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母親發現懷上了我,一個雜種,一個用盡許多辦法都打不掉胎的雜種!
過了半年,我的父親逃難回來了。母親告訴了父親,父親也說是雜種,還說是這個社會的雜種。
然而,生下我那一天,1968年7月。母親是一定要用被單捂死我的,父親卻用他那寬闊的胸懷擁抱著我,留著淚的保留住了我。
母親講完了我的身世。她老人家並沒有一點淚光。眼光仍是那樣慈祥,仿佛是在給我力量,不要讓我精神垮塌下來。
許久許久,母親才又開始說話:
“宏兒,那會兒受苦受難的哪里只是我們一家人喲,全中國百姓都在受難。我們一家已經嘗盡了壞人害人的痛苦,媽對壞人作惡的仇比海深、比山高,媽爲什60087;還要支援你去做一個害人的壞人,給老百姓雪上加霜!拿你父親的字畫去買官,再從老百姓口中奪食來補償,媽支援你,媽就是在作孽,在自踐,在把你往火坑裏推。你不要看到現在許多壞人還在招搖,將來,那些壞蛋的腦袋個個都要掉下來。媽解放前解放後經歷了60幾年,媽對這個社會看得比你明白比你清楚。你要聽媽苦口婆心的勸呵!你同情你的哥姐,想替媽分憂,你哥姐有什60087;需要你同情的,不就是生活得苦點60087;,媽有什60087;憂需要你來分的,媽的憂是你當兒子的能分得了的!全國那樣多百姓,那樣多的家庭,那樣多的下崗職工都在受苦,我們一家爲什60087;要特殊?爲什60087;要有人特別的來照顧和分憂?文革那會兒那樣艱難的日子都過來了,爲啥現在我們反倒過不下去了,要去做敲詐百姓的壞人?
不知道是聽了母親關於我的身世憤怒到了極點,復仇的野火在心中亂竄,卻找不著復仇物件的巨痛,還是我那並沒有因母親良苦用心的規勸而死去的官場夢想的作祟,我終於咬破嘴唇的爆出了一句“我更要當!”。
“只要媽沒死,你就休想!”母親這回顯然被我激怒了,眼睛裏射出刺人肝膽的寒光,說起話來也咄咄逼人。
“你父親生前是不主張把你的身世告訴給你的。臨終前他還在叮嚀,也不放心媽,那是他不曉得日後你會變成這樣壞了。媽含淚答應了他,媽是勉強的。媽爲什60087;不能把你的真實身世告訴你,你已經大了!爲了一代人一代人的不變成爲作惡的禽獸,媽不但要告訴你,還要告訴産生禽獸的這個社會!…………媽是懷恨在心30年了啦,宏兒!文革那會兒,媽是能告的,擔心的是遭來那三個壞蛋的幫兄對你父親滅頂的迫害;你父親79年平反後,媽也是能告的,那時,你已經上初中了,媽不忍心讓你一個未成年人來承受媽的不幸,影響你學業。你大學畢業了,成家了,媽幾次走到公安局門口都猶豫了。你父親一輩子受的苦太重了,晚年來也想過上幾天清靜日子。他身體因文革的折磨,老得很快。文革被打斷的幾匹肋骨,一受點風寒,肋間肌就疼得他直呼喚。媽替他想,終於沒有走進公安機關。現在,媽自己的兒子,也馬上要變成文革那會兒欺負媽的那些壞人去欺負老百姓了,媽仇恨的火山,該爆發了!該爆發了!媽決心已定,昨晚上已寫好了控告犯罪的狀子。這30年前的仇,的恨,該算了,該報了!”
母親的話把我怔住了,我張大個嘴半天合不上,我這個雜種身世,馬上就要被全社會知曉了。一雙雙蔑視的目光似乎正從四面八方向我逼來,官場夢想,將要徹底破滅了!這時,我腦子清醒得很快。我儘量沈著的說:“媽,別這樣了!父親的畫我不要就是了,你老人家的心情兒理解。現在了,證據已沒有了,法律上要講證據。”
母親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裏面裝著一塊有個似火熏後留下的小洞的篾席,一個彈殼、一枚彈頭。
我怔怔的搖了搖頭,意思是說這些東西不能完全說明問題,證據不足!
“還有你!你這個大活人,未來的敲詐人民的副廳長,踩著人民頭頂上還可能當廳長、當省長的大活人,就是最直接的證據!”母親說著話,手指一彈,目光一閃,表示了她判斷的準確和堅定的決心。
我終於沈重地低下了頭。臉上開始了長時間的恢復人性的火辣辣的燒。
母親離開了我,我無精打采的躺在了床上。心裏說著:理解母親吧,她老人家這樣堅決的反對我上爬,也許--是對的--是她全部人生經驗對我無私的愛護。今天的官場得意,換來的也許真的就是明天的炮烙和絞刑,何必玩火!一家人平平安安的過,正正派派的做人有什60087;不好,爲什60087;明知未來道路危險,卻一定要去向著死亡沖剌!那是僥倖的心理在作怪,僥倖自己不會被未來的獵人擒住。活人,就是爲了僥倖逃脫未來的獵槍而選擇現在的所爲60087;?母親已經把話說得很死了--將來,壞蛋的腦袋個個都要掉下來的。如果她老人家說得對,那是連未來的僥倖也是不可能有的!僥倖的東西從來就是經不住實踐檢驗的!夜難眠呀!有生以來從所未有的,難受的煎熬纏繞著我。慢慢地,父親的形象出現在腦子裏了。
那不知道是哪一年,我最初最原始的一個記憶,我在父親背上緊緊抱著父親的雙肩,在東河橫渡,父親遊著蛙泳,我用雙腳歡快的濺著浪花。
大了一點,我和姐姐圍在父親的桌邊,父親毫無表情地吃著婆婆特別爲他做的一小碗雞蛋面;那時父親是很苦的,白天勞動改造,晚上接受批鬥,晚飯在家裏就有這一小碗面。饞得兩眼落在父親碗裏去了的我們姊弟倆,偶而,有一小塊煎蛋喂進我們嘴裏。我們那時的晚飯,一律是紅苕片。
再大點,上小學了,父親教會了我相棋、手風琴、腳踏風琴、吹笛子、寫毛筆……
上了初中,父親恢復了中學校長職務。從此,許多時間的晚上陪著我學習。星期天,就帶我去游泳、爬山,教我做詩……
父親,偉大的父親,在我腦海裏,他已經不再是普通意義上的父親了;而我卻在渺小著、渺小著,渺小到一口氣便可以吹散。論官職,我不比我的父親大幾倍了60087;,而我卻像是一堆糞土,父親的人格和他所追求的文學事業卻是永垂不朽的豐碑!
棄惡從善,最後,我下定了決心。
今天,在我母親去世一周年的日子裏追憶起來,正是母親對邪惡的深仇大恨和父親潛藏在我腦海裏的善良美德挽救了那時已陷在泥淖中不能自拔的我。我感激我的母親,我感激我的父親!
第二天,直到中午了我才起床。經過昨夜劇烈的思想鬥爭,我像換了個人,終於大徹大悟了。整個社會和人生的道路在我眼前豁然開朗了,什60087;思想壓力和包袱都松下了,真是摒棄惡念一生輕啦!我和妻子又搬回到了母親那兒和她老人家愉快地過年了。臨走的頭天晚上,在家裏設祭,在父親像前燒了香,叩了頭,掉了羞愧和感激的眼淚。妻這幾天也沒再催我當官了,大概是母親和我的談話,她聽到了吧,只是默默的陪著我,還說我像年青了幾歲。楊楊還在吆喝著叫處裏王師傅開小車來接我們一家。但第二天,我們還是坐上公共汽車趕路了。楊楊人小自然不知道,妻當然也還沒有我醒悟得徹底,年年次次我們因私事動用的公車,現在感悟起來,都像是騎在人民脖子上的,那車,是人民骨髓的一部分呀!在大的空調車中,我反復的想,反復的思忖我這不平常的人生和30年的道路。我想用詩歌寫下我在車上時複雜的思緒和感受,可惜沒有父親那樣的功底,便掏出筆記本記下了當時的思想,等哪天有了寫詩的本事時,再去提煉它,凝練它,使它能成爲一支像樣的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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