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登西楼

想想,看看,写写。为身后留下点文字,以“雁过留声”而自我安慰。
正文

沧桑不绝如缕 卷四 第三十章

(2009-12-04 08:29:35) 下一个

第三十章

一九七七年国际劳动节的前一天下午,窑场劳教所办公室,我被带到此地。
那天下大雨,凌乱的办公室地上湿漉漉的,我被人送进来一眼看见偌大的房间一个女人坐在办公桌前翻阅报纸,大概听到脚步声了,扬起脸来一见是我连忙站起来。我迎视过去,她套着军用长雨衣,形像不似以前那样弱不经风,从畅怀雨衣的正面看去,身材婀娜依然,我平静的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扫瞄着,此女有点丰腴,该凹凸的部份错落有致,本来就精致伶珑的脸盘五官可能是用了增白面霜描过眉更显白皙妩媚、我感到她的丰韵神态和平波里328客厅里的漂亮妈妈有点相似,但是好像少了点当初堂弟所形容的〞像水蛇腰那样缠绵〝的联想。
十年了,第一遭再见,我轻轻地嘘了口气,
〞你还是这样子,一点都没变。只是老练了许多。〝她首先开腔了,糯软沪语仍是那么好听,我沉默不语。她忽然想脱雨衣,手有点抖忽,像是借此动作掩饰不平静的情绪或是舒缓两者间僵持气氖。我不吭声,她有点尴尬地说〞这么多年了,我们在这种地方重新见面,我---我真是有讲不出的味道。你坐,我跟他们说了---我和你见面时不希望别人在场。〝
哦,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像大垃圾箱的房间就我和她。办公桌背后有一堵毛边玻璃窗封饰的间隔墙,墙后边大概会有几双眼睛吧。
我一直看着她,我知道,这种想洞穿一切的目光即使不被怀疑精神受过刺激也会被看作粗暴无理。她大概受不了,有点移游躲闪:〞你---怎么啦?〝
〞我想看看你是谁?〝
〞嗯,你看清楚了没有?认识哦?〝

我颦眉故作深沉,然后微微摇头。对这种场合如果说没有应对之策那是对自己命运的玩忽,时下,双方的脸部表情、每个眼神的瞬间变化,都会被隐在房间暗角里的审讯者拿去作识别真伪的依据,如果亦诙亦正、嬉笑嘲讽寓于机锋话题中绝对是上策,既可疏缓紧张情绪,再可懈怠对方意志、更可维妙维肖的轻松形象给关心这场见面的人们作评判。
我说:〞哎呀---你先别忙作出久别重逢的样子!我们还是按程序来---你先自报家门姓什名谁?好让我知道我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她说了〞卓莹〝名字,她报出的工作单位叫我有些惊异,她是上海浦东地区一个郊县捡查院的正科级检察员。哦,顺理成章了,那一年在吴淞镇「合心馆」酒楼上关洪答应让她读华东政法学院的,姓关的果真践言不玩忽。
我没有情趣去想对方运交华盖的过程中有我差点醉倒在关洪面前的辛苦,也没心情关心当年主宰她前程的造反派出身的公社关姓书记今日之结局。要是正常的相逢会面我定要把那些故人旧事的根根攀攀刨个一清二楚,我只感到这个从事批捕人犯、起诉公诉工作的女检察官绝非当年黄浦江畔小木板房里的小姑娘了,她职业产生的嗅觉及塑造出冷酷的性格,以及今天特殊场合的〞见面〝足以说明这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对手。
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香烟。借抽烟抑制内心的忐忑不安。

〞你叫什么来的?噢.....卓莹,一个不容易忘掉又很好听的名字。你完全可以向他们---〝我朝玻璃隔墙后努努嘴、意指专案组的人〞建议申请将我送上测谎机,---这东西不多见,你们专政机关应该不陌生---你不该车马劳顿百多公里穿过一个大上海跑到这破地方来,至于撕破脸皮做一篇「指鹿为马」的新版文章嘛,那就更不可能了。〝
卓莹哈哈一声,笑意有点干涩勉强。〞你不要误会,我和你们这里的人都说清楚了,我绝不是来对质作什么证的。嗯,你要知道,人在生活中经常会失落掉一些东西,譬如皮夹子掉了,钥匙找不到了,或者是亲朋好友生离死别了等等,我呢?失落了一个重要的东西......不、不,这个说法不妥当,是一个对象,一个人。他是我中学时代偶然认识过一个外校的同学,印像很深刻,很多年没见面了,看能不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不费半功夫」〝
这女人很绕舌善于耍花枪。俗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是葱陇岭南别十年。既然冷若冰霜拉下脸那下面的话就很好说了:〞哦?你怎么不写个遗失启事去到处散传单?---你找到了没有?〝
〞哈哈,还是动乱时期的「四大民主」思维。说到结果嘛---你应该很熟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两句诗吧。〝
引用得还算圆转委婉,也有点意蕴深沉、耐人寻味,但针砭影射的锋芒所向也很明显。我一时语塞无以言对,情急中竞显得有些乱了方寸,于是在预案腹稿中随便扯出一条答词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喂,朋友,让我也要关心一下你,你健康状况怎样?精神状态好不好?---但从你的眼神上看来,不像有异常状况---我有个朋友在市第二精神病医院工作,常常说起他工作上的烦恼和郅处出错的笑话。〝
她细眉轻轻一挑、杏眼圆瞪,有点羞怒,但终于还是朝我嫣然笑道:〞你也太不注意我的自我介绍了,我的工作就是要防止别人装疯卖傻,在疏而不漏的法网中硬撕开一个口子逃之夭天。〝

我倒吸一口冷气,镇定了一下情绪,冷静地说道:
〞嗯,你能不能听我介释两句......十年了,时间不短呐,在社会生活中你应该认识很多的人,经历过许多事情,当然,也会记错一些事情、也会有张冠李戴的失误。我们这里有个长脚鹭鸶李组长,他给我提过许多醒,做了很多的启发,说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一段动人的故事中,......但是,你和那个出手救你免受流氓伤害、事后证明又是一个打砸抢份子的家伙仅有一个夜晚的认识,没隔几个小时的清晨你们就匆匆分手了,你有没有可能产生一个印像模糊的隐患?会不会眼晴一眨,十年后还在把鸡当成鸭?要知道夜里弱视光线下视觉效果不会好的,错认误判了是很害人的。还有,听说你对那个人还有那么点......好感,既然你们大家都是在一个城市里,上海虽然茫茫人海。据说你们还是有些见面机会的,你去找过他没有?他来找过你没有?但你们之间好像是「老死不相往来」你们如果再接触过一两回,那不又能制造出许多的话题,提供出许多音容笑貌动作表情的证据。〝

卓莹微笑道,〞你说的不错,你说的这种情况也不无存在可能性。好了好了,不过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难得见面还是说点有意义的,说点其它的。〝她制止道。然后像对一个熟人老朋友样随便口气说道〞---我以前在大学里老师说过这么个故事,有个澳洲人,二战时在日军战俘营里待过很长时间,受过很多的虐待有过很深的精神创伤。战后回家了经常睡觉作恶梦,有一回夜里他发现自己躲在丛林里,日本兵的刺刀明晃晃地朝他搜过来,他无路可走了猛地扑上去死死地掐住对方的脖子......待他醒来时睡在他身边的妻子脖子被掐断了。〝
一个离今天说话主题很远的悲剧,我装着很尊重她的样子垂耳聆听。
卓莹继续说道〞这个人对自己的行为后果要不要负法律责任呢?我是学法律的结论应该很简单。举一反三融汇贯通,在整个社会都处于一种疯狂无秩序的情况下那对社会的每个成员来说都在蒙受着精神创伤,人们在这当中会有意识无意识地做些荒唐事情,这应该理解为是一种病态行为。但是---我的内心总是处于矛盾和挣扎中,我恨那一场武斗,因为我亲爱的父亲,我们学校党支部书记卓光,被人打瘫掉后当晚心脏病突发死了。〝

我正襟危坐,铁板着脸、咬牙颦眉听她的说话。在全校广播里大声疾呼停止武斗的卓光当晚死了?在骇然惊诧与浓浓的悔意之下,感到此时自己精神状态最不稳,我很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突然双膝〞啪通〝下跪向她去忏悔。我强忍着复杂的情绪,在椅子上坚挺着身子竭力使自己若无其事。生活是复杂的,人的脸谱是形形色色的,如果被一种伤感动情的说词〞怀柔〝进去的话那就追悔莫及了。因为我昨天就是他们这个营垒的一份子,熟悉审讯、反审讯的伎俩与奥妙,深谙在什么情况下最容易攻破精神心理防线。

〞卓同志,你在文革中受到的伤害我深表同情,这些账都要算到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身上。但愿人与人的这种伤害不要再继续下去,我希望你仔细回忆当时情况,譬如,那个打砸抢份子曾经被护校队盘问过,他还被你公开地惩罚过一记耳光,最好能找到其它的目击证人站出来还原事情的真相,消除我们之间的误会,特别是---蒙、蒙在我身上的不白之冤。〝
我说这些话时心情像良心未泯的窃贼,像个不甘心被擒的困兽,也像个信心不足的高空走钢丝者,如果真有个肯帮卓莹腔的站出来我就更难脱身的。不过,侥幸蒙混过关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文革动乱时过境迁、寒暑易节人事全非、树一倒猢狲散了一大片......

不容我多想,卓莹抬手看看腕上手表,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了,我感到有些突兀,一头秀发怎么生痒了?可能搔首弄鬓是女人的习惯动作?她弄姿显过女人的媚态后,落落大方地对我说〞很好!今天就算我们正式认识过了,如有机会再见面也算是熟人了吧,以前的事不管有也好、无也好,权当它是一场梦,做梦的事、要分得出是是非非是比较麻烦的,更何况还带有不少酸甜苦辣私人感情在里面。〝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有些惋惜也有点热情地看着我〞不过,凭我的感觉,这个事情过后你政治上大概不会再被信任了,但是你很聪明能干,应该找机会去读点书,接受一下系统的高等教育。你的将来未必一定会坏到哪里去。〝
我微微地搭拉下脑袋。
〞来,我们握握手,我要走了。〝
我倔强地将手背到身后:〞不,在我的问题没弄清楚之前我不和任何人握手!特别是你。〝
她眼神有点哀怨,用轻得几乎只容我一人听到的细语说道:〞哎---你还是那么厉害,和走投无路跳黄浦江时一样。〝

这时,毛边玻璃窗隔墙后面的人们现身了,鱼贯出来的有工作队的海军高政委、县委组织部长和专案组李组长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人。
卓莹拿起雨衣就要朝外走,李组长想对她说话,卓莹对他摇摇手、急促地说我该走了,你们想说什么通过我们单位党组织和我谈。说完快步出门,透过窗户看去她的身影像阵掠风样消逝在雨帘天幕里了。
高政委等一干人谁也没表态,我被送回了专案组。
第二天,李组长从县委机关回来说,市委组识部打电话来了,说你们那里有个审查对象太嚣张,弄得捡举揭发人回家后大哭一场,哭声震惊了前幢后舍楼上楼下。
我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语,如果不是直逼逼落在长脚鹭鸶李组长的垂视目光之下,怕我也会双手抱头埋下沉重的脑袋。
我有这么重要吗?惊动市委有关部门了?李组长有点无奈地说,你被上面〞铆〝牢了,卓莹的母亲就是市委主持「清查」工作的一位领导,她对文革、「四人帮」恨之入骨,严厉主张要像打日寇、打老蒋、斗地主、镇压还乡团那样〞除恶务尽〝,凡是和「三种人」搭边的不管职位多高、功劳多大全部拉下来。
我恍然大悟了,同时也由衷地相信堂弟当初的〞逢竹见梅〝的偈言,尽管那时我还把它蔑视为邪犯心包的谵语。

初稿于  2009-12-4   纽约.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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