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书女子·折剑轩

窃书……窃书不能算偷的……
正文

惊破梅心

(2005-05-07 11:28:18) 下一个
(楔子) 这一天清晨,她走出万梅庵的后门。没有一个人看见她,因而心情分外的轻松。 小径被积雪掩埋,不可见,可她却熟悉这道路,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每一条细纹——便抬起手掌来看一看,是很白很白的底子上晕着淡淡的红,正仿佛满山的冰雪中开出一片一片的红梅。 于是她笑了。 三千六百七十二朵,喃喃自语。 攀着最近的一枝,摘下一朵来——三千六百七十一朵——戴在头上——若是这样,为何是三千六百七十一呢?这一朵在树上,还是在头上,始终都在这林子里,在这山上,因为她的人也在这林子里,在这山上呢! 于是笑得更加愉悦,脚步也愈加轻快起来,踩着沙沙作响的积雪直向山里去。 远处隐隐传来“砍砍”之声,震得一整个天地空阔辽远。 是每日来送柴的樵夫吧,她心里勾勒出粗壮的形象,皱了皱眉头:今天砍柴的声音好像很快乐呢……关她什么事?不要让这个人看到,不要。 就离开小径,穿梅林而行。 树枝刮在头发上,雪末子顽皮地飞舞。有梅花落下来,一朵、两朵、三朵。 三千六百七十……三千六百六十九……三千六百六十八…… 三千六百七十二…… 朝阳正从山那边升起。 (一) 小尼姑看到了那个男人,被称为“刘施主”的那个男人,四十多岁,脸盘白净,每一绺胡须都彰显着郑重——却比菩萨要有生气,只因眉宇间凝结着微微的忧愁,慈悲之相或许便该如此。 然而她知道他的忧愁并不是为了慈悲。 她走了上去。 “她今天好不好?”他问。 “好。”她回答,“早晨起来时说有些头疼,不过现在好些了,在写字。” 刘施主点了点头:“多谢师太。”接着便独自朝后院走去。 看也未看她一眼啊!小尼姑怔怔地想,即使看了她,心里念的还是那个女人吧! 她也跟着走到后院来。 刘施主已经进了房——在大冬天里敞开着窗户,亦未曾生火,清冷得正如坐在窗口的女人。是那个女人说的,赏梅就要冷,越冷梅越香。 缁仪衣单薄,打个机灵。但是心“突突”跳着,脸在发烧。 “梅妆,你的头疼好一些了么?”听见他这样温柔地问,“其实你也不必在这里委屈自己啊,我可带你……” 叫梅妆的女人不回答,仿佛没有听见。她整条左臂放在窗台上,下巴几乎搁在肩头,右手正从左手的手腕开始轻轻向上抚摩——推起了袖子又抚平,再推起,再抚平,只一简单的动作,让小尼姑心跳得更慌了。 “听说你在写字,写些什么呢?”刘施主温柔地问。暖融融的,梅花也几乎不香了。 一张白纸,上面滴了三滴墨,笔搁在一旁,只字未动。 “昨天写过一些的。”小尼姑害怕慈悲的脸上忧愁更甚,急忙走了进去,从桌边的小架子上取出一卷纸来,铺开了,寥寥有些诗句。 刘施主看着,皱着眉,又笑着,对那个叫梅妆的女人道:“你的文章还是写得这样好,古人一作梅花诗就落俗套,只有你的首首都与众不同,我与你刻部集子吧。” 原来是梅花诗啊,小尼姑想,昨夜收起来的时候并不曾仔细看过呢,既然他这样赞赏,应该读一读才是。因凑过脸去。 可是叫梅妆的女人突然转过身来,苍白的手指将诗稿揪成一团,一掷,落到窗外。雪才积了薄薄的一层。 慈悲的脸上也凝起一层霜。 “梅妆,你……” 叫梅妆的女人不说话,重新倚到窗台上抚摩自己的手臂,这一次,两眼紧紧盯着雪地上的纸团。 很快就会被雪埋掉的,小尼姑想,要不要跑去捡回来?交给他,他的忧愁会不会少一些?阿弥陀佛,那里面究竟写的什么梅花诗? 住持师太在这当口儿从外面走了进来,沿着小径,从容不迫像翻一部佛经。 刘施主便同她问好,忧郁地看一眼窗口的女人,道:“她最近都是这样么?” “阿弥陀佛。”住持合十道,“这是麻烦的病,但在此清心寡欲之地,总比在外间好得多了。” 刘施主苦笑着还礼:“是好多了,只盼她能快些好起来才是。” “一切自有因缘。”住持近乎冷淡地说,“刘施主还请外面奉茶。” 眼里有万般的不舍,刘施主的每一线呼吸都栓在这叫梅妆的女人身上,她的动作牵动着他的血肉,很疼。 小尼姑也疼,像点蜡烛时蜡油浇了手一样——比那还厉害,是全身浸到了腊里,先疼,然后被封住了,动也动不得。 她只说:“施主放心,这里有贫尼照看着。” 点点头,算是谢谢,刘施主出去了。 小尼姑从蜡封里解脱。 多么的惆怅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雪开始越下越大。 梅花的香味清晰得刺鼻。 才发现那个叫梅妆的女人正看着自己,小尼姑吓了一跳,连退两步。 “蕊香数清楚了后山的每一朵梅花。”女人突兀地说道,“一共是三千六百七十二朵。” (二) 楼外冰雪世界,楼内却是春色醉人。乔蕊香看着男人把自己的红锈鞋脱下来,捧在手里玩了又玩,笑道:“赵公子这样喜欢奴家的鞋子,用来喝酒好了。” 那赵公子早已浑身酒气,听到这话却不推辞,硬是跌跌爬爬地撑到了桌边,将美酒注满弓鞋,一饮而尽。 乔蕊香捏着鼻子:“奴家是玩笑的,公子怎么真喝了,不嫌脏么?” 赵公子哈哈大笑:“陶潜诗云:‘愿在丝而为履,同素足以周旋’,卿卿这双小脚,真可谓‘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啊!呵呵!” 够酸!乔蕊香心想,软得像条虫似的,非得抱着老娘的鞋不可,你这号人物我见得还少么? 赵公子却不知她转的什么心思,见那边厢媚眼如丝,这边厢心胸之中就有如猫爪子在搔扒,奇痒难熬,“哆”地将弓鞋抛了出去,自个儿扑到了乔蕊香的怀里,一颗脑袋又是拱又是钻,只恨乔蕊香不是蜜糖做成,好让他一口吞下。 “猴急的样儿呢!”乔蕊香伸出水葱般的指头戳着他的太阳穴,“才说着诗词文章,这会子倒又想那事儿了。” 赵公子脸埋在她怀里嘿嘿闷笑着,冷不防两手向下一滑,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乔蕊香惊呼着骂道“作死”,人已被赵公子丢到了床上。那人儿,捧着她的一双小脚,又是亲又是舔,说:“诗词文章啊……浣花溪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 乔蕊香咯咯娇笑着,鼻子里发出吟哦婉转之声,可身上是冷冷的,懒懒的。 赵公子的手正剥着她的裙子,解着她的衫子。 痒得紧,她扭动着,连挣扎都显得风情万种。 赵公子已经拽着她的肚兜儿了,凉意割着肌肤,冷飕飕。 乔蕊香皱了皱眉头,转脸看看,才发觉是窗户被风吹开了,好在雪已停,并没有冰屑飘进来。 赵公子使劲儿扯着肚兜儿的带子。活结拉死了,怎么也打不开。 乔蕊香懒得帮他,只躺着看窗外——喝了一个通宵的酒啊,正是破晓前黑暗的时候,然雪光白亮,照着一树树梅花。是红色的。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很凉。 赵公子失去了耐性,将肚兜儿整个掀起来,丢在乔蕊香的脸上。 乔蕊香看不见了,灼热的事物侵入了她。破身那一晚流的血也红似梅花——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她想不起来了。只要是这样把脸蒙上,她的每一个夜晚都是相同的吧。 赵公子含混地说着什么话,她没有听见。 脸颊边的那只手轻轻地移动,把肚兜儿掀开一点。 “一朵……两朵……三朵……” 赵公子向心向意地舞弄,又含混地说了些什么。 “十一朵……十二朵……十三朵……” 赵公子提着她的两脚将她翻转过来,面朝下。她眼前一下换作鸳鸯锦绣的被子,全是夜夜欢好的气味,难辨香臭。 没人关上窗户。没人有工夫。夜的寒意袭来,心里的寒意更甚——梅花的香味。越冷梅越香,这是谁说的? 用手支撑着身体,她扭头,再次望向窗外:“二十一朵……二十二朵……二十三朵……” 赵公子死死抱住了她的腰——将军到这时,有如一尊炮在遥远的地方发射,游侠儿到这时,仿佛一把铁莲子次第打中了目标,而书生到这时,江郎才尽,文章作不好,气愤地一丢笔,甩出一注墨汁。 “卿卿,我死也!我死也!”赵公子瘫在她身上,“真是迟早有一天死在你房里。” “恩,是么?”乔蕊香头也不回,心想:我迟早也有一天要死在这房里。三十一朵……三十二朵……三十三朵…… “蕊香……”赵公子的手指像只蚂蚁在她身上爬,“蕊香……” “叫魂哪?”她应。 “嘿!”赵公子笑,撑起半边身子凝视着她,“我突然想起你这名字的来历了。” “什么来历?”乔蕊香懒洋洋地看着他,“还不是干妈给起的?” “非也,非也!”赵公子笑,“我记得是一部传奇中的人呢,那书可真真好看。改天我寻来给你瞧瞧。”又低低在她耳边道:“你比起那个蕊香来,可强过百倍去了。” (三) 小丫鬟梅儿像猫一样的灵巧,四下了张望着不见人,即一溜烟跑过了抄手游廊,闪身钻进月门。屋子里这相府的小姐的林春赞早就等着了,一见着鬼鬼祟祟的身影,立刻亲自迎了出来,道:“找来了没?” 梅儿娇俏地一笑,紧跑上两步来到了廊檐下,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道:“不在这里?小姐只顾着书哩,奴婢冒着大雪跑了几条巷子,也不听您问一声!” 林春赞一把将书夺过,见封面上写着《女论语》,打开第一页却是“惊破梅心”四个字,下署“梅妆道人”之名,正是她所要之物,不禁喜上眉梢,立刻褪下手上的一只镯子来,塞给梅儿,道:“去吧,我几时亏待你来着?” 梅儿笑:“小姐怎么亏待奴婢?”一边打起帘子,燥热即扑面而来。“小姐请——”她服侍林春赞进门。 林春赞的一颗心全在《惊破梅心》上了,往桌子边一趴,灯也不要点,顺手把窗户打开了,借着雪光贪婪地一目十行。 梅儿跺着脚,冷得直搓手:“我的好小姐,好祖宗,这要病呀——奴婢可不明白,这书有什么好呢?” 林春赞却只当耳旁风,指甲划过一行行白纸黑字,手导引着目光,目光导引着心事,心事化为心跳,“扑通——扑通——”在落雪的天气里愈加清晰。 “小姐!”梅儿实在没着了,只得使出最后一招——“表少爷来啦!”她大叫一声。 林春赞一惊,“啪”地合上书。“在哪里?”然话一出口就知道是上了当,红云飞上脸颊。 梅儿咯咯地笑:“我的好小姐,果然‘表少爷’三个字还能叫回您的魂来——可吓死奴婢了,还以为您转了性,要嫁给这本书呢。” 林春赞“呸”地啐了一口:“死蹄子——”后面还想骂,可是她的心,一半装着“表少爷”,一半装着《惊破梅心》,再没一丁点儿地方留给梅儿。 梅儿笑嘻嘻地走到炉子边,用滚好的雪水来烹茶——那一盒茶叶里都还掺着梅花瓣,她道:“要奴婢说,还是表少爷好。难道那本书也能给小姐摘梅花么?啧啧,去年忙乎了一整个元月哩。” 这话拨动了林春赞的心弦,属于“表少爷”的那一部分声声唱和。她不禁抿嘴一笑,把书压在胸口,踱到了梅儿的身边——茶叶是极浅极浅的绿色,发白,梅花瓣经过了一年的封存依然鲜红。和雪地里盛开的一树树毫无区别。 雪地红梅。林春赞拧回头去望窗外,又好像拧回头去看去年的此时——“表少爷”,她的表哥啊,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英俊温柔的男子,一朵朵红梅亲手摘来,如同在那白皙修长的指间绽放……记得她想握他的手呢,可惜他比她更腼腆…… 一笑。 梅儿是她肚里的蛔虫,亦跟着一笑:“小姐准又是想起那会儿的事儿来——您不用多心,表少爷是读圣贤书的人,顾忌当然多啦。我看他心里巴不得能快点把小姐娶过门去呢。” “要你多嘴!”林春赞口是心非地斥责,“倒正经给我打听打听表哥什么时候到哩。” “遵命。”梅儿递上茶,清香和外面的梅花香混在一处,沁人心脾。 林春赞吸了一口——居然茶也醉人。 “不过小姐——”梅儿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这书……奴婢不识字,不晓得书里写的是什么。可是外面买书的人这样偷偷摸摸的模样,恐怕总不是圣贤书吧?别给表少爷见到才好。” “唔……”林春赞摩挲着书皮,隔书是自己的心跳:这书比圣贤书好上百倍、千倍,就算表哥见到,又怎样?或许他读了之后…… 再一笑。 梅儿也一笑,女儿家的心事不足为外人道。 “那便不讲这书了——”她一指窗户,“小姐这是想着凉么?着了凉就不能和表少爷出门看花了呀。” 正有一阵寒风吹来。林春赞打了个寒噤。可她没吩咐关窗。 “你懂什么?”她对梅儿道,“这书里说了,赏梅就要冷,越冷梅越香。” (四) 小尼姑快要被冻僵了,梅花浓烈的香味却分外妖冶。 她向掌心呵着气,气都凝成蒙蒙的白霜。瞥一眼窗边,那个叫梅妆的女人还在写个不停。 这女人也有四十岁的年纪了吧,即使是坐着,依然可以看出她又瘦又高的骨架,每一个关节都从衣服里突显出来——难怪要叫梅妆了,果然和梅树有些相似,那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放射出的红光,可不就是梅花么? 这光芒摄人,只是她不美丽——或许她曾经美丽,小尼姑想,然而在某一个瞬间,突然不美丽了。 固执的念头。 小尼姑并不熟识这个叫梅妆的女人,因她自己是四个月前才落发出家的——新婚的丈夫喝醉了酒,一头撞在洞房的门框上,过去了。她做了尼姑,她要做节妇。 而这个叫梅妆的女人,据说在庵里已经有十年。得的是疯病——怎样一个疯法,住持和师姐们没有说,只交代千万不能叫她走出去,否则要天下大乱的。 小尼姑才不想让这女人离开呢。女人在,那刘施主就会来——不晓得他和她是什么关系……夫妻?兄妹?也没有人提起……刘施主还在和住持喝茶吗? 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小尼姑心里嘀咕着,雪这样大,他要是回不去,也许要留下吃斋吧? 雪果真在越下越大,外面的世界成了灰暗的一片,白花花的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人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小尼姑想,菩萨的法眼估计也是这般,菩萨呀菩萨,我可不是动凡心,我是…… “梅花看不见了。”叫梅妆的女人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蕊香说,梅花也看不见了。” 小尼姑被吓得差点儿跳了起来。 “施……施主……您说什么呢?您可不要吓贫尼……这里哪儿有什么蕊香?” 叫梅妆的女人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媚但又透着锋利。 “小师太,你几岁了?”她问。 “十……十七岁。”小尼姑结结巴巴地回答。 “十七岁。”叫梅妆的女人很郑重地点点头,“蕊香也是十七岁。住在一所前后开满梅花的房子里,从早到晚就数梅花。一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二朵。怎么数都是三千六百七十二朵。” “她……她数梅花做什么?”小尼姑疑心这女人要犯疯病了,说的话颠三倒四。 “对……她数梅花做什么?”叫梅妆的女人目光虚无地飘向窗外,随即又转了回来。“因为她无聊。”她说,“师太每天敲木鱼念经做什么呢?” 小尼姑脸一红:疯女人怎知自己有口无心呢?她连忙岔开话题去。“施主说梅花看不见了,蕊香还数么?” “数……”叫梅妆的女人想了想,“不……不数了,因为梅花看不见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她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师太喜欢男人么?” “阿弥陀佛!”小尼姑一跤跌了下去,“罪过!罪过!施主说的哪里话呢?贫尼是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出家人就不是人了?”叫梅妆的女人冷笑了一声,忽然站了起来。 小尼姑眼睁睁眼着她朝自己走了过来,伸手将自己扶起,那冰凉的手指就停留在自己的脖子上。 有一刻,她怀疑这女人要把自己掐死了。 可是女人嘴边忽然浮现出古怪的笑容,两手轻轻上移,捧住了她的脸,接着吻上了她的嘴唇。 (五) 红唇才离开了张员外的嘴,又嘬上了李老爷的舌头,右手揿在陈少爷的胸口上,左手已被猴急的梁大人拉到了跨间,乔蕊香痛得直叫唤:“哎哟哟,你们几位这是要把我五马分尸了么?”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说道:“不错,像乔姑娘这样的尤物,世间居然只有一个,怎么够这许多人享受的呢?” 乔蕊香“呸”地啐了一口,居中往桌子上一坐,两手抱了膝盖道:“死冤家,只顾自己快活,就不管别人死活了。把我舞弄死了,你们就回家对着母老虎去吧!” 四个男人哈哈大笑。张员外斟上一杯酒来,道:“是我们错了,给乔姑娘赔罪还不行么?”说罢,一饮而尽。其余三人也都各自满上,喝了。 乔蕊香转了转眼珠子,做出一副很勉强的样子,忸怩道:“唉,谁叫你们都是奴家的相好哩?奴家自己也很不得能变个千手观音,把你们每一个都服侍得舒舒服服呢!” 四个男人听言,怎不心花怒放,这个说添酒,那个说加菜,还有说乔姑娘辛苦了,也该坐下来听个曲子,便一叠声地叫老鸨。 老鸨见了有钱的冤大头,素来除了“是,是,是”以外,二话没有。可这一次,面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道:“大爷们要的小红姑娘,她要好的姐妹刚过去了,那边正作法事,她走不开呀。” 几个人都是一愣,侧耳细听,果然对面的楼内传来阵阵佛乐。 本来妓院这无情无义的地方,最最讲求大吉大利,死人做法事,这是决不能够的。不过,乔蕊香知道,死的这个小白——即小红的金兰姐妹——是同她不相上下的头牌红姑,那又另当别论。 “怎么没的呢?”李老爷呷了口酒问道。 “真真告诉您也不要紧。”老鸨其实是告诉谁也不要紧,“小白的曲子好,全仗一个书生给她写词儿。这小白是个多情的人,私下里就许了这个书生……” “那定是你棒打鸳鸯了?”陈少爷插嘴。 “哎哟,冤枉来哉!”老鸨道,“我心肠最软了,看他们蜜糖一样的,哪里舍得?我就同那书生讲,你回家去,小白好歹是我拉扯大的女儿,你得禀明了父母,三媒六聘地来娶她,否则我可不答应。” “这果然是句为人母亲说的话。”梁大人赞同道,“后来呢?” “后来?”老鸨一跺脚,“这书生的父母死活也不答应,结果书生就病死啦。出殡的时候抬过我们门前,小白又哭又喊,一头碰在了棺材上,唉……这真是节烈呀!” 节烈?乔蕊香忍不住鼻孔里冷哼了一声,鲜红的弓鞋踢着对面陈公子手里的酒杯,酒荡漾,人的春心也荡漾——妓院这样的地方还谈什么节烈?不过小白竟然是这样死的,乔蕊香委实不知道。那会儿,她正不知和谁在床上浪叫呢。 不由微微转过头去,向佛乐传来的地方眺望。隔着灰蒙蒙的雪网和影绰绰的梅树,只可依稀见到飞舞的白幡,有许多和尚在念《倒头经》、《往生咒》。而忽地,灰暗里亮起一盏灯来,明黄色,干净又温暖。 “瞧,这是传灯照亡了不是!”老鸨道,“这孩子节烈,我也要给她好好送送行。” “正是,正是!”几个男人纷纷点头。陈少爷还吊起了书袋,说:“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乔蕊香乜斜着眼:似她这般的荡妇淫娃,死了之后恐怕老鸨不会给她作法事吧? 谁稀罕? 看梅花,一朵,两朵,三朵……唉,雪太大,没办法数了。 “……唯愿如来当见哀愁,暂开下度……”风雪里传来一声唱。 是那个点灯的和尚。乔蕊香看到他了。 (六) 看到了他,心里就如一片冰封的世界开出一枝红梅。 林春赞手不忍释卷,直到梅儿的一把雪团砸到了她的额前——方要着恼,猛然发现小径上朝思暮念的那个表哥正衣袂飘飘而来。 她一行惊,一行喜,一行慌,连忙把书朝屉子里一藏,“砰”地将窗户关上了,对镜梳妆。 两颊通红,压倒梅花。 “妹妹——”表哥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外,“妹妹可好么?” 好,见到了他,她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急急起了身,再整整衣裙,挑起了厚重的帘子,表哥郑秋声就在她的眼前站:从来就是记忆里的风流,睡梦中的俊雅,千言万语到了他的光彩前,都化作了默默一垂首。 “妹妹的身子可安好吧?” 郑秋声见礼道,“家父、家母都惦记得紧哩。” “好。”她规矩地回答,像寻常的大家闺秀一样,但心却“突突”直跳,“姨夫、姨母身子也安好么?”——什么时候上门来提咱们俩的亲事呢? “承妹妹关心,家父、家母也安健。” 郑秋声回答。由梅儿引了进门来,上座,奉茶。 茶呀,茶,梅花瓣儿在雪水里打旋儿,还记不记得去年的好时光?如今都长了一岁,青春苦短,红颜易老,再不携手,要待何时? 林春赞轻轻地凑上前去。 “表哥喜欢吃梅花糕的,我叫厨房预备下了呢。”使一个眼色,梅儿知趣地离开。林春赞在郑秋声边上的椅子里坐下,把手托着下巴,任一绺无依的青丝从额前垂下,袖子滑落到手肘处,露出大半截玉色的胳膊。 然郑秋声却不解这边的风情,反而转过了半边身子去,指着墙上的画道:“是妹妹新作的?果然进益了。从前只晓得妹妹擅作江南烟雨,未料巫峡行船也能画得如此壮观。佩服,佩服。” “涂鸦而已。”林春赞嫣然一笑,“还得表哥教导。”——教导她怎样画云,怎样画雨,巫山云雨。 郑秋声背对着她,看不见春色旖旎。 林春赞心里有些急了,腰间这样一使劲儿,舞蹈般地站了起来,转了半个柔媚的弧,挡住郑秋声的视线。 郑秋声怔住,半张着嘴唇望她。 就在这时。要吻一个人,就该在这时!林春赞心里激荡着——捧住这惊讶的脸,就可以吻上那湿润的唇……再往后的事情…… 她还来不及抬起手,郑秋声竟笑着又扭开头去了,好像只是碰巧,看见了案头的一支笛子,便问:“怎么,妹妹这一年有如此好的雅兴,学吹笛子呢?我有一个朋友……” “我没学吹笛子。”失去了大好的时机,林春赞懊恼地打断,“我……” 还有另一个机会——那本叫人心猿意马的书就藏在屉子里,假如以此为由头……林春赞咬了咬嘴唇:“我没学吹笛子,我看书来着。” “哦?”郑秋声笑了笑,温文流转的光彩让林春赞眩惑,“妹妹都看什么书呢?” “《惊破梅心》。”林春赞的手摸着了屉子,“表哥看过么?” “《惊破梅心》?”郑秋声低喃着重复。林春赞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看了她一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妹妹还说没学吹笛子呢?所谓‘惊破梅心’四个字,难道不是出自易安词?‘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呵呵,我方才就要告诉妹妹,今日带了一个朋友来,他的笛子造诣非同寻常,正可指点妹妹呢!” (七) 小尼姑惊慌失措地逃出后院,雪正大,迎头撞上了一个人。 “哎哟!”那人呼道,“师太,厨房的胖师太正叫我来找你去帮忙呢,要做斋饭留客,人手不够。” “哦,哦……”小尼姑识得这日日来送柴的樵夫,眼睛很不老实的光棍——不会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来吧?赶忙捂起了嘴,快步跑开。 没转两个弯儿,已到了厨房的跟前,中年的胖尼姑正叉腰在门口站,先骂人懒,再骂人馋,完了还要说一句“又懒又馋”,这才把食盒交给她,叫她先把点心送到住持的房里去。 小尼姑默默应着,还是不敢抬头,疑心自己的嘴唇必然像梅花一样红得触目。而这时候,那纷纷的混沌世界突然被一声凄婉的清亮所穿透,她如同被人在脊背上戳了一下,立时挺直了脖子。 “少见多怪!”胖尼姑冷冷瞥了她一眼,“是刘施主在吹。这方圆百里,再没有比他吹得更好的了。” 方圆百里?小尼姑静静地倾听:那声音有时如线,仿佛能穿起雪花,有时又如风,挤满雪片间的每一寸空隙……是他心里的哀愁吧?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一忽而如水珠跳跃,一忽而又似洪水排山倒海……她快要被推倒了。 不过方圆百里,小尼姑就是本地的人,怎么没听说过? 胖尼姑叹了口气,幽幽:“刘施主快有二十年没吹过了吧。他在梅花诗会上一曲成名的时候,你恐怕还没生出来呢。” 小尼姑撇了撇了嘴:胖尼姑或许接下来要说二十年前自己是方圆百里第一号的美人儿……阿弥陀佛! “唉,二十年……”胖尼姑只在围裙上擦着手,“我男人死了也有二十年了。想当初……” 下面的话小尼姑可没兴趣听,捧着食盒步入雪中。朝着那笛声传来的方向,越走越疾,越走越近。 梅花也越来越密,越来越红。 她可看见刘施主了,正立在住持房外的廊檐下,眉目完全不可辨,唯见唇边笛子上垂下的红丝绦。 小尼姑又是一捂嘴——倘若方才吻她的不是那个叫梅妆的疯女人,而是……而是……脸颊顿如火烧。 可心冷,心又疼——刘施主还是看也不看她。看梅花,看丝绦,就是不看她。 这些必然是梅妆的化身。小尼姑想,二十年前,梅花诗会,他一曲成名,那么她呢?他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她又是怎么疯的? 呆呆地立在那里,想不透,烦扰的心思把小尼姑揉成一团,雪则将她如纸团般掩埋。 “……十七不解愁滋味,却昨日,回文字。欲宣法语警迷心,怎堪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猛然间,那模糊的诗句在脑海里变得清晰了起来——就是那个叫梅妆的女人写的,接下来是什么? “……而今夜夜添憔悴,看滚滚,非吾事。人间何物比多情?便借青天为纸,如椽健笔……” 再往后?再往后是什么?最后一句?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思,绞尽脑汁在回忆。 “写罢还难寄!”蓦地溜到嘴边——正是这一句,写罢还难寄! “梅妆?” 未发觉自己忘情地念出了声,亏得刘施主上面唤了一句,才把小尼姑惊醒。 “梅妆?” 雪大,花艳,难见面目。 “梅妆?”刘施主唤到第三声,收了笛子向外追来。 小尼姑一愕,无限的欣喜,无限的惶恐——怎么办?怎么办?他来了,怎么办? (八) 乔蕊香素来同小白没什么交情,可这回是着了魔,非去她灵前上柱香不可。 也正儿八经地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洗尽铅华——记得有人夸奖过她,说,穿素的都好看,才是真美人儿。 也许是恭维话,但她就是要他看看这真美人儿。 那个和尚! 在人群里转了三圈,受了无数诧异的目光,终于在灵位后面看见——放焰口的那个就是——心里一阵狂喜,刚好送出一个嫣然的笑容。 足可颠倒众生,她十分自信。 果然,和尚也感到了这丝异样的光彩,抬起眼来。 没有哪个男人的眼里有这份纯自本心的淡定——超然,又带着羞怯,粉黛佳丽,他目不斜视,弱水三千,一瓢也不饮——方才楼台上只惊鸿一瞥,如今打了照面,愈加确定这就是自己命里的冤家。 乔蕊香再一笑,这次没有一丝风尘味——坏男人才喜欢荡妇,这安忍静切的人物儿应该喜爱庄重纯洁的女子……就好像——看一眼风雪如故——就好像梅花一样。 只是梅花呀,心里藏了多少缱绻的念头呢? 她静静立着。 和尚抬起了一只手,划过胸口时,仿佛要拈起一朵花——梅花。 乔蕊香走上前半步——有帷幔的阴影,她刚好可化身为一朵梅花。 可和尚又抬起了另外一只手——合十。 阿弥陀佛,他宣了一句,复又垂下了头。 乔蕊香愣住了,三柱清香在手,火星因颤抖而散落,很烫。 阿弥陀佛,旁边不知道谁又宣了一句,灰色的僧衣截断了她微微发酸的梦境:“施主的香请插在这边吧。”原来是个高瘦的中年和尚,态度十分冷淡。 乔蕊香也不好厚脸皮赖着不动,只得往边上靠了两步,把香在香炉里插上了,有模有样地拜了两拜。 老鸨在此时来到了她的身后,低声道:“也够了吧?那边客还等着你呢。” 客!客!客!乔蕊香鼻子里哼着——那些哪里是人?不过都拿我当个尿壶使罢了,除了想扒我的衣服,他们还想什么?唯有这一个和尚……可他又不看我……不,他看了,他看我好像看一尊菩萨……唉! 这是没的选择的。行不通的。 她是妓女,他的和尚。 只有顺从地跟着老鸨转身离开,满屋子的目光叫她如芒在背——原来在这些和尚的眼中,她竟和一个淫邪的魔鬼无异。 间或也有一两道目光像舌头般贪婪地舔着她——是小白生前的客人吧?终归不会是那和尚——究竟是不是那和尚呢? 回头。 (九) 林春赞懒懒地堆了一脸笑容,郑秋声把那个“笛子造诣非同寻常”的朋友带了来,介绍说,是闵少爷。 梅儿直在一边使眼色:“小姐呀,闵少爷也好俊俏哩。” 那又如何?林春赞想,除了表哥以外,世上没哪个男人值得他看一眼——就像《惊破梅心》里写的,自从梅花林里一面,便是皇帝来了,蕊香也不要嫁。 闵少爷似乎嗅出了女主人的敷衍,面上一红,有几份女儿之态,道:“学艺不精,郑兄莫小弟献丑了。小弟……小弟还是……” “诶——”郑秋声一把将他拉住,“说的哪里话?这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林春赞心里没的一甜,但是又禁不住皱起眉头:难道这闵少爷也是自己人么?两个大男人牵着手,实在看起来很别扭。 闵少爷的脸更红了,眼波如醉,垂首道:“郑兄非要如此,小弟何敢不从。”说着,从腰间解下笛子来,唇边轻轻如一吻,已经吐出了第一个音。 平平无奇。林春赞听不出有什么好,仿佛一点一滴毫无关联的情绪,高低错落,成为一整部悲喜。 她偷偷瞥一眼郑秋声——居然听得入神了,眼波里荡漾的全是这笛声,如爱如慕,如泣如诉——真有这么好?她不解。 “表哥,我怎么听不明白?”她低声问。 “这是唐人诗意,妹妹读书甚多,合该晓得。”郑秋声吟道,“读彻残书弄水回,暮天何处笛声哀。花前独立无人会,依旧去年双燕来。这说的是……” 说的是我穷极无聊,看了千部万部的淫词艳曲,只等着每年和表哥你见上一面。莫非你看不见我的情?莫非你心里没有欲?表哥啊,听什么笛?惊破梅心,只要你一个吻。 “妹妹可明白了?”郑秋声问,又笑:“还是不明白的好,否则舅舅、舅母要怪我把野话都教给妹妹了。” “不,不,不,我要听——什么野话我都要听!” 终于感觉到这笛声的好处了,竟叫林春赞忘乎所以抓住了郑秋声的袖子——也抓住了袖子里的手。是温暖的,像一点星星之火,顷刻就在林春赞的心里燎了原。 笛子蓦然变了声。尖锐,接着戛然而止。 郑秋声愕然:“妹妹——” 闵少爷更加错愕地站了起来:“郑……郑兄……” 林春赞连忙缩回了手:“我……我……”她求救地看着梅儿。 “吃点心——点心——”小丫鬟只能如此打圆场,“是表少爷最喜欢的梅花糕。表少爷还记得不?小姐从前常常说,姑娘才喜欢吃甜的,少爷们不喜欢。可表少爷您,越甜越爱吃,吃不够……” 尴尬的气氛丝毫也没有缓解。梅花糕这样粘,还未入口,各人已经说不出整话。 郑秋声把盘子向闵少爷面前让:“贤弟也喜爱甜食……贤弟请……” 闵少爷“呼”地一拂袖子,将盘子打落。“我不要吃她的东西!”他恨恨地说,一转身,夺门而出。 (十) 小尼姑无法夺路而逃,因为她才转身,迎着她的面就有一条又高又壮的影子奔了过来。于是她想,干脆停下来叫刘施主看清自己,会怎么样呢? “刘施主!刘施主!”那高大的影子边跑边叫,原来是小尼姑的二师姐,见了她,满面的怒气,喝道:“你在这里晃什么?梅妆姑娘不见了!” 梅妆姑娘?小尼姑愣了愣——既然是“姑娘”,那么她不是他的妻了?真真菩萨保佑……等等,“不见了”?叫梅妆的疯女人不见了? 手里的食盒掉在了地上。 刘施主像雪野里受惊的野兽,擦过她的身边。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他的声音打着颤,“这样大的雪,她会到哪里去?” “不……不知道……”二师姐有些结巴,“已经……已经叫人去找了。贫尼是来通报师父……这就派所有的人去找……” 刘施主不接话。周围的梅花被他的沉默震慑——若花有呼吸,必然也屏了气,小尼姑更加连一声也不敢吭,知道的下一时刻,这个男子将爆发出超出她想象的癫狂。 为了梅妆,他什么都能做! 刘施主发足狂奔。 小尼姑不能思想,腿脚已跟了上去。 “刘施主!刘施主!”二师姐还在后面喊着。 可是小尼姑很快就听不见了,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已出了后门,漫山遍野,除了雪就是梅花。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道上跑,刘施主的背影渐渐看不见了。 “刘施主!梅妆姑娘!”她用尽全力呼喊道。 “刘施主——梅妆姑娘——”只有回声答应她。 刘施主——梅妆姑娘——刘施主——梅妆姑娘——刘施主——梅妆姑娘—— 她寸步难行,跪倒在雪地里。雪网如织,她仿佛成为茫茫天地中的一只茧。 刘施主……梅妆姑娘…… 是自己吐的丝,自己做的茧,她想,四个月了,破茧而出时,她要…… 刘施主……刘施主……刘施主…… ——可是茧有破的一天吗? 她失去了力气,绝望抓住了她——吐尽了丝,耗尽了精血。毕竟不是梅花。毕竟不是梅妆…… “小师太!小师太!”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听见有人唤她。朦胧地抬眼一看,是送柴的樵夫。 “小师太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疯女人已经找回来啦!” 疯女人?哦,梅妆。那么刘施主呢? “那个刘施主带她回来的。小师太,你这是冻糊涂了。快,我带你进去。让胖师太给你弄碗姜汤……” 一点也听不清楚,如在梦中,如在生死一线的关口徘徊——刘施主?刘施主呢?倘若就要死了,至少容她把这茧咬开一个小口,看他一眼也好啊! 看他一眼……看他一眼……他该是在疯女人梅妆的房里吧……观世音菩萨,世上既然有了刘施主,为何要有一个疯女人梅妆?为何更要有我这小尼姑——为何我要做尼姑,要做节妇呢? 眼泪滚滚而下,可是脸早已冻僵了,没有任何的感觉。 腿脚亦是,樵夫几乎是强背了她回到后院的。 便看见那个叫梅妆的女人,倚在窗前,没有刘施主的影子。 “师太稍等。”樵夫匆匆地跑去要姜汤了。 小尼姑哭着,哭着,泪光映得满世界都是。叫梅妆的女人也被笼罩在其中。她的眼睛空洞地闪烁。 “蕊香要死。”她说,“因为爱上了别人。有罪。有罪的就要死。她要杀死她自己。” (十一) 才刚过中午,客人已换了两批,乔蕊香呷着酒,素服还不曾换下。 这才别有一番风致。嫖客们都满面淫笑。 “不错。”她娇媚地笑,在他们眼中,一丝不挂的她才是最见风致的。 他们没有一个像那个和尚——他消失在她回首顾盼的瞬间,消失在帷幔后,梵唱中,此刻依然在喃喃的渡亡声中若隐若现。 就在她身后,栏杆外,梅树后,屋檐下,厅堂里。 就在她达不达到的地方。 “蕊香!”赵公子宿醉未醒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惺忪的睡眼跟着出现了,衣衫不整,可手里拿了本书。 屋里其他的客人都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可赵公子旁若无人地走来往乔蕊香身边一坐,道:“我把书给你拿来了呢!” “什么书?”乔蕊香莫名其妙。 赵公子从怀里取出来一晃,暗蓝的封面,写着《女论语》三个字。 嫖客们哄堂大笑。乔蕊香亦瞪着眼道:“你这是存心触我的霉头哩,你要上我的床,就别指望我能立贞洁牌坊。” “你看明白呀!”赵公子翻开了第一页,才见“惊破梅心”四个字,下署“梅妆道人”之名,原来是挂羊头卖狗肉。 “你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乔蕊香问。 赵公子不待答,边上的嫖客朱大官人已经一拍大腿,道:“我早该想出是这部书了,几十年来朝廷一直查禁,可是越禁就越印得多,还全都装成《女论语》、《孝经》——真是好书!乔姑娘,这里面的女子和你叫一个名字呢。” 哦,那个蕊香。枕头上的话她向来不当真的,赵公子居然还真把书拿来了,看看也无妨。 “乔姑娘不用看。”另一个嫖客张大户一把将书抢了过去,“这书里的蕊香后来死了,真是晦气。” “你身上沾了我的血也不嫌晦气呢!”乔蕊香顶了他一句——蕊香死了,为什么死了呢?为情?为欲?或者什么都不为。人都要死的。只是她要是就这样死了,和没活过无甚两样。 “其实看看也无妨。”朱大户道,“都说是‘万恶淫为首’,所以戏文里凡是有淫行的都要遭报应。不过在欢场里咱可不讲究这一套——乔姑娘要是愿意,我立刻八抬大轿来娶她过门,从此穿金戴银,做少奶奶——乔姑娘你说好不好?” 乔蕊香笑而不答,只送秋波——秋波脉脉,下面其实是惊天的波澜:淫为首,她也不想这样。他这一辈子,男人都愿意花一百两来睡她,却没有人愿意花半个子儿看一看她的心。和尚啊,和尚,连你也不肯……你当然不肯! “你少做梦了!”嫖客们对朱大户群起而攻之。又有一个王公子从旁说道:“其实依我看,《惊批梅心》在书还是其次,它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哩——我听说这书是从尼姑庵里传出来的,可有这事没有?” “不可全信吧。”赵公子道,“毕竟尼姑庵是清净的地方……” “那便如何?”王公子道,“饮食男女,大欲存焉。和尚尼姑也是人啊,是人就想这事儿,越是办不到,就越是想,想来想去,就写书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直呼“有理”,且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且念着打油诗道:“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乔蕊香却愣愣的:果真是这样么?和尚他也想? 自己的心里有多么希望和尚正是“大欲存焉”啊,可是,倘真是如此,他又不是她所倾慕的那个和尚了。 这是什么矛盾的愿望! 梅花那样香,真冷。 “乔姑娘想什么呢?”有人问。 想着你们不屑知道的事。她一笑,吩咐席间伺候的小大姐:“小白灵堂里太冷了,把我的火盆送去给那些念经的师父们吧。” (十二) “表哥你别走!”林春赞倏地站了起来。郑秋声正要追闵少爷去。 “求求你了。”林春赞带着哭腔,“都是我不好……我不该……” 她不该怎么样呢?眼泪落了下来。在那书里,蕊香就一把抓住了情郎的手,正是梅花怒放的时节,欢喜让他们忘记了寒冷,在雪地上印出拥抱的身影,从这头滚到那头,那头滚回这头,撞着树了,梅花落了满身。 书里就是这样的,为何她的遭遇截然不同? 郑秋声的脸很红,看不出究竟是种什么情绪,也不说话,胸口一起一伏。 梅儿插不上嘴,急急地逃出门。帘子一掀,雪片纷飞。 越冷梅越香……可是越冷心越寒啊! “唉,妹妹,以后不要这样了。”郑秋声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表哥?”林春赞泪眼里望,红潮渐消的脸,魂牵梦萦的人,近在咫尺,而触手不可及,心更酸,泪愈涌。 “也……也不要……再哭了。”郑秋声温和地说,“妹妹年纪小,不要胡思乱想才好……天,天这样冷……”他说着,走上前去掩实了门帘。 可窗户依然还开着。 林春赞呆呆而立,手边就是那屉子——是错,是对?她拉开又合上,再拉开,再合上……蕊香在窗户边数梅花,推起袖子又抚平,再推起,再抚平……蕊香,蕊香……情天欲海,谁与她同舟?谁为她执棹? 再看表哥。 是谁的年纪小?是谁在胡思乱想? 抽屉这一次拉开没有再合上。 “表哥,你真的没有看过这部书吗?”暗蓝色的册子捏在指间。 “《女论语》?”郑秋声接了过去,“贞节柔顺,大意总是这样吧——《惊破梅心》?这是什么?” 林春赞轻轻咬着嘴唇:“你……你看了就知道。” 郑秋声狐疑地翻开了第二页。 “……十七不解愁滋味,却昨日,回文字。欲宣法语警迷心,怎堪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林春赞过目成诵,心中默默地呢喃。 “……而今夜夜添憔悴,看滚滚,非吾事。人间何物比多情?便借青天为纸,如椽健笔,写罢还难寄!” 一目十行,郑秋声转眼已翻过十过页去。 “啪”的一声,他将书扔在了地上:“妹妹,你——你——你怎么看这等混帐的书?” 林春赞一颤:“表……表哥……” “这如何得了!”郑秋声面上又是惊又是怒,仿佛还有无穷的恐惧,“难怪你会……你会……” “表哥,我……”林春赞隐隐知道是闯下大祸来了,“我其实……”她走近他,想要解释,想要道歉。 “你不要过来!”郑秋声像见着厉鬼一般,连连后退了,背心撞在门帘上,脚后跟绊着了门槛儿,一个踉跄。 “表哥——”林春赞急忙要扶。 “不要碰我!”他厉声尖叫,摔出门去,投身雪网。 “表哥……”林春赞跌坐在地,泪痕早已狼籍,谁还在乎此刻的滚滚? 梅儿想是一直躲在不远的地方,跑进来扶她:“小姐啊,您真是糊涂了么?奴婢不是早和您说过,这书怕不是圣贤书,不好拿给表少爷看……你现在……唉……” 书又再次回到了林春赞的手里,一页一页闲翻着——中间还夹着一朵梅花——上午落在她窗里的梅花,蕊香说,三千六百七十二朵,落了一朵,是三千六百七十一朵……这书还没看完呢。 “现在要怎么办才好?”她问梅儿。 小丫鬟转了转眼珠:“依奴婢看,不如小姐赶紧去寻表少爷,把这书当他面烧了,他的气也就消啦。” 可是……蕊香的收梢不就永远也不知道了么? (十三) 蕊香要死。因为爱上了别人。有罪。有罪的就要死。她要杀死她自己。 小尼姑看那个叫梅妆的女人提起了笔,浓黑的笔尖,像凝结的血水。她感觉这血来自女人的喉咙,又或者是她自己喉咙。不禁抬起了手——还好并没有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那么这血是来自哪里?她迷糊地想,莫非是来自刘施主么? 哦,这怎么能够!观世音菩萨!她浑身比遭了严寒还要僵硬,每一个动作都使关节发出仿佛冰凌碎裂一般的响声。 不过动作却比任何时候都灵活,转身疾奔如飞,出门,几乎把送姜汤来的樵夫撞倒。 “小师太,你上哪里?” “刘施主……刘施主……”她不知自己有没有叫出声。 “在西院厢房……”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樵夫在回答她。 刘施主……西院厢房……她要杀死自己……蕊香要死……叫梅妆的疯女人要割开别人的喉咙……刘施主…… 已近黄昏了,雪天黑得早,瘦骨嶙峋的梅枝像暗夜的妖魔一样黑压压扑来。梅花也不可分辨得清楚,仿似长在妖魔身躯上的毒瘤。 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可怖!小尼姑拼命地跑着——除非见到刘施主,除非,否则她必将被这黑暗所吞噬。 西院到了,黑灯瞎火,潜伏在暮色风雪中的怪兽。大门就是巨口,小尼姑不假思索投身其中。 更黑暗。 每一间厢房在彻骨的寒冷中静默着。怪兽的肠胃没有蠕动,因为还没有把食物吞下去。 小尼姑推开一扇门。后面没有人。 刘施主?她又推开隔壁的一扇。依然没有人。 在哪里?她推开第三扇门。 庵里的规矩是不留外客的,唯有刘施主,据说有时会来住。然而是住在这里吗?她想不起师姐闲聊中的点滴。 第四扇门后依旧是黑暗,还阴冷,根本没有人住的迹象。 也许是东院厢房……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那句话根本不是冲我喊的……也许……也许那叫梅妆的疯女人已经把刘施主害死了? 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猛的一阵劲风从背后袭向她,打个机灵,骤然警醒:这是在做什么呢?莫非自己也疯了么?什么蕊香,都是疯女人编造出来的,刘施主必然在住持房里呀! 刘施主……刘施主……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是尼姑!我是节妇!我不能想他! 小尼姑掩上了第四扇门,转身要离开西院。 可夜色里梅香长出一双巨大的手。 小尼姑一愕,已被这双手推进了房里。 黑影,嵌在门框里。“小师太……姜汤……”一声低哑,如梦如幻。梅树像他身上伸出来的角。 门砰然关闭。 无尽的黑暗。 (十四) 乔蕊香不怕黑。越黑,她越能胆大妄为。 竟推掉了夜里所有的客人,独自穿过淫声浪语的步道,下了楼,走过了回廊,来到了厅堂——她来找她的和尚。 “……尔时世尊大毘卢遮那如来,告金刚手菩萨摩诃萨,言,即汝金刚手是为金刚杵……尔时世尊大毘卢遮那如来,告圣观自在菩萨摩诃萨,言,即汝莲华手是名为莲华是时会中一切如来……” 念的什么经呢?乔蕊香一个字也听不明白:总不是在超度小白吧?金刚杵?莲华手? 她在门前停下了脚步,探头望望:长明灯下并无许多和尚——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尔时世会大毘卢遮那如来,普谓一切如来言,当知秘密四种供养是为莲华,彼莲华上依法住者即金刚杵……” 念经声幽幽如同梦呓。 “尔时世尊大毘卢遮那如来,告金刚手菩萨摩诃萨,言,秘密四种供养者,谓金刚嬉戏本部大菩萨。彼于一切佛作大敬爱事,即彼如是出生金刚宝鬘,彼复出生金刚妙歌,彼复出生金刚旋舞……” 还是听不懂,只心尖犹如被人恶作剧地捏了一下,浑身颤栗,可那恶作剧的家伙又轻轻往人心上吹了口气,因而通体舒泰……哎呀,和尚,她的和尚在哪里呢? 隐隐的,灵后有一点辉光,乔蕊香看见了,她的和尚正垂首肃立——只他没有在念经,真怪! 轻轻整了整衣衫,走进门去,如第一片雪花坠入梅林,又似第一片落梅飘落雪地,风致无可比拟。 和尚们全都瞪大了眼睛,有的呼道:“圣观自在菩萨摩诃萨!”有的嚷嚷:“哎呀,莲华手!”还有的,已经飞扑到了乔蕊香的脚边,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念道:“菩萨呀菩萨,快来同贫僧做那大敬爱事吧! 乔蕊香始料未及,立时失了举措:这真是她白天看到的那群和尚么?什么“大敬爱事”? 未想出头绪,后面一双手已将她环腰抱住,湿润的嘴唇亲着她的脖子,气息滚烫的,还嘟嘟囔囔:“同一体性自身金刚杵,住于莲华上而作敬爱事。作是敬爱时,得成无上佛菩提果……” 乔蕊香吓坏了,便是她在风尘场里打混了这许多年,也未有遇到过如此的情状。她动也不会动,叫也叫不出,张着口,却只感觉眼泪流到嘴里的咸味。 “你们都住手!疯了么!” 一声厉喝。乔蕊香望见,是她的那个和尚正朝这边走过来。面容很激动,满是愤怒。 “除淫方是净性身!”和尚怒斥道,“都是出家人,受此比丘戒,今在此超度烈女,你们却个个淫行秽语,以为菩萨的法眼未曾看见么?” 藤蔓般纠缠着乔蕊香的和尚们稍稍一怔,但并没有放松。汗津津的手和湿淋淋的舌头紧贴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肤。 “违背戒律,种种造恶,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和尚疾言厉色,人到了跟前,一把揪住一个瘦和尚的领子将其摔了开去,又挥拳头把旁边忙着上下其手的胖和尚打得鼻血长流。 众僧都愕然,既而愤怒起来,放开乔蕊香扑向和尚。有熟识他的,喝道:“你少来假正经。你心里也看上这女人不是?我们是家里穷得没法,才从小当了和尚。你娘老子有钱有势,你要喜欢女人,还俗娶上三妻四妾好了,多管我们的什么闲事?” 和尚却充耳不闻,甚至打到自己身上的拳头也不闪避,一径护住了乔蕊香,道:“女施主,快离开此地吧。” 乔蕊香呆呆的,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听了和尚此话,如遭电掣。 和尚没有再劝,双臂伸出,环着她走出这地狱之门去。 (十五) 雪夜被相府的细纱戳灯烤成明黄色。林春赞由梅儿扶着悄悄溜出边门,打街上雇了辆小轿,上郑秋声落脚的郑家别苑去。 那地儿安闲地睡在厚厚的雪褥子上,门子靠蹲在廊檐下打着呵欠。梅儿上前说了两句,他面有犹豫之色,但是当元宝塞到手里时,大门终于打开一条缝儿。 林春赞的脚步比心跳更急,麂皮小靴跑掉了一知也不发觉,只是朝着郑秋声居住的南厢闯,把梅儿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南厢的院里也遍植梅树,一点朦胧地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笼罩着浓郁的花香——三千六百七十二朵,散发出暧昧异彩。 林春赞狠狠摇了摇头:不可再想那淫书,她是来忏悔的,烧了书,做回贞节柔顺的相府小姐。 深吸一口气,她踏上了房前的石阶——那门没有掩实,灯光映出里面的影子来,有一种缠绵悱恻的律动——居然不止一个人? 林春赞的心一紧:表哥恋上了别的女人? 天啊!好像胸口被插入了匕首——这怎么能够!这怎么能够! 房里传出轻轻的呻吟声——那是“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滋滋连理枝生,美甘甘同行带结”;是“誓海盟山,羞云怯雨”;是“千般旖旎,万种妖娆”;是……是一切一切林春赞在“混帐书”里读到的东西。她不能相信。 她感觉心疼得眼泪都流不出,头脑烧得滚热,手脚更不听使唤——她要闯进去,闯进去,把“混帐书”丢在那贱女人的脸上,问问表哥,为什么选了别人不选她!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了,寒冷,梅香和林春赞同时闯进了房内。 里面的人都是一愕。 林春赞也傻了,尖叫卡在喉咙里:衣衫不整坐在书桌上同表哥欢好的人。闵少爷。 “妹……妹妹……”郑秋声讷讷地唤道,“你……你……” 林春赞调头朝外跑。 “妹妹,你要听我说……”郑秋声追了上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又有什么好听的?林春赞胸中的匕首在绞割。 “妹妹!”郑秋声从后拉住了她的手,“我是——” 林春赞的身子被强扳了过来,胳膊仿佛要扭断。她从不曾这样近地面对表哥,能感觉他的呼吸,但却似针扎刀割。 “妹妹我求你,千万不要告诉舅舅、舅母也不要告诉我爹我娘。”郑秋声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林春赞只觉惊怒交加,更还有无限的恐惧。“你放开我,你让我走!”嘶声请求。 “不,妹妹,先发誓,不说出去。不能说出去!”郑秋声双手几乎要捏碎她的肩膀。 “我不……说……”林春赞挣扎。 郑秋声似乎有片刻地放松,可旋即又抓紧了:“我……我怎么能相信你?妹妹……我……”他混乱地喃喃嘟囔,接着突然死死地瞪住了她,道:“妹妹,你不说出去,我娶你。” 林春赞倒吸一口凉气。打从何时起,她就盼着表哥的这句话,今夜听到了,却叫她浑身颤栗。“不……不……我不要……我不要你娶我……我不会说出去……求求你放了我……” “不行,我不能放你。”郑秋声的脸孔显得万分可怖,“我娶你,妹妹,我一定会娶你。”说着,她咬住了林春赞的嘴唇。 林春赞感到窒息地疼痛,可发不出声来,双拳狠命捶打郑秋声的胸膛。 郑秋声却粗暴地将她的手腕一钳,既而整个人的重量向她压倒。两人即滚落到雪地上。 彻骨的寒冷透过背心而来。雪毯上印出纠缠的身影。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滚回这一头,撞到梅树了,梅花落了一身。 梅花落了一身! (十六) 缁衣上开出鲜红的梅花。 小尼姑傻愣愣的,无法思想,甚至连路也不会走了。 她想到住持那里去,可是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刘施主的声音。 “毕竟是我的错啊。”他说,“我如果当初我没有遇到她,也许一切都不会不同吧?我如今害死了最好的朋友,也害疯了她……师太,我罪孽深重。” “阿弥陀佛。”住持道,“各人自有因缘罢了。施主可不必多虑。依贫尼看,施主带她回去,也许更好些。” “可是……” “善哉,善哉。”住持打断,“施主身在局内,自然看不清。您抱她回来时,她在笑啊——这笑容,贫尼二十年来从不曾见过哩。可后来您又把她丢在了房里……唉……” “师太,我这是……” “已经二十年了,施主该放下了。” 什么因缘?什么二十年?小尼姑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只知道自己的业因如今结了孽果。她不想活了。 蕊香要死。因为爱上了别人。有罪。有罪的就要死。她要杀死她自己。 小尼姑也要死。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有罪。有罪的就要死。她要杀死她自己。 其实她已经被杀死了,她想,身上的血污就是明证。 蹒跚且漫无目的地走着,黑暗的世界将要天明。 不知不觉她又回到了西院的门前,游魂般地飘进去,见窗户还开着,只是叫梅妆的女人不在窗前。一灯如豆。 她走进去,原来那个叫梅妆的女人趴在后窗口。 “一朵……两朵……三朵……”女人数着。 蕊香数清了后山的每一朵梅花,小尼姑想,一共是三千六百七十二朵。 她瞥一眼桌上的稿子,大约已经写成了,题目叫做《惊破梅心》,署名是“梅妆道人”。 她就翻了一页,再翻一页,又翻一页。 ……蕊香有个未婚夫……蕊香见到一个男人,是她未婚夫的至交,会吹笛子,吹得很好……蕊香和这男人在梅树林里打着滚儿,梅花落了满身……蕊香有罪……未婚夫死了……蕊香也要死……她要杀死她自己…… 她要杀死她自己。 这一段还未写。 小尼姑把稿子揣进了怀里——不必写了,写了也不必看,死,并不是十分困难。 她回过头看看后窗口的女人,叫梅妆的女人,叫蕊香的女人,随便叫什么的女人,是个疯子。而小尼姑自己又何尝不疯呢? 早已经疯了,从落发出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疯了。 疯了也许是件幸福的事。因为疯子什么都能做。 那么为什么要死呢? 为什么要关自己在这尼姑庵里呢? 樵夫也许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吧。 管他呢。 除了地下埋葬了她四个月生活的丈夫,除了夺走她四个月相思的刘施主,除了方才……樵夫……反正她疯了,她豁出去了。 她一笑,缁衣上的梅花盛开,走出门去。 (十七) 乔蕊香几乎是被和尚抱出了门,跟着他,不知在往哪里走。 终于停下来是,是妓院里储物的偏僻阁楼。 她望着和尚。 和尚道:“这里总是清净的地方了,女施主自行回去吧。”说罢,转身即走。 “等一等——”乔蕊香唤道,“师父救了我,我要怎么报答师父呢?” 和尚停下脚步,但不回头,道:“阿弥陀佛,贫僧只不过做出家人分内的事,女施主不必挂怀。” 哦,只是这样么……乔蕊香心中无限的失望。她看上了这个和尚,为了欲,为了情,但也因为这和尚看来无欲又无情,纤尘不染。矛盾呵,永远无法达成的心愿。 她静静地走到和尚的跟前,深深行了一个礼,不带一星儿妖娆。 “阿弥陀佛。”和尚道,“欲生于汝意,意以思想生,二心各寂静,非色亦非行。” 乔蕊香一愣:是什么意思? 她抬眼看和尚,而和尚垂头不看她。 梅花的香味无孔不入地弥散在最幽暗的走廊。 “师父?”她凑近了一步:难道他被那些人打伤了么? “慎勿与色会,色会即祸生。”和尚像被开水烫着一样后退,“阿弥陀佛……想其老者如母,长者如姊,少者如妹,稚者如子,生度脱心,息灭恶念……罪过……罪过……” 乔蕊香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懂。昏暗里看不清和尚的表情,但是豆大的汗珠子正凝集在他的额头上。 必然是伤着了!乔蕊香愧疚又担忧地想,从襟上解下帕子来想为他擦:是欲还是情,现在都不在她的心中。他救了她,她很感激,是卑微的魂灵感激崇高的圣者。 “住手!”和尚厉喝一声,狼狈地朝边上跳开去。 乔蕊香愕然,她手里的丝帕并不是杀人的尖刀。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和尚叨念着,神色犹如在水火中煎熬。“女施主放过贫僧吧……求求女施主,请放过贫僧吧!” 乔蕊香不敢动。走廊两边破旧的窗户,穿堂风凛冽地切割她的肌肤,以及心房:在和尚的眼中,她就卑贱如斯么? 依然看不清和尚的脸,只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很痛苦。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的佛号一句比一句宣得断续,一句又比一句呼得响亮,仿似呻吟,仿似哀号。 “师……师父……”乔蕊香只恐和尚要晕过去了——那后面的窗台年久失修,千万靠不得的。 “我……我……”和尚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一阵冷风吹过,乔蕊香不能蔽体的衣衫被掀了起,绣着鸳鸯交颈的大红肚兜露了出来。她赶紧用两臂抱在胸前。 便这时,只见那和尚一转身,从窗口飞扑了出去…… (十八) 京城里最进发生了一件怪事,闹得沸沸扬扬—— 梅花小筑的头牌红姑看上了来作法事的大相国寺和尚,逼奸不从,和尚为了守戒,跳楼自尽。 因为当时夜深人静,究竟是否“逼奸”,并无证人看见,是以这个妓女并没有被拉上公堂,只让老鸨缴纳罚金以赎过。而和尚坚守佛戒,甚为众人所称道,由皇上下旨,赐香木焚化其身,并起塔供养。 不过,市井中还有另一种传闻,说:这妓院里满是淫娃,个个和尚都严守戒律,只有这一人获得如此嘉奖,除了他丢了性命之外,还因他是当今礼部郑尚书的独生爱子。郑尚书是一代理学大家,朝廷正要趁此机会杀一杀市井中的琐语淫词。 有人说:“假的吧,尚书的独生子怎么会做了和尚?” 旁人道:“你管呢?这郑尚书家里管家可严了。听说他家有从前有个仆妇叫梅姐的和管事的私通,被他扭送到官府,两个人都流放了。” 流言总还在传着。 梅花小筑也还宾客满堂——头牌红姑能淫荡至此,身价再高,五湖四海的人也要来见识见识。 老鸨笑得合不拢嘴,说:“告诉你也不要紧。本来我给小白作法事,就是想闹个烈女好招徕客人。现在闹出个淫妇来,生意更加好。” 乔蕊香听她说这话,懒懒的——外面的梅花就快要谢了,当它们鲜红的尸体躺在雪地上时,一定会想起那个黎明,那个和尚,原来他的法号叫作“关情”。但这已经不再重要。 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膝盖上摊开那《女论语》——《惊破梅心》,里面的蕊香杀死了自己。她这个“蕊香”也是一样——她的生活在进入这妓院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结束,欲来欲往,情生情灭,不过都是梦幻一场。 梦幻一场。 外面有龟奴匆匆跑来同老鸨耳语。老鸨面色一变:“不会是上门来找麻烦的吧?” 龟奴道:“所以才来告诉您呢,怎么办?” 老鸨想了想,腰一叉,道:“呸,官府都说不关蕊香的事了,她要闹就闹,闹大了老娘更开心!请——” 龟奴听了,就退出去。 乔蕊香懒懒抬眼:“谁来闹事?” 老鸨道:“那死和尚的娘,郑尚书的夫人——女儿啊,你可好好应付她!” 他的母亲?乔蕊香一惊。站起来,那华服的妇人已经进了她的房。 有四十上下的年纪,眉眼同那和尚几乎是一模一样,但是神色却不同——悲哀到了极点之后,往往会笑出来。乔蕊香觉得郑夫人就是这一类。 “你就是蕊香?”郑夫人上下打量着她,“蕊香?” 乔蕊香道了个万福,书没捏住,摔在地上。《女论语》三个字冲外。 郑夫人看了一眼:“《惊破梅心》?” 居然她也知道。不奇怪,这书在朝廷里臭名昭著,听说过也不希奇。乔蕊香是什么女人?是害死人家儿子的荡妇,难道还怕别人看到她读淫书吗? 她便也不去拾。 那郑夫人却俯身把书捡了起来,一翻,用指甲划着句子默读。 “果然是改过来了。改过来了呢。”她说。 “什么改过来了?”乔蕊香好奇地问。 “过去有一种刻本,那里面蕊香嫁给了那个男人。”郑夫人回答,“男人考了状元,蕊香做了一品夫人。” 这……这是多么美好的收梢啊!乔蕊香惊讶:“为什么要改?” 郑夫人冷冷的一笑:“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礼教大妨,这对奸夫淫妇怎么能有好下场?” 乔蕊香打了个冷战。 郑夫人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转而道:“他是从哪里跌下去的,姑娘带我去看看吧。” 这气度叫人无法拒绝。乔蕊香只好前面引路。 没走多远便来到了通往阁楼的走廊上。这日没有风,阳光照着窗外的雪和梅花。 “三千六百七十二朵。”郑夫人喃喃道,“怎么数都是三千六百七十二朵。” 乔蕊香不知她想说些什么,只好随便问道:“令郎怎么会当了和尚呢?” “怎么会?”淡淡的白光映在郑夫人脸上,“他自己要的。他十五岁的时候来和我说,要出家,否则就去死……唉……” 结果出了家还是死了,乔蕊香心疼。是她害死的。 “他小时候也会陪我数梅花的……”郑夫人幽幽道,“但是从来都数不清楚……他是个没耐性的孩子,总喜欢在梅林乱钻。可是我不让,尤其他闵叔叔来时,我更加不让……但孩子是管不住的呀……那时候正好又是梅儿出了事……我猜他一定是撞见了,撞见了……” 乔蕊香听得一头雾水:“郑夫人要是看得伤心,还是回去吧。” “不……”郑夫人固执地摇摇头,“梅花林……这真是我的冤孽,从梅花林开始的,如今还是回到梅花林里来。” 语气里带着凄厉和阴森,乔蕊香见郑夫人转过脸来便浑身僵直。 但郑夫人却笑了,那是一种惊破梅心的笑容。 “你看过《惊破梅心》,你知道那个梅妆道人的事么?”她问。 乔蕊香摇头。 郑夫人道:“《惊破梅心》是万梅庵的一个小尼姑和人私奔时偷出去的。那时梅妆道人还没写结尾,所以后世才有不同刻本的续书。” “难道梅妆道人自己没有续?”乔蕊香问。 “也许有,也许没有。”郑夫人道,“她死了很多年了。我还去过一处地方,号称是她的坟墓。她也真是可怜,居然连一个亲人也没有。立碑的是她的朋友,只说姓刘,却也没留下个名字——或许根本就不是她的坟吧。她要在现世,作此禁书,会被杖责一百,流徙三千里呢……” 乔蕊香接不上话。朝廷的规矩她可不懂,听说朝廷也禁过娼妓,可放眼这花街柳巷,红衫翠袖,看不尽的妖娆之相。 不过有一条规矩她是懂的——那和尚的规矩。就是为了守这规矩,连命也不要了。但他为什么要做和尚?他为什么宁可不要性命?想也想不明白。 “你说他跳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郑夫人突然问。 “他……”乔蕊香探头看了看下面的雪,不知其远近,那样白,那样温柔,那样干净,“他一定……” (尾声) 一定是那样的自由。 万梅庵的后山,后山上的悬崖,悬崖下的深谷…… 是那样的自由! 她听风声在耳边唱。 发髻的梅花飞离了,三千六百七十二朵,一朵也不少。 是那样的自由! (后记·情·色·性) 我曾经和楚惜刀聊天,讲到我正在写一部关乎情色的小说。她说:“你莫非是要叫板《十二玉楼》么?”我说不是,《十二玉楼》的浮靡华丽妖冶美艳是我所不可能达到的——非不想,是不能。如今写出来,也果然如此。 不过,我却可以给自己找着一个借口:因《十二玉楼》是情,是色,而《惊破梅心》是性。是中国古代被压抑了的,被丑化了的,但同时也悄悄被放纵了的,“性”。刘达临教授在《中国古代性文化》一书中说:“不论统治阶级以多少封建说教来禁锢人们的思想,以多少严刑峻法来限制人们的行为,人们还是对性抱有强烈的兴趣,对真挚的爱情和幸福美满的婚姻有着炽热的追求,而且对封建礼教的压迫进行了不屈不挠的反抗。”这句话,即是我作此文的灵感。只是,《惊破梅心》里几乎没有一个人的反抗是成功的。又或者,几乎没有一个人真正进行了反抗。 不多废话,否则后记将长过正文去。 结构上,我还从三部电影里偷了师—— The Hours,每一次看,我就想自杀。 Far From Heaven,如果有人说羡慕我的生活,我就想请他/她看这部电影。其实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far from heaven。 The Quill,中心思想和《惊破梅心》最接近了,那是疯人院里的色情小说作家。 最后,声明一点。我过去曾经说过,我拒绝在小说中描写性爱场面。《惊破梅心》不知道是不是打破了这一誓言。不过,戒心淫胜于戒身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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