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新疆后,通过老乡的帮忙在乌鲁木齐找了一份给人当保姆的工作,一月25元。管吃管住除了寄10或15元回去养儿子外,其余都存起来。
一天,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见我胸口发痛。外婆搀着我上医院,一路上边走边咳,还咯出鲜红的血来。医生检查后对我说:“你肺上的问题,看来不轻,日子不多了,能吃什么就吃吧。”我伤心极了,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儿子才三岁。我还记得我存了250元钱,我要全部留给儿子。外婆也陪着我哭,哭这突如其来的厄运。醒了,一脸都是泪。
一个没有来由的梦,不知为什么仍让我忧心忡忡,一种不祥的预兆,不测的风云,好像灾难要降临。
“你生病了还是有心事?”玲玲的妈(东家)问我。我把梦告诉了她。
“梦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别庸人自扰了。” 玲玲的妈哈哈大笑。
十几天之后,我收到家里的来信。
“姐姐,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爸爸已经确诊患了肺癌。妈妈很难过,看样子爸爸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家面临着巨大的灾难------”
梦中的情景┄┄难道天地间真有神灵,冥冥中自有安排!
“爸爸”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实在没有好的感觉,就是搜肠刮肚也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可当灾难降临到我妈身上时,我才知道,无论我走多远,这个家仍与我息息相关。刻不容缓唯一能做的就是寄点钱给他们。
当时我的全部财产只有250元,我马上给家里寄了150元。
不久家里来信,非常感谢我救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我也收到爸爸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我写的信:
“加蓉,收到你的钱我很感动。这笔钱对我来说不仅是雪中送炭,更让我看到了你一颗金子般的心。这么多年来,与你相比,我感到惭愧和内疚。你的今天跟我们当初对你的不负责任是分不开的。如果时光能倒流,多想一切重头来过,可是我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多少年的隔阂、怨恨,都在这封信里烟消云散了。
几个月以后,1975年12月份,他也撒手人寰了,终年47岁。
五年之内,有三个年的12月份都成了我们家的祭日,这几年对我和我们家都是灾难深重。
19977年,我几乎用生命和鲜血换来了我的解放证书(离婚),关于这段不幸的婚姻完全是特殊的年代的产物,我们的青春早就推上了历史的断头台。为此我出了一本书《幸福鸟》这是后话。
婚虽然离了,我以为找工作一定有希望了,一年两年仍没找到正式工作。仍然只能做佣人保姆,在乌鲁木齐军区大院里,从东家到西家、王家到李家,过着寄人篱下到处漂泊的日子。
1979年,这一年对我们这些历尽磨难的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啊!知青大返城了!中美建交了!
这一年我也随着知青大返城的政策,从新疆回到了我的老家四川乐山,以顶替我妈的名义进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国营厂,当了一名学徒工,后来因为我会讲普通话又会弹琴调到后勤幼儿园,当上了幼儿老师,直到出国。
话说从新疆回来后,才知道外公外婆盼了一辈子的舅舅早已经有消息了,舅舅已从台湾去了美国,1977年就写信回来找我们了,信写到以前的老地址,收信人是外公的名字刘仲全。
街道居委会把信交给我妈时我妈都不敢拆,怕运动来了又遭清算,她直接把信交到厂保卫科,又转到宣传科,宣传科的干部说:“现在形势变了政策也不一样了,我们要搞统战了,还希望你们这些台属(有人在台湾)不计前嫌为我们的统战作贡献。”
我妈将信将疑唯唯喏喏只有点头,为了避嫌,回信都是宣传干事代写的。
我背着我妈把外公外婆的实情写信告诉了舅舅。
舅舅回信说:“-----看到你的信我哭了,原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真以为我的父母颐养天年。我的父母不但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受尽磨难还死得那么悲惨。游子千里行,不忘父母心。他们从小就教我发奋努力,光宗耀祖。而今子欲养而亲不在,情何以堪!如果时机成熟我一定回去拜祭他们,我相信这天一定不远了。中美建交了,我希望你们能来美国,愿我父母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相聚美国!”
1980年,我妈应舅舅的邀请,出国探亲了。
我妈去美国以后,很快就给我们寄钱回来了。要不是我妈的接济,我那点薪水我和儿子吃饭都紧巴,我们的生活一下好了很多,可以买水果买鸡吃了。
我把大姨也从山里接来了,老了的大姨太像外婆了,看着大姨就像看到外婆一样。大姨又像当年的外婆一样山里城里两头跑,我见大姨每次从山里回来总是又黑又瘦,叫她安心就在城里养老算了,大姨说,她放心不下她的儿孙们。我这才明白外婆为什么要往山里跑。
我妈在美国站住脚后,把我们子妹几个都申请来了美国。
我见到舅舅时完全不是想象的激动,舅舅也并没有像外公外婆巴心巴肝想他那样。尤其是跟表哥表姐(舅舅的子女)讲我的外公外婆他们的爷爷奶奶时,他们的漠然让我吃惊,原来并不是所有的血都浓于水,看来时空和距离已经将我们真正的隔开了。我为外公外婆不值,为他们那份执着和痴情感到遗憾和失落。
(十七)
八十年代末,二婶来信说他们的土地要归化搬迁了,问外公外婆的坟咋办?
我跟我妈说:“就让外婆回到山里去吧,外婆地下有知一定是她最想去的地方,因为有大姨在。”
外婆在世时,一颗心总是掰成几瓣, 我和大姨都是她最牵挂的人。如果外婆能等到舅舅的话,也许又不一样了,可惜这个如果早就不存在了。现在唯一的就是把外婆外公的坟迁回大姨的山里,忘不了外婆自然也就忘不了大姨。
为了迁坟,还请风水先生选墓地,择日子动土起坟,仪式相当隆重。这一切都是我妈出钱大姨出力。外婆终于叶落归根外公跟着也一同回到山里去了。
1991年,我回国去了一趟山上。去之前首先打电话通知区里、乡里,再由乡里广播通知大姨家。
我早知道去桃源的路不好走。它的地理位置隐于崇山峻岭中。在成都我就托朋友找了一辆军用吉普,开车的司机一定要有开山路的经验。一早,我们从成都出发,经洪雅到柳江,在区委招待见大表哥已经来接我们了。匆匆吃过饭就走。大表哥带路,一路上全是山峦起伏,竹林峡谷。还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感觉。
离桃源乡五里地的一个山坡脚下,大表哥说:“到了。”
车靠路边停下,一下涌上来一群人。原来都是等我的。我一下车,就被他们众星捧月似的围起来:“大妹妹、大姨、大姑。” 甚至还有叫姑奶奶的。大姨一一跟我介绍,原来我的辈份这么高。我留意到这些人中除了像大姨一样的老人外,他们都没像打绷带包头的了。他们还穿啦叭裤T-恤、还有穿裙子的。看来开革开放的风吹进山里来了。一个人豁着缺牙巴朝我笑,似曾相识,原来她就是当初美得跟阿诗玛一样的大表嫂。真不敢相信!岁月不饶人,容颜的折旧就像一块绸布,年青的时候多鲜艳啊!老了的时候就像用旧的抹布。
开始上山了,拔地而起就是一个很陂的坡。一步一个脚印,看得出是下雨时人踩在烂泥里晴了就成这样的。没走几步我就气喘:“这是不是五里坡。?”
“你怎么知道?”二表哥回头看我。
“外婆告诉我的。外婆来时有人接她吗?” 一路想起外婆以前是怎么走的,走了一年又一年。
“没有,外婆是山里人,她爬山可行了。可是每次住不了多久她又要回去,留都留不住,她总说放心不下你。你说外婆偏不偏心?” 二表哥嘿嘿笑,满嘴被烟熏的牙又黑又黄。
我低头看着地上每一个脚印,仿佛每一步都是外婆留下的,她每次来山上前准备的钉鞋、绑腿就像昨天的事。
到了到了!前面一阵人声嘈杂,登上一块坡时眼前一亮。一块二三十平米平地就在面前,全是红沙石砌成,石栏、坟山有两米多高全是一片红。跟周围的绿山黄土成鲜明的对比,更显庄严雄伟。刀刻斧凿。凝集着山里人的勤劳智慧。石板上刻着外公外婆的祭日,还有就是我们后人的姓名。
墓地是二表哥的自留山。坟是三面靠山,前面是一条山峦起伏的山谷。二表哥说:“你看外婆的坟像不像一把龙椅?当初风水师说这龙椅能照亮子孙后代。”
不管像不像,外婆高兴就对了,山是她的根,山是她的魂。她的在天之灵能安息了。
鞭炮响起------磕头、上香、烧纸------纸灰飞舞、轻风青烟飘向天。我对外公外婆说,舅舅我已经见过了,他很好。我亲自把你们对他的思念和问候都带给他了。舅舅有三男一女全在美国,刘家的香火已经续到太平洋对岸了。你们肯定不知道太平洋对岸是哪里?美帝国主义你们总知道吧,不要怕,决不是水深火热等着我们去解放的地方。而是全世界最富饶、最发达、最文明的地方,要不也成不了多少人想往的天堂!
拜祭完外公外婆。我就把事前准备好的红包和糖果发给大家。每个人都朝我微笑,点头哈腰,不停地说:“谢谢。”
他们的淳朴实在让我感动。眼前又浮现着大姨第一次进城的情形,几十年了,为什么他们还是这样穷?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
我要走了,他们都要留我吃饭。我说饭就不吃了还要赶路。二表嫂手一指:“田坎那边就是我家,很近的,鸡也杀了,豆花也磨好了。”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二表嫂,显然她是没有大表嫂好看。她脸色腊黄,一笑一口黄黄的大板牙,连牙垠都露出来了,就像玉米黍上的老玉米。
盛情难却,我说:“就喝口水吧”。二表嫂喜出望外马上风也似地头里跑了。
我们到时,她已经端出几碗糖水荷包蛋,碗上飘着豆大的油花花。喝还是不喝?二表嫂殷切地望着我。我一下想起大表嫂第一次来我家时向我伸出的手。我端起碗就喝,久违的猪油味和烟子味的水简直呛鼻,哇,碗底一层厚厚的白沙糖。
二表嫂的脸笑成了山菊花,颗颗大板牙都金光闪闪。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中了六合彩,我一定要再回到山来,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