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老三届开始分配了。妹妹文革前上初三,是66届毕业生,而我上高一是68届。所以妹妹比我先分配。她申请去东北和内蒙的建设兵团被拒,理由是建设兵团地处中俄边境,美国特务的女儿政治上不可靠,可能会跑到苏联去。妹妹最终被分配到内蒙呼伦贝尔盟的阿荣旗插队。我很清楚自己也同样难逃插队的命运,索性跟妹妹一起去了阿荣旗。出发前我们探望了仍被关在牛棚的父亲,工宣队的负责人居然放父亲出来,我们全家拍了一张照片。在《四十年前的往事》一文中我这样写道:“我们一家五口,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和我,每人胸前别着一个毛主席的像章,手里握着毛主席的小红书。父亲消瘦而且脸色苍白。我穿着一条打着补丁的裤子。大家都面带微笑。可是,我们都痛在心里啊。妈妈送我们上了火车,我们都没有哭,把眼泪忍住了。”
阿荣旗位于内蒙和黑龙江省的交界处,地处大兴安岭南麓的丘陵地带。这里民风淳朴。村民们的祖辈多是来自辽宁的农民,豪爽热情。村子背靠丘陵,南面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甸子,全是尚未开垦的处女地。当我第一次踏上这黑土地,心里充满了激情。我把艰苦的生活环境和繁重的体力劳动看作是对自己意志力和身体极限的挑战,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在这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感到迷茫。
1969年底回北京探亲,父亲已经从牛棚出来了。父亲从科学院的图书馆借来了影印的《科学美国人》杂志,里面有几篇介绍DNA结构的文章,母亲也找来了遗传学的教科书。我迷上了分子生物学。那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当科学家的梦想再次在我的脑海浮现,挥之不去。
我真不甘心当一辈子农民。当我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挥动着锄头的时候,脑海里想的竟然是自己身穿着白大褂手拿试管做实验的样子。可是当科学家只是一个美丽的梦,求学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转眼进入1970年,我和妹妹到苏州探望外婆。外婆看两个外孙女无所事事的样子很着急。外婆英文和外国文学的功底深厚(见西北东南和小溪姐姐的博文)。她教会了我们国际音标(我们早就把英文忘光了,在中学学的是俄语,所以只好从头学起),给我们讲雨果的悲惨世界,莫泊桑的项链,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
回到北京,父亲的大学正在搬出北京。我在学生宿舍的废纸堆里捡到一本残缺不全的英文教科书。我把这本书和外婆送给我的两册初中一年级的英文课本带回了生产队,白天干活,晚上自学。这些书成了我的精神食粮。
随着中美关系解冻,1973年,我的求学梦突然变得有一些真实了。外婆和美国的大学同学联系上了。在外婆的请求下,老同学们为我和妹妹争取到了74年Wellesley College的入学许可和奖学金,以及赴美的飞机票!可是,我的出国申请递到公社竟石沉大海了。不过老天爷对我还是很照顾的。74年春北京教育局到阿荣旗招中学老师,我被录取了。到学校上班的第一天我就递交了出国留学的申请,可是我的申请被拒绝了。求学梦依然只是一场梦。
为申请到美国留学一事我被校领导夏主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我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还好,夏主任是个好人,她没有在师生面前批判我,甚至没有把这件事讲出去。为了弥补申请留学的“过失”,我拼命地工作。没有任何教学的基本训练,突然要面对一群半大的孩子,真是手足无措。好在那时学工学农,教学质量并不重要。带学生下乡劳动是我最拿手的事情。孩子们问我,既然我们中学毕业都要去农村,学习有什么用?我胆子挺大,说,政策迟早会变,因为如果这样下去,会亡党亡国!你们好好学习,将来大学招生一定会考试的。
和孩子们讲这些话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自己后来竟然梦想成真。1978年3月父亲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在会上父亲把一封请求让两个女儿出国留学的信递给了科学院的党组书记李昌。李昌作了批示允许出国。按照美国的法律,凡是在美国出生的都是合法的美国公民。可是文革时我和妹妹的美国出生证都被父亲烧掉了。不过他当时留了个心眼,把出生证的号码用圈数字页码的方式记在了一本毛泽东选集里。母亲转辗联系到了在美国的表弟。表舅正好住在我们出生的俄亥俄州。凭出生证的号码,他在我们出生的医院为我们领到了出生证。 有了出生证,我们通过美国驻华联络处(尼克松访华以后设立的机构,老布什是主任)拿到了香港移民局的过境签证 (当时中美还没有外交关系,去美国必须从香港走),然后在香港的美国领事馆领到了美国护照。
当我踏上美国的土地,心中感慨万千。我这个海归又成了归海。对于海归,父亲母亲在文革中后悔过。父亲说自己是自投罗网,还连累了两个女儿。他还说过,因为尝到过民主自由的甜头,在专制制度下感受到的痛苦是难以忍受的。自从我和妹妹出国,父母就有了移民美国的想法,我们很顺利地为父母办了绿卡。在准备启程的时候,他们却改变了主意。父母很纠结。他们深爱祖国,当年抛弃在美国舒适的生活回到祖国就是因为心里放不下祖国和亲人。既然已经付出了,为什么要半途而废?他们决定放弃绿卡留下来。在改革开放的年代父母为祖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对父母的海归,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我感激父亲母亲和亲爱的外婆,是他们在那艰难的岁月为我打开了求知的窗口,用他们的爱和智慧为我的人生作了铺垫。人生的旅程虽然不可能平坦,但拥有爱的人生是幸福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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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辈,凡是留在大陆的,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几个叔叔舅舅,逃到了香港台湾,至少衣食无忧。
网友问:海归了又海归。历史会重演吗?
我的看法是: 很可能。
你家的故事也代表了五十年代前后回国老海归科学家们,还有中国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故事。也感慨你和妹妹还有五十年代前后那近200位小海归们又有着何等惊人相似的成长经历。。而我们五十年代前后出生的一代人,即使出生于不同的家庭背景和社会环境,人生的命运和经历却也会有着很多的大同小异,因为我们从49到76年是被强制生活在一个铁幕里,没有自己选择命运和生活的自由。。
我们都很幸运熬了过来,赶上了邓小平改革开放的时代,还能走出国门,追求和实现自己的梦想。。真是由衷地为你还有凯西小弟骄傲,你们实现了祖父母辈和父母辈对你们的期望,告慰了他们的在天之灵。你们正在把老辈作光明正直的人,为社会家庭无私奉献的精神代代传承下去。。子子孙孙,繁荣昌盛。。
感谢你写出来,写的非常好!
文革后期,某未出过国的高工在和一位更老的归国高工(其大龄子女没一起回国)聊天时, 海归高工也说“不悔”之语,年轻一些的高工问到“那你写信让那几个子女赶紧回来呀”, 老头儿半天不语。
每一代人所处的国际、国内环境不同,群体倾向带有时代特征。而每个个体的情况和想法又有不同,当时个人选择都有原因,应该互相理解。
由于执政党从50年代后期开始,在知识分子政策犯了很多严重错误,很多知识份子受到不该有的冲击,甚至严重迫害,且累及家庭和孩子。在实际生活中,见过有些孩子抱怨父母的,不止是海归啦,是各种抱怨,诸如为什么留在大陆,为什么那时要提什么意见,等等。据说,问及上一辈当事人,不少人并不后悔,只说咱国家曾经濒临亡国,你们没经过那个年代,你们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