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姑娘 米兰
我在旅馆工作大约一年了。一天住进一位从中国来的姑娘,长得瘦瘦小小,清清秀秀,听口音是南方人。一问,是南方某大城市的,刚下东航飞机。她穿一件很流行的浅蓝色碎花纱裙,脸上戴一副大墨镜。上街时,打一把花阳伞,在街上娉娉婷婷地走着,本地人一看,就知道是从中国大陆来的。
第一天,姑娘很高兴地去逛了超市和商场。第二天,她向我询问什么地方可以买到日常生活用品,并称我为阿姨。第三天,她开始跟我打听找工作的事。
三天里,没有一个朋友来看过她,也没有一个电话找她,她的眼神开始出现落寞无助的忧虑。她告诉我,她姓南,原在一家杂志社里当编辑,因恋爱八年的男友提出要分手,她痛不欲生,曾经跳楼自杀,自杀没成功,右眼角留下一个疤痕。出国来是想气气负心的男友。亲友们为她凑了八万元人民币,有点悔意的男友也给了她五万元,她就找了个机会,飞来了美国。
她说她不怕吃苦,想在美国留下来,问我美国怎么样?我说美国是个说英语的国家,要在这里谋生,不懂英语很难找到一份好工作。没有合法身份,更难有机会。她说自己买了一个电子英文字典,可以自学英语,并认为在美国这样的环境里,学英语应该容易些。可是她连 Made in China 都听不懂,我真有点为她着急。
“你有什么特长?” 我想知道她适合找什么样的工作。
“我喜欢音乐和读书。” 糟了,这个女孩还不知道自己面临什么样的困难。
“你会做菜吗?”
“不会。”
“带孩子呢?”
“没带过。” 小南为难的回答。
“不要紧,我才来时也不会,做做就会了。” 我安慰她。
“可是我身体不好,常常失眠。” 国内来的女孩子大多很诚实的向别人诉说自己身体的不适。
“干干体力活,失眠会好的。年青嘛,别怕 ! ”
小南开始到职业介绍所找工作,但每每很沮丧地回来。
一周快到了,小南的房租期快满了,但工作仍无着落。她太娇小羸弱,雇主都担心她身体有病。她总是如实地告诉别人,自己身体不好,常会失眠。这样一来,又失去了很多机会。我想起相识的一位四川衣厂老板娘想找个会做川菜的 House keeper, 这家衣厂就座落在旅馆附近,我赶紧安排小南去与老板娘面谈。
临行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小南,你一定要说你会做川菜,你母亲是四川人嘛 ! 千万别说自己身体不好,要说身体好,没病,只是个子小而已。等熟悉点了,有了钱,你就去成人学校学英语。奋斗几年,英语好了,买辆车,就可以找个好点的工作。慢慢地会熬出头的。” 我给她打气。
小南去了衣厂,半个钟头就回来了,说老板娘叫她在厂里先干一周的活,每小时只给三元美金,太欺负人了,她不想干。我心里大呼,糟了。这姑娘还不知道 Training 的工资就是这么点儿。而且,老板娘的工厂因地处交通要道,来往方便,求职的人很多,能给 Training 的机会可能还是看在老乡的份上。只要表现勤快利落,就有留用的机会。还犹豫什么呢?我催促她快回去告诉老板娘,说愿意做这份工作。我自己也急急打电话过去,说这姑娘如何会做川菜,爱干净。老板娘说好,明天就开始上工。
第二天小南上工去了,回来后说工厂灰尘太多,受不了。第三天,小南说工头欺负人,尽让她干重活脏活,不想干了。这时小南已经不能负担旅馆的住宿费,我赶快找了一家靠近衣厂的家庭旅馆,给她订了床位,然后叫那家旅馆的老板娘来接她过去。临走,我鼓励小南再坚持几天,等正式上班了,挣到日常生活费,再找附近的成人学校学英文。小南眼含泪光离开了我工作的旅馆。
隔了一天,小南来了,告诉我,她又开始找工作了。衣厂太累,实在难以坚持。看着她瘦瘦的小脸,我也只好往几家职业介绍所打电话,给她报名,约面谈时间。接下来一周,小南没有露面,只打来一个电话,说到别人家里看孩子去了。三个小孩,最小的不满周岁。我想,小南又要吃苦了。果然,不到半个月,她又来了,说三个小孩吵得她头都大了,完全无法休息,只好辞了工,现在又找到一个照顾一位老太太的工作。生活应该有规律了。
一个月后,小南经过我的旅馆,进门来看我。她的眼睛已失去了刚下飞机时的光彩。她已不在老太太家里干活了,准备到外州去。听说外州的工资高,工作机会也多些。
“雪丽姐,你说美国好吗?在国内时不知美国生活有这么难 ! ” 小南悲哀地问我。
“美国是个很好的地方,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宜在这里生存,就看你要的是什么。” 我斟酌着自己的话语。怕伤着她。
“我借了那么多的钱,如果不挣钱还给家里人,怎么有脸回去啊,十多万呢 ! ” 说着她低下了头。她的睫毛长长得,皮肤白白的,瘦削的小脸上五官小巧可爱,给人的印象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女生。
“小南,你为了气气那个负心的男朋友,把自己流放到美国来,真是难为你了。咬咬牙,挣点钱,把债还了,然后到美国几个旅游胜地玩玩,只当是出来换换空气,再回中国去,仍然干你的编辑工作。你还是有实力的嘛 ! ”
小南缓缓地点点头:“唉,都说美国是天堂,没想到真实的美国却是这样。”
外面骄阳似火,门口喷进一股股热浪,可老板不准关门,怕客人被关在门外,就不愿进来了。所以不管热夏寒冬, Office 的门永远是开着的。我倒了一杯冰水给小南。“雪丽姐,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你就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我就来找你,好吗?”
“好啊 ! 有事尽管来找我,到外州后给我打电话,能帮的我会尽量帮。不要灰心,既然来了,总要慢慢适应。有一个过程的。” 我答应着她。
小南悠悠地走了,很久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我以为她已去了外州。三个月后的一天,她曾经住过的家庭旅馆的老板娘开车来我这里接送客人。我问起小南,老板娘翻着眼睛,想了想,说:“那个小女生啊,戴上 BP 机,走啦。”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听传呼了 呗!”
“传呼小姐?” 我直瞪着那老板娘。她点点头,见怪不惊的样子,一踩油门,走了。
我愣在那里半响没说话,抬头看看门外的骄阳,一片眩目的白光挟着滚滚热浪向有冷气的 Office 扑来。不知怎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落了一滴在衣衫上。是被阳光刺激,还是为自己的同乡惋惜?这个怀揣着玫瑰梦来到美国,还没有跨进主流社区的女孩,这么快就在华人社区里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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