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草: 前文说《红楼梦》游戏,提到贾母因大观园里的媳妇婆子聚众赌博大光其火,又是打又是罚的,这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代理总管探春大事化小地劝了两句,贾母忙说“你姑娘家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那这里头的厉害究竟是什么呢?原来是“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喝酒”。 在《红楼梦》里,喝酒确实是常伴着游戏的,公平地说,主子一点不比奴才老实。抄家以前,三天两头儿饮酒开宴,看戏听曲还嫌不过瘾。比如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及一行众人逛大观园,叫了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在藕香榭助兴,每人一把乌银洋堑自斟壶,一个什锦珐琅杯,还觉得不够,说:“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个令,才有意思。” 老三届:
酒这个东西引出的事可不少,时髦词:酒文化。酒文化都包括什么,不好说。但酿造、勾兑、酒器及酒令显然是应该包括在内的。喝多了酒,胡说八道肯定不能算酒文化,可偏有个李白却是喝得越多写诗越“神”,诗仙的诗,有谁敢说不文化的,是算喝醉了的功劳呢,还是酒的功劳呢? 贾母虽然爱热闹,但行起酒令来非鸳鸯不可。鸳鸯先吃了一杯令酒,这有点儿受军令状一样,有资格当令官了。于是说:“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 酒令又分雅令和通令。雅令玩起来是:先推一人为令官,或出诗句,或出对子,其他人必遵此规矩,错了要被罚酒。贾母玩的当然是雅令。可是座中有一背叛了本阶级的刘姥姥,见事不妙,要“撒油那拉”。说:“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贾府这帮子,让刘姥姥来就是当开心果来的。岂能轻饶了她。鸳鸯一声喝:“拉上席去!”跟开批判会似的,一群小丫头子们把刘老太太硬拉回来了。刘姥姥还不服,鸳鸯更加了句:“再多言的罚一壶。”把贫下中农给镇压了。后来喝多了,到处出丑现眼。 丹草:
那次行令,鸳鸯说一副牌,众人对一句,诗词歌赋、成语俗语不限,都得压韵。开头是挺雅的,如贾母的“六桥梅花香彻骨”,薛姨妈的“梅花朵朵风前舞”,史湘云的“日边红杏倚云栽”,薛宝钗的“水荇牵风翠带长”。林黛玉一不小心,把《西厢记》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给说出来了,结果让薛宝钗抓住小辫子,教训了一通:“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喝一口酒,吟诗赋曲费这么大劲,反而觉得好玩,也许这就是雅吧?不过要说取乐,这些人都比不上刘姥姥。
鸳鸯道:“中间‘三四’配绿红。 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鸳鸯笑道:“右边‘么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
又压韵又好听。刘姥姥虽然没受过教育,把那些雅的都比下去了,比王夫人更强远了。这位夫人真是最苯的,轮到她,只能让鸳鸯代说,可没人敢嘲笑她。 老三届: 雅有雅的妙处,粗有粗的哲理。刘姥姥要是也跟夫人小姐们出口成章、之乎者也,就没趣了。 俗酒令在文学作品中屡屡出现。拿现代小说《铁道游击队》来说,里面的挖煤工人鲁汉行的酒令就很俗,但很有生活气息:“高高山上一头牛,两个犄角一个头,四个蹄子分八瓣,尾巴长在腚后头!” 够老土。可是物种学的特征都说得很清楚,且韵协律正,一、两、四、八,几个数字又好记又有趣。我不仅看一遍就记住了,还学了那个“腚”字。查字典是屁股的说法,可高兴坏了。小学五年级的事。 现在时行的“两只小蜜蜂”酒令,较之刘姥姥和鲁汉就更俗了,比直接的打情骂俏强不到哪儿去。 还是说说雅的。唐才子申屠澄上任途中,遇大雪阻路,夜宿人家。主人家烫酒飨客。申引《诗经》句行雅令:“厌厌夜饮,不醉不归”。主家女儿回令:“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亦是《诗经》中句,但隐去“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暗示爱慕之意。申屠澄大喜,当场求婚,喜结良缘。你看,肚子里装点儿东西,还是真有用。怎么也算自由恋爱不是,比父母包办和婚姻介绍所好。 黛玉也是满腹诗文,暗恋着宝玉,时不时的试探一下儿。但总弄得温吞吞的,再加上宝钗从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敲打着,最后竟是“水中月一场空”。 丹草:
说红楼酒令,怎么跟《铁道游击队》扯到一起了? 不管俗还是雅,说酒令都是为了喝得更热闹,跟请人唱戏是一个目的。不过听别人闹似乎不过瘾,不如自己闹,就象今天唱卡拉OK一样。
正月十五元宵节,大观园请了女先儿说书弹曲子,贾母嫌“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凤姐提议“传梅”,行一套“春喜上眉梢”。贾母便命人拿了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席上取了一只红梅,笑道:“到了谁手里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说些什么才好?”
说些什么,大概跟今天讲“段子”差不多吧?当然有小姐们在场,不能上荤的,只能说无伤大雅的笑话。这个项目的冠军,非王熙凤莫属,众人都知道“她素日善说笑话儿,肚内有无数新鲜趣令”,太太小姐还没怎么样,丫头婆子们都忙去找姐姐叫妹妹的,挤了一屋子,还跟女先儿串通了,以咳嗽为记,故意在熙凤手里住鼓。拿今天的话说,都是凤姐的粉丝儿 老三届:
这“传梅”乃属酒令中的“花枝令”。什么花都行,也有传彩球的,或任何现场能找到的东西。拿鲜花传令,当然比拿块抹桌子布好。也得和那专用的“黑漆铜钉花腔令鼓”配得上不是。
白居易还写过《就花枝》,有“就花枝,移酒海,今朝不醉明朝悔”的句子。
引《铁道游击队》不过是说酒令的雅俗之分,且传承至今。文人雅士,引经据典,弄点儿酸酸的;大老粗们来荤的,要喝好,喝爽。也有行的是雅令,结果弄成俗的了。这事儿就在《红楼梦》二十八回里头。
那次是宝玉的令官,他出的令够复杂:“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原故。说完了,喝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结果让薛蟠这个纨绔子弟弄出什么“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钻出个大马猴”这样贻笑大方的句子来,且越说越下道了。 丹草:
那次喝酒没有小姐(此处只取这个词的原意),粗的俗的荤的就都来了。要说女儿只有一个,那是锦香院的妓女云儿,虽以卖笑为生,也还俗而不粗,不象那次陪薛蟠、贾珍等在宁府喝酒的小厮那么不堪。
还有一个可算半个女儿的,是唱小旦的蒋玉菡。他说完女儿诗,唱完小曲,拿起一朵木樨来作席上生风一样东西,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立刻跳起来:“该罚!该罚!”原来这花袭人乃宝玉的“贴身”丫环。蒋玉菡赶紧赔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将一个玉扇坠送给他,蒋玉菡回赠了茜香国的大红汗巾子……行个酒令,引出多少事儿来,到后来爱妾也成了人家的,皆由此而起。
不过那时宝玉尚未觉悟。第六十二回,他跟宝琴、平儿一起过生日,还兴头头地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这一回里的酒令更热闹了。 老三届 : 没错,行什么令还没选好呢,“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猜起拳来。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席,也‘七’‘八’乱叫,搳起拳来。平儿袭人也作了一对。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镯子响”。真是让曹雪芹写活了,三对儿划拳的,要都是什么“三、五”的喊就贫了。平儿和袭人,不写两人嘴里说什么,可腕子上的手镯碰得叮当响,激烈程度可知。一对淑女,摞胳膊,挽袖子,嘴里吆喝着,手上比划着,一幅活生生的画面。 划拳,是行酒令里最大众化的一种,不仅布衣喜欢,贩夫走卒喜欢,这不,宁荣二府的千金、公子哥儿都喜欢。 唐时,管划拳叫“拇战”、“招手令”、“打令”。玩法是以手指或圈、或曲等不同姿势代表某个数,两个人口中各喊一个数,手姿表示另一个数,谁喊出的数是两人手姿示数的和,谁赢,输的喝酒。喊的词虽说是数,但都带吉利意思。如:“一个喜”、“二相好”、“三星照”、“五魁首”、“六六顺”、“七个巧”等。两人越赶越快,气氛火爆。 《红楼梦》里的小姐公子也是俗带雅,划拳的赢家是要给输家出题目的。当然是怎么难为人怎么来了。到普通老百姓的划拳上,绝不耽误这工夫。有想疼了脑仁儿都“湿”不出来的工夫,不如再多划两把,多喝两口。 丹草: 如果酒令也分文、武的话,那划拳肯定算“武”的了。 那天开始不知行什么令好,黛玉建议抓阄儿,香菱拿了笔砚,将各色令写了,第一个抓出来的是“射覆”,用宝钗的话说 :“把个令祖宗掂出来了 !”
此令想必很有历史了,而且“比一切的令都难”。玩法是先掷骰子,对了点的二人射覆。第一个人覆一个字,影射跟眼前事物有关的一句成语,第二个人猜到这句成语后,要想一个与此相联的典,射一字。不但复杂,而且拐好几道弯,别说丫头了,就是湘云也嫌它罗嗦,说:“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猜拳去了。”这话,听着跟梁山泊李逵说的差不多。
史湘云这个人物,是许多红迷的最爱,性情中人,魅力不让钗黛,有人认为其原形就是曹雪芹的表妹,评《红楼梦》的脂砚斋。她的豪放妩媚、简断爽利、能俗能雅,在这一回表现得淋漓尽致。只看她划拳赢了,如何限酒底酒面 :“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 : 共总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 老三届 : 这一段异常精彩。湘云定下的规矩,自己竟先输了。“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用的当。”刚刚要难为人的什么古文、旧诗、骨牌名、曲牌名等凑成一句话的古怪要求,套在自己头上了。 湘云自然是胸有成竹。会玩儿,还能拿得住架子,又喝酒又吃肉地就是不说酒底。把大伙儿耗够了,来了一句经典的:“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 看样子,当时的桂花油也未必是个稀罕物儿,要不怎么会招得一帮丫头找上她:“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 贾母不在,这伙人就反了天,没人敢管。这叫“老猫不在家,耗子上房柭”。湘云也是撒开了,尽情痛饮,又演一出“醉眠芍药茵”。 丹草 : 贾母不在,凤姐也不在。皇室的一个老太妃薨了,大观园的领导都得去随祭,“凡有爵之家,一年之内不准筵宴音乐”。可剩下的这帮,好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喝酒行令不算,有的醉倒在石凳上,枕着芍药花睡觉,有的穿着石榴裙在泥里打滚……白天闹完了,还嫌不够,晚上又接着闹。 这天晚上,本来是打算悄悄儿玩的。怡红院的八个丫头,每人凑了分子,“早已交给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而且“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等查夜的婆子走了,做四五次才搬了过来。当然又得行令。
这次属于地下活动,袭人说:“斯文些才好,别大呼小叫,叫人听见。”麝月建议拿骰子抢红,宝玉说没趣,不如占花名。众人一听都来了情绪,又嫌人少不热闹,于是重开门户,去请诸位小姐,连打算钻被窝的也给“死活拉了来” 第六十三回的“群芳开夜宴”,引出了多少红学家的笔墨,连夜宴图也整出来了。后人下的功夫说不定比曹雪芹还大。比如黛玉打趣探春命中该招贵婿,探春笑道:“这是什么话。大嫂子顺手给她一巴掌 !”有人就考证出,李纨坐的位置其实离黛玉甚远,即便巴掌够得着,也算不上“顺手”。 占花名,将一个竹雕的签筒放在中间,里边装着象牙花签,掷骰子轮流挚签。挚出的花签,暗示每个女子的命运。以牡丹喻宝钗,芙蓉比黛玉,由此而始。李纨的老梅,探春的杏花,湘云的海棠,以及麝月的“开到荼蘼花事了”,都有讲究。不过这里说酒令,就不赘述了。 老三届 :
酒令有趣,助酒兴,又比学问,有点儿像今天的智力竞赛。但是图热闹,喝多了,自然就有热闹看了。探春、李纨、宝钗是三驾马车的“代理”CEO,也参加了“夜饮聚赌”。等她们都走了,怡红院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这回是划拳,赢了唱小曲儿,喝得“把臊都丢了” 古时还有“投壶”,想应与祭祀有关。到魏晋时,兴“流觞曲水”,吟诗唱和。唐朝的“藏钩”、“射覆”,有猜谜的味道,据说李商隐精通此道,并有“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腊灯红”的妙句。 当代人喝酒,继续延续着酒令,以劝酒为主了。“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抿一抿。”谁也不愿意说跟别人关系不好。那就“闷”吧。三闷两闷就“闷”到桌子底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