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玉和我四年学部同校，却没怎么交换过言语。但是诺大的班级里没有几个人会不知道她。正面，她有着日本人少见的方方的牙床骨，高大的身材；背面，是一头垂到腰下半盖住臀部的黑黑的直发。每次看到她的背面，我都不自禁感叹：谁会错过留意到她呢？

少有的几次和小玉的交谈包括3年级的时候，我正在发愁要不要明年选一门讲亚洲经济的课，她来极力地推荐。小玉认为，讲亚洲经济的老师是我们商学部最有才的教授。

小玉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就像她的长发那样独特，她的选课的品味也不同寻常。上亚洲经济的第一堂课，教授就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些文字：大麻，可卡因，海洛因。。。他晒得黝黑的面庞不苟言笑，说：如果你们这辈子要尝试一种麻药，我建议大麻，因为对脑组织的破坏最小。。。

在我努力追赶教授的每一句话的含义的同时，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小玉的不同寻常的个性。尽管亚洲经济教授的开场白完全和亚洲经济无关，他的课却是我大学4年里修的最难的一门，特别是最后的paper和考试。坦白地讲，我有些后悔听了小玉的推荐。大学的最后一年，大家都尽量选些轻松的课来渡过进入社会之前的最后的天堂时光。可是小玉却选的都是非常具挑战性的课。

大四的时候，在校园里每次遇到她，都看到她手里抱着厚厚的一叠书。我以为，她就是个有点怪怪的书呆子。

（二）

大学毕业的时候，是日本的就业冰河期。我又继续拿到了文部省的全额奖学金。于是决定继续念书。商学院的硕士班一开课，我就碰到了小玉。

经过一个暑假，她的皮肤晒成了漂亮的小麦色。头发还是飘打在臀部的位置。去哪里玩了？我问她。她说她每年都要去东南亚几次。那里是她的天堂。

虽然我们的指导教授不同，但都在商学院选课，自然而然见面的次数多了，交谈也多起来。一次她和我讲起暑假在新加坡的‘奇遇’。后来我才知道，小玉的人生充满了这样的‘奇遇’。

小玉在新加坡的一间酒吧遇到了一个让她动心的男人Bob。Bob高高瘦瘦，儒雅英俊。小玉对他一见钟情。于是当晚就和Bob回到了饭店。其后两人如胶似漆。几日后，Bob突然失去了联系。小玉发现，和Bob一起消失的还有她的现金和首饰。小玉气愤加心碎，提前离开了新加坡。在机场，小玉偶尔的回首之间，看到了Bob的英俊脸庞，挂在杀人通缉犯的那一面墙上。

‘你知道，我当时觉得自己有多幸运吗？他就拿了我的钱和首饰而已。呵呵。’小玉自嘲的背后，并没有真的恐慌。我无法把自己放到她的离奇故事里去体会那是怎样的感受，那是离我太远太远的世界。可是，很快，这个遥远的世界变成了身边的现实。

（三）

在不大的商学院社会里，我和小玉，另外一个中国女生露露，另外一个日本男生山本，很快成了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露露住在一栋70年旧的典型的日式房子里。楼上楼下有几间卧室，在日本的穷学生家里是少有的宽敞。于是这里成了我们探讨学业，聊大天，吃吃喝喝的据点。

很快，我看出来，山本喜欢上了露露。

山本是个瘦瘦小小的皮肤细白的害羞男生。功课是我们中最好的，但是在追求女孩子上几乎是毫无实战经验的。

外表上露露是个有点胖胖的性格开朗的上海女生。日语讲得像她的上海话一样顺畅流利。人前人后都是完美无缺的社交家。歌唱得好又做得一手好菜。可是露露心底里却是个对自己没有信心的女人。她的永远的课题就是怎样让自己瘦下来。更不要提主动对任何男生表示感情了。

我曾偷偷对小玉说，也许我们应该帮助山本。他和露露都是怕羞的没自信的人。也许我们应该推他们一把。

小玉同意了。于是我们创造时机帮助山本，提示他应该给露露买什么样的鲜花和礼物，提前溜走让他们自己在一起相处。。。终于，有一天露露满脸幸福地和我说，山本拿来了他从小收集的古典音乐系列送给她。我知道，这些collection对山本有多宝贵。看得出来，山本是对露露一片真心。

就在一切顺利进行中，小玉开始在言语中闪烁她对山本的兴趣。有些时候，她的兴趣是那么的露骨，让我惊讶得不知如何反应。我无法说清楚小玉是真的对山本产生了感情，还是更多的是一种属于她的本能的东西。

一个晚上，小玉突然出现在我的apartment。她眼神很迷惘。沉默了很久，她说：我刚才去山本那了。。。

我只记得血往头上涌，问：为什么？

小玉笑笑：他很可爱。我就是不能停止想他。。。

我愤然又紧张：你，你真的和他？

小玉再笑：我是百分之百的愿意啊。但是我最后决定放他一把，呵呵。

小玉那晚以后和我们疏远了。可能是我们双方都发现她的书呆子以外的那部分，带着太多的野性和侵犯性的那部分，在我们的友谊里无法生存下去。

（四）

但在那个晚上，在我的窄小的公寓里，她躺在我的床上，我躺在地毯上，就着一杯又一杯的wine，小玉和我讲了很多她的非同寻常的人生。

小玉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在她的房间装了一个电铃。铃声一响，如果小玉没有立即赶到父亲面前，迎接她的就是一顿暴打。

小玉在学校里放过多次火。最后一次，烧走了再被任何学校接收的希望。

17岁那年，小玉决定要去念大学。于是她开始恶补多年落下的中学课程。靠自学通过了高中同等学历的考核。

学部的时候，小玉曾经休学一年到美国留学。在那里，她遇到了初恋，一个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的native Indian男人。小玉对我苦笑：你说我当时发的是什么烧？这个男人没有工作，需要我来接济，还和我同居的同时把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就这样，我还哀求他回头。。。

Native Indian男人没有回头。小玉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和STD离开了美国。

我不记得那晚我们什么时候睡过去了。只记得第二天一早，小玉就匆匆地走了。那以后，我们除了礼节性的打招呼以外，再也没有深谈过。

之后，偶尔和山本相见，我忍不住问他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山本说记得小玉来借几盘古典音乐唱片。。。如此而已？我追问。山本奇怪地看着我：如此而已。

在我们一起嘻嘻哈哈的那一年，小玉曾经告诉我们她暗恋她的英语老师，还逼着我们去英语学校旁边的Kentucky Fried Chicken一起和她打埋伏，跟踪那位英语老师。最后，她也没有鼓起勇气向英语老师告白。

那一年，小玉还曾经和商学院的另外一个男生恋爱，但是没有持久。她告诉我那个男生在和她第一次上床后就对她说：我就是为了这个，你还愿不愿意？小玉泼了他一脸酒后离开了。

此后，小玉依旧在每个假期都飞往东南亚。Her enormous appetite for love 常常会让我想起那个在电铃下颤抖的小女孩。

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只希望小玉已经终于和自己‘熄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