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自从搬到我妈家后,跟外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就是见到也是在路上。外公越来越老了,夏日炎炎,头上戴顶旧草帽,背心破的像网样贴在背上。又黑又瘦,如果不是拉个板车的话,跟叫化子没什么区别。看到他的样子我心里真难过,看左右没认识的人,赶紧跑过去帮他推一截车,如果看到认识的人,马上又闪开。我矛盾着,痛苦着。
那天抄家跟他划清界限的事,下来外公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这样我更难过。我后悔自己的盲目幼稚,所谓的革命教育早就在我个人的意识中动摇了。尤其通过一次次替外公写交待材料,我更同情外公的遭遇。
寒冬腊月,天上还下着小雨,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只有外公拉着车,在泥泞的路上像蜗牛似的一步一步缓慢地移动着。来到一个上坡的地方,外公的腰都弯成弓了,脖子伸的老长老长,嘴里哈出来的都是白气。我默默地帮他推,上了坡,外公回过头感激地看我一眼:“怎么不上学了?”
我跟外公说:“我们快下乡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都出来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外公靠着车,卷了支烟抽起来。过一会儿才说:“走时告诉我一声。”
自从12月22号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以后。学校可热闹了,凡是报了名的人,都上了光荣榜。
要是往常,我早报名了。这次我一直犹豫不决,原因是我总忘不了大姨进城的印象。我会不会也变成大姨他们的样子?简直不敢设想。
可是我又想起以前每年农忙支农的日子。我们背着行李,唱着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一点也不觉得苦和累。
正拿不定主意时,我最要好的新惠和亚群来问我:“我们都报名了,你考虑得怎样了?走吧!我们还可以分在一起。听说第一批是全城统一行动,1月17号的日子都定了。”
大势所趋,迟走不如早走,还可以上光荣榜。再说,不是早就盼着离开这牢笼似的家吗?我马上拿着户口本就去学校报了名。
我妈下班回来我跟她说:“我报名下乡了。”
我妈一脸愕然地看着我:“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外婆叹了一口气:“现在是风都可以把你吹下去,回来时,恐怕牯牛都把你拉不回来。”
“下农村是毛主席的话。” 我妈指指隔壁,那意思是,隔墙有耳!
下乡前晚,我要去外婆家跟他们道声别。外婆提前跟我说好,外公请了假,叫我回去吃顿饭给我饯行。
冬天黑得早,家家户户都己关门闭户。我轻轻推开门,外公的叶子烟和炉子上的沙锅正冒着热气,屋里正烟雾弥漫。外公将烟杆在脚后磕了磕,起身挪了一下凳子。
“来的正好,汤已经炖好了。”外婆揭开锅盖。
我忙擦桌子摆筷子,盛饭端菜。外婆捧着一大碗炖汤轻轻放在桌上,白果炖肉,香气四溢。
“哇,肯定是大姨山上的白果,这一顿饭要吃掉你们多少肉票啊。” 我专拣大肥肉吃,火候正合适,一到嘴里就化了,真过瘾!
“能吃就多吃点。” 外婆没动筷,看我吃,好像比她自己吃还高兴。
外公光埋头盛汤吃饭,没说话。
“外公,你怎么不吃肉呀?想不到你还能请到假。” 我挟块肥肉放在他碗里。我的心里像一阵潮水涌来,多想回到外公喝着小酒给我唱儿歌,扶着我站在小凳上闩门的时光。
“我说你要下乡了,想跟你吃一顿饭。” 外公淡淡地说。
外公抹抹嘴,搓搓手。慢慢伸手从胸口摸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手绢,一看就知道里面包的东西。外公递给我仍不说话。
我一层层把手绢打开,是钱,一毛、两毛、一块------差不多有十块。我的心一下子觉得好沉重,这钱像火似的烫手。眼前一幕幕全是外公拉车的镜头------事隔好多年,我每次看到有人拉板车上坡,尤其是老人,无论他们车上拉的是煤还是石灰,我也不管我穿的是白高跟鞋连衣裙,我二话不说去帮推一把,拉车的人或路人都要奇怪地看着我。他们不知道这都是为了我外公的缘故。
“这钱你留着吧,你的钱每一分都来之不易。” 我把钱放回桌上。
外公是丙级工,出满勤一月也只有20来块。我年青力壮,要一个风烛残年70岁老人的钱,情何以堪!于心何忍!
“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能给你一点是一点,刚下去,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到时你就知道了。”外公扶着桌子站起来就朝里屋去了。
望着外公蹒跚的背影,心里一片苍凉。
外婆赶紧说:“叫你收下就收下吧,从小到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虽然生了几个,我们最疼的还是你。给,这是我那份。” 外婆给我一张五元崭新的钞票。
我什么也没说,就连同外公的钱一同收起。揣着他们的钱就像揣着一份温暖,一份厚爱,无论我到哪里我都不孤单。突然有一句话不合时宜地涌了上来,说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见鬼去吧!
“你想什么呢?我和你外公商量过了。以后每个月我们都给你几块钱,起码油盐酱醋不用愁了。等你安顿好了,我还可以去帮你煮饭。” 外婆说。
我一下才回过神,马上说:“听说我们要去的是山区哟!”
“山区又怎么样,我就是从山里来的!” 外婆不以为然,很自信。
我马上想起外婆去看大姨,又是绑腿又是斗笠,就跟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一样。有时还有钉鞋,我还问过:“这鞋底钉钉作什么?”
外婆说:“防滑,你不知道山里的路多难走!光一个坡,就五里地,一下雨没有钉鞋是不行的。”
我们家除了外婆,谁也没去过大姨家,桃源究竟在哪里也没人去关心过,更难想象为什么外婆要去走这样的路,走了一年又一年-------
外婆说:“明天几点出发?”
“你不要送,我们是统一出发,人多得不得了,你的腿又不好。很快就要过年了,说不定,我还要回家来过年呢。” 我不想外婆送我,主要是怕她哭鼻子抹眼泪。
“不送,不送。” 外婆喃喃自语,一下显得很落寂。我的心像打开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十)
尽管农村早就从大姨的出现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真实身临其境,仍让我震憾。
一月的南方正是最冷的时候。南方不像北方,外面再冷,屋里是暖的,南方是里外都一样,尤其乡下,还要下地干活。又湿又冷,耳朵上、手上、脚上都生了冻疮。别提多难受了。
刚下乡的时候,还是革命当前,政治挂帅的年代。白天劳动,晚上开会,学毛选、读社论,搞阶级斗争。每次开会都要路过一家人家,所谓的家,就是几根木柱搭个架子,屋顶上是稻草,没壁没墙,几捆玉米秆和柴禾当墙,门也没有。听说他们原来是区上干校农场的职工,因历史问题,下放到这里来的,姓黄,夫妻俩生了六个孩子,一家八口、猪、牛都住在这房子里。
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吧。只要路过他们门口,一家人总是热情地邀我们进去坐一下。一把炒黄豆,几根红薯干,甚至一碗菜稀饭。令我感动的是,他们的处境已经够水深火热了,还要竭尽全力来款待我们。他们的处境比当年大姨家还要让我感慨!真是穷得一无所有。一家人的穿着都破破破烂烂。两个大的,都是跟我们年纪一般的大姑娘了,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大冬天穿的也是露出脚丫子的解放鞋,脚后跟尽是血口子,裤脚短到小腿肚,风一吹就索索抖。而这样的人家不是一家两家,時间一長。我好困惑,这就是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吗?这就是我们要接受的再教育吗?
这情景好面熟,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阶级教育展览馆里的旧社会吗?怎么搬到70年代的新中国来了?想起当时,看到展览馆展出解放前劳动人民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时,曾义愤填膺,对万恶旧社会的痛恨记忆犹新,要为解放全人类奋斗到底的理想,不忘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等着我们去解放,何其慷慨激昂!但到底谁解放谁呀?我陷入了迷茫。
我被分配在贫农田大妈家。安顿好以后,我回了一趟城。
外婆一见我回来,喜出望外,从柜里拿出一把挂面,给我煮了一大碗,里面还卧了一个鸡蛋。
“我这次是回来买东西的。” 我狼吞虎咽地边吃边说。
外婆会心一笑,转身像变魔术似地拿出一大堆东西:猪油、肥皂、辣椒油、豆瓣酱、白糖,连草纸、针线都有。我高兴地一下跳起来,眼下要的、缺的,不正是这些东西吗?一想到这些东西全要凭票的,我的心又难过起来。这都是外公外婆一点一滴从牙齿缝里抠出来给我的呀。
我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报答他们。
“我早就想好了,反正你外公又不在家,我一人守着这空荡荡的屋子怪冷清的,不如我也到乡下去跟你做伴。我虽然不能下田挣工分,但可以给你洗衣煮饭,好歹你出工回来有口热饭吃。再说,我每月还有十五块钱的退休金和二十六斤粮票,我们一起扯着用也够了。”外婆兴致勃勃地扳着指头计划着。
为了我,外婆也踏上了我的知青路。
我和外婆怎么睡呢?只有一张单人床,下乡时农民为我们知青做的。田大妈就把一张没用的旧床搬了过来,摆成对面床。几捆稻草一床草席就可睡人了。但只有一床蚊帐怎么办?外婆坐在刚铺好的床上说:“不怕,我的皮又老又硬,蚊子咬不动。”
我的房子隔着一层板壁就是牛栏,天一黑,蚊子嗡嗡声就像打雷一样。我常是头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外婆是怎么睡的。事隔多年都觉得过意不去,内疚像挥之不去的阴影。
以前,房东的女儿桂花,每天早晨在隔壁敲桶接牛尿时,我知道是该起床做饭了。自从外婆来了后,我用不着起那么早了,也不用为三餐发愁了。
挖红薯的时候,家家户户,顿顿都吃红薯。要不是外婆从城里背来的26斤大米,我也没有米饭吃。雖為数不多,但起码可掺在一起做红薯饭,而盛饭时外婆总是把米饭舀给我,她碗里净是红薯。
我也不懂事,还说:“你吃不够呀?”
“红薯好消化呢!” 外婆乐哈哈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