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开学的时候,小亮还是回洛杉矶去了,叶秀尽管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最不开心的应该是吉米了,虽然他俩平时也打打闹闹,但也有感情,尤其刚到人生地不熟的新环境,彼此就是唯一的伴。小亮哥哥走了,吉米当然不开心了。
开学的时候,叶秀带吉米去学校报了名,为安抚他,还给他买分一个他喜欢的书包。小孩子给他一点甜头还是容易哄的。吉米从小听话独立,一直是叶秀比较安慰的。
吉米刚上学时,回来还有说有笑,常讲些学校里的情况,也兴奋地提到想加入学校的篮球队的事。过了几天,他就闷闷不乐了,一问才知,他一心想进的篮球队没有录取他。以前在洛杉矶时,凡是有他参加的比赛,他都要妈妈和爸爸去看他打球。可见他是多么喜欢打篮球。
叶秀知道儿子不开心,为了让他开心,她还悄悄每个星期多给他十元钱的零用钱,她完全忽略了儿子已经12岁了,正是青春叛逆期的时候。
一天,叶秀下班回来,见到儿子面目全非,鼻子和嘴都肿了,还有血,一只眼眶也乌青了。
“谁把你打成这样?走,找你们学校去。”叶秀惊呆了,拉着儿子就要去找学校。
“学校早就没人了。”吉米哑着嗓子,因嘴唇肿得变形,声音也变调了。
报警!叶秀马上拿起电话。可怎么跟警察讲啊?自己英文无法沟通!叫他,好歹他也叫他爸爸。
叶秀立即打电话给钟援朝:“老公,吉米被打伤了,你马上回来吧。”
“可我还没下班呢。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钟援朝有些迟疑地说。
“不是你的孩子你不痛!”叶秀“啪”地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叶秀一边拿消毒药水给儿子清洗血迹,一边问事情的经过。
原来,放学以后,几个孩子在球场上打球,为抢球发生争执,就打了起来。归根结底还是为打球。
叶秀气愤地问:“打你的人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
“菲律宾人,比我高一个年级。”吉米咧着肿着的嘴说。
“明知打不过就别打嘛,你不会放机灵点吗?你这样妈多心痛?”叶秀心痛地问:“痛不痛?”
“妈妈,我想回洛杉矶。我不喜欢这里,这里连一个中国人都没有。他们好野蛮,他们欺负我,我又没有朋友。你让我回洛杉矶吧,我一定会乖的。小亮哥哥都可以回,为什么我非要在这里?”吉米边说泪水顺着脸就边流下来。
叶秀心里更难过,明知道眼下不可能让他回洛杉矶,但又不忍心太让他失望,只好哄他:“过了这学期,你又大一岁了,你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就让你回去。”
吉米失望地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叶秀带着吉米,钟援朝当翻译,找到学校。校方一再表示歉意,说:“巳经通知对方,暂停课三天。你们先看医生,如果没保险的话,学校可以让对方承当医药费。”
叶秀让钟援朝向校方提出,希望再也不要发生类似的事。校方说:“上课时间可以保证,但放学以后没办法保证。”
叶秀每天早上送吉去学校时,千叮咛万嘱咐:“你千万不要招惹他,躲着他,他如果在球场,你就不要打球了,放学就跟同学一起走。可以邀同学一起回家来玩,也可以请他们吃汉堡包。钱不够,妈妈给你。”
晚上回来也问:“有没有人欺负你?”
叶秀哪里知道,从那以后,儿子完全变了。
叶秀因为是上下午班,上午都在家。听见门铃响,一开门,是警察。她吃了一惊!通常,如果没有事情发生,警察一辈子也不会上你的门。像从前的中国大陆查户口的事不会在美国发生。她满眼狐疑地望着警察,结结巴巴用少得可怜的几句英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连比带划说了半天,叶秀才听明白,吉米逃学了。警察说,吉米连续旷课超过一星期了。在美国,凡是十八岁以下的孩子,法定要接受义务教育,家长也有责任要配合。如果有什么原因不能去上课,比如生病,也要家长的假条和亲笔签名。
叶秀跟警察来到学校,学校拿出吉米冒充她签名写的请假条,她顿时气得目瞪口呆。她想不通,以前那个乖巧的吉米为什会变成这样。每天早上,不是自己亲自送他去的学校吗?回家不也是“按时”回来的吗?他不去学校,去哪儿了呢?还有吃饭呢?她又急、又气、还心痛,坐立不安等着吉米回来。
差不多放学的时候,吉米回来了。叶秀迎面对着吉米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你为什么要逃学?你不知道我养你多辛苦吗?”她完全忘了,在美国打孩子,是要坐牢这回事了。
吉米一见妈妈疯了般地朝自己扑来,一头冲进洗手间,来不及锁门。叶秀已经冲进来了,她此刻像急红了眼的斗牛,朝吉米扑去,打斗声、哭声传到楼下。
钟援朝原本不想也不便插手,没想叶秀冲动起来就不顾后果了。周围住的都是老美,美国人可爱管这样的闲事了,如果有人报警,后果不堪设想。他赶紧冲上楼,将叶秀从吉米身上拉起来:“够了!你这样要坐牢的,我可不愿我们家惹上官司。”
他把她往楼下推:“好了,打也打了,事情不该发生也发生了。该做饭了吧,都几点了。”
叶秀沮丧透了,以前一直感到安慰引以为荣的儿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她感到自己对儿子忽略了。光顾着打两份工多挣点钱,只认为给他提供一个比较好的环境,让他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就问心无愧了。小亮就讲过,他们班上至今还有跟父母挤一个房间的。看来,她想得太简单了,光吃饱穿暖有个房间是不够的。
晚上,她到吉米房间,看他坐在书桌前发愣,眼睛红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她于心不忍,走到他跟前,想跟他谈谈,一挨着他胳膊,他“啊” 地一声。
肯定是打伤了,她一阵内疚。她轻轻说:“让我看看,对不起,我气急了,才打你。你不会去跟别人讲我打了你吧?你是知道的,就凭你身上这几个红印子,妈妈就会坐牢的。”
“我哪会讲,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明天穿长裤长袖,不会让人发现的。”吉米说。
“你给妈讲心里话,我不会怪你,你为什么要逃学?”
吉米说:“上次打我的那个人,虽然当面说了对不起,可是他仍然找我的麻烦,打球时故意拿球撞我。还对我说,只要告诉老师,他还要打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
“告诉又有什么用?”
“你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呢?”
“我不想麻烦你,你又不懂英文,叫爸爸又不高兴。”
“无论如何也不能逃学呀。”
“你让我回洛杉矶吧。”吉米抬头望着叶秀,眼里有哀怨、也有执拗。
叶秀无言……她心里充满无奈:我来这里到底是对、还是错?
最后,叶秀辞去了餐馆那份工。每天除了上班,回家守住儿子,尽量对他好些,希望他变好起来。事与愿违,儿子仍时不时逃学,成绩一落千丈。她思前想后,最后决定,暑假的时候把吉米送回洛杉矶。
叶秀要吉米保证:回去不逃学,还要上暑期班。
吉米什么都答应:“我不会逃学了,暑期班我肯定要上的。”
“吃的怎么办?我教你两样最容易做的吧。一个蛋炒饭,一个煮面条。”
叶秀教会了吉米这两样,不管怎样,饿不着就行了。
好在洛杉矶还有大儿子在,多少有个照应。大儿子杰圣是叶秀第一次婚姻留下的孩子,当年跟她一起移民来的,长大后就自己独立单住。当初叶秀他们要搬来矽谷的时候,她跟杰圣商量:“我们走了,房子租给别人的话,我们有时回来又不方便,你搬回来吧。”
杰圣应承了下来,负责付每月的贷款。他自己住一间,租两间出去,后来小亮回来,现在吉米又回去了,大的照顾小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叶秀和钟援朝商量,既然吉米要回去了,用不着两房了,他们搬到了叶秀妹妹家。一个房间才四百块钱,比起以前的两房一千块省多了。
July 4(美国国庆节)的时候,公司放假,叶秀和钟援朝也正好把吉米送回洛杉矶。
钟援朝陪着儿子小亮去看车子,小亮18岁了,该开车了。
叶秀就去弟弟家看望妈妈。
弟弟家住在洛杉矶东边,10年前房价便宜时买的。地方很大,有上万尺。有网球场、大草坪、菜地、果树,正是桃子、李子成熟的季节。叶秀的妈妈知道女儿要来,正在院里摘桃子、李子。
叶秀的车刚一停,就听见“汪汪汪” 的狗叫声。她记得弟弟养的是大狗,何来小狗的声音?
叶秀还没进门,透过铁门,看见跑过来两只小狗,一只全白,一只黄白相交,虎头虎脑的。正一摇一摆地跑到铁门跟前来。
“哟,哪来的狗狗?这么可爱。”叶秀一进门就蹲下来摸它们。
叶秀的妈妈正提着一篮子刚摘下的桃子和李子迎面走过来,说:“这是贝贝养的。因为搬家没地方养,就寄养在这里,已经一个月了,正找人收养。”
贝贝是老乡的女儿,二十来岁,从大陆来不久,叶秀以前见过。
叶秀的弟弟,听见院子有动静,从窗口看见姐姐正逗狗玩,一个念头一闪:怎么没想到她呢?她特有爱心,叫她收养。一来为这俩小东西找了好去处,二来也帮了贝贝的忙。眼看就开学了,不安顿好这俩小东西,贝贝怎能安心去上学?当初贝贝她爸托付他照看贝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叶秀弟弟走过来,说:“姐,你那么喜欢,干脆就收养它们吧,正好贝贝要找人收养。因为她要住校不能带狗,又不舍得卖出去,如果要卖的话,1000多块呢。养了几个月,有感情,不舍得卖,所以才想找个好人家认养,分文不要,只是以后可以去看它们就行了。”
“可是,我哪有条件养啊。租人的房,还不知方便不方便?”叶秀随便说说。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方便?要不,先带回去试试,随时改变主意还可以送回来。反正我家也有狗,多一只少一只都无所谓。” 她弟弟倒认真起来
“两只是不可能了,要的话也只能要一只。”叶秀心动了。
“那就要天天,它聪明乖巧。”妈妈在旁插一句。
“天天,好响亮的名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是他们学生时代的座右铭。
“哪一个是天天?”叶秀弯腰去摸俩小东西,好像在说,谁是天天就举手。话音刚落,那只黄白搭配,就好像白毛衣套了一件黄颜色背心的那只,仰面八叉躺在她跟前,它那几许哀怨、几许妩媚的大眼里,好似蒙着一层薄薄的泪水,正楚楚动人地望着她,她的心顿时生出一阵暖意来。
“哦,原来你就是天天。” 她抱起了它,心想,我是没办法不要你了。当下就决定收养天天,马上就把天天的东西收拾好,吃过饭就把天天带回家了。
“谁的狗,怎么带回家来了?”钟援朝进门就看见一只狗正在厅里跑,劈头就问正在厨房做饭的叶秀。
“我的。别人送的,没花一分钱。”叶秀斜着眼看他一眼,一副挑衅的口气。原来,这次为给小亮买车的事,她和他正憋着气呢。孩子大了,买车本无可厚非,小亮也早就考到驾照了,买车是迟早的事。叶秀有个朋友的旧车要卖,800元也很便宜,旧是旧了点,但车况还可以。小孩子刚学会开车,只要有个车能开就行了。可小亮不要,要买他喜欢的款式,钟援朝也就听他的。叶秀能反对吗?结了仇不说,能反对得了吗?找到突破口了,当然要借题发挥。
钟援朝肚子饿的心慌,没好气地说:“人都养不活,还养狗?也不跟我说一声。”
“说什么?还要向你请示汇报吗?”
“你今天怎么了?吃炸药了?饭呢?我都饿死了。”
“父子团圆还不吃大餐?我可没准备!”
“我是浪费的人吗?”钟援朝只好放锅烧水煮面。
“我不是给你烧上了吗?水马上就开了,吃饺子还是面?”
“吃饺子吧。”
后来两个人商量,叶秀买新车,她那辆车给小亮。头年钟援朝也正好买了新车,这样大家就平恒了。
没多久,硅谷面临泡沫经济的大动荡,各大公司大幅度裁员。
钟援朝失业了。
“反正有半年的EDD(失业金),可以再找,说不定还可以找一个适合的、喜欢的工作也不一定。”叶秀安慰钟援朝说。
正好小亮打电话给他爸爸:“你的公民宣誓的通知来了。”
“什么时候?”
“九月八号,还有两星期呢。”
“你千万帮我收好,过几天我就回来。”
钟援朝从洛杉矶回来时,说:“我已经申请了美国护照,我要回国一趟,机票都买了。”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连商量都不商量就订机票?”叶秀愣了一下,明显不满地说。他心里还有我吗?是不是公民一拿,该变脸了?但愿只是我的多疑。
一个月以后,钟援朝从中国回来了。叶秀满以为他会踏踏实实找份工,安安稳稳过两人世界的日子。以前孩子在时,好多矛盾都是因孩子而起。
钟援朝从报纸广告上打了许多电话,半工全工都有,只不过起薪最高就是十来块,比起他以前每小时十五块是少多了。
叶秀安慰他:“慢慢找吧,又不等米下锅,要不先干着,再骑驴找马。”
钟援朝闷声不响,凡事根本不跟叶秀商量。我行我素,打球、遛狗,过得蛮清闲。有时跟叶秀说话,也是说天天。
偶尔,吃过晚饭,他们带着天天去草地上看夕阳。叶秀坐在草地上看书,看钟援朝带着天天在练跑。天天跑得像小马驹一样,落日的余辉映在它的身上,像镀了层金光一样。多美的一副画,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能有多久?她心中满是惆怅。
钟援朝跑得汗珠子直往下掉,欢愉地说:“你看天天,像不像铁姑娘?”
叶秀点点头,一下又回到尘埃的感觉。尽管他反复无常,我们有那么多的过去,共同爱好、共同语言,还有天天,难道他会离我而去!
一天, 钟援朝兴冲冲回来,说:“我要去开卡车,我已经报了名了。”
叶秀又一愣,说:“你为什么问都不问我一声?这个工作太危险,不适合你的。”她明知他不会听她的,她还是要说。口气里充满了无奈。
“适不适合,只有我知道。”钟援朝的脸马上垮下来,硬邦邦地说。
“我们回洛杉矶的路上,常常看到那些卡车没日没夜地开,风餐露宿,何必呢?” 叶秀仍苦口婆心希望他改变主意。
看她这个样子,他有些感动:“这个工作钱多,我还是去,因为我是失业才不用出学费。再说,我来美国这么多年,还没有出去看过美国的大好河山。这个卡车公司是全美国最大的,总部在纽约,分公司分布全美。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学,训练基地在洛杉矶。” 他的态度变温和了,口气也好多了。
“你去洛杉矶,住家里吗?”叶秀问。
“不住,我们在洛杉矶东边,你弟弟家那个城市。”
“那去我弟家住好了,我妈正好在那里,起码可以吃得舒服点。”
钟援朝临走的时候,叶秀依依不舍地说:“每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分开后,他们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又像当初谈恋爱一样,聊起来没完,她问他培训的情况,他问她天天的情况。思念起对方来,起码叶秀是这样。人就是,远香近臭。要不人说距离产生美。
考试前夕,钟援朝说:“路试太难了,我都失败两次了,还有最后一次,如再失败的话,我都没信心了。”
“不要紧张,没关系的,大不了再学一次,这个家有我呢,我加薪了。”
钟援朝真就不那么紧张了,居然就考过了。虽然成绩不那么理想,但总算及格了。
他回来就告诉她:“我分配在洛杉矶卡车公司了,回来修整几天就要去报到了。” 他浑然不觉,她的脸已经变了。
尽管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但还是让叶秀傻眼了:“你当初不是在旧金山报的名吗?为什么又成了在洛杉矶呢?你回洛杉矶,我怎么办?”她质问他。
“那有什么怎么办,你还是在这里上你的班。” 他不以为然。
“你是不是要跟我分居,然后顺理成章——离婚!” 她终于歇斯底里冲着钟援朝嚎叫起来。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想都没想过。”钟援朝下意识将脸扭开,他感觉到一场暴风雨势不可挡。他马上镇定一想,吓唬谁呀?你以为还是当初啊,翻脸就说我骗身份,动不动就叫我滚。风水轮流转,我才懒得理你!
“天天,我们走。” 他抱着球,领着天天扬长而去。
“砰。” 一声关门声,叶秀才回过神来。
“钟援朝,你给我回来。” 她气急败坏地追出来,但他头都没回,远远地只剩一个背影给她。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叶秀打个寒噤无情无义的小人,骗子……” 她边哭边骂。
一阵秋风迎面吹来,叶秀打个寒噤,一低头,飘零的树叶散了一地。我这是怎么了,那骂街的泼妇怎么变成了我呢?他变了,我也变了,往日的美好哪去了?同样一个人,同样一张脸,动情时的温柔,无情时的决绝,都是那么明显。
叶秀茫然地走在秋风扫落叶的路上,往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步步为营,一个节节败退。
“老公,我们家的存折呢?怎么不放抽屉里了?”
“怎么?查账啊!”
“我只是问问,我想知道我们存多少钱了。现在房地产可红了,我们如果有头款的话,也可以投资呀。”
“难道我会独吞了?有多少钱,你自己看吧!”
“啪”地一下,他把存折丢给她,昂头摔脸就走了!
干吗这么大火气,不作贼,心虚什么?看来看去又怎样,当初不是自己说让他管钱的吗,自作自受,打落的牙和血咽。当初多少人劝她,拭目以待看她。难道是旁观者清,言中了!一想到这些,叶秀就怕,怕得连睡觉都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