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从大姨来过后,我才知道离我家200多里外有一个地方叫桃源,外婆就从那里来。
外婆姓邓,名素清,出生在现属四川眉山市管辖的洪雅县。幼年父母双亡,八岁被卖到离洪雅南面百来里外的桃源李山做童养媳。大姨就是她当童养媳时生的女儿,因为不堪忍受不务正业烂賭成性丈夫的气,逃到乐山来帮人洗衣为生。
外婆洗衣时认识了外公,外公叫刘仲全,四川巴县人,当时他是国民党野战军的代理排长,正在乐山驻防,于是他们就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就是我的舅舅和妈。抗日战争爆发,外公随部队出川抗日,一去就是八年,杳无音信。养家活口的担子就全落在外婆一个人身上。外婆上有老(外公的母亲我叫祖祖),下有小(我的舅舅和妈)。房子又破又烂,我还有印象,门是一扇木板,墙是竹蓠芭墙,躺在床上听得见人说话,看得见过路的人的一举一动。
外婆虽然不识字,但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一家人吃糠咽菜都要供舅舅去唸书,舅舅半工半读,好不容易读到高小,14岁就考到少年空军军校,后来去了台湾。
我妈八岁就去丝厂当童工,天不亮就要起床。我妈妈的奶奶(我叫祖祖)一手拄着打狗棍,一手牵着我妈,每天送她去厂子,我妈一边走还一边打瞌睡。解放的时候我妈已经成人,很年轻就是缫丝厂的师傅了,评成份自然就是工人。我妈很要求进步,入过共青团,可惜没入党。不知是不识字的原因呢还是我外公的原因。总之,我都没少听我妈经常怨我外婆重男轻女的唠叨,而外婆也只有叹气。所以我的童年,听得最多的就是关于舅舅的故事,舅舅刘海舟的名字像烙印一样留在我的记忆里。
自从大姨来过以后,桃源山上就经常有人来,看病的、进城的只要跟大姨沾亲带故。外婆都管接待,我家就像客栈。山上人穿著很土,但很淳朴。来时也都不会空着手,背着拎着都是山里的土特产,核桃、栗子、甚至还有熏制的山鸡、野猪肉之类的。回去的时候,外婆也一样把他们的背篓塞得满满的,不外是穿过的旧衣服和日用品,再买些我们乐山的糕点糖果,几斤挂面等。
我三岁多的时候,我妈带着一个骑洋马儿(自行车)的男人来我外婆家,那个男人个子高高的,满脸的络腮胡子,我妈叫我叫他爸爸。平时我就怕我妈,不敢不听她的话。我低着头,声音像蚊子似地叫了一声:“爸爸。”
“你想坐洋马儿吗?” 一双大手轻轻拍在我的肩上。
我惊喜地抬头看着他,使劲地点头。
他大手一挥就把我抱起放在车杠上,推着我在天井里转。我兴奋地不停按着龙头上的铃铛-----恨不得院子里新华、云霞伙伴们都跑出来看。我跟他们一样了,我有爸爸了!
第二年我有了弟弟,我比弟弟大四岁,还记得我妈生我弟弟时,外婆带着我去红会医院去看过我妈。再过一年我又有了妹妹。
慢慢我发现爸爸对我和弟弟妹妹是不一样的,就说分糖吧,弟弟妹妹是五粒六粒,而我只有二三粒。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很生气也很难过,就把糖原封不动地给他放回去。他瞪了我一眼,我不管,脸一扬从他跟前过。转身我就听见他在背后骂:“人小鬼大!”
渐渐我才明白,我不是他亲生的,原来我跟弟弟妹妹不同姓是这个原因。而不是外公外婆骗我,说我是刘家掌外孙,要我为刘家当继承人,所以跟妈姓。
亲生不亲生又不是我的事,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慢慢我就不愿叫他爸爸了,可是我妈非逼我叫他。能躲则躲,躲不过就眼一搭死活都不说话。他们背后说:“这孩子怎么不说话,连笑都不会笑了。”
一次,继父一巴掌把我的半边脸和嘴都打肿了,外婆跟他吵,领着我给左邻右舍看,吵得满院子都知道。他狠狠甩下一句话,一辈子不再碰我一指头。
从那以后他是没亲手打过我,可是他支使我妈打得更凶。外婆知道了一定要跳出来保护我。就这样,为了我,他们经常吵,一个家四分五裂,不得安宁!
我就像生活在夹缝一样。唯一的避风港是外公外婆的家。谁曾想,时代的风云变幻最后我连这唯一也没有了。
那是我只有四五岁的时候。一天,外婆叫我跟她去看外公。我这才想起外公好几天没回家了。外婆把外公的几件换洗衣服放在一个竹篮子里。拉着我就匆匆忙忙就往城里走。一路上外婆没说一句话,我跟得气喘,本想说可不可以走慢点。一抬脸,看到外婆的脸从来没如此严峻过,那凝重、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什么都不敢说了。
来到高北门(城里城外就是以此为界)。两边是高高的城墙。沿着城墙石梯坎上去有一条路,通往桂花楼。一提桂花楼,谁都有点胆战心惊,听说来这里的人不是要枪毙就是要蹲大牢。我和外婆沿着墙脚来到岗楼门口,我一见门口有背枪的站岗,赶紧躲在外婆的背后。站岗的人翻了翻外婆的篮子,留下东西就叫我们走了。结果,没见着外公。回来的路上外婆仍不说一句话。
没多久,外公回来了,胡子拉喳,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后来才知道,外公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的历史,在肃清反革命运动中被查出来了。
从那以后,外公的话越来越少了,背也驼了,走路时头也更低了。如果不是他吸烟的吧嗒声,就像无声无息没这个人似的。从那時起,外公就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这顶帽子,让外公临死都没能抬起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