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享誉华夏的师傅，带出一个名噪天下的徒弟，原本并不稀奇，名师出名徒嘛。总在名师身边戳着，沾点名气，反射些灵光，不足为怪。老话奉承人，爱说名师出高徒。但是，这个“高”字其实很有疑问。什么是高呢？是高于其他无名师的徒为高呢，还是高于本师为高？如果是前者，等于承认徒差于师；如果是后者，查遍历史，真正的名师几乎没有人培养出高于自己的徒来。就算他胸怀坦荡，绝无猫教虎的心机，私藏一手，而是掏心掏肺，把所有看家本事毫无保留地全部传授给徒，也难保证徒儿会更上一层楼，做出功盖师傅的业绩来。于是，有了“一代不如一代”的千古慨叹。这是教育无方，还是自然定律？

赵本山和小沈阳，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毋庸置疑，老赵是当今中国小品舞台上的顶尖演员。他把北方农民的质朴、憨厚、庸俗、猥琐、愚昧、狡诈，融于一身，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物。他演的是本色，是正常人，是当代真实可信处处存在的芸芸众生像。观众认可他，是从他的角色中看到了邻家大叔的影子，嗅到了家常生活的气息。

小沈阳是老赵众多徒弟中脱颖而出的尖子。但是他演的不是本色，而是丑角；不是正常人，而是异类。而其丑角的塑造，不管从深度，还是格调都与老赵差得不可比拟。大概他知道“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的道理，知道论功底无法超越师傅，因而另辟蹊径，改演另类人。小沈阳是聪明人，他深知观众的痒处，懂得如何去搔，并且挠的舒坦。果然一炮走红，粉丝遍环宇，名气直追其师。然而演员苦衷，只有自己心知肚明。不如此，难免灰头土脸，三餐不继。

那么，观众的心理呢？他们为什么欣赏舞台上的扭捏作态？为什么爱看大老爷们搔首弄姿？听到不男不女的娘娘腔开心得一塌糊涂？难道说非正常人的举止言语是观众的喜闻乐见？究竟是演员有病，还是观众不正常？如果认为这是一种病态的欣赏心理，又从中折射出何等样的社会病态？

无论自觉与否，观众的心理无不受文化修养、日常生活圈子、周围人际关系、社会政治环境影响所规定。日子怎样过，人们如何处，文化修养达到哪种层次，政治环境呈现什么状况，实际上又是受统治集团或阶级、阶层的支配掌控之中，自由如欧美国家也不例外。

男演员捏娘娘腔，比兰花指，做娇羞女儿态，古今中外，一直流行。其表面原因，一是容易搞笑，五大三粗的男人扮女装，学女人动作，突出的不是美，是丑、怪。而丑、怪之好笑，源于人性中包含的残忍欺压异类的成分。有时我简直怀疑这是人性恶的表现，就像任何时代都少不了爱欺负残疾人的顽童，他们的行为却并非大人所教。二是玩弄同性，外形俊美，有女人相，在中国古代多为“主上所蓄”的“倡优”。二者格调都不高，对演员来说是悲哀，是被人糟践戏耍的对象。其深层原因则是统治阶级在锦衣玉食、颐指气使、横行无忌之余，体验另类刺激，享受正常人得不到的快感。而人性恶被统治阶级的主导思想激发并左右，必然会膨胀表现出来，形成社会公共心理倾向。如文革时对黑五类与黑线人物的痛恨，对粗野造反行为的群起效仿。与统治阶级和社会的这种畸形心理相同的，还有利用人体缺陷取悦观众，如侏儒演员。古代宫中常常蓄养一批专门为皇帝解闷逗乐的侏儒，汉武帝时，东方朔曾挑动御用侏儒们向皇帝请愿，借机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怜的侏儒们被人利用，糊里糊涂当了一回工具，惹得皇帝开心发笑，便宜了东方朔。现代中外电影里也都不乏用侏儒取乐的画面，这是健康的吗？如果以侏儒取乐遭人诟病，那么以娘娘腔取乐又该怎么说呢？

丑角的形成，除了与统治阶级和社会的病态心理有关，还与专制政治直接相连。司马迁在《史记》中专门设立《滑稽列传》，就反映了这一点。所谓“滑稽”者，都是在不能直言的情况下，采取说寓言、暗取譬，借诙谐搞笑的形式，一方面婉转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另一方面也保护自己免触雷霆之怒遭致囹圄斩首之灾。司马迁因为自己的亲身遭遇，对此体会尤深，所以特别关注“滑稽”们。可以说，诙谐搞笑的进言形式，是因言路不畅催生出来的。“滑稽”中有演员，如楚庄王时的优孟，秦朝的侏儒优旃；也有官员，如著名的汉武帝时的太中大夫东方朔。东方先生的干部身份自非戏子可比，所以他不仅成为正史上有独立传记的第一笑星，而且后世官僚文人极为推崇，争着为他树碑立传。这些“滑稽”的特点是，既有在专制淫威下自保的高明，又由于他们“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能够“正谏以明节”，因而受到尊重。后世的星星们，有谐、笑之名，而无所谓“节”，更无所“谏”，远在众“滑稽”与东方先生之下。于是搔动观众笑筋的手也就绝非高尚艺术，甚至不是庸俗艺术，而是病态艺术。病态艺术走红，只能说明社会的病态已不是“偶感风寒”那么简单了。

中国目前的统治阶层中腐败糜烂，触目惊心，已是举世皆知了。颁重典，下狠手，仍然阻挡不住各级贪官污吏疯狂搜刮，疯狂享乐。而百姓正常检举渠道往往掌握在被检举者手中，极不通畅。言路阻塞，社会扭曲，疏导的道路不是倾听下情，而是引向麻醉奢靡享乐。于是食欲性欲贪欲成了文化时尚，体育盛了，文艺兴了。俊男美女型看厌了，丑角红了。这些还不过瘾，再抛出一批不女不男类。好玩吧？（顺便说一下，这是借鉴了美国稳定社会的成功经验，把人们吸引到运动场、电影院和电视机前，沉醉其中，无暇它顾。）虽说古已有之，然而于今为盛。百姓压抑，吐不出顺气，只好把丑、怪当作乐子，聊以化解胸中块垒。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太平和谐矣，不光是唐太宗偷着乐，哪朝的万岁都要笑裂了嘴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