,在我插队的公社,干部们还下乡宣传追查“五、一六”分子。我问什么是“五、一六”,无人能解答,却都认准是反革命组织,中央有定性。我讲了早年听说的关于“五、一六”的故事,结果人人咂舌,连呼俄的神呀!
对于真实的“五、一六”组织,我无话可说,也无意研究。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最初有关他的特殊故事是在一个特殊的夜晚听到的。
一九六七年夏,正是北京各中学派系纷争混乱如麻的时候。为躲避校内三天两头爆发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武斗,我和几个同学投奔了人大附中的朋友。谁知,当天半夜赶上军宣队和校内工人联合突击检查。一朝权在手,世俗之人可能都压抑不住嚣张横行的冲动。这些平日打牌吹牛无所事事见人微笑点头的和善佬们,全都像是变了个人,跟鬼子进村似的,一路呼喝叱咤,房门擂得震天响。学生们从睡梦中惊醒,一看外面有人手持长矛棍棒,摆出钟馗、天王模样,一肚子怒火顿时凝噎于喉,半个不字也吐不出来。听着喧嚣声越来越近,我们几个惊弓之鸟,本能的反应是半夜搜查一定会捉拿外校人员,被捉后果谁也不敢想,于是动手把室内几个架子床都推来顶住门,决心抗战拒捕。我们赤手空拳,毫无威力;对方依仗尖利的冷兵器,有恃无恐。他们奋力猛攻,矛头刺伤了我的一位学长面部,登时血流满面。说实话,伤并不重,但比较危险。若刺得深些,或偏高点,那位学长非死即残,可能就写不出后来在西单民主墙上万人争睹的大作《在社会的档案里》了。学长的伤给眼看落败的我们带来了转机,我们立刻狂呼“杀人啦!救命呀!”外边的钟馗们根本不相信,学长将沾满鲜血的手帕丢出窗外,霎那间,攻击声停止了。只听一阵窃窃私语,大概害怕出人命,事情闹大不好收场,门外撂下几句狠话,匆匆撤兵。
一切归于平静后,学长被送去就医,我们则在朋友带领下溜到校外野地里的一个一人高的大坑中躲起来。脱险后,我们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除了虚脱般的软瘫,就是渗透肝胆的后怕。坐在坑底,眼观漆黑深不可测的天空,身子不停哆嗦。好一阵,无人开口。人大附中的朋友为了给我们排烦解闷,主动讲起了故事:
“五、一六兵团”听说过吗?好像在天安门的观礼台上见过大标语,写着打倒周恩来,署名“五、一六兵团”。什么?打倒周总理,狗胆不小!怎么?有什么背景吗?这年头这个兵团,那个司令部多如牛毛,谁注意他们呀!可别小瞧,很不简单,据说跟美帝、苏修、蒋匪都有联系,是公安部重点抓的要案。你怎么知道?我们学校就有。如果远在天边,恐怕引不起我们的兴趣,就在刚刚逃离的地方,我们一下来了精神。快说,怎么回事?
我们学校一个高中女生的姐姐是一所大学的学生。怎么扯得那么远?不是你们学校的事?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她姐姐前不久被人揭发是“五、一六”分子,学校立即关押了她。天天过堂审讯,希望能撬开紧闭的嘴,为文革胜利立上一大功。无奈,人硬得跟江姐似的,“上级的姓名地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地址我也知道,就是不告诉你!”呵呵,你说的对,这是我瞎编的。反正十八般刑具用尽,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也没问出来。十几个昼夜连轴转,女“五、一六”精疲力竭临近崩溃边缘不说,审问者也全趴下了。一天晚上,结束审讯,押回临时看守处。换上两个蓄足精神的学生,准备再通宵折磨一回。屋里一百度大灯泡明晃晃当头照,手中长棍不时戳醒萎靡的“犯人”,看谁能熬过谁?你说怎么那么寸,一个看守没来由地闹开了肚子,不到半点钟,“三遗矢矣”,比老廉颇还衰。就在她又一次跑厕所时,突然停电了。另一位看守一边骂着谁他妈的吃夜宵用电炉子啦,一边把“犯人”结结实实捆在椅子上,然后出去寻找电闸保险丝。等到回来,发现屋里空无一人,绳子丢在地上。就那么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几乎无法走路的“犯人”不翼而飞了。众人脑袋憋爆了也想不明白。那所大学通知我校,看管审讯其妹,无论如何,都要问出她姐姐的下落。但是妹妹和姐姐一样,死扛,什么都问不出来。
有了前车之鉴,学校将妹妹关在宿舍楼的顶层最里边那间屋子,每晚派四个女生看守,临睡前还用绳子绑在床上。本以为这下万无一失,谁知还是出问题了。
有风飒然而至,星空清寒,一股凉气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上冒。
前几天晚上,大约两三点时,三个看守都已睡得跟死人似的,打雷放炮也未必能轰醒。另一个有点神经衰弱,天又热,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来了点困劲儿,刚闭上眼,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动静,像是蛇鼠一类动物爬行的声音。不是夜深人静,根本听不到。她平素最怕蛇和老鼠,立刻浑身一激灵,睡意全无。她睁开眼睛,四下张望,什么都没发现,那位妹妹也纹丝不动。她仔细倾听,觉得声音来自敞开的窗外。于是,她坐起身,准备到窗口察看。就在这个当口,惨淡的月光映照下,窗台上赫然出现一只黑 手。她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一个像三K党样只露两个眼睛的三角脑袋缓缓升了上来。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一个身穿深色紧身衣的人已经翻身坐在了窗台上。她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呼吸不畅,嗓子发紧,完全失去了发声功能,只会瞪着眼睛呆呆地傻愣着。来人发现她一动不动坐在床上,伸手从后腰抽出一把菜刀,冲她一指,用一种压低的极具威慑力的仿佛从肚脐里发出的声音缓慢说,别出声,否则宰了你,大卸八块!说完,扫视了一下宿舍内的其他人,再次向坐在床上呆若木鸡的看守挥了挥菜刀……
我浑身毛孔紧缩,胆虚心慌,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坑沿和星光闪烁的天空。突然间,一个发如飞蓬的脑袋出现在坑边。我紧张地举起颤抖的手指,朋友们惊惧地望去,不知是谁一声呐喊,我们齐跳起来,反倒把来人吓得连滚带爬蹿得比兔子还快。唉,这个互相窥测、彼此吓唬的悲惨世界!
惊魂甫定,又想起故事结局。后来呢?后来那人什么也没干,镇定地从窗台上跳下楼。好半天,看守才缓过神,叫醒另外三人,战战兢兢地趴到窗台上往下瞧,月色如银,大地白茫茫一片,半个人影也没有看到。第二天,人们分析,如果不是做梦或看花眼,那一定是“五、一六”派人来解救妹妹的,看到人多无法下手。而前次姐姐失踪,一定也是被他救走了。几层楼如履平地,这不就是古代飞檐走壁,飞刀杀人的江洋大盗吗?本事太大了,真就不是凡人!从此,谁也不敢再看守了,学校索性移交公安部。
天空黑暗依然浓重,东方露出了一缕鱼肚白。我的心情并没有轻松起来。昨晚发生的一切又涌上心头。我觉得这个“五、一六”分子固然有点神秘,但并不可怕。以他的身手,收拾一个呆傻、三个昏睡的姑娘应易如反掌,但他没有恃强凌弱,滥伤无辜。抛开政治倾向,仅就人品说,有救危解难之勇,有全身而退之智,很像古代的侠客好汉,着实让人佩服。而昨晚那帮人,不由分说,猛戳胡刺,视人命如无物,才是真正让人害怕的。于是,革命和反革命的标准,在我眼中彻底模糊了。想到这儿,我的心中再次涌起一阵更深的恐惧。
屋外传来垃圾车倒垃圾的声音,猛省,已是二十一世纪。早晨,天清气爽,这里是北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