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寅 轩
先由我被征入伍说起。中华民国施行征兵制度,是由民国二十五年先在河南开始,成立豫南师管区,十月间开始征兵,征服兵役办法是家有兄弟三人,即应征一人,这时地方实施保甲制度,村庄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甲有甲长,保有保长,保上面是联保,设有联保主任,我们这个联保,共应征六人,我是其中一个,应征者中,家庭环境较好的,大多花钱请人代替,我家虽有能力请人,但我不同意如此作,决心应征,同时也是受到我大哥的鼓励,他非常爱我,也是我最尊敬的哥哥。大哥很有远见,也非常聪明,在地方上颇有名望,人缘也好,亲友都知道薛潮海喝酒划拳,没有人能赢得了他。可惜受到生活环境关系,虽有过人的聪明智慧,亦难发挥其才华。因此他认为我虽然读了不少书,不出外去闯,很难有所发展。所以他同意我的决定。
一九三六年十月间离开温馨的家,踏上陌生的路途,中午时分,走到杨埠西十余里的地方,休息片刻,就在路边摊吃了一碗羊肉面片,稍稍有点辣味,也许是饿的关系,觉得非常好吃,至今记忆犹新。当晚到了汝南县城,晚饭吃的是馒头、大头菜、白开水。临睡没有床铺、没有棉被,只有麦秸;铺地。无奈只好躺在麦秸;堆里和衣而眠。第二天走到驻马店,吃的仍是馒头、大头菜、一碗稀稀的菜汤。第三天由师管会人员监管,由驻马店走向信阳的道路。此时被征者约有二百人左右,沿途监视森严,以防逃脱。经明港到信阳,师管区人员把我们移交军方。此次豫南各县被征者,总共约一千五百人左右,开始军训,正式成为国家的一个军人。
在信阳受训快结束时,适逢西安事变,于是部队开拔至西安,我们到达西安的时候,事变业已平息,但各部队尚未离去,都集结在西安西门外广场,约数万人之多,聆听高级长官训话,当然我们也在其中。此时仅知杨虎城被捕,对西安事变始末,不得而知,也无从去问,同时也没有去问的必要。听完训话之后,即住进西安西北约数华里之遥的营房,分别编入正式部队中。我原是学生被征,较其他新兵知识水平稍高,就编入团部通信连。接受课程,当然与其他兵种不同,部队的番号是整编第五十七师野战补充团。当时通信连是张连长,未久调升团副,遗缺由王凤岐接任(王连长一九三九年被勤务兵用铁钉穿耳身亡,勤务兵掠其财物而逃,此系后事,顺便一提)。团长龙子玉、旅长姓谈、师长阮肇昌。在西安受训时间,编入步兵连的同乡,有被打的,有被骂的,他们向我诉苦,我心里也很难过,就偷偷地写了一篇文章,贴在厕所墙壁上(第二营与通信连共用一个厕所),大意是说:我们在家都是被父母疼爱的矫矫者,被征入伍远离亲人,为国效力,现在受打挨骂,如果是官长的兄弟亲友处此境地,能如此对待吗?希望各位官长,善待下属,多予言词教导,少予打骂责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纵有小过,衡情处理,期能使受罚者,心服口服,毫无怨言,如此则收效更巨,至所企盼。记得我写满了一张信纸,事隔已六十五年,详细内容已记不清楚了。后来不知被谁撕下,送交第二营长,于是营长就召集全营官兵追查是谁写的,当然查不出所以然来,因我不属于第二营的人。这是在第二营服役的同乡告诉我的情形。
在西安受训期间,每星期由连长或排长带领到西安城内澡堂洗澡一次,有时去看曹金顺演唱河北蹦蹦戏(评剧),当时觉得她唱得很好,声如黄莺,至今音犹在耳。同时又见到一位残废人,没有双臂,用脚来表演点火吃烟及其他动作,年约四十多岁,后来听说这个人是日本汉奸。
日本侵华七七芦沟桥事变,淞沪战事接续发生,我们部队由西安开往上海,八月十三日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到达上海老龙华车站,火车刚停下来不久,日机即来轰炸,这时我们通信连已离开火车,在附近地方休息。事后听说第三营士兵被炸伤数人,当晚卡车来接,车不开灯,怕被日军发现派机轰炸。到达前线,下了汽车,不知东西南北,只见前方有数里长的火光,如台风般的喔喔声,时而有呱咚呱咚炮声,听不见机枪和步枪声,流弹火星不停地由头顶上飞过,敌、我射出子弹的密度,可想而知。这时只有听从命令,不知害怕,后来听说上海抗战,开始时,是由七十八、八十七两个师先与日军接战,伤亡最为惨重。
通信连是团部直属单位,随团部行动,毕竟团部距前线较远一点,因为团部前方还有营部、连部、最前线是步兵排。这天夜里去到哪里驻扎,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经过大场,因为大场外面有被日机炸毁的汽车,有的还在燃烧。有一排楼上面书有大场二字,至今记忆犹新。这天好象就住在大场附近的地方,战场附近老百姓皆已逃离,村庄房屋空无一人,部队都是住在民房。在淞沪战役初期,部队调动频繁,记得我们到过闸浦、浦东、闸北、南翔等地方,后来到江湾一带住得比较久,最后到江湾上海新市政府。
在闸浦附近住的时候,有一天夜晚,我们一班人去查线(团部通营部电话不通,由通信连派人去查)走到一处高粱地头时,突然砰砰两声枪响,有一枪打中一位同事的右肩,放枪者在高粱地,高粱高过人头,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每人身上虽带有枪,也无可奈何,只好搀扶伤者回连。后事如何,已记不起来了。
有一次夜间移防时,在路边稻田里有人发射信号弹,不久日机即到上空,并放照明弹,照明弹在空中照耀着地面,与月之十五亮度差不多,记得这时的月亮,有薄薄浮云,我们伏在路边,不敢动弹,这是我遇到的两次汉奸在后方扰乱的情形,相信其他部队也曾遭到汉奸如此的伤害。据说上海有汉奸团,专门刺探军情并伺机扰乱,部队一有行动即告知日军派遣飞机前来轰炸或扫射,但这次仅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即离去,也许我们伏在路边,它看不清楚,同时部队零星,不是聚在一起,即使轰炸,也不会有好的成果,等飞机离去之后,我们继续行军到了一个村庄,住进房屋之后,即在屋内挖块地洞,上面盖层门板或其他可利用的东西,门板上面加土,飞机来时,即躲进洞内,多少天来没有洗过澡,也没睡过床,夜晚靠一条军毯就地和衣而眠,有一次幸运遇到老百姓在筐子里尚未处理的棉花,就将它全倒在防空洞土堆边充当床铺颇感温暖舒适。
天气渐冷,上海商会募款制赠棉衣,号称十万,但兵员太多,不足每人一件。记得有一天深夜时分,奉派勘查电话线路,到一镇上,商民均已逃离(听说是江湾,大街上铺有石板),四周静寂,鸦雀无声,凄惨景况,不禁毛骨悚然。只身一人,又恐遇到汉奸,真乃欲哭无泪。身上衣服单薄,难以御寒,寒风侵肌之苦,乃使我不顾其他,走到一家店铺,找到一件银灰色女子旗袍御寒,然后强打精神,完成任务,幸有月光时隐时现,并赖神灵保佑,安然返回营地。到连上才把它脱下,连排长明知亦不过问。又过不久,团部命令通信连派两排人去前线架设铁丝网,我是其中的一员,这件旗袍又派上用场,到了前线战壕的前面,刚把铁丝网架好,稍作休息,有位同事,划一根火柴吃烟,被敌人发觉,机枪步枪一起射来,我就连忙由铁丝网下面爬进战壕内,幸好没有人员伤亡。可惜我的旗袍被铁丝网挂了一个大口子。这件旗袍,颇具纪念性。一直保存到长沙第二次会战,实在无法再带,才把它丢掉。
我们对汉奸痛恨到极点,有一天在我们连部附近,发现有一男子,此人年约五十岁上下,身高五尺半左右,面紫色,身体魁梧。这时当地居民均已逃离,没人敢留在家中,他在连部门的左前方,约一百公尺处稻草堆旁(有几堆稻草已记不得了)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于是连长就命人把他捉着绑了起来。询问结果,此人非但不是当地居民,也说不出在此鬼祟行动之理由,汉奸嫌疑极重。为了我军少受汉奸之害,遂由连长报告上级核准就地活埋。这个人被埋的地点,是在连部门的右边约一百公尺左右田地里。连部门前有一条长型池塘,草堆就在池塘左边(以当时的连部房门为准)。如果这家老一代的人,看到这个报道,可以把这个汉奸的尸骨挖出来,这个地点在当时也没想到把它记下来。
团的编制有通讯连,它的任务是团部与营的通讯联系,通讯连有一部总机,营部通讯排有一部总机,其他各级主管所用之电话机完全是手摇式,外面牛皮套,有带子可背在身上。团部各单位主管及各营的电话线路,由通讯连负责架设:电线里面是铜丝,外面橡皮包裹缠在工字型铁架上,成为一卷一卷的,铁架中间轴是空的,用作穿绳或将其他替代品背在身上,如果线路不通,就要排人去查。当时部队通讯设备落伍可想而知。
这天轮到我当值负责查线,可巧线路发生故障,只好不畏艰险一段一段地去查啦,大约九时左右走到一条河流旁边,这时约有二三十位工兵在那里做工,河流上面有一道浮桥,这是工兵架设的。查到这里,发现线路仍有问题,必须过去浮桥继续再查。我走到桥头,看见桥边一堆人的尸体,有的已腐烂、有的尚属完整、有的手臂冲搭桥边(涨潮的关系),蛆及苍蝇布满尸体,真是惨不忍睹,臭气四溢,闻之鼻酸,至今偶尔忆起,犹感呕心。
这些尸体大多是军人,虽然可怕,但还得经过这道浮桥去查,过桥后是片稻田,走到离稻田地不远处,猛一抬头见一士兵头戴钢盔跪在那里死去,身上没有枪枝,再走几步,敌人枪弹射击过来,啪啪数响,上天保佑,未射中我,这时有一广西战士喊叫,表示你怎么这样大胆敢到这里来,这是敌人封锁线。怎样知道是广西士兵呢?因广西部队所戴钢盔与中央军不同,中央军钢盔蓝绿色较大,广西部队钢盔浅黄色比较小,所以认定他是广西士兵。
查完线路之后,绕路回到浮桥,又见桥的这边有一堆尸首(退潮的关系),桥那边的尸首,漂到别处去了,同样是那种惨状。
过了桥就是一座工厂,工厂前面是一条公路,工厂就在河流与公路的中间。我过了浮桥,经过工厂后边,刚离开工厂约百公尺左右,突然看见日机飞来轰炸这座工厂,被炸起飞的土块,约小饭碗般大落在我的面前,飞机投弹的情形,看得非常清楚,飞机往下俯冲时,表示即要投弹,这时只有微弱声音,炸弹脱离飞机一剎那,则嗡的一声,往高处爬升,绕飞一圈,又转回头来再炸。如此这般反复数次,才行离去,炸弹在空中坠落时声音嗖嗖……落地爆炸候烟尘弥漫。在第一颗炸弹丢下时,看它似乎要落在我身边。当时因我离工厂不远,好在仅一片泥块落在我面前。当时紧张情形,可想而知。等地二轮轰炸时,我已逃离工厂较远处躲藏,此时我心不再砰砰地跳动得那么厉害。日机轰炸这座工厂,因为本日上午有工兵在工厂后面河边做工,可能被日军发现,认为工厂内驻有我方部队,所以才召空军前来轰炸。可是工厂内并无我方部队,其实工兵也早已离去。倒楣的是这家工厂啦。
日机去后几分钟,又见这家工厂的右前方约三四公里处上空,三架意大利六个头飞机,轰炸一处村庄,我们称这种飞机是黑寡妇。飞机左右翼上下一动,约二三十枚炸弹便从空而降,不知为什么炸这个村庄,可能是这里驻有我方部队,有汉奸报告或者被日机发现,因为日机每天从早到晚总有一架或两架在空中盘旋,如果有三五人同行,它就用机枪扫射,一旦发现人数较多时即召轰炸机前来轰炸。
意大利派飞机帮助日本轰炸我们,当时它是日本的同盟国,这种情况下,我们部队便白天躲藏,夜晚始能行动,如此抗战,何等艰苦。前线官兵在战壕内抵抗日军进攻,有时亦受飞机扫射,伤亡惨重,可以推想到的。死亡战士,大多就地埋葬,战壕内也成军人坟场,由于尸臭味,不能再待下去,就退至另一战壕。更可恨者日本坦克,在战线前面踱来踱去,并不时向我阵地袭击,据闻在无可奈何之下,有战士身绑手榴弹冲至坦克车下,用手榴弹将它炸毁,此种牺牲精神可歌可泣。
另一次夜晚去前方查线,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同去,到了前方营部驻地,没有灯光,也无月光,伤兵在那里哭叫,凄惨情况,不言而喻,药品缺乏,医护人员又少,亦无交通工具,只靠担架,伤者人多,往后方运送困难。此情此景,真是人间地狱,加之不知从何方随风吹来的阵阵尸臭,更显凄惨。当时心情,可说坏到极点,痛恨日军侵略我国造成这种悲剧。
最后移防至江湾小上海新市政府,大门好象向西,后面离江不远,一栋(四层或是五层已记不清楚了)钢筋水泥建筑,在我们到达以前,靠江的那几间和顶楼,已被飞机与江中的军舰炮火轰得稀烂,可能其他部队在此驻防时,被轰炸成这个样子。这栋建筑很大,长方形,我们整团都住在进门的大厅和其他房间内。第二天早晨日机投了一枚炸弹在我们住的窗户下面,当时觉得房子摇晃一下,结果窗户上约二公分左右粗的一只钢筋栏杆被炸弯曲,窗外靠墙炸了一个约五六尺深的大坑。第三天下了一阵大雨,弹坑里积了部分雨水。我们吃的干馒头,一点包心玻璃菜,很少有其他菜类,淡而无味,因倒了味口,至今对包心玻璃菜,不愿再吃。火夫挑担送来的水,根本不够喝,口渴无奈,就在这炸弹坑里取水解渴,神灵保佑没有闹肚子,同时看到日舰在黄浦江中游来游去,毫无忌惮,并不时向我住处发炮,但我们在市府大楼这头,安然无恙。我有时去到楼上看看,只见废纸满地,办公用品亦零乱不堪。听说有人在楼上捡到一些贵重物品,可见市府员工逃离时,情况如何紧张。
记得在江湾附近驻防时,我团第二营两个连曾在某日午时,奉命出击敌人,觉得只有两三个小时,两连官兵回来的不到百分之二十。这些为国牺牲者,百分之九十是河南人。我们一个联保入伍六人,有三人在上海战死,相信有在这次突击中牺牲的。
十一月中奉命撤退,这时我已调在连部当帮写,在前方办理师爷的事(当时文书上士和军需上士均称为师爷,在后方办公),行动比较自由。走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饥渴难耐,这时撤退沿途居民均已逃离,碰巧遇到路旁有户人家,好象是一家餐馆,门未上锁,不管是否违纪,进去看看再说,希望能够找到可以吃的食物,可能店东将未售出之食物,留在柜橱,故意门不上锁,让经过之国军饥饿时食用。因此地居民均已逃离,只有国军经过,唯恐赶不上部队,不敢久留。于是拿着边走边吃,至晚又沿火车路线走了一夜。一天又一夜,没有休息,实在疲劳不堪,很想躺下大睡一番,但时事逼迫,不得不勉强继续地走。有时走在平坦路时,两眼不由自主地闭起来,但两腿仍一步一步地在移动,偶尔还作起梦来,由此可知是如何的疲劳啦。
第三天已离开战场较远,其他部队也已退了下来,沿途人潮汹涌,有休息的,有继续走的,日机一来,大家都伏在路旁,有时集中火力向日机射击,只靠步枪与机枪,毕竟射程有限,据说日机曾被射中过,可是我没亲眼看见,但也未见日机投弹或扫射,我们边走边休息,大概已经走过了昆山,有些老百姓开始跟着部队逃离,见一年青妇女,穿著高跟鞋,担着担子,后来担子不要了,高跟鞋也不要了,另换其他鞋子,把重要的东西挑出来,包着小包背在身上,我想他们是要去后方某处亲友家暂避祸患,认为跟着部队走比较安全。在常熟抑或无锡附近,有一小女孩约六七岁,身穿红毛衣,清秀可爱,与家人失去联系,哭个不停,其他逃离者,自顾不暇,均置之不理。小女孩可能很多时未曾吃饭,当时我们部队从此经过,见此情景,深感可怜,于是就由我们通讯连传令兵(名字已不记得了)带领照顾。曾几何时(时间也记不得了),到达惠山脚下一民宅住下,是何地方当时亦未留意,只听说过了山就是太湖。这小女孩颇聪明,在连里已不生疏,我当时的名字是薛朝会,她叫我薛到贵,不知她说的是何处语言。
那位传令兵,年约二十六七岁,北方人,部队在此驻扎数日,即行开拔,传令兵和小女孩,即未随部队后撤,他们的去向,至今仍是个迷。上海抗战三月,可说艰苦倍尝,死里逃生。
这篇回忆录,均系事实,毫无虚构。因时间已逾六十余年,还有许多事情,一时想不起来,仅就记忆所及予以写出,多多少少可使后代子孙知道抗日的部分情形。
二OO二年书于纽约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