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的罗马尼亚人遇上强悍的俄罗斯人
舒怡然
卡尔总是谦谦君子的模样,连说话的声音都低八度。记得有一次在系图书馆,他走近我,压低了嗓门问,“你读过《共产党宣言》吗?”
我被他问得楞住了,“没有。”只有实话实说了。
他显得有些失望,对呀,一个从信仰共产主义国家来的年轻人,怎么连《共产党宣言》这么经典的著作都没读过,确实有点令人不可思议,难道你的信仰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我倒并没有觉得惭愧,因为我知道,我的同龄人中,有几个敢说自己通读了这本经典的呢?包括那些自诩为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们。
但直觉告诉我,卡尔肯定读过,而且还很有研究。后来,他不止一次地和我谈起关于“主义”的问题。他曾经是个热烈的追随者,但后来淡了,只是内心还为它留下了一块空间,不大不小的,它就如同一块酵母,常常引发起卡尔内心的缕缕纠结。
和卡尔不同,另外几个年轻的罗马尼亚学生,他们心里似乎什么沉淀都没有,虽然接受了同样的共产主义教育,看来意识形态对每一代人的影响会是迥然不同的。这让我不禁想到了中国,50后与60后是很不同的两代人,而60后和70后、80后在思想价值观念上的差距,就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同归不同,但毕竟都是罗马尼亚人,他们身上还是有很多共同的东西,比如他们都非常谨小慎微,通俗点说,就是胆子都很小。胆小并非就一定是缺点,胆小的人不会故意惹事,想事情一般比较周全,因为他们就怕捅漏子出乱子。而罗马尼亚人的胆小还表现出了很深厚的文化内涵,他们显得很有教养,不屑于争论得面红耳赤,一遇到唇枪舌剑的场合,他们大多选择回避,要么一言不发,要么怏怏走开。
要说与罗马尼亚人形成鲜明对照的,那是非俄罗斯人莫属了。亚历山大是我的学兄,我们俩人是同时进入研究生院的,报道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神采飞扬的谈话风格感染了。他从莫斯科来,肩宽体阔,一双又浓又黑的眉毛,总在不停地上下牵动,他的表情可真是太过丰富了。亚历山大身上好象有燃不完的热情,他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系里的教授没有他不认识的。这样一学期下来,他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暑假学校给学生提供的有限的奖学金名额,好多中国学生和罗马尼亚学生只能是自叹不如。
亚历山大的胆子可是出奇的大,他说来美国之前,他在莫斯科城市自卫队干过,那时正值苏联解体,体制转轨,把国家给分了,社会治安极差,所以莫斯科成立了临时的城市自卫队。我问亚历山大,你打过枪吗?他把头晃了一晃,那无非是说,打枪还不是小意思。那么说,你打死过人?他说,你必须得练就在一秒钟之内回身还枪的本领,不然就自身难保了。说完,还做了一个轮枪回身射击的姿势,我只在电影里才看过那样的镜头。大概是怕被我认作是杀人魔王,他赶紧补充了一句,我可一个人都没打死过。嗨,亚历山大也是太聪明了,我怎么会相信他说的话呢?
系里还有好几位俄罗斯同学,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有亚历山大的影子,如果非让我用一个词概括的话,那就是强悍。这词儿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还真是很难分辨,那要看你对谁讲了。
当胆小的罗马尼亚人遇上强悍的俄罗斯人,你能想象出来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吗?学生之间关系毕竟简单,平时大家多半相安无事。小争论虽然不断,但那都无伤大局,人人心里明白,我们都是来自五洲四海,为了一个求学的目标,才走进了一顶屋檐之下,学校只不过是人生的驿站罢了。但是,他们之间最忌讳的话题便是政治,尤其不能谈论二战结束后,苏联对罗马尼亚的长期统治。我知道,那一定是罗马尼亚人的心痛,就象中国人谈论抗战和南京大屠杀一般。
终于有一天,他们“触礁”了,那是在一位教授的私人聚会上。几个罗马尼亚人和几个俄罗斯人,他们争论得不可开交,难分胜负。罗马尼亚人谴责俄罗斯的暴行,一副不依不饶的姿态;俄罗斯人则毫不相让,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样子。最终,还是罗马尼亚人顶不住了,他们不再作声,因为意识到这是人家的私人聚会,高声大气显得多么没礼貌。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难为情,他们几个人的脸都变得通红,卡尔的脸最红。他是最愤恨俄罗斯在东欧的种种侵略行径的了,每次谈及,都抑制不住地义愤填膺。几位俄罗斯人倒是无所谓的,亚历山大露出了他惯有的满不在乎。是啊,这个世界永远是为胜利者微笑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民族性格也决定了民族的命运。罗马尼亚人的胆小与俄罗斯人的强悍,如此鲜明对照的民族性格,也为二十世纪中叶东欧社会主义阵营,平添了一道风景。今天想来,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啊。
发表在《侨报》文学副刊,2012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