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个农家的梦想和传奇 (五)

(2015-01-25 17:37:15) 下一个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东北地区的风俗展览,里面提及东北三宝之一“靰鞡草”。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爸爸是怎样用靰鞡草给我们垫鞋的,一时感念。我猜爸爸用的不一定是真正的“靰鞡草”,只是很象而已,而且有时用的是“玉米窝儿”,就是包着玉米棒的软皮。冬天时,我们的汗脚很容易把棉鞋底弄得湿湿的,爸爸就把草或“玉米窝儿”撕剪得细细碎碎的,做成一块一块鞋垫状,每一两天给我们换一次。这样,鞋底干干暖暖的,就不怕冻脚了。
这样的细节数不胜数。邻居说我妈妈:“拿孩子真高贵”,意思是待孩子很金贵。这话也适用于我爸爸。他们一生的目标和事业就是:家庭。既不大到“治国平天下”,也不小到追求自我实现个人价值,而是给他们的孩子以最多的关注和爱护。对他们来说,这好象是一件理所当然、自然而然的事情。
爸爸妈妈经常深夜里聊天。最多的话题就是围绕着孩子,一个一个列举着,谈论着当天孩子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咀嚼着欣赏着可爱的可笑的小事情,很少听到失望或批评之语。
我妈妈有时赞扬爸爸说:“别看你爸爸脾气火星乱爆的,可是对孩子一点也不。”真地是这样。我妈妈更是以一种谦卑之意欣赏着自己的孩子。她总是把我们地好处归功于爸爸,几乎是诚惶诚恐地看护着孩子。
我们附近有一条河,大人们的担忧之一就是怕小孩子去玩水淹死。我哥哥们小时候,夏天时我妈妈不敢午睡,怕一不留神,哥哥们又跑到河里去了。我妈自己形容说:“象把老虎似的。”“把”,就是看着,监视的意思。
对家和孩子看得如此之重,就导致妈妈总是过分地忧虑。她总担心最坏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丈夫孩子身上。
我们常在晚饭桌上谈理想职业。我妈妈经常被我们揶揄,因为她什么都怕,最后的选择窄而又窄,最理想的就是办公室工作,今天说起来的公务员了吧?她对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担心出事,司机、海员、飞行员,这一类太危险;当兵更不可以。
现在我大哥做生意,飞来飞去的,他干脆从不告诉我妈妈他的旅行计划。只有他从旅途回到家了,才告诉我妈妈他刚刚去了什么地方。
当你把一个人看得远远高于你自己的时候,当你对有些人有敬畏之意的时候,当某些事对于你重大无比,你不敢丝毫懈怠时,你就会克服你性格、情绪、体力等种种限度,不惜巨大牺牲,展示出最好的业绩。
爸爸对他自己的成就,我能总结出两句,其中之一就是:“没给老婆孩子吃什么好的,但没让你们挨饿受冻”。爸爸整年整日地干活,妈妈就总忙着想着给我们做点儿好吃的和让我们高兴。努力的结果是,我们有了一个非常健康的身体,温馨的童年生活,好多快乐的日子。
我在大学时跟一位一直在大城市长大的同学讲述童年生活,她大为惊诧: 又穷又脏的农村里怎么会有这样田园般的快乐生活呢?
就是这样。这也要感谢我们那儿的政治气氛相对宽松、自然生存条件算是不错的吧?在中国的那个年代里,我们的快乐和安宁是非常非常难得的。
我有时想,如果我不是在农村长大,现在对中国的习俗就不会了解得这样多。只有在乡村,而不是城市,很多习俗才仍然延传着,实践着。这些给了小孩子多少的神秘、想象的空间和期待!
端午节,是我们最爱的节日之一,因为可以吃粽子和鸡蛋,我还可以戴叫“龙尾”的装饰。我喜欢看妈妈做粽子。妈妈先把棕叶泡软,然后在桌子上一层一层码好,搭起个圆锥筒,把黄白两色米塞进去,最后收口,用细草结结实实地扎起来。在一个大大的铁锅里,上层蒸着一堆粽子,下面煮着鸡蛋。一大锅粽子,有时要吃上近一个礼拜,反复地蒸热。越到后来,粽子越香,因为叶子的清香渗了进去,米也变得非常糯软。
每年我们分得的鸡蛋多少,全看家里鸡们的多少和业绩了(一笑)。多的时候能分到七八个。我和哥哥们比赛破鸡蛋 - 看谁的鸡蛋头最坚硬,能打破别的蛋。当然我总是输,因为这实际上真正靠的是玩手腕儿。
“龙尾”,是妈妈用桃枝和花布条缝起来的一个彩色的串儿,挂在衣服扣子上,飘飘荡荡地。我也很喜欢,大概因为它用了一点儿植物在里面,各外觉得别致。
有时妈妈会说,今天是二月二,龙出水,要吃面条。有时会说是什么什么日子,要做大饺子吃。我现在想起这些,觉得很好笑:为什么这些节日非要跟吃联系起来呢?中国的吃文化,根深蒂固啊。
可是吃,是哥哥们和我童年里最幸福的记忆之一。好吃的东西少,就格外渴望,爸爸妈妈也就费心尽力地让我们吃得好。

记忆里一幅画儿:妈妈站在院子里,发愁:做什么饭好呢?菠菜不爱吃,土豆天天吃烦了,还吃什么呢?
 

我自己成了家之后,很无知浅薄地批评妈妈说:“你那会儿为什么不找点儿菜谱之类的看一看?可以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呀!”
没有肉,没有海鲜,舍不得用油,米面和鸡蛋蛮稀罕的,有限的几种调料,再巧的媳妇,能变出多少花样呢?
可是妈妈真地尽了她的全力,不肯糊弄,在有限的条件下想法设法让我们吃得高高兴兴的。好笑的是,当年我们吃的好多土菜,下里巴人的东西,现在忽然间,竟然登上了大雅之堂,有的甚至变成高级饭店里的佳肴了。
比如说“蘸酱菜”,我们家常吃。就是大酱蘸各种生的蔬菜,有大葱、小水萝卜、小白菜。有时是挖来的紫色的带点儿清香的苦菜, 据说能“去火”。我们还用小白菜包玉米饼子蘸酱吃,更好。
妈妈还把野葱加进玉米面的大饺子了,很添食欲。用宽宽大大的柞树叶垫在笼屉下面,蒸芸豆大饺子。叶子的味道很明显,是我的最爱之一。
孵小鸡时半孵化了的“坏蛋”,妈妈会用灶火慢慢地闷烤着吃,又香又劲道。
哥哥们夏天去河里捉鱼,摸虾。经妈妈一煮一烧,全家都爱。很好的调剂。
而吃的盛宴、极点,就是每年杀猪和过年两天。
我们知道“杀猪菜”, 已经成了东北名菜了。那会儿好象没有正式的名字,但那一天的隆重和意义,非身临其境者,不能体会。渴望了一年的胃,终于可以开戒了。而且在未来的两三个月里,天天有肉吃,那种期待和憧憬,足以让你热爱生活,赞美生活!不夸张地说,一年里的快乐好像一大部分都寄托在这头猪上。
杀猪那天,也是家家大开派对的日子,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真正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要和邻里亲戚们互相馈赠。一顿饭下来,有时几十斤的猪肉都吃掉了。之前的准备工作也很多,包括切煮大盆的萝卜干(片)、大盆的酸菜丝、大捆的粉条、大白菜等,等等。
那一天大人孩子们都很高兴。猪皮,猪毛可以送到供销社卖一点钱。男孩子们踢着油汪汪的足球–
猪尿泡做的,跑来跑去。
以后的一两个月里,天天有惊喜。爸爸妈妈要炼油,也是大事儿,我们可以等着吃油渣和炸猪砂肝;豆腐架子和豆腐包在每家每户传着,我们等着喝豆腐脑,吃热豆腐。
那些天妈妈忙得要命。她还要做豆包儿,蒸高粱面或黄米面和白面的两色花卷,做肉冻,等等。做血肠时,暗红的血肠在炉子里咕嘟咕嘟地煮着,妈妈不时地拿针在上面扎个小眼,满屋子的香气热气。 光看着,感受着,我心里已经喜气盈盈了!
我那时曾经问过妈妈:“你天天这么忙,太辛苦了吧?”妈妈摇摇头说:“有好东西做,心里高兴。就怕没好东西。”
是的,那些家里粮食不足、没有杀猪的家庭,虽然不多,在我们眼里有凄凉之意。
小时候的过年,是记忆里最陶醉最无忧的时光。其内容,比圣诞节更丰富;其激动,堪比狂欢。年三十中午一桌子的酒菜,香得流油的年夜饺子,哥哥们的爆竹,我的新衣服,还有日日的玩耍。我和哥哥们都有同感,以后的岁月里,享受过多少的好东西,但很少体会到象儿时那样强烈的幸福了。                                       
我们自然明白,这样的幸福,是爸爸妈妈辛苦努力起来的。即便生活在农村,即便我们立志要逃离,可是爸爸妈妈把我们的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一家子快快乐乐的。
有句英语名言:“人们可能忘记你说了什么,但不会忘记你给他们怎样的感觉”。我的父母给我们的感觉就是温暖,再温暖。在快乐的心境里我们也相信父母,愿意听从父母,取悦父母。学习,几乎从来不用父母操心。兄妹三个,也彼此帮助、带动向上。让我一再庆幸的是,在我的求学之路上,我的父母兄长,怎样地帮我掌舵,躲过了人生的岔路。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水色青青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北方来客' 的评论 : 谢谢阅读!东北老乡好:-)
北方来客 回复 悄悄话 又来了一个东北老乡,问好老乡。我也是身有体会,看你的故事感觉非常亲切。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