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天
(2005-05-07 11:33:50)
下一个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离心牵柳线,别泪洒花前。甫相逢,才见面,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
玉妍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无线电机,好像能切实看到歌声的存在一般。咿咿哑哑,不疾不徐,非得把头一个音唱准了,字吐圆了,才发出后一个字,是百无聊赖中的极端讲究,正如同她的生活一样。
“怱离怱别负华年,愁无恨,恨无边……”
噼啪的鞭炮声在这当儿插了进来,把整一句凄楚哀怨给盖过去了。接着锣鼓也响起,咚咚镪镪,要把世界掀个底朝天。玉妍先躺着,任他们吵闹了一会,既而愤怒地跳了起来,将耳朵贴到无线电机上去,可惜曲子已快唱完了,只听到“怨天,怨天,空自怨天。”她呆呆地蹲在那里,感到无限的凄凉。
便有个丫鬟从外间进来:“二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在堂上等着给您敬茶呢。”
呸!玉妍啐了一口,抄起拖鞋来在地上猛拍:“这家里居然有蟑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竟也登堂入室了?”
丫鬟不明就理的,上前来帮忙:“在哪里?二奶奶,我来抓。”
“去——”玉妍一把将拖鞋甩出窗外,“抓去吧!”自个儿转身爬回床上,将被子一盖,再也不理会。
这正是澳门一年中最热的季节,空气又湿又粘,每一座房屋都像一个蒸笼。玉妍裹在薄被子里,如一只水晶蒸饺的陷儿,被热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要将全身的精华都蒸出来——可惜,她想,她如今已老了,成了“干贝”成了“虾米”,怎么蒸也蒸不出鲜汁儿。不比那些水灵灵的姑娘,人家是虾仁儿,随便咬一口下去,就齿颊留香。
岁月就是如此的无情无义。
转眼她嫁来姜家已经二十年了,还能清楚的记得当初进门时怎么和娘家翻了脸——他们不叫她来做小,她偏偏不听——一瞬间,连她的儿子都已经十八岁。好吃,好穿,佣人“二奶奶长”“二奶奶短”,那都是因为她肚皮争气——毓白是姜家的独苗儿。上面有大奶奶,前清举人的小姐,除了吃斋念佛并不管事。下面有三奶奶,姜老爷八年前心血来潮娶的,生了丫头毓青,后来身子就垮了,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玉妍因而在姜家独当一面二十年——不过她也不是专宠专房,常常做出大度的姿态,叫姜老爷陪着大奶奶和三奶奶,因此里里外外都对她的贤惠称赞不已。
可谁也没料到,坏就坏在一个月前的一次“贤惠”之举上。她给姜老爷办五十大寿,从广东那边找了两个琵琶仔。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雪白粉嫩,一个黑里俏。唱的两支曲子只是平常,可娇滴滴的模样立刻就勾得姜老爷三魂六魄齐齐出壳,晚上派车夫送人回家,就和妈妈打听了身价,没两日便赎了出来,一个取名叫“四宝”一个取名叫“五宝”,择了吉日——就是今天——纳作姨娘。
这两人可比毓白还年轻呀!玉妍缩成一团,环抱着胳膊感觉到自己手臂上松弛的肌肉。她又摸了摸脸,眼角有盖不住的皱纹。也不用照镜子了——这几个月来她避免照镜子,因为看到渐渐清晰的黄褐色斑纹,她心里总像堵着什么似的——然而镜子又似乎总在她的眼前:钟表上的玻璃,鱼缸里的水,甚至雷暴雨后湿润的地面,就连盆栽叶子上的水珠也时刻提醒她自己的衰老。
真是可恶!她掀被子坐了起来。
那无线电里的音乐不知怎么放回了头,又唱起“别离人对奈何天”来了,正向心向意地念叨“春心死咯化杜鹃”。玉妍一时心中烦躁,伸手过去“啪”地换了一个台。
是一个低沉的女声在播讲:“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赵太太所苦恼的,想必许多人都经历过。所不同的,赵太太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其他的人却宁愿埋藏在心里,自己承担。但是这也将带来全然不同的结局——赵太太的心愿一定会实现。”
没头没脑,玉妍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难道是广播剧?待要听个仔细,那边却沉默了,已经结束。
竟然事事都逆着她的意。难怪说,人倒霉时喝凉水也塞牙。
她忿忿地站起身来拿扇子扇着风,窗外黑沉沉的夜——前厅那边还能见婚宴的灯火,东厢里却早已响起了大奶奶的木鱼声。西厢三奶奶的房,灯光都是病恹恹的黄。玉妍想:自己的“后宫主位”还能霸占几天呢?琵琶仔,万一叫她们生出儿子来,这一辈子就真的完了!
可不行。决不行!手腕子用了几分力气,蒲扇啪嗒啪嗒敲在无线电上,播音结束的电台只余“沙沙”的声响。
这时,就见姜毓白从院子里吹着口哨经过——好歹还有这个儿子,好歹是长子。玉妍想,这点先机总算还是她的。于是唤一声:“毓白,上哪里去?”
姜毓白手抄在口袋里晃了过来,叫声“妈”。他刚从崇实中学毕业,还没有做下一步的打算,姜老爷要他回来帮忙生意,他自己却想去香港那边读大学。玉妍知道他其实是想到香港去玩,所以并没有答应。但是今天因心里和姜老爷憋着一股气,不由得想:就让他出去也好,将来在外面另立了门户,我便跟着他过活,再也不回来受气!
“今天一天都没见你,在哪里玩呢?”她道,“你爹娶四妈、五妈过门,你怎么不去看?”
姜毓白笑笑:“您没不也没去么?我晓得您讨厌她们,所以我也不去。”
玉妍道:“呸,你倒会装孝顺。不是又缺钱花了吧?”
姜毓白道:“冤枉啊,妈。我几时装孝顺?我买了个好玩意儿,专程来送给您的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香水朝玉妍喷了两喷。
一种好像桃子放烂了的浓烈味道扑面而来。玉妍忙用扇子挥开:“哎哟,呛死人了。”
“妈,您不识货!”姜毓白道,“这是法兰西进口的,外头的小姐们都流行搽这个。”
“那是小姐!”玉妍捏着鼻子,但忽然心里又一动,道:“你不是在外面认识女仔了吧?”
姜毓白一笑,好像是否认,但实际是默认了。
玉妍道:“好哇,我就想你没有这么孝顺,买了东西来孝敬我。原来是买给女仔的——是谁家的?家世如何?什么时候带来我看?”她想着:娶个儿媳妇也好,有长子,接着抢“嫡孙”,那两个黄毛丫头,再怎么鲜嫩,终究只能做玩物,连同她们的孩子也只能做小。谁敢同玉妍争?
姜毓白一边后退一边摇手:“没,没有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把香水往口袋一一放,逃也似的跑了。
玉妍见他是冲着后门去的——哼,这小子,必定是出去见女仔,她想,明天一定要差人跟着,好好打听打听。
如此看来,这一天总算也有一件好事发生,便可安心睡觉去了。
第二日一早醒过来,心情好了许多,玉妍见到厨房的粗使丫鬟从院里经过,就招呼她道:“你去买菜么?我有件事交代你。”打算令她好好跟踪姜毓白。
可是那丫鬟却答道:“二奶奶,我不在厨房做了。老爷叫我跟四奶奶。”
玉妍愣了愣,见那边花枝招展的五奶奶已经走了过来,身穿一件淡红薄绸褂子,系一条黑底织金绫子裙,正衬得她那古铜色的脸蛋红扑扑的诱人。上前来见礼,道:“二姐这么早就起身了?”
玉妍见着她,好心情已经打消了大半——红色,自己是不能穿的了。还那腰肢,水蛇一样。虽然玉妍自己也瘦,可比不上人家少女前凸后翘,只像是衣服架子而已。
不过二奶奶当着人得有二奶奶的架势。她也笑一笑:“我素来起早要做事的。你倒勤快,新婚头一早,不用伺候老爷么?”
五奶奶道:“老爷昨在四姐的房里,当然有四姐伺候——这会子还没起呢。我想着二姐必定许多家事要忙,先赶着来给您请个安。”
玉妍冷笑,心想:你是来请安么?你分明是来示威的,总是以后你们姐妹就想把老爷霸占在你们房里,想踩到我的头上去——门也没有。
“请安我是不敢当。”她淡淡的道,“昨天我头疼没迎你们,今日先把红包给你们补上。”说着,随便从手边的妆台上拣起一个金镯子,有二两重——我大你小,今后我可压着你,她想。因招手让五奶奶过来,给戴上。
五奶奶忙笑而称谢。玉妍却一眼瞥见她手腕上的另一只镯子了,不仅是黄金的,还镶嵌了玛瑙翡翠,一时心里打翻五味瓶:我进门那会儿,可没有这样的大礼!然而不动声色:“左右你来了,我也就几句话告诉你——大奶奶爱清净的,家里的大小事情你不懂的,就来问我。你和四宝既来了我姜家,就是姜家的人,凡事得为老爷着想,不可因着自己的喜好就亏了老爷的身子,明白不?”
五奶奶是个机灵的,点头:“明白。四姐一起身,我就同她说。”又挂上了极讨好的笑容,道:“听说二姐喜欢吃杏仁饼?妹妹反正没有事,就做给姐姐,如何?”
玉妍想拒绝,可一看五奶奶水葱似的的手指甲,心道:那是费功夫的活儿,即使我不吃,就打发她来做,又怎么样?便点点头:“那好,劳烦你了。老爷还喜欢饼里加点核桃糖。你向厨房张妈要点核桃剥来做吧。”
五奶奶揽了差事也不能拒绝,答应说“好”,便要去。玉妍见她向三奶奶房走,似是要请安的,就出声阻拦:“你不要去打扰她。她病得厉害,这时没有起呢。”
五奶奶呆了呆,道:“哦。”只好上厨房去了。
玉妍觉得自己着实逞了一回威风,心中畅快了些,却不见贴身丫鬟水仙进来伺候,就倚着窗台叫了两声:“人呢?一大早癫到哪里去了?”
没人应,过了好半天才见水仙风风火火地跑进二门来,后面还引了个中年发福的妇人。玉妍认识,那是自己是麻将搭子赵家五少奶奶瑶琴——素来没有这么早上人家做客的规矩,一定是出了大事。
果然,瑶琴到了跟前就一叠声道:“不好了!不好了!”
玉妍让她进门来:“什么不好了?”
瑶琴道:“我婆婆在家里寻死呢!”
玉妍吓了一跳:寻死?赵太太是赵老爷的续弦夫人,比玉妍还年轻几岁,好好的怎么会寻死?
瑶琴道:“现在也没功夫解释给你听了。大概是家里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先是帐房先生昨天夜里吞生鸦片自杀了,今天一早又是我婆婆寻死。众太太里就你最干练,赶紧上我家里来帮着劝吧!”
蒙人家看重,这事不容推辞。玉妍当即叫水仙给自己梳了头,跟着瑶琴到赵家来。
赵家住在荷兰园,屋顶上有一只镇邪金鸡。当玉妍到了门口时,那院子里的混乱早就不是金鸡能镇得住的了。左右邻居家的,若非跑来帮手,就是跑来看热闹,赵太太正在院子里号啕大哭,四个儿媳妇八只手也拉她不住。
“让我死!让我死!”她拼命要朝那汉白玉雕的大象上撞。
“赵太太!”玉妍喝一声。
人们都朝她看了过来,赵太太也呆了呆。瑶琴赶紧冲上去,用身子挡住石象:“妈,姜二奶奶来了。”
赵太太披头散发,眼睛直直地望着玉妍,半晌,两腿一软,跪了下来:“玉妍……我……我该死啊……”
紧张的情势立时缓和,玉妍就仿佛救世之主一般。她知道人们都瞪着她,可不能有闪失,便快步走上前去,扶着赵太太:“好好的,什么事想不开呢?大热天,上里面说吧。”
赵太太估计也是闹得累了,没精神反抗,乖乖地被玉妍搀着走。瑶琴等五个儿媳妇并丫鬟们跟在后面,一行人在邻里惊讶的目光中回到了房中。
自然有孝顺媳妇亲自斟茶来,又给赵太太打手巾把子洗脸。玉妍陪她坐着,劝:“天大的事,不能拿命来开玩笑。你这样有福的一个人,好日子还在后头!”
赵太太没劲说话,傻傻的。
媳妇们也跟着劝:“是谁做错了事,妈您说一声,该罚的就罚,该改的就改。爹在香港做生意,您可不能有闪失,不然,我们怎么同他老人家交代?”
赵太太依旧不说话,好像聋了一般。
大家七嘴八舌又讲了好一阵子,始终没有什么成效,便想:最少都在这里守着,总不让她做傻事就成。于是渐渐三三两两谈起各自的话题来。
玉妍和瑶琴最熟络,自然是两人一处。瑶琴便问起姜家昨天的喜事。玉妍冷笑:“琵琶仔嘛,还能指望她们什么?不要教坏了毓青就行。”
瑶琴道:“什么意思?三奶奶有病,毓青交你管教,哪里轮到那两个女人?”
玉妍道:“轮是轮不到,可人家说‘言传身教’。毓青长着眼睛,那两个女人都整天在家里晃来晃去,能看不见么?看见了能不学么?”
瑶琴道:“这么说,这两人是很不象话了?”
玉妍道:“我出门的时候,还和老爷在床上没起身呢。也不懂得要向咱们这些做姐姐的请安——我是不在乎,但大奶奶是一家主母,总该尊敬呀,三奶奶又有病在身,总该去探望——这两个女人,将来有我操心呢。”
瑶琴点头:“果然。龙生龙,凤生凤,什么样的出身做什么样的事。你可知道,我哥哥也新娶了一位姨奶奶,说是在香港做生意时认识的女学生,其实是一位交际花。整日说的话都不知害臊,我嫂子被气得半死。”
玉妍道:“是么?真替你嫂子不值了,她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还是读过洋书的吧?”
瑶琴道:“可不是?她是圣母堂女学毕业的,笃信天主教,对慈善事业尤其热心——明日要办慈善园会,她请我去,你要不要同来?”
玉妍忙摇头:“去的都是些洋人,要不就是洋派作风的,我可不懂。”
瑶琴道:“我也不懂的,所以才拉你做个伴。我们一同去开解开解嫂子也好。”
玉妍一想:倒也是。尤其如今家里来了这两个新鲜人物,恐怕将来牌桌饭局里要抢去自己不少风光。若能到洋人那里另辟一番天地,更还冠上“慈善”之名,如此高尚,那两个小丫头是拍马也赶不上的。她便道:“好,到时你来叫我。”
瑶琴答应。两人又胡乱说了些家常,便听不知哪一个开了无线电,里面正唱《再折长亭柳》,“别离人对奈何天”,一声惨切切,把闲聊都镇住了。
“唉我福薄缘悭,失此如花眷。泪潸然,唉两番赋离鸾,何日再团圆?心有万言待娇诉,肠欲断,怅望花前,如今也未见……”
“也未见!”赵太太忽然开了口,“见不到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没想到会这样啊!”泪水滚滚淌下。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她只盯着那无线电机,痴痴道:“我就是不想他走……我说他若是走,我宁可他死……我并不当真的呀,怎么就……我为什么写了那封信呢?”
没有一个人明白她说的什么,面面相觑。
玉妍道:“我看真是撞邪了。你们还是快请风水先生来看吧!”
在赵家折腾到了快中午,玉妍不得不回去。瑶琴也理解,说:“你不回去,搞不好那两个狐狸精要翻天。”玉妍也正是这个心思,因此一到家就先往四奶奶房前走,看看姜老爷是不是还在床上。
她见窗户是敞开的,就躲在半扇窗后听。里面是四奶奶和五奶奶两人说话的声音。
四奶奶道:“她也真会折腾人,好好的叫人剥核桃,你那指甲真是可惜了。”
五奶奶道:“她说是老爷爱吃核桃糖,我能不做么?”
四奶奶笑:“不过,她也怪可怜的。老爷说,躺在床上摸着她就跟摸自己似的,老的不行——我看老爷今后不会找她了。她一肚子脾气没地方发呢!”
玉妍心里登时火了。又听五奶奶道:“你还没听她今早教训我,说叫我们别顾着自己快活,就亏了老爷的身子——这快活,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呀!”两个人都“咯咯”笑了起来,像一对麻雀,虽然卑贱却有的是青春。玉妍则是立在金丝笼子里的画眉鸟,再高贵,却上了年纪,再也唱不出歌来。
她真恨不得冲进去一人掴一个耳光,可是忍住了——逞一时之快,这两个小丫头一定要去老爷跟前告状,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她就轻轻地转身,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里去,往床上一倒,又累又恨,不经意把裙子抹了起来,便看见了腿上的青筋——真的老了,栓不住老爷的心,连这贤惠的名字也差点保不住——四奶奶、五奶奶,这才是个开始,六奶奶、七奶奶肯定会跟着进门……要有个长久的对策——毓白呢?又出去会女仔了?
她一下翻身坐起:忘记找人跟着儿子了!
急忙要唤水仙。可这时候,冷不防一个低沉的女声响了起来:“奈何天,今日收到了孔太太的一封信。”原来是昨天忘记把无线电关掉。
她坐着听。
那声音道:“孔太太的烦恼也是极常见的:丈夫喜新厌旧,在外拈花惹草。不过,与别不同的是,孔太太人既年轻,又有学识,实在不明白孔先生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难道一个才貌双全的贤妻,就不如一个风月场的交际花吗?”
玉妍惊了惊:咦,这竟不是一个广播剧,而是一个向人倾诉心事的节目。但,这些不可为人道的事情,谁会写了信到电台还让播送出来呢?被陌生人听到了还好,万一被熟人认出,脸面要往哪里搁?
想着,她突然更吃惊了:瑶琴的娘家不是姓孔么?才说她哥哥如何娶个香港交际花回来,又她嫂子是如何有样貌有学问,这里的“孔太太”不会就是她嫂子吧?
玉妍继续听下去。
女声道:“孔太太也不必太怨恨老天。其实男人的天性就是喜新厌旧,无论你再怎么好,他也总是看着那些他得不到的。这是他们的罪孽,他们原该为此受到惩罚。”
一点也不错!玉妍几乎出声赞同: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就是姜老爷,在外面吃花酒,打茶围,她只是装作看不见罢了。
“不过,孔太太是虔诚的天主徒,不忍心丈夫遭到惩戒。”女声道,“这样善良又勇敢地把要求提出来,相信她所信奉的天主一定会满足她的愿望。她可以放心,那不正经的女人一定会得到报应。”
哎呀,果然是瑶琴的嫂子!玉妍还等着下文,可无线电里只剩“沙沙”声。再等良久,依然动静全无。
真是古怪万分,她想,定要向瑶琴打听打听。
要见瑶琴很容易,次日就来找她上园会。不等她开口问孔太太的事,倒先暴出一条惊天消息:“你晓得我婆婆因何闹成了那样?原来她有奸情!”
玉妍不信:“这是什么话?”
瑶琴道:“本来我也不信,谁知她昨天发了癫,一闹闹到后半夜。我们是轮流守着她的,刚好轮到我的时候,就听她说疯话,一直不停的喊一个人的名字。”
“谁?”
“猜也猜不到,就是吞烟自杀的帐房先生!”瑶琴神神秘秘,“我还未同别人讲呢,她们嘴巴不牢靠,先来告诉你。”
玉妍道:“叫他的名字未见得就是有奸情吧?阴魂作祟也是有的。”
瑶琴道:“我先也这样想,可你记不记得上午婆婆说什么‘他若是走,我宁可他死’?那帐房先生三十多岁的人了,别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乃是一个南洋寡妇。本来上个月底就要成亲上南洋去的,因说在我家做了许多年,不和我公公告别不合礼数,所以才耽搁下来。结果没理由的,就自杀了。”
玉妍一时脊背凉飕飕,故作镇定道:“那也和奸情没什么关系吧。”
瑶琴道:“你听我说完——我前思后想,觉得事情古怪,就偷了婆婆的钥匙,把她最宝贝的首饰匣子打开来看——里面有那帐房先生的一只怀表,刻着他名字,错不了。后来我又壮着胆子上帐房先生住过的屋里去,虽然没搜到什么,但是……总之我婆婆的件事,一定就是这样的原委。”
玉妍推她:“快别说了。这要传出去,你公公可不成了笑柄?”
瑶琴冷笑:“当初说要娶这个女人过门,全家没一个不反对的。你想,她和我们五爷一般的年纪,嫁给我公公这样一个老头子,心里能不别扭么?不偷人就怪了。”
玉妍道:“那也不能把这事拿去张扬呀!”
瑶琴道:“我晓得。我打算写封信给公公,把这女人送到望德堂去,和麻风关在一起……”
“可不成!”玉妍忙阻止,“叫她出去说疯话还了得?顶好就是关在家里。”
瑶琴一想,也有道理:“不过,她闹腾得太厉害,再寻死怎么办?又不能时时看着她……”
那就让她寻死好了。玉妍想这么回答,可是实在不妥当,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过瑶琴却能猜到,因不再问了。两人上了车,齐到慈善园会上来。
澳门此地极具殖民色彩,从这开园会的地点就可看出——位于南湾和西湾交接处的竹仔室山麓,依山傍海,充满伊比利亚情调,花园里玫瑰开到极盛,花瓣都要翻到花托下去了,那种张牙舞爪的艳丽,显得点缀其间的苍兰有点可怜巴巴。
天主教修女们大热天里不便穿戴全副行头,都穿着家常的裙子,只在头上戴着白巾以示身份。葡国的太太们则都顶着有面网的草帽,胸前别着半新不旧的绢花。相形之下,玉妍和瑶琴两个旗袍妇人反而成了另类的异国风情。
仆欧上来招呼,她们听不明白,正尴尬,就有一个穿瓷青色西服的娇小妇人迎了上来,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洋文,把人打发了,既而嫣然一笑道:“赵太太,这是姜太太么?久仰久仰。”
玉妍莫名其妙,瑶琴却冷了一张脸:“我嫂子呢?在哪里?”
妇人道:“不在那边?正和嬷嬷们说募集善款的事情呢。我看她一时没有功夫招呼二位,不如由我代劳吧。”边说着,边打手势叫那送饮料的过来。
可是瑶琴哼了一声,道:“不必了,我们还是找她去。”便拉着玉妍朝一大群修女中走。
玉妍纳闷:“瑶琴,那是谁?”
“还有谁?香港交际花呀。”瑶琴一径挤到她嫂子面前,“大嫂,那个女人怎么来了?”
孔太太穿件鸽灰洋裙,脸色也显灰土土的,十分难看。她和修女们道“少陪”,便来敷衍小姑与玉妍。叹了气道:“她有手有脚,交际又广,我不请她,还怕没人请她么。”
瑶琴跺脚:“不要脸。可是大嫂你也太好欺负了。”
孔太太苦笑:“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祈祷天主惩罚这种不贞的女人。可是天主又好像听不见我的祈祷——你看,她竟和嬷嬷们都谈得这么投机。天主大约也被她蒙蔽了。”
玉妍同瑶琴回头去看,果然见那交际花和几个修女谈笑风生,洋文一串一串地冒出来,简直好像她手里汽水冒的泡泡。
孔太太的心里估计也和那柠檬汽水一样酸,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没有脸见人了。”
“呸!”瑶琴连忙安慰,“怎么是你没脸?她没脸才是。嫂子你放心,恶有恶报,时候到了,一定会报的。”
孔太太勉强笑笑:“不说这些了,我带你们上阴凉地方坐吧。”就引着她们到一把阳伞下来。
三人坐定了,玉妍满心都惦记着那无线电节目的事,但又不知怎么开口问,只好跟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瑶琴为了给嫂子解闷,倒把“家丑不可外扬”抛到了九霄云外,讲起赵太太和帐房先生的孽债来。
“我完全料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她道,“不是料不到那女人偷汉子,而是没想到人就这样死了——你说那帐房先生为什么吞烟呢?不会是被那女人逼的吧?不愿他上南洋去,就害死了他,啧啧,没见过这样狠毒的女人。”
“别胡说。”孔太太道,“也许一个实在舍不得,而另一个又执意要走。在这男人来说,未免有点始乱终弃的意味,得到如此的结局是活该的——主宽恕我。而在女人来说,宁可他死,也不愿他走,是一种多么惨烈的情感。”
瑶琴惊了惊:“大嫂,你怎么知道‘宁可他死,也不愿他走’?那女人发起癫来,的确满口这样嚷嚷呢!”
“我?我猜的。”孔太太道,“哎呀,你们看那边,姜二奶奶,那不是令公子么!”
玉妍一望:可不是!姜毓白一身西服在太阳下闪闪发亮,脸上的笑容也似远处阳光下的海,叫那些半老的葡萄牙绅士们立刻就失了光彩。她对儿子的英俊一向引以为傲,这时心中得意,想招手叫他过来。
可是姜毓白的目光灼灼,只瞧着另一个方向。玉妍顺着望过去,见到那边花间站着一个混血的女孩,皮肤白得像石灰墙,眼窝很深,以致鬼森森的绿眼睛和浓黑的眉毛看起来几乎连成一片,油腻猩红的嘴唇紧抿着,美而充满肃杀之气。
她看儿子笑盈盈地过去同那女孩招呼,态度千依百顺,把两人的关系猜出了大概,问孔太太道:“那是哪一个?”
孔太太道:“那是玛琳乔,尼古拉乔先生的女儿,母亲是中国人。算来她和我还是校友,可惜她不信天主,母亲去世后又无人管教,尽在交际场里打混。”
玉妍一听不由得急了:“那毓白和她做什么呀?这种女仔,怎么可以进我姜家的门?”
孔太太道:“别急。她也不见得就和令郎有什么。像她这样的女孩子,逢场作戏的多了。不会认真的。”
说是这样说,可玉妍哪里能放心呢?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直追着儿子,见他和玛琳乔并肩走到另一柄阳伞下坐,又叫汽水来,直至两人好像越谈越投机,各自衔着麦管儿,四只眼睛好像被穿成了一串,她急得站起来就要去喝骂儿子。
而偏偏这个时候,那群修女中发出了一声尖叫,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瑶琴正问“什么事”,便又听到“砰砰”两声枪响,还有玻璃打碎的声音,尖叫的人更多了,惊慌失措的修女向四下里逃开去,把原本围在中间的显露了出来——两个葡萄牙士兵,显然是喝醉了,一个拿着半截酒瓶,另一个举着枪。而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倒在地上——远远的看不清面目,只望见衣服是瓷青色的。
孔家的新姨太太在葡人园会上因士兵醉酒闹事而死于非命。澳门的三姑六婆把这事情传讲了好多天——直讲到“赵太太发疯自杀”这消息将旧话题取而代之为止。
玉妍却不乐参加这些议论。她只关心一件事,就是那神秘的无线电节目:第一次听到,是“赵太太的愿望”,假若写信去的真是瑶琴的婆婆,且提出的是“宁可他死,也不愿他走”的要求,那节目是立刻就帮她达成了的。第二次听到的孔太太,无疑就是瑶琴的嫂子,如今交际花已死,这节目真是灵验的很!
玉妍就养成了守着无线电听的习惯。只要她在房里,必然竖着耳朵——那节目的时间没有一定,有时在早晨,有时在下午,还有深更半夜的,低沉的女声突然就响了起来,说,奈何天,某某某某人来信说了件什么事,提出了一个什么愿望,这个愿望是一定会达成——然后这个愿望就真的达成了——她连续听了很多天,虽然听到的大多是她不认识的人,但其中也有她认识的。比如住在赵家隔壁的那一户许家,一直痛恨赵家的金鸡,认为挡了他家的财路。某日那无线电里有许太太提出金鸡被毁的愿望,后来果然就下了一场雷暴雨,一个响雷把赵家的金鸡给劈了!
世间上竟还有这样灵验的,玉妍想,可就不知道这信应该往哪里寄。
她便听得更加仔细了,连细微的沙沙声也不放过。可惜,又是几天下来依然一无所获。
倒不如直接去问孔太太,她想,就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说。
正犹豫时,忽见水仙进来,道:“二奶奶,您怎么还在这里听无线电呀?前面都等着您呢!”
她一愣:“等我做什么?”
水仙道:“二奶奶怎么忘了,今天是九月廿八华光诞,都等着去莲溪庙看神功戏呢!”
玉妍这才恍然想了起来,连忙叫水仙帮她梳妆打扮。
华光诞全名叫“五显华光大帝诞”,祭的是火神。传说他有三只眼,爱玩火,一次竟把玉帝的九龙墩给烧了,玉帝大怒,斥令他每年八月初一由天上下凡。所以八、九月间澳门街头巷尾都要“打华光”,防火灾。到打醮结束那天,各家把易燃的木炭、纸屑等捆成一把放于门口,由巫师、和尚逐户收取,集中于纸船,投入江海中焚烧,称之为“送火灾船”。当天即华光诞,要舞狮、舞龙,演神功戏——且又以神功戏最为热闹,久而久之,华光就被看为“戏神”倍受梨园子弟的尊敬。
似姜家这样的大户,平日里不缺戏看,上莲溪庙纯粹是为了热闹而已——大奶奶、三奶奶和姜老爷从来是不去的,以往只有玉妍带着孩子和下人。后来毓白渐渐长大了,对看戏失去了兴趣,便只有毓青满心兴奋。这年因多了四奶奶、五奶奶,姜家看戏的队伍又壮大了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莲溪庙前。
戏已经开演了,台上几个年轻伶人,唱做具佳——本来能在华光诞上台的,都是各家班里的得意弟子。台下年轻的女孩子们看了,无不露出倾慕的神色,交头接耳,指指戳戳。
玉妍却早已经看腻味,只在四下里乱张望,结果就一眼望见姜毓白,挤在戏台边上,身边靠着玛琳乔,连人一边听戏,一边吃着零食,红着脸笑,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这孩子!这孩子!玉妍急得直捏拳头:这么些日子来见他在家里不动声色,还以为他和这杂种女仔断了呢,原来两人竟越发的要好了,怎么还了得!
她狠狠地瞪儿子,只盼目光能伸出个指头来戳他一戳。可姜毓白那边正聊得甜蜜,根本没注意到母亲。偏偏还有一阵风吹过,把他俩的甜言蜜语都在锣鼓的间隙里传来玉妍耳朵中,那说的是“一定答应的。我和她说,她准答应。我妈最疼我。”
玉妍心里一紧:怎么,这傻小子难道是向人家求婚么?简直没天没地了!回头非叫他老子收拾他不可!
但一想到姜老爷,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悲哀:他已经多久没来过玉妍房里了呢?就连平日在饭桌上也不怎么正眼看玉妍了。他眼里就只有那两个琵琶仔,早就被迷了心窍!
可恶!于是又转头去横一眼四奶奶和五奶奶。而那两个人完全沉迷在戏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尤其四奶奶,眼睛片刻不离一个扮小生的,正轮到那人唱,一开口,是“别离人对奈何天”。
“离堪怨,别堪怜……”四奶奶跟着唱了起来,眼里闪起了泪光。
那份痴迷专著,仿佛把戏子也感动了,微微侧了身,正对着她一个人唱:“……红豆相思,深感碧玉多情,不幸分衿,任使梦随雁断。妹妹呀,我寸心白喘。妹妹呀,乜你变心更短。重到此间诉梨园——重到此间诉梨园!”
最后一句唱完,四奶奶竟已泪流满面。
这中间难道有蹊跷?玉妍皱起了眉头。
五奶奶边上踢了四奶奶一脚:“姐姐!”又朝玉妍撇撇嘴。
四奶奶恍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看玉妍的反应。
玉妍假装不见,转身去拿茶杯,可余光却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好家伙!这是外面另有相好呢!今被我撞到了,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夜回家后,玉妍翻来覆去,满心盘算着如何揭发四奶奶的奸情——顶好是要她自己露出马脚来,被老爷捉奸。然而要设这样一个局,又十分的困难。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合适的。渐渐疲乏了,姜毓白和玛琳乔的身影又晃到了她的眼前——也是棘手的事,收拾了完了四奶奶,一定得收拾这杂种小狐狸精!
意识便逐渐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将蒙蒙亮了,突然隐约听到一个声音,道:“白鸽巢前地……三号半……奈何天……”
玉妍便立时惊醒,无线电正发出沙沙的声音。
鸽巢前地三号半?好奇怪的地址,奈何天?
别是在发梦吧,她想,侧耳细细再听,静悄悄的——那果然是糊涂了,她想,正一阵困意涌上,就睡了过去。
一觉到了天光大白,忽听院里“哇”的一声号啕,冲得窗户纸都差点儿破了,辨一辨,识出是毓青的声音,忙踩上鞋子到窗口望望:“闹什么呢?”
毓青站在院当中捂着脸,另一只手紧紧握了枝晚香玉。旁边四奶奶叉腰骂:“死丫头,好不容易开了两枝花,昨天你剪一枝,今天又剪一枝,我向心向意伺候了,是给你糟蹋的么?”
毓青就是哭。
玉妍看不过,正要出声。却见三奶奶跌跌爬爬被丫鬟扶着从屋里出来了,扑上去护了女儿道:“小孩子摘朵花而已,你怎么动手打人?”
四奶奶道:“我哪里打了?教训教训而已——她小小年纪就糟蹋东西,将来怎么嫁人管家?”
三奶奶咳喘着:“要教训,也轮不到你。”
四奶奶冷笑:“呵,我说呢,怎么别人门前开了大把大把的花她都不剪,偏偏就找我的麻烦,原来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狗眼看人了。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晚香玉的气味浓烈,玉妍房前的花是几房里开得最盛的。她一声断喝:“四宝,你造反了么!”
四奶奶转过身来,满面都是挑衅的神色,两颊酡红,竟似吃醉了酒。
“我就造反!就造反怎么了?”她嚷嚷了起来,“我早没什么好怕的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没有了……”
说这样的话,必然是醉了无疑。玉妍三步两步地冲到她的跟前——“啪”是那边三奶奶甩手打了个耳光。
四奶奶就歇斯底里起来了,大叫一声去掐三奶奶的脖子。三奶奶缠绵病榻许多年,如何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吓得她的丫鬟挺身上来同四奶奶搏斗,一时扭成一团,玉妍想拉架,又插不上手,只得在一边搀扶三奶奶。毓青不管事,依旧号啕不止。满宅的下人于是都被惊动,连大奶奶也来看究竟,再接着,便有姜老爷被五奶奶扶着到了。
“这还像话么?”他问,“四宝,你疯了?”
四奶奶披头散发:“我……我……”
“哎呀,老爷!”五奶奶抢上,“四姐哪里是疯?是喝醋呢——您昨夜原该是上她那里的,后来临时说要来我房。姐姐肯定是空守了一晚,就借酒浇愁了。”
“哦?有……这种事?”姜老爷眯起眼睛。
“可不是?”五奶奶振振有辞,“昨夜我们听戏回来,您要上四姐房,我给拦住了,说四姐想一个人练几支曲。其实是我诓您的——您都几天没沾人家了,人家才……”
“哼!”大奶奶转身便走。用人们的脸上也都显出了古怪暧昧的神气。
“呵呵。”姜老爷笑了起来,“这么说,事情还是你闹起来的?还不快去给你姐姐陪个不是?”
五奶奶媚眼如丝:“是,但五宝一个人恐怕还劝不回姐姐来,得老爷也去哄哄才成。”
姜老爷被这迷汤灌得飘飘然,在五奶奶脸上捏了一把,道:“好。”竟当真走到了四奶奶跟前作了个揖:“四宝,我代你五妹来陪个罪。对不住了。”
四奶奶愣了愣,想是酒气上涌头脑不还使唤。五奶奶上来把她的手臂一挽:“好啦,姐姐,大太阳下面站着,想把自己晒成妹妹这糖醋排骨的模样么?老爷该不喜欢了——是不是老爷?上我屋里坐着,我奉茶给您两位赔罪!”一阵风,把一老一小都撮哄走了。
玉妍傻呆呆的瞧着:从始至终,姜老爷连句话都没和自己说,也不责怪她管家不严,也不查问事情的究竟,难道她当家拿主意的角色也被抢走了么?还是她根本已经老得成了灰,被五奶奶吹口气就飘散无影,是以姜老爷根本就没看见她?
这些想法比热辣辣的日头还叫她眩晕。三奶奶靠着她哭:“二姐,你看这还了得么?我没死,她们已经不把我当人了。将来我死了,恐怕连口棺材也没有——还有毓青,毓青真可怜啊!”
玉妍便伸手摸了摸毓青的头,心想:咱们难道就不可怜?你死后没棺材,我死了呢?好歹我还有儿子,说什么也不能叫这两个贱人踩到我头上去。
她动作细微的,但又很用力地跺了跺脚:“三妹,回屋里去吧。”
也许是因为同情,但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玉妍从此和三奶奶好了起来,时常无事就去她房里坐着说话。当然,她对于揭发四奶奶奸情的事也没耽搁,秘令水仙紧密监视四奶奶的一举一动。可惜,四奶奶自那天发酒疯之后竟突然变得沉静了起来,天天就坐在屋里唱曲。
这日,她正唱道“别离人对奈何天”,三奶奶就躺在床上发话道:“破锣也糟蹋曲子,还不及人家无线电里的百分之一。”
恰这天瑶琴来做客,也在房里,跟着道:“可不是!哪家电台喜欢播那曲子的呢?咱们打开无线电来,跟她对着唱。”
三奶奶道:“我常听的——打开了就是,把旋扭稍微往左边拧一点儿。”
瑶琴依言,果然那凄凄惨惨的声音就飘了出来:“未见,未见,未见,伊人未见;怨天,怨天,怨天,空自怨天……”她跟着打拍子:“可真真是好曲子,连我大嫂这种洋派的人都喜欢听。不过说起我大嫂,唉……”
玉妍道:“怎样?”果真是很久没来往,都不知除掉了交际花的孔太太如何春风得意。
“她近来不知怎么,动起出家的念头来了。”
瑶琴的消息把姜家妯娌吓了一跳:“怎么好好的,要出家?”
瑶琴道:“谁晓得?我大哥也急得不行,再三再四向她道歉——就是交际花的事。可她成天就讲什么‘有罪’什么‘愿主饶恕’,接着就说要去圣母堂出家。这几天我都在娘家陪着她呢。”
“哎哟哟,看来洋教也十分邪门。”三奶奶道,“幸亏我只信菩萨。”
玉妍的心里却想:不会是那个神秘的电台吧?孔太太说要惩罚交际花,并没有想到就害死了她,愿望达成得过火,所以心智就失常了……
“重到此间诉梨园……重到此间诉梨园……”那边咿咿呀呀。
“重到此间诉梨园……重到此间诉梨园……”外面四奶奶也唱。
“我同你们说件事。”玉妍突然很想把四奶奶的奸情抖落出来。一不做二不休。
瑶琴听得两眼瞪得溜圆:“这戏子是哪家班的?你查出些眉目么?”
玉妍摇摇头:“只查到他是金兰园的,从前在广州,澳门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四宝这些天一步也没出门,我抓不到把柄——同你们讲,你们要是谁能查出来,四宝可就永远别想翻身。”
三奶奶道:“那可不能指望我,我病成这样……”
瑶琴道:“自然不劳动你。我试试,可并不一定行。我还忙着我大嫂的事呢。”
三人正说着,忽然外面响起姜毓白的声音:“妈,出来一下,我有事!”
“恶!这衰仔!”玉妍骂,“成天不见人影,我正要教训他,他先送上门来!”
瑶琴笑,知道玉妍所指何事:“我也该走了,娘家婆家两头跑,把我忙的!”
“再坐一会吧。”三奶奶挽留,“我有几封信想烦赵太太带出去,只差填个地址了,你等等。”
瑶琴道:“也好。”朝玉妍使眼色,示意她快去管教儿子,省得生米煮成熟饭。
玉妍便出了门来。
姜毓白正在门口来回踱步,见到母亲立刻堆了满脸讨好的笑容。玉妍瞪他:“又闯了什么祸要我给你说情?你爹如今心里可没有我了。”
姜毓白笑:“怎么会呢?那两个女人算什么?妈您掌着东宫正印……”
“呸!”玉妍打断他,“少学人家灌迷汤。我来问你,你外面认识的那个女仔……”
“就是来和妈说这件事。”姜毓白还嬉皮笑脸,“知道妈最疼我了——这个女仔又漂亮又有学问,能说六国洋话,还很孝顺父亲,唯一就是没有母亲……”
“不止‘唯一’吧?”玉妍道,“我看起码还有‘唯二’——玛琳乔是个交际花,你难道不晓得?”
姜毓白的笑容开始变得勉强了:“话……话不能这么说。妈,人家是半个洋人,风俗就是喜欢交际的。”
“你是半个洋人吗?”玉妍冲了他一句,“交际花——和琵琶仔没两样!”
姜毓白的面色顷刻煞白:“妈,你不能这样说玛琳。”他声音颤抖。
玉妍冷冷的:“做了丑事就不要怕人讲。儿子,难道妈还害你?你看看那两个琵琶仔把家里闹成什么样!你还嫌不够乌烟瘴气?”
姜毓白道:“我不怕。何况玛琳那样纯洁的女孩子。她出来交际也不过是因为家里开销拮据了……”
“那就更加不用想了。”玉妍道,“还不清楚么?她就是图咱们家的钱。琵琶仔都这样。”
“不是!不是!”姜毓白的脸白得发青,见玉妍好像还有高论的样子,他把耳朵一捂,道:“不听,我不听!”转身撒腿跑开了。
玉妍再没料到儿子这一跑开竟发了牛脾气,几天几夜都不回家。她也不敢将此事在家里张扬开,不然倒显得她教子无方似的,只暗暗派人出去寻找,发觉姜毓白竟然住进了乔家,她心里焦急犹如火烧。
偏偏还有祸不单行的:三奶奶的病不知怎么突然严重了起来,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全摇头,看样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大奶奶道:“三妹这样福薄,但总算她是个本分的人。丧事预备得风光些,但也想法冲一冲,也许能好起来。”
玉妍满怀心事,但不得不抓住每一个管家的机会:“下个月是三妹的二十八岁生日,我看给她做个整数,算三十。”
大奶奶道:“既然做,也不必拘于时日。事情紧急,就挑个最近的黄道吉日。”
玉妍道“是”,即把黄历来查,那日子是三天后。
大奶奶道:“那么就定三天后。把她从前要好的太太们都叫来。你再问问她,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想法给她办到。老爷虽然没有情义,倒还不至于没有心肝,你找他要钱,他会给的。”
玉妍又道:“是。”
大奶奶想了想,问:“毓白呢?这孩子最近野到哪里去了?”
玉妍一怔,随即扯谎:“在同学家里温书——我看他一门心思要进大学了。”
“倒也好。”大奶奶不多想,“读了书做个正经人。最怕他变成他爹那样。”
一句话直刺到玉妍心里:毓白虽不及姜老爷风流,但却同他一般糊涂,都要栽在那些个不正经的女人手上。
大奶奶没在意她神色的变化:“也叫他不要太刻苦。三妹做生日的时候总得回来。”
“是。”玉妍再次应:这可真是棘手了!
但是不得不办,纸包不住火。她立刻打了一通电话到赵家,告诉瑶琴这事不妙了,问她能不能通过孔太太或者别的熟人上乔家把儿子给要回来。
瑶琴道:“还孔太太呢——我大嫂铁了心要出家,自己把头发都铰了。我哥哥刚还叫我回去。我不能同你说了。”
玉妍道:“等等——你好歹推荐个人给我。”
“哎呀呀……”瑶琴含混的,“就那个——”
电话“嘟”的一声断了,玉妍再拨,怎么也接不通。不顺心的事一件件!她气得把听筒丢了,来找三奶奶。
这时的三奶奶已经病得不成人形,脸蜡黄嘴唇发青,只剩眼睛还有活气——似乎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在瞳孔中,亮得怕人。
“三妹。”玉妍勉强一笑,“大姐和我商议着给你做生日,菜色节目还要你自己拿主意。”
三奶奶歪歪头,示意玉妍到她床边做:“冲喜吧,我可清楚着。”
玉妍不能否认,但也不能承认。
三奶奶道:“人到了这份上,才知道谁真心对我好——也就只你和大姐。”
玉妍心酸。
三奶奶苦笑:“什么菜色?你知道我这一死,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毓青。苦命的孩子啊。你就拣她爱吃的做吧。我是没有力气吃的。”
玉妍听了可不光是心酸,连鼻子也酸了:“三妹……”
三奶奶笑笑,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摁在玉妍的腕子上:“至于节目——二姐,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不怕遭报应,我就说出来——再没有什么比看到老四那个狐狸精身败名裂更叫人开心的了。老五倒还识得做人,老四竟然敢打毓青……我拼了命不要,也得……也得……咳咳……”
玉妍忙从床头柜上端碗水给她。三奶奶使劲儿支撑起身子来喝,颤抖得厉害,喝水就像喝滚蜡油。好容易喘上一口气来,她又道:“所以二姐,这节目,就叫班子来唱戏吧——你是水晶心肝明白人——别的班子我不要,我就要听金兰园的,听那个《再折长亭柳》……那个‘别离人对奈何天’。”
玉妍的心中犹如电光一闪:“三妹……”
三奶奶的笑里带上热切与绝望两种色彩,激烈地打着架,感染到玉妍身上成了悲哀与坚定两种情绪,也激烈地打架。她感觉自己的下颌抖得快要掉下来了,抓着三奶奶的手狠狠贴到嘴唇上撑住。
“我这就去。”她说。
一切的张罗转眼就停当了,姜家请了二十桌酒席,从大厅一直摆到前院里。金兰园那边也讲定了一定来——听说唱小生的潘老板闹过些脾气,可班主舍不得得罪姜家,所以令他务必出席。
只还剩姜毓白这野马,死活托不到人去给他上龙头,玉妍一壁收拾打扮一壁想,恐怕这事要闹出来。然而,只要收拾了四宝,接着再收拾了五宝,她自然有大把时间管教儿子——没有四宝、五宝的那十八年,她管教得不是很好么!
小梳子蘸了油,把鬓角梳服帖。
“沙沙”,无线电响了:“奈何天!今日接到一封信。”
那低沉的女声,有几日未听了。玉妍停住手。
“本来,一封封轮过来,今日本不该读这位太太的信。可是,她的时日无多了,且本愿又十分的善良感人。在她的问题里,她完全是无辜的,然而她却愿意牺牲一切来换取一个完满的解决。这位……”
“二奶奶!”水仙推门进来。玉妍连忙把无线电关了。原来是瑶琴百忙之中抽空赴宴来了。
“谢谢我。”瑶琴一指自己的鼻子。
“怎么?”
“我把你家那少爷给劝回头了!”她说。即讲孔太太如何执意出家,在圣母堂宣誓的时候许多葡、华名流都来观礼,玛琳乔和姜毓白也在其列,瑶琴就拉下面子苦劝,玛琳乔亦装腔作势地吹了吹风,姜毓白就答应回家出席寿宴。
“这些年轻人,再怎么新派,其实还是一样。”瑶琴道,“你们毓白几时吃过苦?乔家的家底是空的,他大少爷肯定也住不惯,早指望着台阶下了。如今正好。”
玉妍只要儿子肯回来,其他都可暂时不谈。如今心情立时大好,叫水仙拿出一副金刚钻镶的翡翠耳环来戴上,和瑶琴同到前面来招呼客人。
才稀稀拉拉来了没几个,戏班子倒已经到了。金兰园的班主是个老去的花旦,被粉白黛绿浸蚀坏了的脸已经没有柔美的轮廓。他早知道是三奶奶亲自点名的戏,作为临终最后之愿,未免受宠若惊,少不得上来向玉妍千恩万谢。玉妍却把眼睛搜寻潘老板——怎么没来?
班主擦着额头的冷汗:“潘……潘老板病了。其实,不知三奶奶为何要点《再折长亭柳》呢?那曲子悲得很,倒不如换出热闹的。”
病了?倒聪明得很!玉妍暗里冷笑:“这我可不能做主。你要么同三奶奶说去。气着了她,你晓得厉害。”
班主当然不敢,低着头不说话。
后面一阵脚步声,四奶奶当先跑了进来,跟着五奶奶,仿佛想拉她又没有拉住。两人的目光也迅速在厅上转了一遭,不见潘老板。
玉妍冷冷地斜睨着她们。
“唱什么曲?”四奶奶恢复恃宠而骄的神态。
班主讨好的:“还没定——奶奶点一出?”
她也配!玉妍冷哼。
五奶奶机灵,道:“三奶奶的大日子,咱做妹妹的怎么好帮她拿主意?她点什么,咱就听什么。”
班主下不来台,复又看着玉妍。玉妍则把两手抱在胸前,只管抚摩着织锦旗袍上小小的寿字,由宝蓝的面料上突出来,或者摸着天幕上的星星也就是这感觉?棋开未胜,而心里已经有了快感。
有客来了,三三两两的问好。玉妍对请客名单是特别注意过,年轻的太太、姨娘一个未有,只找和自己差不都年纪的,因为这样的人都对年轻的女孩子有切骨的痛恨,很容易结起同盟来。
果然,她们全用憎恶的目光盯着四奶奶和五奶奶。虽然笑,却像仙人掌开花。
瑶琴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姓潘的不来,怎么办?我给你在这里看着,你去找三奶奶来吧,非得她开口,不然这戏准唱不成。”
玉妍点点头,因上后面请三奶奶。把事情的前后一讲,两人同来找班主理论。
可才到堂上,却见众女客妒恨的目光已经转了方向,都瞪着门口走进来的一个小姐,穿月白旗袍,打两根辫子,万分清纯。
这是哪一个?玉妍本要问,但一见小姐身边陪着的姜毓白,便立刻认出来了:玛琳乔,穿上修女的袍子也还是交际花。
她不由责怪地看着瑶琴。
瑶琴嘟囔:我怎么知道她会跟来呢……
姜毓白存心不和母亲妥协,同玛琳乔手挽手到了跟前:“妈,三姨,赵太太。”玛琳乔也微笑:“三位伯母。”
伸手不打笑脸人,且三奶奶本不晓得玛琳乔的何方神圣,见到这样标志的姑娘,笑了:“二姐有福,毓白有眼光。”
玉妍也就不好发作,牙缝里挤出一句:“欢迎。”但对姜毓白道:“跟我上后面请你爹来。”
不能当着人撕破脸,姜毓白乖乖跟着母亲出堂屋。才一走进院子,玉妍就劈头骂道:“你好,问也不问,已把她带回家来了。你以为你爹就能饶了你?”
姜毓白道:“是她求我,我才回来家里。你们不答应,我吃完了饭自然还回她那里去。”
玉妍道:“她既然求你,可见她家里根本养活不了你。你回她那里靠什么过活?”
姜毓白脖子一梗:“有手有脚,我不会赚钱么?”
“你?”玉妍冷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算给你到香港读大学出来,也不过在洋人的学校里教书,一个月才几十块钱。你看看她那一身行头,你一年的工资也买不起。恐怕到时候还得她去外面弄钱。要是她去外面弄钱,你有几个脑袋好戴绿帽子?”
姜毓白不答话,铁青了脸。
玉妍倒越发来劲了:“你看你爹,比你有本事得多了,四奶奶却还在外面偷人。我今晚就要捉奸呢——捉奸也不容易的。四奶奶买进门时还是个雏儿,尚且能玩些手腕儿叫人拿她不住。玛琳乔是交际惯了的,你……”
姜毓白狠狠一甩手。玉妍“哎哟”一声,被抽着眼睛了:“你这不孝子——”
正要拉他,却见姜老爷和大奶奶过来了:“前面吵什么?”
“没……”玉妍慌忙掩饰,“是金兰园的班主,明知三奶奶点了一出戏,偏偏告诉说那唱戏的老板病了。”
“竟有这种事?”大奶奶皱眉头。
姜老爷倒是无所谓的态度:“若是真病了,来了还不吉利——就不能唱出别的么?”看到儿子,又问:“听说你最近在同学家里用功,真的准备去香港么?”
“我……”姜毓白想说话,却被玉妍截断:“点的是《再折长亭柳》,只有潘老板唱得最好,三奶奶指名的。”
“诶,我道什么了不起!”姜老爷道,“四宝唱的也很好,就要她唱——毓白,若要去香港,计划几时去?我那边有些生意上的朋友,我须得让他们看着你,省得你在外面胡天胡地。”
“我……”姜毓白又想说话,再次被玉妍截断:“四妹怎么肯答应?除非老爷你去叫——但毕竟还是请潘老板来好,早不病晚不病,就要拣这时候,是存心不给我们姜家面子!”
姜老爷有些恼了:“你较什么真?给她喊了一个戏班来,难道还就只点了一支曲?差了这一支难道她就死——我说四宝肯唱就一定肯唱,你们这些整天无事生非的。可恶!”
玉妍一下被骂愣了:怎么,她终于从贤妻良母变成无事生非的黄脸婆了?
回过神来,姜老爷、姜毓白已经一道走远了。只大奶奶对她叹口气:“谁都有这一天,你知道他这个人。”说罢也走了。
玉妍傻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秋夜渐凉,堂屋里果然响起四奶奶“别离人对奈何天”的歌声来了——那班主说的没错,这曲子在喧闹的寿宴上果然很不合调,就像是原本清辉满天的明月夜突然飘过了一朵乌云,虽然只是巴掌大小的一片,却遮得满地只余阴影,什么欢喜、希望,都笼罩于凄凉的况味中。
“……怱离怱别负华年,愁无恨,恨无边……怨天,怨天,怨天,空自怨天……”她也喃喃地跟着唱了起来。
然听到旁边有人“咳咳”清了清嗓子,回身一望,竟是玛琳乔站在那里。她便即冷下脸来。
玛琳乔却不介意,微笑道:“原来毓白这样新派的一个人偏偏有个纯正的中国式母亲——粤曲我可一点也欣赏不来,大家都说四奶奶唱得好,我倒听不出。”
玉妍心道:你是专程跑来讨好我的呢,可不上当。所以兀自沉着脸,不理会。
玛琳乔道:“我知道伯母的心意。你们中国式的家庭,决容不下我这样一个杂种的媳妇。纯种的葡萄牙家庭也不会看上我。我所有可能的对象只是其他杂种而已。”
玉妍一句话到了嘴边,但没问出来。
玛琳乔不愧是交际场的老手,立刻就猜中了,道:“是呀,那我还和毓白在一起做什么?伯母你信不信,世上偏有些罗曼蒂克的傻子,不顾家庭,也不顾社会,只要有彼此的真心,就可以地老天荒。”
玉妍觉得心里被人捅了一下:地老天荒?真的有么?她冷冷一笑:“地老天荒可以当饭吃,就奇怪了。”
玛琳乔也不生气:“中国的戏里讲恋爱,喜欢精神恋爱,可其实中国的恋爱是最物质的——或者不如说中国没有恋爱,只有婚姻。婚姻的幸福要用聘礼和嫁妆的多少来衡量,一个男人的成功也可用姨太太的数目来做标准。说什么门当户对、男才女貌,讲究的全是价值,全是交换,这和长期的卖淫果然没有区别。”
玉妍听不懂这奇谈怪论,只从玛琳乔的神色中看,她好像在和自己深谈,这是再也想不到的事。
玛琳乔也许是因为吃了点酒,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从银丝手袋里拿出手绢来擦擦,又接着道:“所以,中国的婚姻没有自由,一切都没有自由,困在里面,人就发疯了。”
玉妍心想:这不是转弯抹角在骂自己吧?道:“你说不自由,你自己找个自由的地方去住就好。”
玛琳乔笑:“伯母忘了,我是一半中国人。任何中国以外自由地方的人看来,我还是不自由的中国人。这已经使我戴上了枷锁。”
玉妍道:“那么你可找个合意的杂种男孩子给你打开枷锁。”
玛琳乔摇头:“算了吧。枷锁打不开了。认识了毓白,我宁可为他,用这枷锁劈开一条道路去。”
玉妍一震:说的跟找人拼命似的,难道是要用着枷锁劈死我么?然而,若她说的是真的,我又何尝不是戴着枷锁?我也正可用这枷锁劈开道路——我嫁来姜家是为了享清福的,不是来受气。谁阻我前路,我就劈死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好一个铮铮的决定。连老天也仿佛要配合她,突然打下一个霹雳。乌沉沉,白辣辣,秋天最后一场雷雨。
姜家的前院里还有十来桌酒席,这时候全乱了套。客人们乱哄哄都往正厅堂屋里跑,然而那边如何能容下这许多人,乱成一锅粥。
玛琳乔和玉妍及时地躲在游廊下。她笑道:“毓白总说,伯母是家里最有本领的人。果然没有伯母管束,事事都不成呢。”
这句恭维恰到好处。玉妍把两鬓一抹,昂首挺胸走回正厅,吩咐丫鬟领一部分女客上后院厢房里休息,听差引一部分男客到书房里鉴赏字画,老妈子撑伞去前院里收些凳子来——总不能让人干站着。处处妥帖,件件合理,客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地称赞,四奶奶和五奶奶面上无光,乖乖退到一旁去了。
正印东宫,这是她玉妍!
半个钟头雨也不停,客人们开始纷纷告辞。三奶奶也乏了,但是说喜欢玛琳乔,一定要送她一件礼物。描述了半天,丫鬟也不知道她究竟要什么。还是玉妍听出来了,乃是一本戏词。
“这书借给我了,难怪丫鬟不晓得。”她道,“我去给你拿来。”
便沿着游廊朝后走,才要进二门,忽见一个臃肿的影子闪过:怪了,太太中的哪一位生的这副尊容?
玉妍一时好奇,悄悄跟了上去,见那影子去了四奶奶的房——到门口要推门了,一分为二,才看清原来是两个人。
“你怎么又来了?”屋里黑灯瞎火的,讲话声还清晰。
“我从前就是瞻前顾后,以致咱们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我不想后悔一世,所以刀山油锅我也来了。”
沉默。
“师妹,你哭了?
又沉默。
“师妹,你在姜家受了不少委屈吧?”
“我好吃好住的,能有什么委屈?要不是因为那天见到你……我想我的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你这人,真是我命宫里的魔星!”
轻笑:“师妹,你又何尝不是我命宫里的魔星呢?我寻你,一路从广州来澳门,只差没有‘春心死咯,化杜鹃’。”
也笑了:“你不怕死的,姜家多大的势力?有几条命好丢呢,居然在这么大庭广众的时候来。我看二奶奶和三奶奶就没安好心。”
“我怕他们?”甜蜜且不屑,“都在前面忙乎着,谁会注意到我们?”
淅沥桫椤的响声,玉妍知道是四奶奶新浆的衣服和她圆润的肉体在摩擦。冷冷的暗笑,她拿起门边挂着的锁,轻轻“喀嚓”,人证物证全关在了里面。
这时候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为何来到后院,只恨不得能多生两只脚,立刻跑去告诉姜老爷。她疾走如飞,在瓢泼的大雨里见一个人迎面而来,就道:“快告诉老爷,大事不好了。”
那人道:“二奶奶,果真有大事不好了。”
玉妍道:“四奶奶偷人,在她屋里,你叫老爷快去!”
那人愣了愣,道:“二奶奶,三奶奶没了!”
姜家的冲喜,冲出一件丧事,一件丑事。前者办得很隆重,后者却不能外扬。然而澳门的华人上流社会只对丑事感兴趣,所以比那二十桌酒席还多的客人蜂拥到姜家的丧礼上,嗡嗡的,传递着关于“上吊”“弃尸”“打断了腿”“毁了容”等消息。
玛琳乔也来了,黑纱遮去了整张脸,一只绿宝石的蜘蛛爬在那纱上,一闪闪,仿佛她的第三只绿眼睛。
瑶琴对玉妍道:“你看你家老爷盯着玛琳乔的那个表情。你可不要内忧未除,外患又起呀。”
玉妍这回倒吃得准:“不会的。”玛琳乔戴着一副枷锁,才不会傻到把更多的枷锁往自己身上揽。何况她正用枷锁劈人呢——玉妍的枷锁总算劈死人了。只可惜三奶奶的枷锁压死了她自己。
下一个料理五奶奶。玉妍朝那边望了一眼,瑶琴道:“不过有件事情也很邪门,我告诉你,你可不能笑话我。”
玉妍问:“什么事?”
瑶琴道:“你还记得有一天三奶奶说叫我给她寄信么?那封信的地址是‘白鸽巢前地,三号半,奈何天’。”
玉妍一愣。
瑶琴接着道:“我想世上哪有这种地址,疑心她是写错了,要折回来问她。结果突然从小巷子里蹿出一辆包车来,我躲不及,手里的东西撒了满地——那封信就不见了。”
“你……吓谁呢!”玉妍道。然而心里却是一阵狂喜:奈何天,这神奇的电台,果然就在白鸽巢前地,三号半!
她等不及丧礼结束,就告病回到了房内,铺开纸仔细地想要怎样写这封信——最理想不过的,是把五奶奶和玛琳乔一并除掉,然而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人,怎么才可被她一石二鸟?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直愣愣盯着无线电机发呆。那里面轻轻“沙沙”一响,却给了她灵感:既然奈何天这样神奇,只要她提出要求来还怕达不到么?总有法子整治这两个人。
当下,她就提笔写信,历数了五奶奶扰乱姜家和睦的种种罪状,求奈何天务必使她遭到报应,最好,把那狐媚的模样给毁了,让她下到阴间也不能害人。
接着,就写玛琳乔怎样勾引无知青年,有违礼法,也应受到惩戒——然而,她一想那夜玛琳乔跟自己谈话时的神情,觉得这女孩子罪不至死,因写:“只求奈何天让她离开毓白,寻个自己合意的杂种男孩子便是。”
此下,千恩万谢,并求早日实现。署名“姜二奶奶”,装进信封去,工工整整填上地址:“白鸽巢前地,三号半,奈何天”。
这时,前面正有人来报,到了出殡的时辰,问二奶奶“歇好了没”。
玉妍精神百倍,把信往怀里一藏,道:“我好多了,这就去送三奶奶吧。”便上前来,同整个澳门的华人上流社会一齐往坟场去。
她看一眼浑身素白的五奶奶,黑红的脸蛋都失了血色,两眼红肿如桃,心中得意万分,想:现在你哭她,她就是你的好榜样,到明日你死的时候,连哭的人都没有!
摸摸怀里的信,她感觉自己恢复了往日在姜家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绝对权威地位,一切的憎恨,厌恶,轻蔑,怜悯,她都可以施舍给任何人。这情绪舒散到她的四肢百骸,挺直了她的腰板,冒上她的脸,差点儿让她笑出来。连忙用手绢捂住了,见五奶奶正看着自己,便做出肃然的神气,道:“五妹,我知你和四妹感情好,不过她人已不在了,你要节哀。”
五奶奶咬了咬嘴唇,玉妍知道她恨不得扑上来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但却没那个本事。玉妍就在手绢的遮掩下开心地笑了。
事情进行的万分顺利。出殡回来的时候,玉妍发现自己怀里的信神秘的消失了。这又成了奈何天神通广大的一个印证。
此后的一连许多天,姜老爷似乎是因为四奶奶的行为不端,对五奶奶也产生了些许芥蒂,居然又上玉妍房里来了。玉妍受宠若惊,连忙亲自煲汤做菜给姜老爷进补。
姜老爷坐在那个二十年来自己常坐的位子上,倒也生出些“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感慨,看玉妍时眼神特别温柔。玉妍笑笑:“干什么?还没看腻呀?”
姜老爷道:“嘿,有时太熟悉了,虽然觉得看你就好像看我自己,但是只有自己永远不会对不起自己。”
玉妍心中甜蜜:无线电里还没播出她的信,效果倒先显现出来了,厉害。她故意啐一口:“现在倒想起我的好来了,不要一转脸又娶了六奶奶、七奶奶回来。”
姜老爷道:“怎么,你这样贤惠的人也吃醋呀?”
玉妍道:“我不是不让你娶,不过,下次可要挑明白了——这回也怪我,是我带她们来时没打听清楚底细。”
姜老爷皱了皱眉头。
玉妍识相,忙道:“瞧我,提这扫兴事。饮汤吧。”
她煲的是沙参玉竹虫草炖龟肉,文火隔水炖三个钟头才成。姜老爷边喝边赞。
玉妍笑道:“干说不练呢,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姜老爷道:“你怎知道我是干说?”忽地,变戏法般,一只两寸阔的金刚钻手镯已经“喀嚓”锁到了玉妍的手腕上,灿灿精光,映出千百个惊诧的表情。
“老爷,这……”
姜老爷端详着:“好看,果然好看。”
玉妍摸索着镯子的机括:“无缘无故的,送这么重份礼,我可担不起。”
姜老爷拿着她的手一正一反地在自己腿上拍:“我说担得起,就担得起。这家里,就属你劳苦功高,你看毓白如今也像模像样了。”
玉妍听他忽然把话题转到儿子身上去,愣了愣,心里随即一亮,不动声色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姜老爷便果如她所料,接着道:“他今看上这位乔家小姐,才貌具佳,听说还能讲好几国洋文。人家又少年老成,很识大体。毓白有她管束着,将来定能成气候——你看呢?”
我看?玉妍暗里冷笑:我看你是想和儿子共用一个女人吧!“我看不出。”她说。
姜老爷笑:“是么?没关系。看不出慢慢看。日久见人心,以后自然就晓得了。”
没有以后。玉妍想告诉他,天意是不可违抗的。
姜老爷自然不明就理,打了个哈哈:“吃菜,你也一起来吃菜。”
无线电里迟迟没有消息,玉妍等得不耐烦。瑶琴来看她,未知其中的玄妙,胡乱猜度,道:“你也是够闷的,不如打牌?”
玉妍推辞:“两个人打什么牌?你嫂子还好吧?”
瑶琴道:“做了尼姑了,还有什么好不好?我都没见她——两人是不能打,多找几个就是——诶,那不是玛琳乔么?”
玉妍朝外一望,果然。玛琳乔有姜老爷喜欢,可以正大光明和姜毓白来往,这几日已成了姜家的常客。其时秋日的太阳格外醇美,玛琳乔一身姜汁黄的骑马装,小帽斜压在头上,插一支洁白的翎毛,卷曲的秀发瀑布般倾泻于两肩,俏脸凝满笑容——显然是在等姜毓白出游。
玉妍看着,就老大不痛快。
偏偏这个时候,长久不见的五奶奶走进了院子——越发纤瘦了,比起当初更见楚楚可怜的风致。玛琳乔很礼貌的,向她点头问好。五奶奶也同她福了一福。
这一幕:虽然两个都是玉妍要对付的人,可玛琳乔是姜老爷瞄准了的新猎物,又是姜毓白的梦幻情人,若让五奶奶攀上了她,玉妍可招架不来。一想到这一层,她立刻站起了身,笑盈盈朝玛琳乔迎了上去:“玛琳,你来了,正说你呢!”
玛琳乔呆了呆,自然料不到玉妍突然转变的态度。
瑶琴也跟着走了出来:“可不,正说要打牌找不着搭子,你就来了。”
玛琳乔道:“两位伯母好,不过打牌……”
“打牌玛琳可不会哟!”姜毓白一边冒了出来,“我们约好去骑马的。”
瑶琴道:“她不会,你会,你教她,咱们四人刚好凑一桌。”
姜毓白抗议:“这是什么道理?不会打怎么凑一桌呀?”
但瑶琴似乎是牌瘾上来了,不打不行,而玉妍又急着要在五奶奶面前显示出自己和玛琳乔关系不一般,死拖活拽要叫两人上桌。
这时,五奶奶从旁冷冷地开口:“有我呢。你们不嫌弃,我陪着你们。大少爷和乔小姐两人算一人,一起来。大少爷呢,好歹陪着二姐也算尽孝,乔小姐呢,将来嫁到姜家来,做个纯粹的中国少奶奶,不打牌怎么行?”
这一语,说得八面玲珑,立刻把直性子的姜毓白哄乐了,拉起玛琳乔道:“说的有理,就先来打八圈再去骑马吧。”
玛琳乔却是明白人,推脱不已。然姜毓白不容分说把她拽进了房中,一叠声地叫佣人拿麻将来,玉妍狠狠一咬嘴唇,跟进去。五奶奶发出清凌凌的笑声。
五个人就各怀心思地在桌边坐下,用玉色的小砖在自己面前砌墙。
玉妍不依不饶的个性,是很想在麻将桌上好好杀五奶奶一回的。不过她很快发觉五奶奶在成心让玛琳乔和姜毓白赢。
小狐狸,你倒不知姜还是老的辣?她心中暗骂:我打牌的年月可比你吃饭的年月还长!
当下,心中仔细估算,只拣了玛琳乔要的牌去碰,八圈下来,全只玛琳乔和姜毓白一对在赢。瑶琴心疼得叫苦不叠:“哎哟哟,说是新手运气好,就是好呀!”
玛琳乔不懂牌,但懂人心,知道再不走,这城门失火便一定殃及池鱼,忙笑着起身告辞。姜毓白瞧瞧天色,还早,道:“那么正好去骑马。”也站了起来。
而就在两人亲昵挽手的当儿,“咣当”一件亮晃晃的事物从玛琳乔的口袋里掉了出来。五奶奶殷勤地俯身帮她去拣——玉妍看得明白,那是一只两寸阔的金刚钻手镯。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腕子——一模一样。
“乔小姐,好漂亮的镯子呀!”五奶奶赞叹。
“哎,哎。”玛琳乔社交性地笑着,夺过来随便揣进兜儿里。和姜毓白出门去了。
那种慌张的态度,让玉妍萌生出一个绝好的计策。
这天晚上,玉妍专门在儿子的房门口等他回来。待他乐呵呵一进门,立即把自己的金刚钻镯子丢了过去。
姜毓白愣了愣,道:“妈,干吗呀?”
玉妍道:“你不认识这镯子么?”
姜毓白回想片刻:“哦,玛琳的镯子。难道她又掉了?”
“不是玛琳的镯子。”玉妍冷冷的,“这是你爹给我的。玛琳的那一个,也是你爹给她的。”
姜毓白一时没反应过来,讷讷道:“爹给玛琳镯子做什么?”
玉妍抱着两臂等儿子慢慢思量。他的面色果然渐渐变了,摇头道:“妈,您胡思乱想什么!”
玉妍道:“我什么也没有想,是你自己想到的。”
姜毓白跺着脚:“我才没有想到。妈,您尽诓我,叫我误会玛琳,她这样好的女孩子,您为什么就不喜欢她?”
玉妍道:“我是你妈还诓你?这样的镯子,不管是不是你爹送她的,你看她这样慌里慌张地藏起来,就晓得来路不正。谁无端端要给她这样大的礼呢?”
姜毓白捏着镯子,手指上的肉都陷到钻石颗粒的缝隙里去,那是多么昂贵的痛苦。他颤声道:“不管是谁……我以后不让玛琳再这样挣钱。”
过去常骂儿子做事没恒心,偏偏在玛琳乔这件事上,他始终有那么一股牛脾气,玉妍真不知要拿他怎么办才好,硬是沉住了气,道:“你不让她这样挣钱?那是你要养她了?我早你说过,像她这样舒服惯了的小姐,凭你绝对供不起——当然,你要回家来养她,自有你爹给你出钱,但是你爹这个人,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你自己好好看看他的眼神,见了有姿色的女人巴不得一口吞了下去。将来你们父子俩相互戴绿帽子,我只能去上吊了!”
“你别说了!”姜毓白吼一句,“我不信!我半个字都不信!”
嚷着,他夺门而出。
“毓白!”玉妍跟在后面追了几步。
年轻的背影消失了。她心里知道,这一次的谈话终于起了作用。人心就是这样,再怎么坚定,只要打开一个小小的怀疑裂缝,以后就怎么看怎么可疑,最终一切都将被推翻。
过了三天,外面有消息传来了,还是瑶琴带的话:姜毓白在葡国共和日的舞会上同玛琳乔吵了嘴。
“很多人都看到了。”瑶琴道,“玛琳乔在陪澳督的小舅子跳舞,你家毓白要横插一脚,这就闹了起来——我看毓白是喝醉了。”
玉妍淡淡道:“我看他是清醒了才是。”
瑶琴道:“话是这样讲,不过你多少还是看着他点儿,澳督岂是好惹的?”
玉妍说:“知道。”便让水仙去儿子房里查看,回话说,姜毓白回来了,睡了,睡得跟死了一样。玉妍便道:“宁肯他在家里喝,在家里疯,年轻人,几天不叫他们见面,就过去了。”
瑶琴还是担心:“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说得准?再说,你看住了毓白,万一玛琳乔上门怎么办?”
玉妍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然而事情还真的被瑶琴给料中了。
这天下午,乔家就有电话打来找姜毓白,玉妍先拦下了,挂断不接。后来接连打来两三回,她心思一转,跑去找姜老爷,道:“你看看你的好儿子,自己得罪了人家乔小姐,还要乔小姐打电话来哄他——他倒好,摆架子不听人电话呢!”
姜老爷道:“还有这种事?”等乔家电话再来时,他吩咐接到他房里,玉妍坐在边上竖着耳朵听,他说:“别哭,别哭,这小子缺心眼儿,你来,伯父给你好好教训他。”再三再四讲了半天,方才挂断。
玉妍问:“怎么,来是不来?”
姜老爷道:“当然来了。我来给她做主,毓白这小子,真实越来越不像话了。你且叫了他来!”
玉妍道:“他喝得醉醺醺的,躺着呢。我总得先给他灌了解酒茶,收拾干净了才好来给乔小姐赔罪。不如咱们兵分两路,你劝乔小姐,我教训儿子,回头乔小姐的气消了,咱们儿子也不犯傻了,两下里一会合,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姜老爷想了想,道:“正好。还是你想的周全。”
玉妍笑笑:“哪里——我还想,我那里有新买的一匹藕色印度绸,我是不能穿的,不如送给乔小姐算是替毓白向她赔罪。”
姜老爷道:“那更好。”当即就叫佣人去拿来。
玉妍就吩咐人上厨房准备解酒汤药,又叫水仙在大门口看着:“什么时候玛琳乔来了,就上少爷房里来告诉我——别说白了叫少爷知道!”
水仙领命而去,玉妍自然去找儿子,半中途经过五奶奶的房间,听里面凄惨地唱着:“怱离怱别负华年,愁无恨,恨无边……”又见五奶奶满含恨意的面孔半藏在窗户后,她忍不住就实实白了这琵琶仔一眼:不用等奈何天来帮我,我今也能赶走玛琳乔,下一个就是你!
玉妍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
姜毓白亲眼看到了父亲把藕色的印度绸塞给玛琳乔——在那放下的湘妃竹帘后,只能模糊地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别的都不可见。他的酒还只有半醒,于是就信了,浑浑噩噩全信了,破口骂了出来:“玛琳乔,你这个娼妇!”
竹帘后的人惊了,立起来。姜老爷先发作:“孽障,你说什么!”
玛琳乔跟着痛哭出声,跑出屋来。可玉妍已经吩咐佣人把儿子拖走了。
她和姜老爷好像一对满怀歉意的父母,再三向玛琳乔道歉,而这姑娘却哭得像泪人似的——她是娼妇,这个事实,她自己心里也清楚。
她便绝望地离去。
玉妍还还作惋惜的模样:“过两天,过两天等毓白清醒了……”
“这臭小子,也不知道哪一天才会清醒!”姜老爷怒斥。
你心里恐怕希望他永不清醒,就好霸占了玛琳乔吧!玉妍想,不过,在玛琳乔,这一去,应算是脱离了虎口,她是聪明的女人,她想用枷锁在这里劈开条生路,现在行不通了,让她另辟蹊径去吧。
“哼!”姜老爷一甩袖子,日子索然无味,他上五奶奶房里去了。
玉妍不生气:就让那小狐狸再得意一回。
只一个礼拜的时间,秋深了,报纸上刊登出玛琳乔和澳督的小舅子订婚的启事。玉妍看着姜老爷发了半天的愣,后来吩咐准备一份厚礼送去,还叹:“可惜,可惜。”
玉妍暗里自是十分高兴的,假装为难道:“这事,要怎么和毓白说才好呢?”
姜老爷道:“还怎么跟他说?是这小子自找的!”
玉妍道:“我看还是把报纸藏起来,莫要被他见到。等过些时候再说吧。”这一句是真心,她可不想儿子做出糊涂事来。
姜老爷不置可否,由着她把报纸叠了起来。
玉妍走到院子里,见太阳正当空,白亮的光线像只张巨大的蜘蛛网罩在天上。有一只黑色的鸟儿飞过,很高,小小的像一只虫子,飞到她正上方的时候,仿佛撞了网被粘住了,惨叫一声才接着飞走。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玉妍莫名其妙地想。
五奶奶也到院子里来了,天青色锦云葛的旗袍——夏天过去,她捂得白了些,这衣料一称,十分舒爽。
她看了玉妍一眼,不打招呼,手里的小扇子摇一摇,对着早已凋谢的晚香玉唱道:“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离心牵柳线,别泪洒花前。甫相逢,才见面,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怱离怱别负华年,愁无恨,恨无边,惯说别离言,不曾偿素愿。春心死咯,化杜鹃。今复长亭折柳,别矣婵,啊——唉我福薄缘悭,失此如花眷。泪潸然,唉两番赋离鸾,唉两番赋离鸾!何日再团圆?心有万言待娇诉,肠欲断,怅望花前,如今也未见。未见,未见,未见,伊人未见。怨天,怨天,怨天,空自怨天。望眼将穿,望眼将穿,衷情待诉——哎呀呀,我心呀,似梅酸!红豆相思,深感碧玉多情,不幸分衿,任使梦随雁断!妹妹呀!我寸心白喘。妹妹呀,乜你变心更短。重到此间诉梨园,重到此间诉梨园!”
玉妍存心要看她耍什么花样,不插话,等到她把整支曲子唱完。
可唱完之后,五奶奶依旧没有搭理她,摆了摆身段,拧身回房去了。
玉妍觉得好不古怪,心中骂一句:小贱人,跟我耍什么花样?迟早要你好看的。
秋日如此的凉爽无聊,她决定回房听无线电,也许这天该轮到她了。
傍晚时下起雨来,势头很猛,但很安静,“沙沙沙”的一层层下来,声音如同玉妍守了一天的无线电,什么也没有。
水仙匆匆忙忙地跑来:“二奶奶,老爷有急事找您。”
玉妍皱了皱眉头:“在哪里?”
“在大厅。”
在大厅!她想,这倒是大事了!
水仙还加上一句:“太太也去了。”
玉妍心里一紧,湿冷的风让她打了个冷战。
到了大厅,姜老爷、大奶奶都在坐,五奶奶站着,还穿着出门的衣服,仿佛刚从外面回来。
玉妍不及开口,大奶奶已先道:“二妹,你是怎么管教毓白的?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我姜家的脸要往哪里搁?”
玉妍怔了怔:“毓白怎么了?”
“二姐还不知道呀?”五奶奶道,“他上花王堂去捣乱玛琳乔和她未婚夫的订婚仪式,叫警察给抓了。”
玉妍不啻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你……你怎么晓得?”
五奶奶道:“我今天出门烧香,车子经过花王堂时亲眼见到的,少爷扒住了玛琳乔的汽车不放,人家的未婚夫当然不乐意了,两边就动上了手。澳督的亲戚岂是好惹的?当时就来了许多警察,把少爷抓走了。”
玉妍这时已镇定不下来:“毓白……毓白怎么会知道上花王堂……”
五奶奶道:“这就不晓得了。但是玛琳乔这样的名门小姐订婚,对象又是澳督的亲戚,报纸上自然要登,无线电里说不定也播了……”
“这……这……报纸我可都收起来了!”玉妍有些语无伦次,“老爷,这可怎么办?”
姜老爷阴沉着脸:“怎么办!花钱去保释他,还得和乔家道歉,要人家不追究,才能了结!”
乔家方面并不难说话。本来尼古拉乔攀上澳督这样的好亲事,要显一显威风,倒有点想刁难姜家的意思,然而玛琳乔念及旧情,亲自出面,警察那边立刻同意收了保释金即放人。
玉妍亲来迎儿子,也和玛琳乔打了个照面:这小姐的面色更加苍白了,但头发不再披散下来,而是挽成服帖的髻,看来已经做好了成为贵妇人一切准备。
她没有和玉妍说话,隔着面网递过一个飘忽的微笑,就走了。那时姜毓白刚好被从后面领出来,看见情人的背影不顾一切要扑上去,被玉妍拉住。
“你放开我,妈!你放开我!”这青年的身上有许多淤青的伤痕。
玉妍不肯。
姜毓白就愤恨地瞪着母亲:“是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我们!”
玉妍如被尖刀剜在心口:“你说什么!”
姜毓白又一字一字地重复:“是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我们!”
玉妍真是既伤心又恼火更失望,几种情绪斗争到一处,激得她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脑,扬手打了儿子一个耳光:“你这不孝的东西!”
想来出手很重,姜毓白愣住了,片刻才又挣扎要去追玛琳乔,这回,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将玉妍推翻在地上。
玉妍腰里不知梗着了什么,疼得险些晕过去,强撑着抱住儿子的脚。而姜毓白早就失了心性,只狠狠地把脚在地上跺着——幸亏姜家的管家方才去向警察交钱,及时赶了回来,不然玉妍的手也要被儿子踩坏。
几名警察七手八脚地制住姜毓白,都说:“这衰仔怎么不学好,你妈辛苦来接你,你就这样辜负她!”
姜毓白伤了,疼了,疯了,没力气了,这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众警察被他弄得面面相觑,转脸看玉妍。
玉妍的头发散乱在面前——这些警察,若每人有一房太太,每个太太又有一个要好的女伴,女伴再有女伴,再有亲戚……到明天,这一幕闹剧就会传遍澳门。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脸再见人了。
姜老爷更加觉得没面子,姜家的大门紧紧关上,他更索性答应了一个原本交情淡薄的朋友同去广州谈两个月生意。
他对待事情的态度就如同他对待那些个女人,他舒服了,快活了,拍拍屁股走人,留着后面她们自己斗得乌烟瘴气去。
姜毓白原本只是有点儿像父亲,这此事件之后,竟把父亲的品性继承了个全,还发扬光大:起先在自己屋里摔杯子砸碗儿,留一地碎片叫佣人收拾;后来就开始早出晚归地喝酒,折腾得姜家打着灯笼四处找他;醉了之后,他也学会了逛窑子,从打茶围喝花酒到宿倡,把澳门上中下三等妓院都玩了个遍——玉妍哭也哭了,劝也劝了,骂也骂了,甚至动过心思要把他绑在家里,可没有一样管用的,只要他能自己活动,他立刻又出了门。
瑶琴给出主意,断了他的零花钱。然而澳门的大小商家谁人不识得姜家的宝贝大少爷,帐是尽赊,到了初一、十五,就来姜家门上收。
玉妍急的,一个月之内老了二十岁。瑶琴直叹气,道:“我看,俗话说的好,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是能把玛琳乔请来开解开解,也许能成。”
玉妍道:“你当我没想过?但是人家订了婚,怎么肯来做这种事!”
瑶琴道:“到了这时候,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你不试试,难道就让毓白这样下去?”
玉妍苦不堪言,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终于还是硬起了头皮。
据乔家的人说,小姐现在每天都去圣母堂祷告。玉妍寻去那里,在院子的圣母石像下找到了她,穿着一身藏青色不带任何花边的朴素衣裙,裹着影沉沉的蕾丝头巾,正和一位修女在说话——因为修女的尼袍也是藏青色,玉妍乍一看过去,还以为两个都是出家人。走到近处才认出,那个修女不是别人,正是孔太太。
孔太太的面容不似当日园会上憔悴,平淡如石像,微微同玉妍点了个头,就回堂内去了。
留下玉妍和玛琳乔,后者的绿眼睛在初冬季节变得比夏天颜色更深,像玉妍的翡翠耳环,可缺少了灵动。
玉妍不知要如何开口。
玛琳乔拣了张石凳坐下,道:“听说毓白最近胡闹得厉害,是吧?”
玉妍点头。
玛琳乔抹着自己的黑手套,从手指尖一路下去到指根,左右交替,没完没了。“伯母今天来找我的心意,我又怎么不知道呢。”她叹息一般地说,“我听着女伴们议论这事,也很替他担心。”
听到这话,玉妍觉得自己可省一半的心了,道:“那是……难为了乔小姐。”
玛琳乔笑了笑:“我有什么为难的?我过去所做的事情,就是弄人、弄钱,有多少公子哥儿都陷了进来。我把他们都丢了。毓白若有所不同,就是我爱了他,又把他丢了。”
玉妍觉着,这语气有点古怪,不知如何接话。
玛琳乔的头巾被风吹得褪到了脑后,露出她盘得紧巴巴的髻,用十来根发针固定住,每一根的顶端都是一粒豌豆大小的珍珠。天光惨淡,珍珠就这么白煞煞地嵌在她头上。“伯母还记不记得我说我自己戴着枷锁?”她问,但不需要玉妍回答,又自接下去,“我那时候还以为自己可以用这枷锁杀开一条道路。为了毓白,杀开一条道路。现在我终于发现这是不行的。我毕竟还是一半的中国人。西方有罗曼蒂克的恋爱,中国有物质的婚姻,我已把我西方的那一半血液都用尽在前半生上了,后半生就注定只留下的物质。”
“可是乔小姐……”
“伯母觉得好笑是不是?我自己有时也怀疑。我和我未婚夫认识那么短的时间,闭上眼睛可能想不起他是什么样子。只是我知道,他有钱,有门第,像我这样一个除了身体就一无所有的女孩子,他可以给我一切了。伯母从前跟我说,地老天荒不能当饭吃,果然没有错。其实我也是个很拜金的人。”
“不,乔小姐!”玉妍发觉势头不对,赶忙也坐下了,握住了玛琳乔的手,“我知道你和毓白两人是真心的,就算……就算你们不能成亲,将来还可以做朋友。我求你去劝劝他——你要不去,他就毁了!”
玛琳乔摇头,抽回手:“伯母,抱歉。”
冬雨落了下来,随着风,紧一阵,缓一阵,抽打在汽车的玻璃上。从车里看出去,世界模糊一团,如同泪眼看花,玉妍只觉心力交瘁,不知下一步要怎么办。
司机忽然刹住了。
“什么事?”玉妍问。
“是五奶奶和大少爷。”
玉妍听了一惊,忙用袖子擦了窗户的水雾,果见儿子半醉半醒地依偎在五奶奶的肩头,正一摇三晃地从街边儿的烟馆里走出来。她气得全身僵硬,一把推开车门杀到了两人跟前,狠狠一个耳光抽在五奶奶脸上:“贱人!你——你——”
五奶奶一愣,发狠把姜毓白推向玉妍:“他在烟馆睡了两夜。我好心的,一听人报,就来接他回去,你倒狗咬吕洞宾,我不管了。你自己架着他吧!”说完,转身就走。她是坐着家里的包车来的,车夫和丫鬟还在一边等着,可见她并没有说假话。
玉妍却没心儿愧疚错怪了人,扶着儿子,哭也不是,骂也不是。
姜毓白朦胧地睁开眼,笑:“妈,你也……来一筒……”
玉妍的心,又是悔,又是恨:早知道这样,就不拆散他和玛琳乔了,那个女孩子,除了是杂种之外,也不算坏。她要的不过是钱,不过是门第,姜家都可以给她——世上哪个女人的婚姻,所求的不是这两件东西?,连同玉妍自己……唉,现在想这些却也没有用,任何事情,都是不容人回头的。
司机撑着雨伞跑来,接过姜毓白,年轻人歇斯底里的笑,瘦长的四肢在青灰的雨网里乱划,像溺水的人——溺水的疯子,死亡是狂喜。
玉妍也跟着钻回了车里。后座显得拥挤,姜毓白身上的酒气、烟气在相对燥热的空气里如猫搔扒着玉妍的身体。她只能把身子倚在前座的靠背上,旋下半扇窗户来迎着湿风狂吹,倦了,把头枕在臂弯里,想:睡一会儿,醒来了,有劲了,一切她还能解决。二十年了,摸爬滚打的过来,还真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就是时间罢了。小时候算命,人家说她会长寿,所以,她有的是时间。
玉妍病了。
姜毓白染上了鸦片瘾。
姜老爷还没有回来。
已经是十二月。
瑶琴来看朋友,红着眼,低着头:“是我对不起你。”
玉妍哑着嗓子:“你又怎么了?”
瑶琴道:“我……我才晓得,原来你家毓白在外胡天胡地,那是我们五爷教的。”
玉妍一惊:“什么?”
瑶琴不敢抬头:“我也是才晓得。我们五爷,他说男人开心开心就忘了旧情人了,尽带着毓白上窑子,上烟馆,他自己还搭上了一个烟花。要不是这两天他动心思要讨那烟花回来做小,我也被蒙在鼓里。”
玉妍呆呆的,半晌,道:“这些男人,怎么都一个样儿?”
瑶琴看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好像非要研究出哪几个是螺纹,哪几个是畚箕。“谁知道……谁知道……”她喃喃,“我要向公公告状,也没有用。婆家他那几个兄弟,不是在外面养着人,就是在家里糟践丫鬟。回娘家告状吧,我哥哥自己也娶过姨太太——你说的没错,这些男人,都是一个样儿。”
玉妍苦笑,她怀里抱着个大红色的热水袋,里面的液体随着她血管的脉动而蠢蠢,仿佛有生命,仿佛是当初抱着新生的儿子。“你打算怎么办?”她问瑶琴。
“还能怎么办?”瑶琴道,“我就由着他抽。留他在家里抽,我给他烧烟,只要他不出去,怎么都行。”
玉妍道:“这管用么?”
瑶琴道:“我不是和你说过?死马当了活马医。这两天至少他还没出门去,拖吧,留住一天是一天。”
玉妍听了,觉得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