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届:
出国之后,吃饭有时候会整的挺麻烦。一顿饭,没几道菜,能耗三钟头。这对于像我这种比较中国胃的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第一道,所谓头盘。通常是几条虾,比基围虾大不了多少。几片菜叶子,拿人当兔子喂,嚼着满脸青绿色。要不就是熏鱼、烟鱼,别惦记着有半条,就两三片。像我们这种在北大荒一脸盆一脸盆吃杀生鱼的主儿,就这点东西,说塞牙缝,那牙缝是太大了点,但真是没什么感觉的就下去了,估计也就是半分钟。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好在,跟头盘上的还有面包,讲究点的会有什么酱汁、调制的橄榄油,让你蘸着吃,差点的就是黄油。你能把那篮子里的面包都吃了,第二道菜还没见影呢。
好不容易等到主菜出来了,巴掌大块鱼或牛排或鸡胸,桌上只有盐和胡椒。你头前摆了一大溜刀、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反正抄起一把是一把。还有一排酒杯,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家老小全来了。更要命的是还得不停地说,自己说,听别人说,然后就“VeryNice,Very 这个,Very 那个”!
吃顿饭,累!
丹草:
北大荒出来的人我也见过几个,不都象你这么跟不上形势啊。现代人讲究情调,不是吃饱肚子就行了。
什么是情调?无非是把平淡的事弄出花儿来,把简单的事故意搞复杂了。这是法国人的拿手戏。既到了国外,就得入乡随俗。那些无谓的讲究,形式的繁琐,你接纳赞成也好,不以为然也罢,总是一方风土人情,不妨作为饮食文化的一部分来了解。
西方人正式宴请,的确摆一大溜刀叉,是根据菜肴设置的。拿法国来说,如果是预定的菜谱,最外边的一般是吃头道菜的。吃完了,盘子撤下,这副刀叉也随着撤走,吃第二道菜仍依次拿最外边的就行了。在家里请客,也常这样。一般刀子在右,叉子在左,传统的叉子摆法是尖儿朝下,也有将叉尖朝上的,据说是英国传来的做法。我喜欢后者,不脏台布。
进餐馆就座,座位上摆的盘子往往巨大无比,有的上面放着餐巾,有的将餐巾叠花插在酒杯里。这第一个大盘子是迎宾盘,并不用来盛菜吃。你拿起餐巾,盘子就撤了。在餐馆点完菜,侍者会换上相应的餐具,比如吃鱼,专用小铲子似的平刀。磨磨蹭蹭弄这些的时候,厨师在里边可没闲着。
烛光美酒,一杯在手,食客们并不希望上菜太快,打算消磨几个钟头的,早早吃完了,不还得守着一杯咖啡慢慢耗。当然,也看跟谁吃了,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三届:
餐具其实反映了中外文化的不同。中国古老的文化是以素朴为原则,即:一生二,筷子两根。夹什么都是这两根小木头棒,不管是片、块、条、球、硬、软,所向无敌。我们在北大荒无论是伐木或是打鱼,吃饭时,找根直溜点的树枝,“啪”一撅二,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而西方人比较“形而上”,当然也可以说是“有派”。抹黄油是一把刀,切排是一把刀,切什么又是一把刀;叉子也是,长点的短点的,功能是一模一样,除了长短,都四个齿,要是弄个九齿的,跟猪八戒的钉耙一样,那才叫有创意。
我想,咱们老祖宗最早也是分餐制来着。至少看电影或电视剧里是这样,皇帝请客,大臣将军们一人一桌。老百姓其实也分餐,到陕北看老乡们一人一大海碗面,青一色的黑裤褂,墙根下蹲一溜,也不分头盘、二道的,干的稀的、主食副食,都在碗里了。简约。
丹草:
其实,对文化的理解或不理解是双向的。曾听法国朋友说,中国饮食举世无双,甚至连法国也甘拜下风,但他们自认为在两点上占优势:一是佐餐美酒,二是上菜艺术。
法国人吃一顿饭,且不论内容如何,仅这左一道右一道的形式,就比我们罗嗦了许多。正式宴请,不管是在餐馆还是在家里,先从喝开胃酒开始。开胃酒的种类太多了,一般人家的酒柜都琳琅满目,少的大概也能找出半打。配开胃酒的小吃,简单的有花生果仁饼干橄榄,讲究的有鹅肝蜗牛、酿馅酥皮,边喝边聊,且不急呢。
上了餐桌后,第一道菜往往是冷盘,但也有热的,还有时是汤。这先喝汤的习惯,似乎不如我们科学,让客人先灌一肚子稀的,后边的还吃得下吗?接下来的就是主菜了,然后是奶酪,常配有生菜,最后是甜点。喝咖啡的时候,又离开餐桌,回到客厅的沙发,再打开酒柜,这回上的是消化酒了。
餐桌礼仪,有时其实就是习惯,没什么道理可讲。你觉得呼噜呼噜地喝汤痛快,人家讲究不出声地“吃”汤。端着碗往嘴里扒饭,把鱼刺、骨头吐在桌上,西方人认为不雅,可他们拿面包当抹布擦盘子却一点儿不害臊,舔起手指头来也不嫌寒碜……
老三届:
接着说讲究人家的分餐。《红楼梦》中描写贾母吃饭,没见写上了一盆“红烧肉”什么的,都应是小盘细碟的。贾母自己不伸手去盆里挑肉去,旁边有伺候的,低级别的还轮不上,总得是王夫人、熙凤这样有头有脸的。一边介绍着:老太太,这是京城最流行的麻辣小龙虾,您弄个尝尝。老太太同意了,才敢夹一个过去,还得把皮儿剥干净喽。即使老太太留谁一起进餐,也没见哪位敢站起身到老太太的菜盆子里夹菜吃去。有吃得热闹的时候,像吃螃蟹、烤鹿肉,但那应属自助餐式的。通常都是悄没声的往肚子里咽,那才是中华文化的传统“食不语”。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到一个碗里去捞东西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乍乍呼呼的,敬来敬去,不弄他俩三个钻到桌子底下,绝不下战场,也不知道。反正现在的吃法和二、三十年前也不一样了。
说到“酒逢知己千杯少”,要吃得爽,当推《水浒》中的武松:小二,大碗筛酒,有好牛肉,先把五七斤来下酒!五七斤牛肉下酒,也就是西餐的头盘了。
丹草:
现如今,大碗筛酒的不多见了,但满杯一干而尽面不改色的,也足以让西方人瞠目结舌。
说到饭桌上的酒杯,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能摆一溜儿,法国是著名的产酒之国,当然更不能马虎。最大的杯子,是用来喝水的。比它小一号的高脚杯,大肚儿窄口,喝葡萄酒最理想,没进嘴,鼻子先享受,要让洋人的大鼻子能伸得进去,那口儿也不能太小了。香槟酒杯,似乎总在随着时尚变化。从前多是圆敞口的浅杯,有一阵子又流行下窄上宽的三角杯,眼下时兴的是细长凸肚的高脚杯,拢香气,泡沫上蹿下跳,也是一道风景。
喝白兰地、威士忌等烈性酒,不管高脚还是平底杯子都不大,从不斟满,也就一个杯底,就那也没人一饮而尽,浅尝低酌地在手里晃着,冰块化了,好像越喝越多。不知是摆样子,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许,这就是情调?
老三届:
晃杯子底里那半两不到的酒,真不能算喝酒,润润嗓子都说不上,也就是湿湿舌头。但是,我发现,老外也挺喜欢咱们的“干杯”的。公司几个经常一起撮饭的老外,让我们教育得不错,只要一上酒,就来“Bottom Up”。他们不仅爱喝中国六十度以上的烈酒,还不怕喝混酒。这老外还没入乡呢,就随俗了。
在场合下用餐,我也装模作样地把餐巾围围弄弄的。看不懂的菜单,悄悄地问邻居那个那个是什么。要是服务生端大盘戳到眼前的,就挑认识的,总不至于出大错。吃的速度要跟大家差不多,要是就两只虾,就别一口一条,拿刀把它切成十段二十段的。送进嘴里,不能嚼,用舌头慢慢碾碎了,再咽。
照上面这种吃法,绝对礼仪。另外,看别人盘子里还剩多少的时候,别两眼直楞楞地盯上去,用眼角余光,瞥一下。也学着便吃边聊。我发觉,吃的时候聊吃是最好的。我就给他们上点中餐的名菜、典故什么的。不用多,光一道北京烤鸭,就能让他们全竖耳恭听。好几个到过中国的,对松花蛋的印象都不错,他们叫“腌了百年的老蛋”。这样,边聊边吃,时间就过得快了。
丹草:
百年老蛋,就该进博物馆了,法国人宁愿叫“腐烂的蛋”。我们比较懂礼,法国的奶酪Roquefort味道冲鼻,管它叫声“臭计司”还得背着人家。其实这么说倒没错:那上面的绿色斑点,的确是霉菌,不过象臭豆腐一样,吃起来香。
餐桌上的举止,早先严谨,现在虽然还不至于钻到桌子底下去,叉腿撸袖子早已不算什么了。公认最文雅的是英国绅士淑女,双膝永远并拢,胳膊肘从不支在桌上,坐得笔直。
法国人常说跟中国人有许多相像的地方,比如自由散漫、耍小聪明、爱说别人坏话(这是最妙的下酒菜)等等。我想,法国人至少在一点上跟我们一样:不管用刀叉还是筷子,对盘子里的内容是决不肯马虎的。
老三届:
说到餐桌上的举止,其实中华传统丝毫不比“大不列”差。我家并非讲究大户,且父母早年国难抗战东奔西跑,经常都是凑合过。但我清楚地记得,五六岁时,忘了吃什么,反正很有点吃得口滑的感觉,不禁吧叽出声了。我母亲立即说,吃饭时不可以吧叽吧叽的响,喝汤时不可以嘬出声,不可以咕咚咕咚地往下咽;也不能张开口大嚼特嚼,咀嚼时不能露齿,不雅观;吃饭时不要说话,伤气……
后来,母亲还陆续讲了,如果上菜了,应先敬给年级最长的,不可以在盘子里扒拉菜,看好了,拣一筷子放到自己碗里后再吃。也同样说过,不可以用筷子指着别人,不可端着碗往嘴里扒拉饭……
西方人吃饭时间拖的长,我猜测多半和他们喜欢请客、开“Party”有关,你总不能是来了就闷头大吃,吃完就“撒油那拉”、“拜拜了,您呢”! 久而久之,请客成为吃饭为辅、社交为主的场合了。
丹草:
排座位也有讲究。正式宴会不用说了,就是家里请客,主人也往往事先动脑筋,甚至画图拟出各种方案。首先,男女宾客必须一个隔一个,其次,夫妻不能挨着坐(新婚夫妇例外),单身的最好有临时“骑士”。
从开胃酒到咖啡,一顿晚饭至少吃到十二点以后,客人走得太早,主人会认为自己的晚宴不成功,所以有时候故意拖延,喝着开胃酒,十点才上第一道菜是常事。不少家庭还喜欢来点花样。国庆节夜晚,一对住在三十层公寓的夫妇请客观焰火,要求来宾打扮得礼花一样鲜艳,那天吃得不怎么样,可人人都鹦鹉似的,餐巾、台布、菜单也色彩缤纷。逢年过节,桌布上装饰着晶莹的玻璃球、别致的小蜡烛或者其他漂亮的小东西……
有一年世界杯足球赛,朋友请大家去他的别墅聚餐,要求衣服必须穿蓝、白、红三种颜色。这也罢了,还要求带的菜也只能有这三种颜色。红的白的好办,可有什么食物是蓝色呢?想来想去,只好把白萝卜染上蓝墨水,声明只能看不能吃。主人不知想的什么招,居然配出蓝色的鸡尾酒。结果法国队踢赢了,脸上涂着三色旗的客人频频举杯,但就是没见有人把蓝饮料往嘴里倒。
这种时候,不但“醉翁之意不在酒”,餐翁之意恐怕也不在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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