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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中国给世界带来的是喧嚣还是真实的影响

(2015-10-14 00:35:27) 下一个

许知远:中国给世界带来的是喧嚣还是真实的影响?

 

喧 嚣 与 影 响--对话蒂莫西·加顿·艾什

 

采访:许知远

 

蒂莫西•加顿艾什(Timothy Garton Ash):当代西方最重要的政治写作者之一,牛津大学历史学教授、英国《卫报》专栏作家、中东欧当代史专家,著有《波兰革命》、《档案:一部个人史》、《事实即颠覆:无以名之的十年的政治写作》等。

 

 

 

“怎么可能高估中国的影响力呢?”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这潜台词再明确不过了,这个国家太重要了,怎样评价它都不为过。

 

是啊,这世界正充斥着关于中国的话题,美国担心它取代自己的领导地位,破产的欧洲在等待它的营救,非洲与拉美的矿山吸引它的投资。中国不仅意味着“倘若每个中国人买一顶帽子”的市场想象,也意味着令人惊诧的实际购买力,从巴黎的老佛爷到温哥华的高档住宅区,这炽热的消费热潮只有三十年前的日本可以媲美。但中国的影响轻易地溢出了狭隘的经济维度。它的地理面积、人口规模,还有漫长而繁盛的历史,都让人心生更多的憧憬或畏惧。经济成长可以转移为军事力量,购买力则撬动政治影响力,它甚至意味着产生某种理念与意识形态的新可能。在“历史的终结”之声回响了二十年后,中国可能为世界提供一种新的发展模式吗?

 

他穿着粉色衬衫、黑色西装,谈话缓慢、耐心却富有节奏。他是蒂莫西·加顿·艾什,牛津大学的欧洲研究教授,一个从不安于坐在学院的高桌上畅谈世界的学者。“要理解一个地区,最好的方式就是身临其境。”他喜欢这么说。狭窄的学术分工也不适合他,他是英国杰出的公共知识分子传统的一员,他们向更广阔的人群描述、分析正在变化的世界,挑战固化的思维。整个1980年代,他以报道分析东欧的变化著称,从波兰的格但斯克造船厂到布拉格的魔灯剧场再到柏林墙,他目击了整个变革浪潮。人类的剧场充满了悖论,这体制曾经激起几代人的希望,如今却变得如此苦涩,它宣称代表了未来,却令文明后退,它看起来如此强大,却又不堪一击。

 

在1990年代,他追随了整个欧洲融合的过程:冷战结束了,民族冲突却随之而起,但之后历史的又一个惊奇时刻到来,这块大陆曾以无穷的战争著称,而现在却准备消除壁垒、使用同一种货币,甚至搭建同一个政治权力中心。在这过程中,他创造了一种鲜明的叙述风格,将历史学家的知识深度与新闻记者的直觉结合到一起,能在描述真实事件时赋予它们小说家的想象力,人们常用两个矛盾的短语来形容他的写作——“现在的历史”(History of Present),“事实的文学”(Literature of Facts)。

 

加顿·艾什的经历与思想,也常令我想起英国的帝国传统。在很多中国人用“衰落的帝国”来形容英国时,却经常忘记了它曾怎样缔造了现代世界,直到现在,它仍对世界发挥着不成比例的影响力。它没有人口、资源的优势,却在仍创造力上占据着某种制高点,你能想象一个没有牛津、剑桥、BBC与Beatles的世界吗?在帝国上升期,它有一群商人、人类学家、作家、军人支持它的海外冒险(尽管他们常带有令人不悦的“殖民者”的标签),而在帝国衰落时,也有一群杰出头脑相当巧妙地管理了这种衰落,并保留了相当的影响力。

 

加顿·艾什就属于这样的头脑之一。对于他这样的头脑,什么事能比捕捉到历史潮流更令人激动呢?而在过去的十年中,他为“亚洲的复兴”而着迷。他相信当未来的历史书描述21世纪初的世界时,9·11事件与随后的反恐战争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而主要的章节将留给亚洲,在经过五百年之后,世界权力的天平再次从西方摆回东方,而中国的崛起无疑是其中的支配性力量。

 

我们坐在北京东区的一家拥挤、装修品位不佳的咖啡馆里。对他来说,北京已处处展现出一个未来世界之都的模样。那些令人炫目的建筑,那街头涌动的、欲望高涨的人群,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的精神是那么令人迷惑。在外观上,它与世界的大都市毫无二致,让人迷惑的是它内在的复杂性,惊人的富裕与惊人的贫困比肩出现,古老的文明与新兴的大国并行不悖。你该用什么样的概念来形容它,“列宁资本主义”,“市场列宁主义”,还是“伟大复兴”?它有很多不同的坐标系。

 

对加顿·艾什来说,个人的成长印证了这种戏剧性。他出生在1950年代的温布尔登,童年时,中国是留着一小缕胡须、穿丝绸的中国佬,会用滑稽的口音说“孔夫子说”,接着它变成了一个狂热的革命时代(他自己甚至还保留着复印的毛主席语录);而今,它又变为了金光闪耀的经济强权,散发着未来的魅力。在他眼中,1950年代的年轻人去巴黎,希望在咖啡馆里碰到萨特,1990年代去布拉格,要看到重建的欧洲,而现在,他们都来北京了,连他的儿子也在这住了两年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多少吃惊于这样一个富有洞察力的人,在谈到中国时,竟讲了这么多陈词滥调,听起来这与大众报纸上的言论别无二致。

 

这是个奇妙的时刻。在他说中国是一块希望之地时,中国的精英们却在谈论怎样移民;在他被中国的能量所吸引时,我却觉得这里的一切是如此平庸。从电视节目到报纸杂志、书店里的出版物,人们纵乐、钻营,却从不思考。那些大获成功的当代艺术、横扫票房的电影,都像是一种虚空的狂欢。在他感慨新技术的巨大能量,三亿人的微博网络真令人惊讶时,我却觉得整个社会更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象征,人们不停地表达,只有姿态、没有内容。更重要的是,这新获得的财富、权力没有催生新的社会进步、文化上的创造力,而似乎只变成了特权者的虚荣与傲慢。在他确认中国不可低估的影响时,我在旅行时的观察却总有一种特别的疑问,人们在震惊于中国产品与中国人的数量的同时,是否能感觉到中国代表着什么令他们值得尊重的价值观,或是某种持久的力量?更糟糕的是,我总记得恰达耶夫的感慨。在俄国因战胜了拿破仑而欣喜若狂时,这个昔日的近卫军却大声疾呼:“各民族在人类之中的意义,是由于在世界上的精神影响,而不取决于其发出的喧嚣。”中国给世界带来的更多是某种喧嚣还是真实的影响?即使整个世界都在谈论“中国模式”,但有多少人会希望自己的国家也采用这种模式?它似乎只适合中国。

 

很有可能,我们的感受都是对的,一个大国的转变必然矛盾重重,截然相反的情形总同时出现。一个外来者可能忽略内部的困境,而一个局内人则可能过分沉溺其中,忘记了更广阔的时代背景。在历史的很多时刻,陈词滥调,缺乏智力上的刺激,却经常是对的,“中国的崛起”、“亚洲的复兴”或许正是这样。更重要的是,人们总生活在一种对他人的想象中。不管多么清醒的头脑,也总不免对陌生之物心生更多遐想。在很大程度上,中国仍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加顿·艾什先生抱怨英文媒体对于中国的报道实在太偏狭了,对于这样一个重大历史转变,缺乏足够的探究欲望。

 

他说的当然是对的,这不仅是这些媒体的困境,它也是中国自身的体制与历史决定的——它仍封闭,缺乏兴趣与能力表达自己。他感到中国与世界间深入对话的迫切性。我们已经目睹了巨大的中国闯入既定的世界秩序带来的摩擦——从南海的对峙到意大利的温州人。

 

当我们的谈话越来越热烈时,我日渐感到中国面临的真正困境——我们从未在中国社会内部建立起对话,又怎可能与世界展开对话。我们感慨外界扭曲了中国形象,但我们又在多大程度上理解自己,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扭曲同样显著。在中国经济崛起时,中国对于世界的认知能力却显著地落后。中国从没有对自己的变化做出严肃的智力回应。在国际舞台上,中国到底要成为怎样一个国家?倘若它准备成为一名领导者,它要表现出怎样的行为,承担哪些责任?倘若它要赢得尊敬与信任,它该怎样建立这一切?权力到底意味着什么?而在国内,我们到底要建立怎样一个社会,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美好的?

 

中国的崛起既应该激发这些探讨,也该给这些讨论注入无穷的活力。倘若如历史学家王赓武所说,此刻的中国面临着它历史上的第四次崛起,是秦汉、盛唐、明清之后的再度辉煌,那么,此刻的中国与历史到底有何种关联?倘若如这位英国学者所感叹的,世界力量的东移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中国该怎样去拥抱丰富的世界文化?做一个强者首先是要吸纳、宽容不同的价值观。

 

谈话结束后,我们从咖啡馆走出。一个大国崛起的辉煌理论,突然被肮脏的空气遮蔽,这令人畅快的历史动力被堵塞在大望路的拥挤车流上。

 

 

1.

 

问:你的政治写作带有强烈的文学色彩,这与乔治·奥威尔的影响有关吗?

 

答:乔治·奥威尔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我的网站上就有他的座右铭:“把政论写作做成一门艺术”。说得千真万确。我认为英国有这种政论体的伟大传统,能把个人视角与大的视野结合起来,通过个人的叙事讲述一个宏大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一种精髓。我把这叫做钥匙孔书籍。让人通过一个钥匙孔似的小孔,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通过很小的一个题目,打开一个很大的话题。可以把它当成小说来读,但内容都是真的。

 

 

问:自从发表了《波兰革命》,三十年来,你觉得自己的写作风格有什么变化吗?

 

答: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年纪大一些后就会出现一种危险:坐在高脚凳子上夸夸其谈,什么都爱下定论,却从不走下楼到街上去实地看看。显然,比起二十岁时,我在街上混然后和衣而睡的情况绝对少了很多,不过,我仍然总是试图把做学问、读书、读历史、读政治科学、读经济、读哲学,与走到民众中间与普通人交谈结合起来。我个人的座右铭是,“什么也比不上深入生活”。我想都不敢想,可以不真正走到实地体验和了解。具备个人感受之后,才敢对一个国家或一个话题大放厥词。但毫无疑问,我写作涉及的圈子是越来越大了。你想想看,我一开始就是柏林这个小圈子,这是一个分裂的城市。然后写德国,写东欧和中欧,写巴尔干半岛,然后是整个欧洲。然后写欧洲与美国的关系,写自由世界。我现在写的是欧洲与更大世界的联系,尤其是与中国和印度的联系,与新兴经济体国家的关系。这个圆圈是越画越大了。

 

 

问:现在再回过头来,怎么看待自己在东德的经验?你在《档案》(The File:A Personal History)这本书中有着非常动人的描述。

 

答:首先,我当时太年轻了,自己都难以想象有多年轻。人年轻时就会特别有激情,会一下子爱上政治,跟感情生活中的状况一样。所以,这本书既有很多感情上的引人入胜,也有很多分析让人流连忘返。我总是试图做到公正,试图理解另一方的所思所想。我有一位很好的朋友,诗人詹姆斯·马丁·芬顿,他是特别棒的作家,他年轻时对柬埔寨情有独钟,他觉得美国人是坏人,红色高棉是好人。

 

但是三十年之后他回过头来一看,就只说了一句话:“我的老天爷啊!”我回头看自己的作品时,读起来还是不错,还很像样,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毕竟事情实际上后来发展不错。我还有一位朋友,是瑞典作家,如今在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工作,他年轻时钟情于非洲、非洲的革命斗争,他最了不起的朋友是罗伯特·穆加贝。你可以想象后来他会怎么样。所以,我还是很幸运的。

 

 

问:如何看待那些政治笑话,它在东欧的转变中有什么作用?

 

答:笑话往往是一种安全阀,一种发泄形式,力不从心的表达。当你不能采取实际行动时,只好口头说说而已。在真正的政治解放时期,它的力量是非常惊人的。我冒昧说一句,与两年前相比,今天缅甸政治笑话的火药味少多了。所以,你可以编制一个玩笑指数,与政治自由呈负相关的关系。

 

我喜欢笑话。但是我认为,不应该将笑话与积极参与政治及发表观点的满足感混为一谈。事实上,我正在研究这个项目,最终会撰写一本关于言论自由的书。可能听起来是以西方为中心的,但在这个非同寻常的时刻,在古老的雅典,人们突然有了这个想法,所有成年男性公民都被邀请到公共广场集会,一个人站了起来,他是一位使者。他说:谁想在大会上讲话?在成年男性公民中,任何一名成年男性公民都可以站起来,发表言论。如果在你的心中会浮现出这个人的形象,对人类来说,他是如此不凡、如此强大、如此令人高兴。与此相比,坐在咖啡馆的角落,讲几段不错的笑话,只是微不足道的权利。它更像是雀巢咖啡,而非口感上佳的意式浓咖啡。

 

 

问:从东欧的经验中,我们可以学到什么?

 

答:绝对能,我认为可以学到三件事。首先是社会的自我组织。民间团体自身是有价值的,尽管规模不大。波兰之所以如此成功,其中一个原因是很多人在某些领域已经相当活跃。其次是,当权者如果不改革,就要面临革命的风险,这是再三重复的老生常谈。所以要改革,否则,时机一旦成熟,就会爆发革命。最后,绝对需要非暴力,对不对?所以,1989年的伟大创新是创造出新的革命模式,即完全非暴力。亚当·米奇尼克(Adam Michnik)提出过一项很好的主张。他说:“我们从历史中学到,巴士底狱革命最终以暴力收场。”我认为,这句话阐释了历史,你的开始决定了你的结局。不是结果决定手段,而是手段决定结果。

 

我再说一个其他地方的例子。很多年前,在缅甸东部,(与昂山素季不同)一些年轻人非常急躁,他们说看不到希望,昂山素季的完全非暴力做法根本指望不上,佛教徒注定一事无成。你看看现在发生的情况。如果遵照非暴力的谈判路线,就能实现协商过渡,这要好得多,是吗?虽然需要更长时间,但最终结果更好。

 

在1950年代初,世界上每四个国家里就有一个民主国家。1970年代初,情况仍如此,虽有更多的国家会成为民主国家,但比例基本不变。自从1974年在葡萄牙爆发了康乃馨革命(Revolution of Carnations)开始,我们经历了三次伟大的民主化浪潮:葡萄牙/西班牙和希腊、拉丁美洲,然后是中欧、东欧。

 

 

问:那么,如何理解这新的革命形态,人们说只要你有Facebook与Twitter,就不需要明确的知识与道德领袖了。

 

答:嗯,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问题。正如你看到的,每一项新的信息技术都言过其实了。所以,我记得1980年代的一篇文章说,事实会给你自由。事实没有让你自由,电子邮件没有让你自由,互联网没有让你自由,社交媒体没有让你自由。只有人民才能给人民自由。这就是他们使用的方法。埃及的示威活动组织中最显著的特点是没有领导人,是网络领袖推翻了穆巴拉克。好了,如果他们在埃及罢工,你去了,问谁是领导者,有人可能会说是一位穆斯林教士,其他人会说是……但这也是问题。但我认为,在没有道德权威的国家,要向民主过渡,是会出问题的。

 

 

问:怎么解决?

 

答:无法解决,现实如此。还有其他问题,有利的外部环境非常非常重要。这些转型国家需要外部支持——另一种形式的马歇尔计划,但现在的发达国家似乎拒绝这么做。

 

 

2.

 

问:你观察中国几年了,如何评价中国对整个世界的影响,西方媒体是否夸大了这种影响?

 

答:我觉得中国崛起的影响很难被夸大。你知道,很多书里充斥着“生逢盛世”之类的虚假句子,还有,据说拿破仑曾经说过“当中国醒来,它将震撼世界”,但没有证据表明他真的说过这话。但中国已经醒来,它在震撼世界,我们正在经历一次历史上真正伟大的权力转移,从西方到东方。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我绝对相信,暴力冲突、“基地”组织和伊斯兰恐怖分子的冲突都是附带问题。历史书上的旁枝末节,不是决定性问题。具有决定意义的,是东方的崛起,以及整个国际体系如何对此进行调整。所以,我不认为中国的影响被夸大了,我们只是低估了中国内部的问题。原因之一是,我们从中国得到的分析报告数量太少,远远低于我的想象。我们应该有数以百计的好记者到各个省,深入到城市、乡村,了解正在发生的所有复杂的过程。

 

 

问:但很显然,中国的方式似乎只适合它自身,没人愿意按照中国的方式发展。

 

答:中国显然没有西方后启蒙主义风格的普世主义。经典的现代美国普世主义认为,“我们已经发现了一套普世价值观,适用于所有地区所有人”。而信奉中国模式的人相信,只有中国模式才适合中国。这就有很大区别。与此同时,中国,至少是中国政府,一直秉承着发展中国家或贫穷国家的发展范式——我们要做的是追求自己的经济利益,无论在非洲寻找石油或天然气,或其他事,否则,我们就不插手国防事务。如今,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强大的经济体,这种模式已经不敷使用。你知道,看看在苏丹发生的事,看看在非洲或拉丁美洲其他地区的事。中国有着广泛的商业利益,数千中国人在那里工作。凡是有商业利益的地方,都会有中国人的利益。所以我认为,我们所需的是让中国摆脱这种发展方式,告诉我们中国在国际法中将扮演的角色。

 

 

问:对你而言,中国最令你困惑之处在哪里?

 

答:有很多方面,有很多层次有待发现。我只说其中一个,“列宁主义式的资本主义”,相当令人费解。但我觉得“费解”这个词不恰当,对于今天的中国,如果试图找到一个包罗万象、意识形态上的解释,是行不通的。甚至只是贴上简单的分析标签也不可行。所以尽管有“列宁主义式的资本主义”,或者“专制资本主义”这些标签,但实际上在我看来,这个国家的现实太过复杂和矛盾,地区差异很大。我并不需要在广东或北京寻找不同的人。如果这样做,我就会更加迷惑不解。我想要做的是,设法得到详尽的分析报告,就像1980年代我在东欧做的那样。我很想看到其他人做的中国分析报告。然后,我想我会自下而上而不是自上而下地建立起自己对中国的认识。

 

 

问:在过去两三个世纪,中国与全世界有着不同的面貌。中国曾为欧洲的启蒙思想家赋予了新的灵感,而现在又在谈论中国模式,你觉得中国能为世界提供新灵感?

 

答:我觉得这是一个异常有趣的问题,因为当弗朗西斯·福山宣告历史终结时,大家都指责他,说他多么愚蠢。这种批评是相当不公平的,因为他是在一种极为特殊的语境下,用一个非常大的大写字母“H”来代表历史。他说的是,在意识形态上,没有一个自由民主资本主义的挑战者,能够像法西斯那样跨越文化、跨越文明、跨越国界,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法西斯。你知道,不管在哪个国家,你都可以是一名法西斯分子,也都可以成为共产主义者,也可以是自由民主党人。现在,我在书里讨论的一个观点是,在非洲和拉丁美洲等发展中世界,专制资本主义似乎正在成为潜在的、跨文化的意识形态挑战者。就经验主义而言,你说人们都在关注“中国模式”,那就是他们正在期望的模式。政府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在规划和基础设施方面起更大作用。看看眼下安吉拉·默克尔和资本主义遇到的大麻烦,人们都在这样做。这是正确的吗?我非常怀疑。

 

 

问:能持久吗?

 

答:不,不是以这种形式。我认为,它之所以能进化到今天,自有一番道理。我绝对相信它可以继续发展。但它必须进化,必须发展得相当快。我不是说,你暂时扔掉宜家家具,买一些叫做“西方民主”组装零件,自己组装起来。它的未来不是这样子的,而是要自发地转变。我们当然不会像我刚才所说,在未来几十年内遇到意识形态领域的强劲对手。你和我已经能够预见未来,它正在形成中,我们当然等不到那一天。考验当然会有,这是非常简单的观点,当经济增速慢下来时,考验就会来临,它一定会来。

 

 

以上节选自《东方历史评论》第一期,广西师大出版社·理想国,201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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