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傍晚时份,我竭力保持一种轻松自在的闲逛心情进了这片校园土地。
一抹似火晚霞渲染在教学大楼顶上的西天边,层次感分明的近树、楼宇、远天尽抹上金色的霞辉。春天的气息很浓了,高树泛新绿渐成蔽日林荫,归林宿夜的鸦雀在枝头上扑腾跳跃聒噪,花圃果园里桃李争妍、也渐显谢花落瓣洒地的衰色、但是芬芳香味弥漫延绵不断,文化革命运动中的知名学校当然也是政治漩涡的中心,花冈石铺成的道路两傍的大字报拦面前围了些兴趣饶浓的读者,宣传主张、发泄情感的〞四大民主〝之墙栏是对社会开放的,阅读者中不免掺杂了些中老年社会人员,好像这里戒备森严的派性武斗并不浮现于表面,我〞潜进〝来的神秘性有点言过其实了。
初到一个有几份风险的是非之地,心理上要有个知己知彼的思想准备。大字报长拦前,我混迹于渐显依稀的读报人群中草草浏览了几篇揭发批判的文章,大致知道这个学校头号走资派党支书记卓光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从一些派性攻讦的文章中知道两派群众对立情绪非常严重,这里和随处可见的社会俗套一样,举凡打倒标语中、被打倒者的名字都被倒斜着写,并被打上大红叉,〞卓光〝这半人多高的大字也不例外。惊心醒目,透射出群众运动威严与政治高压。
校园气氛很紧张,我刚进校园不久,联线的高音广播喇叭响了,音响共振和鸣、很有气势。一个清脆的女高音慷慨激昂地朗颂文章,播完了《南京政府向何处去》不歇气地接播《敦促杜聿明投降书》,接着就是一个普通话极标准的男中音在向一切受蒙蔽的师生群众反戈一击有功的喊话。与此相回应的是,一号楼的二楼外走廊上响起颇具气势的悲壮歌声:〞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想念毛主席……〝那边广播声响多久,这边文化革命的时代战歌就唱多久、虽然抗击高音喇叭压迫过来的广播劝降的歌声相对弱势一点,但他们坚定执着、不屈不挠。
广播声、歌声浑浊、搅和、渲嚣像似无休无止。披着夜色、〞尖兵1号〝蹑著猫步进了教学一号楼,
这里的人员就是明天〞解放行动〝的内应力量,他们是孤悬敌后的派性英雄。
好像在哪部电影里看到过,国民党军败撤台湾岛屿上去,沦陷在大陆某山头上的一支残军变成一些兵不兵匪不匪的绝望人,他们度日如年地翘首盼望〞反攻〝。我不敢用影片镜头来比拟眼下这些在打派仗中同样落败的红卫残兵,因为他们没有倒在稻草堆上搜索褴褛衣衫上的虱子及关押拷打逃兵的窘相,虽然这里照明灯盏残破不全光线太黑暗了,但相信生活在黑窟里人的精神没有垮,还可听到楼上飘逸出来的的男女大合唱的朗朗之声。进楼的主梯口处堆满课桌椅阻碍对立派的进犯,还随处可见藤帽铁棍、标有〞小心火烛〝标贴下疑似汽油的液体塑罐,这说明了这里曾经流过血,有过狠毒的历史记录,外廊式的二层大楼的廊檐下挂了不少洗晒的衣服鞋袜,行步中偶而投瞥入一间灯火通明的教室,可见桌面杯盘狼藉但有残鱼剩肉,可见这里生活正常且标准不低。
我被守卫人员的盘问半天,被人带上二楼的一间空荡荡的大教室。这里的认真严肃的人们正在室外廊檐下引亢高歌,没人接待我,我默然立于人群的边缘等待着,但过了不久感到有些不满的目光不经意朝我斜睨过来,我醒悟到自己有点不入流,于是也放嗓起来,不过客边做主人们的事总不那么自在,突然,我有种厌恶感,被人造反了还要说反得好的,这种感觉是很恼人的。特别是后面接踵而来的语录歌,大半年前,平静生活受颠覆、颜面扫地的抄家场景就是在这高贝分刺耳歌曲中产生的…..在随波逐流歌声中,我有点耽心,现在这里是在机锋文斗,如有一方喊、另一方唱,生出无名火来今晚就动手来硬的,那—–心怀天机偷潜入人家陌生地的我、岂不真正成了〞寻棺材困啊〝啦?
此地不宜久留,我找到这里的头儿说明来意,拿出了交大红革会给他们的信,口头补充了些行动细节,相约明天清晨起事。我无心欣赏分享他们即将变天的狂喜之态,只想他们早点给我指点夜晚溜出校园的安全路径。强颜欢笑应对他们同一战壕里的革命情谊诉衷,终于,激动握双手珍重道别了,突然有人浪漫起来了,用歌声送行,竟扯起嗓子唱道〞同志,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走小巷过短桥,僻静安全…….〝
我有点成了惊弓之鸟,这歌声岂不是害死人,我如果是这里的头头, 一定会查查他是不是广播楼那一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