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之际,老爷子眼看不行了。看不出来有什么病,医生说这反而麻烦,怕是那种老年性的全面衰竭。儿女们希望这只是“季节关系”,因为往年都是这样的,老人一到冬天就蔫一点,就像院子里的那棵枣树,立秋之后每天都有几片树叶飘落,枝干也一天天地暗淡下去,直到一场大雪之后,人们骤然发现枣树的每一个缝隙中透着霉气,生命的迹象全无。在残冬的阳光里,枯萎的干支在寒风中摇曳着。但是,春分一过,它又毫无例外地复苏了,伸出新的枝叶。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儿子对儿媳说。
“可不是吗?寒流也比往年早一个月呢。”儿媳知道丈夫的心思,附和着丈夫说,一边侧耳细听隔壁老爷子呼吸声,一高一低,很是艰难。
“爸今年冬天怕不好过。”儿子说道,“我看--”
“那平儿就先办了吧,我也想当婆婆了。”媳妇说。
“是啊,我看也不用等明年单位分房了,先让小俩口住这儿。”儿子看着墙上的全家合影,老爷子坐在当中,两眼炯炯有神,右边是稚气十足的平儿,依偎着爷爷,自己和妻子站在老爷子身后。
儿媳叹了一口气,并未搭腔。
“平儿结婚,冲冲喜,”儿子接着说道。“或许老爷子就挺过去了。”他脑子里念叨着‘四世同堂’、‘五代有望’、‘百岁冲刺’这几个词,但看到妻没有答话,就咽下不说了。
事情就这样商量定了,由母亲通知平儿,平儿再通知未婚妻小梅,知道是为爷爷冲喜,孩子们一口答应下来了。
第二天,儿子把商量的日子告诉了老爷子,老爷子听了很高兴。平儿是他最宝贝的孙子,今年二十五。大学毕业以后才找对象,但这个不行,那个不是,也是大费周章。老爷子一气之下说:“找媳妇又不是选妃子,有这么难吗?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最后,家人亲戚齐上阵,平儿终于相中了一个女孩子,也是大学生,既温柔又娴静,相貌也很姣好。
十二月中办了喜事,饭店里请了十桌,亲戚朋友济济一堂,其乐融融,老爷子果然恢复了活力,而且还喝了一杯红酒,好像忘记了冬天。年关除夕,老爷子一直念念有词,说什么孙子总算娶来了年轻的媳妇,实在是没得挑剔的了。接着外面鞭炮大作,老人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孙媳妇:“小梅啊,喜欢音乐啊?”
小梅笑着点头,又偷偷给平儿使个眼色,意思是问:“我该怎么说呢?”
平儿笑着跟爷爷说,“小梅很会弹吉他。爷爷想点歌了吗?”
“噢,那就要劳动劳动你了,”老爷子高兴已极,“你就弹个《春天里》吧。”
听见老爷子这么说,小梅一边对老爷子笑,一边微歪着头问平儿:“那是什么歌,春田……”平儿也摇头表示不知道。婆婆赶紧来替媳妇解围,已经笑弯了腰:“我说老爷子,您这不是诚心难为人吗?那是三十年代的老歌,孩子是文革后出生的,您说说隔了多少代啊。”说着扳指道:“八年抗战,国共内战,三反五反,工商业改造,反右,四清,文革……”
老爷子听了也笑起来,又听儿子打趣说:“爸,文革也已经过了三十年了,小梅才不过二十三岁。爸的歌都是老老黄历了。由她看来,跟前清一样的久远啊。”
老爷子看着孙媳妇,看看孙子,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妇,突然轻声唱起来:“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穿过了大街走小巷,为了吃来为了穿,昼夜都要忙,朗里格朗朗里格朗,没有钱也得吃碗饭,也得住间房,哪怕老板娘作那怪模样,朗里格朗里格朗。”
老爷子一口气唱完,有点气喘吁吁的,但脸上放着春天一样的光芒。
“还有一首《疯狂世界》知道吗?”
一家人面面相觑,看着老爷子发呆,好像老爷子是外星人,刚从时间机器里走出来一样。只听外星人唱道:“鸟儿拼命的唱,花儿任性的开,你们太痛快太痛快呀太痛快,鸟儿为什么唱,花儿为什么开,你们太奇怪太奇怪呀太奇怪,什么叫痛快,什么叫奇怪,什么叫情,什么叫爱,鸟儿从此不许唱,花儿从此不许开,我不要离开这疯狂世界……”
唱到最后这一句,老爷子有点乱了,好像声音和歌词打起架来了,支支吾吾,词不达意。老人沙哑的声音嘎然而止,好像风筝突然断了线。
老人想跟儿孙们说,遥远的往昔,话说从前,从前之前还有从前,他想起他自己的爷爷坐在家乡的藤椅上讲大清国的梨园旧事,讲到谭鑫培演《定军山》,老黄忠一朝告急,赤胆忠心,讲到此处总是满面泪光。他还想告诉儿孙们,自己的爷爷和自己都是一辈子浑身血泪汗泥,去保卫各自所效忠的国家,如今早已灰飞烟灭了。
“那个老世界走了,早走远了。”老人喃喃自语。“现在的世道是你们的了,我可不管了啊。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说完,老人犹自笑着,再不说话了。一个星期以后,老人去世了,脸上还留着那天晚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