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有牺牲多壮志--邓稼先胞弟谈哥哥的一生
(2010-08-21 23:4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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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50周年大庆前夕,江泽民主席亲手把“两弹一星功勋奖章”给共和国的 功臣戴在胸前。但在23位功臣中,有7位已经永远看不到金光闪闪的奖章了。其中一 位就是我国核武器理论研究工作的奠基者和开拓者,研制和发射原子弹、氢弹的主要 技术领导人之一、已故13年的“两弹元勋”邓稼先。
在湖北襄樊市委党校的一所平房里,笔者见到了邓稼先的胞弟、今年70岁的原副校 长邓 先.这位儒雅的白发长者,对其兄长的功绩不事张扬,只是在笔者的一再请求下,才平静地讲述了邓氏家族及其兄长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使我们从中看到了邓稼 先崇高的爱国主义情操和出类拔萃的学养以及可钦可佩的人格。
邓氏家族
我的父亲邓以蛰是清代著名书法家、篆刻家邓石如的五世孙。他早年留学日本,以 文学博士毕业于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后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任教,同时研究哲学和美 学。1925年回国后,他曾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厦门大学任教授。父亲 与鲁迅有过交往,《鲁迅全集》第14卷中还有一段关于两人谈话的记述。
父亲虽是做学问的读书人,却有浓厚的民族主义思想。一次,清华大学派他去欧洲 考察,同去的一名叫艾克的德国人,在轮船上用手杖打了中国劳工,还骂道:“中国 猪,滚!”父亲看了很气愤,回国后便在教授会上正式提出:如此歧视华人,此人不 能用,后来这个德国人被辞退了。
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大、清华、南开3所大学南迁,组成了著名的西南联 大。父亲因肺结核吐血没能随迁。时任日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教育总署督办、北大校长 的周作人,请父亲出来执教,被父亲称病拒绝了。北平沦陷8年,父亲隐居了8年。
1948年,清华大学教授朱自清抗议美国扶持蒋介石卖国政府,宁可饿死也不吃美国 面粉,父亲也在倡议书上签了名。在平津战役解放军大军压境之时,当局给父亲送来 了飞机票,让他去美国,父亲拒绝了。
解放后,父亲在北大任教,与朱光潜、宗白华并称为北大三位著名美学教授。 我的母亲一生养育了4个儿女,虽然识字,但没有工作过,是一个温柔的贤妻良母。
大姐邓仲先现已84岁,原来在北师大工作。二姐邓茂先解放后在对外贸易促进会搞 美术设计,“文革”期间死于煤气中毒。 哥哥排行老三,是父亲倾注了许多心血的邓家长子。嫂子许鹿希是许德珩的女儿, 现已70多岁,仍在北京医科大学博士导师岗位上工作。 我是邓家老幺,从小受父兄爱国主义思想影响,1949年放弃学业,满怀热情地参加 了革命工作。
少年时光
哥哥从小活泼健康,好动会玩。他冰滑得棒,棋下得好,而玩的最精的是杂技项目 “抖空竹”,他甚至可以把茶壶盖拿来抖。
父亲同时在3所大学兼课,家里经济条件该算中等偏上吧,但哥哥没有少爷脾气, 跟保姆和黄包车夫处得很好。一次他把家里的香烟拿出来给车夫老岳,求他陪自己下 棋。老岳说,我可以陪你玩一两盘,但你不能拿家里的东西,养成坏脾气可不行。劳 动人民的朴实品质在哥哥的心灵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哥哥5岁时,父亲为他请了私塾先生,教他背诵《诗经》、《论语》。父亲的同学 张奚若来家看后说:“五四”运动这么多年了,你还让孩子背老古董?父亲说,不是 叫他学古董,他快要上学了,想叫他先了解一点中国的传统文化。
6岁那年,哥哥被送进北京四存小学。这是一所极其尊孔的学校,古文训练很严 格。哥哥的学习成绩一般,他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偏爱数学等自然科 学。家里的大量存书给他提供了很好的阅读条件,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百科全书《万有 文库》,一套几百本,哥哥最爱看。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家里就请来英文教师,哥哥 到小学毕业时,英文已经达到高中一年级水平。
哥哥的中学是在北京崇德学校读的。他与杨振宁是同学。杨振宁的父亲杨吾之与我 父亲在美国是同学,在清华大学又是同事,杨振宁又比我哥高一级,所以处处护着 他。 学校里多有纨绔子弟,他们不好好学习,就叫我哥把作业给他们抄,否则就欺负 他。杨振宁外号“杨大头”,年级高,个子也高,就常常跳将出来,为外号“老憨” 的我哥撑腰。 哥哥与杨振宁都热爱数、理、化,成绩优异;而我哥的外语尤其好,这时已能看英 文《格林童话》了。
爱国情愫
“七七事变”时哥哥正上初二。日本人的侵略暴行在哥哥心中激起了强烈的民族自 尊心。当时日本宪兵队驻扎在府右街,中国人路过那里就得鞠躬,哥哥上学放学宁愿 绕很远的路,也不给日本人行礼。 一次,日本人召开大会,给每个学生发一面小太阳旗,哥哥悄悄把旗撕了扔掉,不 料被一个日伪警察看见,并告到了学校。因崇德学校是教会学校,对日本人不感兴 趣,校方就说学校没有这个人,搪塞过去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伪当局勒令崇德学校解散。校长对我父亲说,稼先的学业很有前途,但思想激进,留在北平迟早会出事,最好把他送走。父亲便下了决心,让刚 从北京朝阳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大姐,带哥哥到重庆去念书。 后来哥哥考上了西南联大物理系,又和杨振宁成为同学。
1945年12月1日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一二.一惨案”,国民党军警、特务包围西南联 大等学校,对学生大打出手,并投掷手榴弹炸死学生4人,炸伤20余人。惨案发生 后,为了给受伤同学买药,哥哥不顾同学们的劝阻,趁夜晚跳墙出去,买回了药品。
在此之前,哥哥虽有爱国思想,但受西方民主思想影响较深,所以没有参加进步组 织。惨案使他认清了国民党的本质,就毅然参加了接受共产党领导的进步青年组织 “民主青年同盟”。也就在这时,哥哥的名字上了国民党特务的黑名单。当时大姐夫 郑华炽在西南联大任教务长,与校长梅贻琦很熟,他们悄悄把哥哥的名字划掉了。
1946年哥哥由西南联大毕业,被北京大学聘为物理助教。他积极参加反蒋民主运 动,在1947年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中,我也参加了北大广场集会,亲眼看 见哥哥面对军警勇敢地跳上讲台演说,那种大无畏的气概,使我感到十分敬佩。
报效祖国
1948年,在哥哥考取公费留美前夕,他的一位进步同学和密友劝他不要去,留下来 迎接解放。哥哥认为,国民党的垮台是注定的,新中国成立后,国家肯定最需要科学 技术,自己应该出去学好本领,回来报效祖国。 在杨振宁的介绍下,哥哥去了美国普渡大学。哥哥就靠1924年父亲在美国存的2000 多美元生活,吃饭都不够,得到学校实验室打工挣钱。直到第二年他得到了奖学金, 才解决了生活问题。
哥哥在普渡大学刻苦攻读,3年课程两年完成,顺利通过了博士学位考试,时年26 岁,被美国人称为BABYDOCTER———娃娃博士。
哥哥的英国导师对他说,我介绍你去英国剑桥大学学习,几年后你将会站在物理界的前沿。但是,担任旅美同学会总干事的哥哥一心想报效祖国,他不仅在1950年第一 批回国,而且说服了光学物理学家王大珩(获“两弹一星功勋奖章”)、低温物理学 家洪朝生(后参加“两弹一星”研制)一同回国。 哥哥回国后,在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工作。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中央作出研制原子弹的决策。当时哥哥只有32岁,却已开始在我国第一 颗原子弹研制中担当重任。他带领20多名优秀毕业生向前苏联专家学习。白天挑砖抬沙建基地,晚上挑灯研读 和翻译苏联专家的著作。苏联专家撤走后,哥哥被指定为研制原子弹的负责人,他提 出了突破原子武器的3个重大课题,组织技术力量攻关,用每秒钟仅能运算几十次的 手摇计算机,花大半年时间,算出了用数字模型描绘原子弹爆炸这一物理现象的数 据。
后来我从许多报道中了解到,无论研制原子弹还是氢弹,无论是理论设计、加工组 装还是爆炸实验,哥哥都亲临现场指挥。有了故障,他不顾危险,亲自排除。他隐姓 埋名,“失踪”多年,连我嫂子也不知道他对我国原子弹爆炸成功所做的巨大贡献。
原国防科工委主任张爱萍在诗中赞他道:“君视名利如粪土,许身国威壮河山。” 在前苏联撤走专家时,国际舆论认为,中国恐怕20年也搞不成原子弹,可是哥哥和 他主持的核武器研究所,以非凡的杰出的工作,不仅在几年后就成功地爆炸了原子 弹,而且从第一颗原子弹到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只用了两年半时间,这在全世界是 最短的。
赤子亮节
五十年代后期开始的极左路线和后来的“文革”,给中国广大知识分子带来巨大灾 难,如果没有周总理的保护,很难想象“两弹一星”能够发射成功。
1959年,我被批 评“右倾”。哥哥写来一封长信,信中说:治理这么大个国家,我们党没有经验,尽 管上层出一点错都会给我们个人带来很大影响,但我们一定还是要体谅党;我们党是 廉洁的,有希望,局面会改变,错误也会纠正。他还说,你到党校教文化课,给工农 干部增加点文化知识,还是有意义的。我们一家对名利看得很淡,只要能为社会做点 事就好。 我看完信后流下了眼泪。此后我一直以平常心做人做事,“文化大革命”中也没有 因为被错批就去出气闹事。
哥哥不仅有很高的学术水平,还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纯洁高尚的品格。这次获“两弹 一星功勋奖章”的科学家于敏,曾和哥哥一起工作。哥哥对他的才智非常赞赏,大力 推荐他参加核武器研究。工作中,只让于敏拿出研究报告,不让他去现场,以免被射 线伤害,很好地保护了他。 哥哥爱好很多,喜欢莫扎特的抒情而宁静的交响曲,喜欢打桥牌、下围棋,对京剧 十分熟悉。一次他带我去看杜近芳演的《谢瑶环》,票卖完了,他就在剧院门口打听 买高价票。我说,你后面还跟着警卫员,这样多失身份。哥哥却不以为然。看完戏后 也不坐公家小车回家,又去挤公共汽车。?
哥哥比我大6岁,对我是竭尽兄长爱心。我上高二时,和哥哥一起住在北大红楼他 的宿舍里,我不喜欢外语,哥哥就既耐心又严厉地教我,背不出单词就用筷子打手 心。我现在能读英文报纸,与当年哥哥的管教很有关系。我在湖北襄樊成家后,家里 孩子多,哥哥经常周济我们。三女儿出生后,襄樊买不到奶粉,哥哥每月寄两磅奶粉 来,直到孩子断奶。他说,不要给组织增添麻烦,有困难你就找我。
1988年,哥哥以62岁年龄过早地去世了。他为国家所作的贡献,我们一直都不知 道,只是在他去世前一年,我到医院去看望他,才从一位护士的口中知道了他是搞原 子弹的。 美国的海墨只搞了原子弹,泰勒只搞了氢弹,而哥哥搞完原子弹又搞了氢弹,既搞 理论又亲临现场,身体受到极大伤害。他的《规范场论》已经写了一半,却再也没有 机会写了;他的《自由电子激光》一书也没有写完,后来于敏写了。哥哥留给后人 的,是使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第一颗原子弹和第一颗氢弹的成功爆炸,以及他为科 学、为民族献身的崇高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